东京高等大同学校课卷(1)

秦力山集

东京高等大同学校课卷

(1899年秋)

积圆颅方趾而成众生,积众生而成世界。世界之安危治乱,视乎文明人者之生与不生。然则文明人者,其大世界之大脑筋乎?

夫脑筋莫不自爱其身。寒,何以为衣;饥,何以为食;风雨,何以为上栋下宇。百体之安乐,在一脑之善自为之。百体靡有图报者,而脑之不倦自若,脑筋亦劳矣哉!吾闻之: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孔、墨者,岂不知图逸乐者欤?而以爱天下之大身而瘁其一身。其诸孟子之所谓大而化之之谓圣者乎?何居吾辈之不以脑筋自责也。今者百体病矣。然则当此时,脑筋可曰我非脑筋也乎哉。

附:梁启超批语

百体不图报,而脑筋不倦,二语通极。孔子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夫学与诲非难,不厌不倦为难。必如何然后能不厌不倦?必也视办一切事为己所必当尽之职。不宁惟是而已,大人之任天下事也,视之如纵欲然,何也?彼其不忍之心,不可抑制,遇事之来,如有搔其痒者,然他人欲禁之且不可,而何有厌倦之有乎?不过细人以声色为纵欲之具,大人以救众生为纵欲之具而已。如脑筋之为百体谋,正此类也。

据《清议报》第31册(1899年10月25日)

论衡州向道隆勤王之事

(1899年12月)

遁庵旅东京,榜其楼曰“破亡败裂楼”,隐于楼以悲之。悲吾国民之不欲自立,悲其奴隶性、牛马质,越三千年俯首帖耳而曾不知自返,彼神明之胄,立见印度、非洲之一日。如是者数月。一旦晨起盥漱毕,心若有所祝。忽函告者曰:“子之悲盍暂休矣,亦得闻衡州今日之事乎?向道隆者,衡之人,夙以八股食衡饩,其学行与家世吾不详。以事揣之,殆豪杰其行者。”遁庵读之,突如得三年之艾,霍然病已,又心怦怦宕,窃自计不闻豪杰之日者久矣。微兹言,吾几忘之,抑又几痛之。忘之者何?不数数见也。痛之者何?求之不得也。今不暇论,请论其事。

往者政变,湘之人死者惨矣冤矣。有识者或谓一个不足恸,其奈五万万之殉何?然斯之时蒙窃谓前辍后起,日本维新之日有然焉,彼洞庭衡岳之土,宁不生西乡、月照其人者?乃翘足待、引颈思。彼苍者葭,伊人宛在。孰意历晦明三百六十,而风流顿绝。吾乃吊吾国民,低首屏息,以待羁缚,独立之气,绝无存者。未几,向之事出。

然吾考湘中往岁之新政,有云南学会者也,而向不为会友。有云湘报馆者也,而向不列报章。抑吾闻之,蛰龙之起,待乎惊雷,爰居之初,或避风虐。藉使道隆去岁赞助新政,诣宫阙,上一书,呼同方,开一会,惟问今日大湖以南尚有一尺土容道隆乎?而况得大举义旗也。抑吾又疑之,政变以前,果为隐君子,则政变以后,亦决难为伟丈夫。乃告予者之言曰:向闻政变,慨然发愤,继而龙吐云、风随虎,有志之士集者数千。于是草宾王之檄,以甦此假寐之天下,将以兵力劫彼尸位之大僚,责以君父大义,请归政复辟,重兴新政。於乎,道隆果伟也哉,何吾相知之晚也!

遁庵曰:伤哉吾支那也。自政变后一年至于今,唯闻此区区一向道隆,其他何所适乎?然犹有一向道隆,一贯注于亡人之耳,则吾黄帝之苗裔,其兴也正未有艾。彼北猛虎、西贪狼,磨牙吮血之状,或其暂息。抑道隆之起晚已,但使有千万道隆,树自由之的,扬独立之旗,吾又安用哓哓于吾国民乎哉!且彼向道隆者,遽尔解散,吾不知果为虎蛇若何,未敢瞢然责之。摩西逃沙漠数十年,卒今犹太人守之。苍云蔽日,日为无光,尔一人起而扫之。前乎此者伟矣,观尔后此者之若何?虽然神州一隅卧而甦者寥寥也,尔其专责矣。吾为之又言曰:我国民哉,置道隆于西欧,于东海,庸何足奇,乃奋臂山隈,声震岩谷。抑今之犹太人,好自私利,性不爱国,至失其土,虽拥厚利,不见容于他国,而见之者亦鄙其为无国。而吾中国竟以倾国之人,让一人之独为豪杰,无怪友邦之以犹太人睨余也。吁可省矣。

据《清议报》第34册(1900年1月31日)

送别梁启超夫子赴美洲

(1899年12月)

日丽旌旗色,仙槎泛斗牛。蛟龙齐起舞,虫鹤两无愁。为答云霓望,先环海国游。愿言珍重再,驰誉震全球。

飘泊同黄鸟,绵蛮入后车。出匡回独后,救宋翟成虚。身世何其累,年华苦不居。刘章多感偾,非种未能锄。

蛮触弹丸上,微生亦可哀。盛衰虽世幻,悲悯讵成灰。陟岵悲千里,封防缺一杯。巡禅今有志,连夜泣琼瑰。

据《清议报》第37册(1900年3月1日)

题邱菽园《风月琴尊图》

(1900年春初)

齐州凛凛生悲风,皓月夺日暖当空。有人克奏广陵散,一弹三叹招壶公。魂今昔滞海东头,拔剑仰欲砍苍穹。铜头铁额何其凶,兴暴皇年势汹汹。尧囚不复大王雄,姮娥遽妒云从龙。阜财解愠难为功,大醉怒詈天蒙蒙。抚膺忝列三千童,新从日本归披图落落思大同。道人顾盼惊波中,先生自号酸道人。高山一曲屏蔽月融融。狂飙息兮天下公同通,吸取太平之洋酒一钟。五洲鸟兽入樊笼,笑视东璧讶天公。

据《清议报》第51册(1900年7月17日)

邱菽园属题选诗图

(1900年春初)

骚坛近出哥仑坡,谓任甫师。创为新诗觅新地。缘瀛回首感师门,仲由之缨吾不弃。吁嗟哉!二十年内几诗才,泪尽铜驼那在哉。诗哉一入通人手,诗魂夜夜歌声哀。

据《清议报》第51册(1900年7月17日)

湘月 赠珊珊公子昆仲借龚定庵韵

(1900年5—6月间)

荆天棘地,坐茫茫苦海,任呼牛马。臣质已亡神已死,莫问当年姚冶。谁是温文,谁为狂侠,褒贬从谁写?中原已矣,须从海外求者。公子自横滨游学归,以和郑席儒先生狂侠温文诗见示,余亦同有和章。 羡君终贾奇才,一双年少,有臂惟君把。北望觚稜东望海,涕泪怆然而下。渺渺支那,沉沉震旦,黯然悲华夏。三句一意,叠言之语不成章,悲可知矣。知音何许,一腔热血谁洒!

前调 送共庵并祝浪公、王亚庵诸同志仍借定庵韵

(1900年5—6月间)

大千人海,问前途何处,容君系马。且向风尘暂奔走,且自放怀姚冶。地媪酣眠,天公沉醉,哀怨无须写。痴心如此,天涯谁复知者? 此去幸有同心,英雄三五,有臂堪同把。都是龙华香案吏,不在古人之下。醉便糟,浊还濯足,莫问戎和夏。大都尔尔,休将热泪轻洒。

据《知新报》第132册(1901年1月5日)

和邱菽园寄怀梁启超夫子二首次原韵

(1900年秋)

新秋警报陷京畿,壮士风萧去不归。有客骑鲸来海岛,无缝冤狱似天衣。亚欧各国眈和逐,禹稷频年溺与饥。一自师门离别后,不堪南北乱飞飞。

讲堂说法更吾脑,廿岁浮生不二师。怎奈年华惊电火,那堪世族数轩羲。自由平等经开凿,独立新民任主持。函丈规模手中线,书来万里总慈悲。先生自别后,屡与人言,以为由也死矣,有书与同志频频问之

附一:寄怀梁任甫先生二首

限支微韵 邱炜萲

鹂留琐尾满邦畿,去国君何赋日归。鲁史尊王哀蚀日,秦风同泽告无衣。浮洋大海秋深合,余于今年仲秋任甫来星洲时,始得相识。神骥长途岁晏饥。一自乘槎空碧落,暮云遥认壮心飞。

飚轮蹴浪稗瀛澥,妙舌翻莲万忆师。迹遍三洲亚美澳,道存黄种伏轩羲。每从政教通权界,合付龙天共护持。为有潮音来水上,故山灰劫使人悲。

附二:次韵酬星洲寓公见怀二首并示遁庵

梁启超

万里投荒何日见,九原不作与谁归。酬君驼泪和鹃血,老我蓉裳与芰衣。漫有挥戈回夕照,故应尝胆疗朝饥。人间惜别徒多事,洴澼于今遇壮飞。

我所思兮在何处,卢卢梭孟德斯鸠高文我本师。铁血买权惭米佛,昆仑传种泣黄羲。宁关才大难为用,却悔情多不自持。来者未来古人往,非君谁矣喻余悲。

据《清议报》第78册(1901年5月9日)

法成去后之第三夜隐几若有所思

(1900年冬)

嘘天一何补,鬼友尽称雄。懒说恩仇事,骊歌满亚东。故交死者既数十百人,其存者则无论新相知、旧相知,三月以来悉风流云散矣。一年常作别,两度送君行。今年凡与法成作别者再。聚散事云小,难安独坐城。

八星倘能通,我辈应探险。所悲升斗需,跋涉一何远。愿君归来日,不为亡国民。收拾旧山河,汉族庆再生。

据《清议报》第92册(1901年9月23日)

南行留别沪上诸君子

(1900年11月)

已分鸿飞逃弋慕,忽掀螳臂向车前。黄龙痛饮他年事,遗恨空嗟海不填。

此身消受万颅头,何用芳名党籍勾。恨不椎嬴传博浪,亡韩犹见索留侯。

半生胆识别离中,三北豪端尚一雄。家国几多悲感在,愁来心事北南东。

公义私仇君记取,行行我去哭秦庭。洪涛臣起如山立,洗净蛮邦一抹青。

据澳门《知新报》第131册(1900年12月22日)

道出星洲赠星洲寓公

(1900年12月)

天南诗阵走雄师,凛凛良狐笔一枝。闻说中原民贼剧,却应头颈惯矜持。

投荒我自笑顽仙,况读君诗更黯然。惨述秋魂新队侣,琴台树树眼将穿。

相逢未稳又骊歌,心事如潮夜涌多。他日蛮头谢知己,徐陵集上补铜驼。

五千年上吾谁祖,四兆同胞尽若忘。可怪胡儿多误我,神州此后更沧桑。君作《黄帝本纪》万言书,严辨种界,考据精审,旅外文人多未留意及此者

据《知新报》第133册(1901年1月20日)

附:湖南人秦力山道过星洲投余以诗,临别饯之题此为赠

邱炜萲

传来黄鸟丁丁木,如听青琴乙乙丝。花底逢君真恨晚,烛前相剑独能奇。犬羊残局生材惫,虎兕兴歌率野疑。旦复佩刀横楫去,无言心绪酒杯知。

据邱炜萲《菽园诗集》初编卷一第16页

重留别邱林徐三君子

(1900年12月)

年年肠断只骊歌,况复相逢国士多。孝穆求还书写罢,那堪鹤唳一声过。

强为鸡声聊起舞,微闻鬼哭又迎人。壮飞遗句何堪述,赋到江南草不春。

中原相见再长谈,不到民权死不甘。寄语三君吾去也,魂兮留滞在天南。

人事虽歧心未灰,他年应再动春雷。排空击得弹丸碎,直抵黄龙饮一回。

据《知新报》第133册(1901年1月20日)

送清流归国

(1900年12月)

我已无家隶避地,凄然今日送君归。英雄不洒临歧泪,看汝片帆天际飞。

据《知新报》第132册(1901年1月5日)

汉变烈士事略

(1900年12月)

林锡珪

林君名锡珪,字述康,亦字述唐,号悟庵,有时或隐其姓,称哀洲游子,称西河圭介;要之悟庵二字,于吾党中为最著云。君籍隶长沙之湘阴县,距省会百里。故少时驻长沙之日较多,为学也。湘阴先达左文襄,起家孝廉,削平大难,封二等侯,丰功伟烈,乡里壮之,君幼时之言曰:“人无不以左为忠,吾则谓黄帝子孙所争者独此一刻,此后将无兴种之日也!”乡里遂目君狂士。元和江太史标视学湘中,君以词章冠通郡童军,正场既得而复失之。时君父尚在,深悲其不遇,君亦大悔恨云。

光绪戊戌春,新政畅行,湘中有时务学堂之建,君以第二班补入肄业。其时戚友中皆谓君不出三日仍当出,盖见君平日美丰姿,慕少艾,洛阳投果,殆无虚日,学堂功课又极严,以为君必不能恪守。岂知君名大著,教习某君重之,将与君同濯足扶桑。甫抵春申,君方大病,而八月之变作矣。君与同学某者流于上海,大为所窘。值某明经出都,乃同归。

其时以内地人心复大闭塞,时务学堂肄业数十人,将辟一广厦于汉上,名曰政治学堂,以君为领袖,百计图之。而格于当道,不果所谋。遂大恚,佯狂于清湘数百里地。尝对同志曰:“吾宁为奴适文明之国以就学,所痛者欲为奴以求学而亦不可得也。”

己亥秋,梁任公设大同学校于东京,君将应梁之召而往。离家时,阻其行者数十人。君不为所夺,遂以八月到东。到东不二月,君见览东邦日报,其唾骂支那人者殆无虚日,乃曰:“吾闻壮飞曰:‘必须度尽自己然后度人,无度人之日矣。’今圣主将废,国家垂亡,尚何学为?”即以十月归国。居汉上,不数月,长江三四千里之豪杰皆归焉。

今年春夏拳匪衅起,圣主蒙尘,唐君才常倡办勤王军,以君为中军统领。凡所筹划,如庖丁解牛,迎刃而解。事为后党张之洞所知,捕君僇之,呜呼惨哉!

君游学万里,归居汉上,十月无一字寄其家,公尔忘私,此之谓欤!其平日论学,梁任甫先生称其有哲学思想。其言曰:“还淳反朴,此老氏锢蔽我中国四千年文明思想之证据也。我中国十七代中,所谓甲一家之力已疲,乙之稍善者取而代之。以此数万万之人,哓哓于草昧之中,无所谓兴亡,无所谓隆替,安望其能知自由革命之理欤?”君常谓:“天下事,但有人力,无天然。”此其所以与老氏大反对也。

君以乙亥 月 日生,以庚子七月二十九日卒。子一,今尚襁褓。常谓某曰:“君持无庸妻子之论,吾以此子名小某,为君后,如何?”言犹在耳。岂意君视死如归若是之速耶!抑死非君之所料及耶?天乎人乎,可以恫矣。

田邦璇

君讳邦璇,字均一。其字均一者,以心向往于自由平等之世界,而以此见意也。父春源先生,以笃学为沅澧士夫所引重,一时学者多出门下。君幼时尚议论,为乡里诸学究所非笑,君若罔闻知。戊戌春,以三班诸生肄业时务学堂。值大病,未竟其业而新政隳。君恨之,将出而求学,春源先生达人也,亦不之禁。遂以己亥七月游东京。

时值同学悟庵归国,挽之归,以其年十月径归湖南澧州原籍。将开一小学校于汉上,俾湘、鄂有志者得竟其业,与悟庵约,嘱为草创之,将归家而措资焉。其时悟庵在汉口网罗豪杰,需款孔巨,君独任之。故勤王军之根柢,实草创君与悟庵两人云。

今年春夏,北方大扰,天子蒙尘,君急趋汉(士)〔上〕,谓悟庵曰:“吾辈当统数万众入西安奉迎圣驾乎?此中国兴亡之时也,幸毋失。”悟庵曰:“善!然今饷尚窘,容徐图之。”君曰:“此何时乎?顾徐徐云尔!”乃毁其家以助,虽春源先生亦猝未之知也。

君一年之内,凡自湘至东京者一,自澧州陆行至汉者六七,无一日安其居。其平日人所不能为、不敢为之事,但有利于中国,君无不慨然自任。忽于七月廿七日被逻者掩捕。临刑容色不稍变。呜呼!天方欲亡吾党乎?

君见善勇为,遇事不拘成败,自始至终如是。常曰:“我生即不能现成,待吾后人可也。特恐志不立耳。”其为文沉郁顿挫,灿然有光,盖春源先生本古文家巨擘,其得于庭训独多云。君著作今四散,容异日手录之,以广其传。君在学校时,从容为某言曰:“中国不昌,吾死不瞑。”每思其言,凄然泪下。自恨无似,无以对君,不知何日可以令君目瞑也。呜呼!

李炳寰

君讳炳寰,字虎村,与田君均一同为慈利县人。居同籍,性同侠,游同方,学同校,志同烈,死同归。吾向者闻之任师曰:“孔子谓吾门有由,而恶言不入耳。吾于虎村亦如是云。”某识君最晚,又同学只两阅月,其昔年之行事多不详。但闻之述者曰:李氏子少不喜帖括,负经世志,随侍其父莲航先生治刑名学,鄙弃当世读书无行之士,故诸生中识之者鲜云。某之识君也,在己亥之春,其时闻君将从某氏学煮樟脑,乃直诘其意之所在。曰:“吾与其徇一时之浮名,以汩没吾脑之知觉运动,孰若一材一技,反得实际乎!”然究非君志也。君善记,历久不忘。湘之少年学英语者,以君为第一。梁任公之开大同学校也,先召之往,以君向肄业时务学堂,其及门者也。君在东京时,任师令诸生日作札记四则,为甲乙之。君苦心经营,至忘餐寝,必争在前列乃已。其好胜盖如此者。

公旋以是年十月归。庚子春入黄公忠浩营幕,驻汉上。时值拳匪衅起,大局机危。君时犹欲创南方拥封疆大吏自立之议,洴澼子争之曰:“求诸侯,何如勤王。”君之宗旨遂大定。君勇于任事,又具有飞书草檄之才,故勤王军之文事悉仰于君焉。唐公被逮之日,君时在寓,遂同被执。君以丁丑 月 日生,庚子八月初六日僇于市,春秋二十有四。临刑呼吏语曰:“张之洞今日为西后私愤而杀吾党,吾党异日必能为天下人公义起而杀彼者,寄语彼哉,毋即以其冰山为可恃无恐也!”呜呼痛哉!

君之生也,精进之人;君之死也,忠壮之鬼。天乎!何不稍假其岁月,以冀得一当乎?君生时,常欲合公法及万国律例,组织于中国之风俗,取《大清律例》之尝近天下公理者仍之,苟安前代劫制者,引文明之律例以更之,冀圣主复辟,进呈览采,得见施行。奔走频年,未遑卒业。惟于官吏书役中,若规避,若漏注,若诈索,若舞文诸弊,言之极详。同志有存其稿者。异日维新时,容为刻而质之通人,俾数千年之阴霾层垢尽革。君魂若知,不亦快于九泉,深幸其说行之身没哉!君之死犹未死也。或者曰,君被捕时,有侠客能超距作瓦上行者曰:“虎村来,吾负若趋。”虎村佯作罔闻者,遂弃之而逸。呜呼,虎村不亦毅烈乎哉?

王翼之

王公讳天曙,号翼之,湖南辰州府沅陵县人。少倜傥有大志,不拘于小节,常以他人之事作不平鸣,与长官抗,几被捕。而公游于都门,至都察院控之,事得直,某公罢官焉。今年春,悟庵识之于汉上,语以当世之故,公初漠然不以为意,然识不数日,日不数见,见不多谈,而公之脑遂一大更变,有杀身救世之志焉。嗣与悟庵来海上,故余之识公也,介于悟广。公邃于金石之学,尤长铁笔,其尤古者与秦汉相埒。以求之者众,故滞海上半月,卒鲜闲时与公畅谈。

无何拳衅突起,唐公佛尘募勤王军之汉上,公适在,欲分一军,使公统之。公心益奋,乃毁其产数千,将以为唐助。乃部勒未成,事泄被捕。堂讯问曰:“尔何人?”曰:“候选训导王天曙。”曰:“尔读书人,何谋叛耶?”曰:“诸公疲癃残疾之兵勤西后,我以光明正大之义勤今皇,何相非也?”问官不能屈。竟以七月廿八日僇于市,未成谳狱也。

荼蓼子

公别号荼蓼子,榜其斋曰德音堂,盖陆士衡赋云:“立德音于不朽”,断章取义,志见乎词。又公夙具立三不朽之才,其为人也可想见焉。公幼抱伟志,所著书多小说家言。好虞夏之文。其所为文清峭古奥,读者如游桂林二十四岩,恍兮惚惚,其中有物;惚兮恍恍,其中有象。学者宝之,如金泥玉检,夏鼎商彝。然荼蓼子尝曰:“学者历寒暑数十年,第以区区广长舌,扬名于此小天地中,其志嘐嘐,颜之厚矣,吾安用此龌龊者为哉?”乃大言于众曰:“诸君有好吾文者,不可以传吾之姓名也。”故其文流传甚广,多有不知为何许人者。有识之者乃曰此荼蓼哉。某为公生平第一阿好人,又为从母弟,于公之懿行独详,能言其秘,故仍公志,姑不录其姓名。

公湘人也,自幼时即好屈正则、司马迁之言,其性情亦相仿佛。长某九年。家有葛藤,同居长干,两小无隙。及长,某癖于六朝人之文学,公屡规之,以为玩物丧志,某不之然也。其后以宗旨各异,踪迹渐苏。然公亦放浪形骸,溺于鸦片,每岁所吸,辆过中人之产,乡里非之。一日自挝其首曰,如此头颅,乃终于此,不亦大可惜乎哉!毅然舍之,如弃敝屣,而移其岁月于经世之学。

光绪戊戌,故京卿谭嗣同开南学会于长沙,《湘报》馆继之,公为会员。谭君一见而引重之,常语于众曰:“荼蓼子之问格,所见者远,此黄种中之表表者也。”故《湘报》之论说,其录公构者为多。新政畅行,公气益猛,乃与洴澼创学战会,公为领袖,洴澼曰:“学战会之序文,盖荼蓼子之所作”云。某是年秋远游归,假馆君家。八月之变,谭公死焉。荼蓼子与某谋曰:“如此圣主,虽尧舜曷过是哉?”时义宁陈公抚于湘,二人遂联名请其割据湖南以勤王,不奉诏。陈公不纳,亦不之拒。乃与湘中顽固党大相攻击。某遂行。明年四月归,七月游日本,凡居湘者三阅月,无日不与君相见。然某之东游,非荼蓼不足以壮其行。至岁终,伪政府有立嗣之举,公来书问曰:“圣主之急,壮士之仇,在我辈及时为之,而吾弟留滞于东京,此何为乎?”某即以庚子正月归上海,居上海五六日,旅资悉仰给于公,无俟某告匮焉。无何,八国兴师,拳匪蜂起,圣主西幸,唐公勤王。公自任曰:“湘中之事,我能优为之。”寄某书曰:“吾家所居舍数十楹,与其火之,何如因而用之。”遂毁家以为饷需,以五月终亲来上海。其时某他出,故不之见。至七月,而唐公死于武昌;无何,又闻公偕其两弟为后党俞廉三谋害焉。呜呼哀哉!

古之所谓改过不吝,从善如流,舍荼蓼其谁能哉?顾或者谓变法之世,凡有志者,以流血为荣,无所闷焉。然吾所观今世济世才能如公者,殆落落如晨星之可数。而至今言和,数月未见其成,一时中国或不非洲不印度,而求之吾辈昔日纵论时期,中国如法国百年之革命,日本三十年前之维新,人之不存,国何以立?吾闻之壮飞曰:“魂当为厉,以助杀贼。”或上帝特召荼蓼为刑官,则二万里地,四百兆人,庶有瘳欤!庶有瘳欤!白云一片,绿波万重,荼蓼有灵,其不忘德音堂同榻时乎。

君以庚午 月 日生,庚子 月 日卒,春秋三十有一。君以叔父子为伯父后,无子。呜呼!天使荼蓼不祀,或其将以支那为奴,亦可知欤!

光绪年 月 日从母弟某记于拔剑斫地室

李莲航先生冤状

先生慈利人,以廪生循例入贡成均,为候补训导。以迫于家计,改图游于任君小棠之门,治刑名法术学。历为湘省各州县入幕之宾,名大著。厥后任君以事去湘臬幕,先生继之。查湘臬幕自任君去后,分为三人,先生其理衡桂郴桂之词讼者也。先生教子有方,爱怜特甚。其子虎村,资质颖异,凡所作事,勇猛精进,一往无前。先生恐其贾祸也,频频禁之,然观其不纳于邪,亦不忍过于督责。虎村以时务学堂之撤,其所学西语,废在半途,辄婉转为若翁言之,将就学于上海南洋公学,且成行矣,值任公讲学东京,虎村遂径往日本。是时某与虎村同学,先生来书与虎村者,虎村手示某。其略曰:“吾家之学,在于内政。汝于中国词讼及官场情伪尽知之矣,宜扩充以万国律例,及内政专门之学,一旦见用,庶有益于社稷民人。若声光化电农工兵商,乃一技之微,非吾所望于汝也。”某见而异之,以为我中国四十历以上之人,不应有此。况今日之刑名家,又旧学之旧者耶,何先生之老当益壮也!

今年七月,虎村以勤王军事泄,戮于汉上。某悲之,恨不得飞渡三楚,亲为慰藉。无何,又闻先生亦被逮,大奇之。某亦尝从事大清律矣,谋叛不成,律无连坐。而况虎村已戮,又圣世之法,戮不及于妻孥,矧在父母?且虎村又非谋叛之可比也。宁以堂堂中国,号为文明之邦,竟不以勤王为何事耶?乃疑乎先生之坐,为齐东野人之语,不足为信。俄而览日报纸,乃知先生且就僇。某始而惊愕,继而含恨切齿,终乃恍然大悟,以为先生之死,有必致之理在者。请重言之:湘抚俞廉三,以典史出身,遇事逢迎,递升而任封疆大吏,未经从事典籍者也。侧闻戊戌八月,俞闻皇上囚于瀛台,集梨园子弟作乐至一月之久。己亥年终,立嗣诏下亦如之。庚子德使被戕时,亦如之。联军入京,天子出狩,又如之。又闻其捕杀新党,凡在疑似,悉予大辟。噫!向使俞之生父尚在,若有指其为新党者,俞亦将起而杀之,而况莲航先生乎哉!

夫俞廉三目不识字,固不知新之谓何、旧之谓何,亦不知君之谓何、父之谓何也,何问乎法律!何问乎民人!吾闻孔子作《春秋》,秉笔削为贤者也。然则何庸乎余之责彼哉?然则先生有知,亦何至与彼计较哉?独悲乎我中国之将亡,天乃假乎于若而人也。

汪尧丞合家死义事略

汪君讳镕,字尧丞,原籍安徽人也。其长兄某,大顽固,君所作事,辄败于彼之手。其次兄则不详其名,不详其事,但知其亦以勤王罹大辟。尧丞之死也,其母死之,其妻亦死之。有告余者曰,尧丞盖合家殉难云。某素不识君。庚子四月居上海,君来时,寓某客栈,唐公倩某迎之,遂与某同居焉。继而出荼蓼及某某君共三函,凡所以为介绍者也。其时某以诸事草创,日夜旁午,恐谋之泄也,乃从容为君曰:“上海有义和团来之谣,闻西人藏火药于地下,一旦有警,将以火燃之,君不行,此地若成海,不患其为鱼乎?且湘鄂长江,所在皆有伏莽,君亦当归家,以有备而不患。且今日之势,又自不同,一有动静,其注意必在金城汤池。长沙所必争之地,或至糜烂,顷刻可为瓦砾之场,移家而避之深山可也。”凡此语皆以绐君,欲其速行也。君亦佯为然之,且若甚感吾之言者。某亦代为部署行装,即日促其就道。于是尧丞遂行。尧丞去不数日,而悟庵忽有函来,曰:“湘事尧丞为之,其才非常,可独当一面也,吾已托之。”某大骇,以为悟庵之轻于托人也,顾何其易易。厥后某以奔走,未及过问湘事,不过略与函及而已。至七月而悟庵死于武昌,八月乃知君亦死于湘。

君之死也,与其次兄同被捕。其次兄则罹大辟,君则始至公堂,官讯时未及一言,而君忽咯血升馀,顷刻暴卒。呜呼!吾闻之告者曰:戊戌政变后,尧丞痛乎新政之弛也,长沙《湘报》亦遽中止,尧乃集资刻为《京电录》,不著论说,但刻奏稿上谕而已。继而选各报之新闻刊之,无何亦被禁。公又辟一馆,又名之曰《电抄》。自时厥后,欲与新党往来,皆不能知其深,无敢纳者。公苦心联络,乃得三函而来海上。其至海上也,将以共勤王之事,值某促之走,尧丞亦无如何,但惆怅而已。旋至汉上,乃为入新党之始。至得悟庵之委托,遂喜不自胜。其于湘事,盖不知任劳任怨凡几许。而不一月巨栋忽摧,大星遂陨。

呜呼!诸君子用心之苦,孰有过于尧丞者耶?新政之兴也,尧丞不与焉;讲学之盛也,尧丞不与焉;交游之富也,尧丞亦不与焉,其(问)〔间〕种种快意事,无不令尧丞向隅。独使至将败时而合,至既合时而死,上至父母,下及于兄弟妻孥,流血之惨,孰有过于此者!呜呼,此岂天心也哉?

据《清议报》第69、70册(1901年1月11日、2月19日)

吊汉难死友

(1901年2月19日)

晨光始皓庭鸦哭,灵之来兮上神屋。五丈原头日未曛,将星惊陨更奇酷。君不见汉家宫阙到残秋,黍离麦秀禾油油。吕家女儿僭称帝,绛侯老矣谁安刘?又不见汉朝党祸虽淫虐,张俭倾家杜根活。无端博浪不成椎,天下纷纷来大索。吾闻故鬼中宵作人泣,三年不到长弘碧。九重城阙吊铜驼,天子西行足於邑。俄闻壮士起勤王,卜偃筮之对曰吉。呜呼清湘自古称骚国,憔悴行吟屈正则。怀君慷慨有馀哀,后起之人更奇特。巍巍吾公忠烈最,交纳江湖屠狗辈。为有淮阴侠少年,云龙八百盟津会。更有林田诸侠子,临事好谋无悔死。虎村文近骆宾王,飞书曾贵洛阳纸。别有徐福三千童,曰归曰归扶桑东。西乡月照光前烈,秋坟一队魂应雄。於乎!赋成向秀哀稽吕,伯牙无复歌流水。最怜天意绝支那,中原杀气今方多。才非朱家与郭解,鲁阳安得此长戈。吁嗟乎!青青鹦鹉洲边树,正平大骂泉台去。沂泗汉水一寻君,见君招手呼故人。男儿死耳学南人,昌黎妙笔传张巡。

据《清议报》第70册(1901年2月19日)

开办东亚商业学校记

(1901年4月28日)

北京沦陷之第二年三月初十日,即西历一千九百一年四月二十八日,广东郑君席儒、日本前文部大臣犬养毅君,合议以东京大同高等学校,更以商业名之。祈祈生徒,济济多士,于是中日两国之来学者,盖百馀人有奇。其为己亥秋间负笈而至,留学校内,学抵垂成,举学谓特别生者,又二十人不在此列。呜呼大矣,诚中日两国国民合开学社发轫之始,亦支那人宏辟广厦于邻国首都之创闻也。

诸君子瞻东方之危局,念教育之缺如,共矢血诚,力争种界,以为亚西亚之地,奴主之位,定此须臾;文蛮之分,在乎俄顷。非荟萃两国青年,有志结此团体,交换文明,为亚洲布独立之种子,驱金色人种于地球实业上大争竞场,杜欧罗巴势力之东渐,则黄族中仅日本一自主国。窃闻之,唇亡则寒齿,皮尽则吹毛。将听白人之独有全球,鹯我于弹丸黑子之外乎?抑亦效义和团之往事,而以四万万卷曲壅肿不材之木,蛮触于神州大陆,至以头等野蛮高自位置,而抗拒太平洋山涌云立之风潮乎?我同胞念此,当亦知十九世纪以来,非专以兵力相争之世界,实以商业作无血之构斗,而为之铁马金戈、枪林弹雨,并不止拳石交攻已也。学则譬之督战之兵官,指挥于两军对垒,以相冲突,知己知彼,所以制他人之死命者。不观之英吉利乎,以一商会而领有与支那相侔之土地,畜二万万人口而牛马之,绝不闻有印人争而胜之者,是可以证商业之关系于国家兴亡者,非浅鲜也。

且吾中国不能振兴商务之故,厥有数焉。国体衰微,无保护商务之权力,至流寓各国华民八百万,外人得以禁其登岸,烧其居屋,重其税金,一切践踏,无所不至。甚至以国家所有一二巡洋之兵舰,调集于扬子江之上流,为长官保护其性命身家,峨峨龙旗,不出国界。即有一二富室私办商舶,往来大川,收此微利,而或厘税各官悉索敝赋,或疫疠之地不许通航,盖无所往而不动辄得咎者,此一故也。

巨万之富,相戒远游,谓守吾恒产,终此馀年,亦足以尽吾意兴也。而往往以一钱不名,无所得食,所谓家徒四壁立者,乃冒险而为侥幸乞食计,得寸则寸,得尺则尺,非有自信之学业,可以与文明国之商学卒业生者相颉颃也。是不过权有限之子母,较有限之锱铢而已,而欲望商业发达于远方,是非在乎可有可无之数哉!此又一故也。

凡此所论,是不过以海外支那之商情论之。其于无学之苦已可概见。

夫今日拳衅已浸,必当悛过自新,畅行改革之时矣。将欲设商务之专官,而职僚万难其选;将欲宏商业之教育,而师范待之他人;将欲定商政之法律、挽商海之颓政,则又无此大政治家堪此巨任者。此两君急急创办此校之原因也。

遁公于是振笔而言曰:斯校之点,起于两年以前。其时湘中人士之来学者,有若林烈士述唐、田烈士均一、李烈士炳寰、蔡烈士钟浩,今既为天下流血,庚子七月以国事就戮于湖北之汉口。德光泉壤,此其明效大验,彪炳于他日文明史册者,亦既不负两君勤勤恳恳、大庇天下之苦心。异日合全亚旷达不羁之士,以保东亚太平,举所谓奇虬巨鲸,大珠空青,求昔日美、法若所谓华盛顿、拿破仑其人者。譬之一果焉,核虽小,皆含有七十三种原质。亦犹之今日商业学校,将照耀于今日黑暗世界,睹旭日之中天,曰内政,曰外交,其人才悉此校是赖。商业云乎哉,商业云乎哉!

是日与会者,为日本伯爵前总理大臣大隈重信、伯爵东邦协会总理副岛种臣、公爵贵族院议长近卫笃麿,其他知名之士不计其数。而旅横滨经商支那有志之士,亦不下百数十人。其演说中之切近今日中国教育之弊者,为我国留学生某君,兹笔而录之于左。

今日为东亚商业学校开校之期,建立及赞成诸君,丛集于斯,为从来未有之盛举。仆以不才,无学无识,因吾邦旅横滨之有志者及本校留学诸君嘱仆演说,故不揣冒昧,请略陈之。

夫支那以前南北洋及各省之学校,所设虽多,而所施之教育,于国家毫无关涉,不过养多数奴隶,供一己之驱使,保一家之基业。而学者亦不过为一家一身计,求其有国家思想,盖亦难矣。推其原因,皆由于无国家教育,徒有私人教育之故。若有国家教育,则独立之性、爱国之心油然而生,自不至国家存亡,如秦人之视越人肥瘠。欧美至于今日之强盛,雄视地球者,职是故也。

且教育者,于国家有重大之关系,而政体之变迁,皆视当时之学问以为转移。自孟德斯鸠之《万法精理》、卢骚之《民约论》出,法国所由趋于革命也。三权鼎立之说风动一时,美国所以成为独立也。近日俄国之人,每喜言法国学派,所聘多法国教师,学生中欲出而改革政体者,源源不绝,专制之政体,行将扫地尽矣。德之挫法也,论功行赏之时,大将辞而不受曰:“此非吾辈之功,乃小学教育之力。”因当时小学校中,将德法世仇之事,编为教科书,以震动其脑筋,鼓舞其精神,令生徒日日朗诵之,恍惚如今日日本小学校所读爱国歌者,令其独立之性油然而生,不复为政府人爱恶转移其趋向之途,以保一国之公利公益,去一国之公害公仇。故国家教育尚矣。

夫国家教育者,非朝廷之教育与官吏之教育,乃国民公众之教育。能使肝脑涂地而不辞、牺牲于国而不怖者,岂私人教育所能养成者哉!我中国奏章公牍,辄曰为朝廷培植人才。夫人才岂朝廷之私物,宁非不通之论,无国家思想之论欤?有识之士,当掩鼻不闻此语。

呜呼,我中国人才多矣,岂生而不如欧美聪明?然其所以致此者,亦曰教育之道,不过三冬文史、吚唔毕业而已,而欲责学者与国家有直接之关系,何可得哉!何可得哉!郑君席儒有鉴于此,创此宏规,诚开我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奇,将见全亚民权之基已孕育于此校矣。敢谢不敏,赘为之辞。

据《清议报》第78册(1901年5月9日)

政党说

(1901年5月9日)

天下事有似公而实私者,有似私而实公者。专制之国,严禁朋党,举一国之言论思想、道德宗教、风俗习尚而归于一致,是天下之至公者也。然一国之言论思想、道德宗教、风俗习尚,莫不随一人之步趋以为步趋。彼一人者而以为是,则一国之人莫得而非之;彼一人者而以为非,则一国之人莫得而是之,是非天下之至私者乎?立宪之国则不然,人各有党,党各有宗旨,甚至互相攻击,互相排挤,是不可谓非天下之至私矣。然甲党怀私则乙党攻之,乙党怀私则甲党又攻之,则党与党之间,均无所容其私。君主有失则党与党共攻之,大臣有失则党与党又攻之,则自有党而君主与大臣均无所容其私。且也君主与大臣有失,某党阿谀之,则某党又攻之;某党有失,君主与大臣或纵容之,则某党又攻之,则互相监察,互相箴规,即率君臣上下全国之人而无所容其私。是非天下之至公者乎?故文明之国,无积私以成公;而野蛮之国,则假公以济私。

假公以济私者辄曰:君子不党。斯言也,吾无辨焉。第问为此言者,今试有尧、舜与桀、纣于此,则彼将孰取?彼必曰取尧、舜无疑矣。又试有孔丘与盗跖于此,则彼将孰取?彼必曰取孔丘无疑矣。然则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分党之心,人皆有之。时曰不党,必天下无是非而后可。天壤间有人斯有我,有我斯有人。人各具形色,则躯壳各异;人各具思想,则脑筋各异。然则彼我之分,出于天然,即党派之分,亦出于天然。时曰不党,必人类无彼我而后可。且也人各有父子,各有夫妇,各有兄弟,各家其家,即各党其党也。时曰不党,则必废家族之制,以妻女为公有,如希腊学士柏拉图之言而后可。一国有一国之政治法律,而他国则异。一国民有一国民之公权、私权,而他国人则异。各国其国,即各党其党也。时曰不党,则必废国防、毁国约、以天下为一家,名地球曰一国,如哲学家所倡大同之说而后可。故曰天下者,党派之天下也;国家者,党派之国家也。

欧西各国政治,皆操之于政党。政党者,聚全国爱国之士,以参预一国之政;聚全国舌辨之士,以议论一国之政者也。凡设立内阁,则内阁之大臣,皆政党之魁首;召集议会,则议会之议员,皆政党之名士。用以抵抗暴政,则暴政绝迹而不行;用以代表民情,则民情无微而弗达。故文明之国,但闻有无国之党,不闻有无党之国。盖其国亡,其党不亡,则形质虽死,而精神不死。故菲律宾、杜兰斯哇不能独立于今日,安知不独立于他年?此所谓虽死而实生也。其国存而其党不存,则形质虽生,而精神已死。故支那、土耳其,即幸免瓜分于今日,而精神已死,形质无久存之理,此所谓虽生而实死也。故吾国国民而坐视吾国之亡则已,苟不忍吾国之亡,则必大声疾呼,号召国之志士,联为大群。不论为士、为农、为工、为商,苟痛心疾首以四万万之水深火热为己忧者,皆听其入会,立一中国三千年来所未有之大党,夫而后中国之元气,乃聚而不散,一而不纷,风霜不能蚀,刀火不能侵,暴君民贼不能制,异国异种不能灭,非中国历史上一大盛事乎!

虽然,以今日之中国而言党:一、宜知立党之意,为一国非为一人;二、宜知一党之成,为长久非为一时;三、宜知入党之人,贵抉择不贵滥取。故中国之言党,辄以其党魁首之名名其党,如李德裕之党则曰李党,牛僧孺之党则曰牛党。此谓之私党则可,不得谓之政党也。中国之立党,或因一事成党,而事后则散;或守一先生之宗旨而成党,然其宗旨不能长久,充极其量,则百年或数十年;甚或因一事而其党有不得不散之势。是谓之集议一事则可,不得谓之政党也。既曰党,必有一党之政治法律。故党也者,地球至文明之事。故但供驱策之用者,可与共事而不可与共党;徒读死书而内有所不足者,可与共学而不可与共党。若兼收并蓄,美玉与瓦砾同陈,是谓之乌合之众则可,不得谓之政党也。

要之不立党则已;既立党,则必以中国第一党自居,且必以地球上之第一党自居。诚如是,则虽野蛮之国而有文明之党。中国诚一旦而翻然变计也,则为英国之改进党,为法国之共和急进党,为德国之国民自由党,进则逍遥于内阁之中,退则攘臂于议会之内,是则中国之大幸,抑亦立党者之大幸也。若中国而诚冥顽不灵,永无悛悟之日,则为国民者,诚不忍坐视其同胞之流离颠沛,为牛为马于外人之手,不得已而效德国之沙赧尔党、法国之矍考平党、意国之加日那党,斯亦立党者应有之权利,且即立党者应尽之义务矣。

顷者闻中国志士有创设政党之议,恐非常之原,黎民所惧,故作是说以为国人告。并略抒所见,以备当年者之采择焉。

据《清议报》第78册(1901年5月9日)

甦梦录之一

(1901年5月9日)

负笈东海,忍辱而归,重以国事,再窜日本。瞑坐多暇,寄骚于谐,非敢谓天必有明,关此鸡声也,然尽吾鸡之责任而已。我学既落,难限以篇。然虽曰断简残章,宁不可作当头之一棒乎!遂汇而录之于左。

支那猪

信步途中,见鬻书者执图一,若鹰、若虎、若豺狼,交错缤纷,罗列其上。其为群兽之所争食者,则一半醒半甦卧以待毙之一大猪也。余不解其所谓,遂向彼而问之。答曰:“君亦此猪身中之一微虫,胡宁不自知耶?”遁公于是悚然雨汗,瞿然自思曰:此猪若死,微虫安可得生?抑此四万万之微虫,又安可得而不入彼若鹰、若虎、若豺狼之腹哉?然美、〔法〕之所以革命者,恃有此微虫也;意大利之所以统一者,亦恃有此微虫也。吾胡宁不为美、法、意大利之微虫,而为支那之微虫也?又安见美、法、意大利之昔猪而今不猪,我支那乃终为此猪也?呜呼!美乎、法乎、意大利乎,抑猪乎?是在吾猪中四万万之微虫。

遁公又曰:印度、非、澳之微虫多矣,而彼猪以终古矣,而彼微虫已入鹰、虎、豺狼之腹矣。猪乎、微虫乎,支那猪中之众微虫乎,其毋以我为猪,以我为微虫,以我为支那猪中之微虫;毋以我为印度、非、澳之微虫,而为法、美、意大利之微虫。将见华盛顿亦猪中之微虫也,拿破仑亦猪中之微虫也,加里波耳的亦猪中之微虫也,此何足以嘲我支那也?

学生世界

俄罗斯革命党,近伸民权于大彼得,雄才大略,子孙帝王万世之国。其文部大臣,惨遭文明之锋刃。某日报言此党中以学生为最多云。蒙以为吾中国学生多矣,伪政府之压制不如俄罗斯,而中国之学生,其抵力反相去远甚。蒙亦学生也,昧昧我思之,俄罗斯之压制我国亦甚矣,何以吾中国四万万人中,绝无一学生可以抵抗伪政府者,以抵抗俄人?使俄人之学生得逞志于彼政府,异日仍以帝国主义经营亚洲大陆,我学生既不足抵我国积弱之政府,抵未得志于东方之俄人,异日何所施其用武之地哉?愿以问吾中国之学生。

土耳其派公使来华

土耳其既不为政治上独立之国,我国人之论政者,莫不大声呼曰:毋蹈彼前车之辙也!於戏!抑知今日之土耳其,不仅其自主之权充足乎将印、将非、将澳之老大中国已也,竟反出至大之问题以难我。近阅某报,欲派公使来华以保护回回教。吾闻入槛之虎,狐兔危得以环而侮之。试问以今日中国之势力,土耳其虽微,能抗拒彼乎?抑土耳其以此为请者数矣,中国之拒彼者亦数矣。土耳其之侮中国,必不自今日始。而中国人悠悠长梦,至今日始知而未必尽知。又试问于耶稣、天主两教之外,又增一所谓回回,其关系于政治上者,岂浅鲜哉?噫!吾能不为误国者进究欤?

吾闻之日人嘲余曰:“佛教之权力,其化被于东方各国者,视彼回回之教,殆不啻天渊。印人今日虽奴隶于英吉利,然犹存虚府,非不可援土耳其之例,踞公使于上京,与贵国为玉帛往来平等之国。由是澳大利继之,阿非利加继之,巫来由继之,岂非支那之奇辱哉?”遁公愧而不敢答。遂遍告吾国民,有志之士,可以奋起焉。

东京污物

俄罗斯踞东京之中央名胜地,高其闬闳,设一礼拜教堂之地,极巍巍之大观也。然日人呼之为污物,谓此是物也,有压倒东京一切屋宇之概,大有碍于文明,此后日本欲求进步,必推而倒之。遁公曰:亚洲大陆之污物,不第恒河沙数,不可思议矣,宜乎义和团欲一扫而清之。然日人之欲倒之者,日人言之而不敢行之,义和团居然行之。岂日人文明之程度,反不义和团若欤?呜呼,可以思矣!

印度皇宫

日本博物馆中陈列影片巨室一所,高十数层,东西南北各数千百楹,比之北京保和殿、懋勤殿不啻宽大无量数倍。其他离宫别馆,亦与颐和园穷奢极欲无大异。同游者拍余臂曰:此印度皇宫也,至今犹存。其国王居之,犹恍惚一年前我中国北京之景象。其小政府肆情纵欲,奴隶其土人,亦复如此。於乎,我国之北京,昔昔亦巍然之皇宫也,而今安在哉?今试问人曰:印度之主权亡乎?必曰亡。又试问:支那之主权亡乎?亦必曰亡也。嘻噫乎悲哉!印度国亡而王存,而王之宫存。吾支那亦王存而王之宫竟不能存,能毋使印度笑我欤?其所以异于印者,或支那国民之心未遽死也。

据《清议报》第78册(1901年5月9日)

《国民报》序例

(1901年5月10日)

划一土于大地之中界,而命之曰国;群万众于一土之中域,而区之曰国民。则凡其国土之政治文化,生聚教训,一切体国经野之事,即莫不待此国民之经理。而凡生殖族聚于其国土者,即与其国有密接之关系,即莫不当分其责,而无一人得置身于事外。能尽其责而善其事,则其地治,其国强,其民有完全无缺之人权,可表而异之曰国民。此欧美诸国国势之所以强盛,人权所以发达也。

中国之无国民也久矣。驯伏于二千年专制政体之下,习为佣役,习为奴隶。始而放弃其人权,继而自忘其国土,终乃地割国危,而其民几至无所附属。甲午大创,而后惊于外人之国力,憬然知其致此之有由也,于是英俊之士,动色相告,其目注而心营者,莫不曰民权,民权!

呜呼,西国之民权诚盛矣!要之所以获此公权、享此幸福者,类皆尽重大之义务,负艰巨之责任,糜心瘁力,而非安坐以致之者也。且西国百年以前,其国民之腐败,人权之暗曶,岂有异于中国之今日哉!二三硕学如蒙得斯鸠、卢骚诸人起而大倡其说,于是万众承流,报章腾布,议论日聒于耳目,民智遂骤增其程度。故论人权发生之功,诸儒播其种,而报章实培其根。我中国之报章仅矣。顽固昏谬、颠倒黑白者,固所不论;其能主持清议、庄言正论者,则类出于外人与党人之手。夫以外人而言我国事,无论其情事之隔膜也,其立报之主义,固已别有他属,则发言固多所忌讳,而立论亦借阐宗风。若党人之报,岂不昌言无忌哉!然訾诋既多,传播不广,且表辨宗旨日不暇给,而扬阐民意之事固亦未遑多暇。此报章之设垂三十年,而国民所以终未见发达也。

同人痛之,不揣固陋,谋创是报,发其狂愚,月出二册,都为八门,名曰《国民报》,冀明我国民当任之责,振我同胞爱国之心。伊尹曰:“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拿破仑曰:“报章者,国民之教师。”先觉、教师则吾岂敢,若以唤起国民之精神,讲求国民之义务,自附于播种培根之末,或亦自尽国民之责欤?大雅君子倘亦有乐于是欤?民智渐开,民气渐奋,安见今日服从专制之人不足抗衡于欧美,而享西国国民所享之人权也!

言论自由,文明之址。强聒不舍,顽懦兴起。参综众长,潘笔乐旨。风雨如晦,嘐嘐不已。先有鸡鸣,后乃天曙。匪曰空言,聊附斯议。录社说第一。

廿纪大地,风尘莽莽。况我极东,万马所向。指论事势,风云气壮。眷怀大局,庶焉心赏。录时论第二。

危词忧时,微言谈道。衍奇朔谐,挥翰奋藻。九天九渊,游思所到。纵笔放言,穷其窍奥。匪曰碎金,庶为杂俎。录丛谈第三。

盲古陆沉,曩哲所鄙。兵志有言,知彼知己。风云百变,望背接趾。本末纪事,古史成例。敢援斯议,为今世史。录纪事第四。

贾山至言,长沙痛哭。时贤伟论,匡谬正俗。大雅不弃,助我张目。宁有遐心,尔音金玉。录来文第五。

黄人祸害,欧人隐情。黄种膨胀,欧人所惊。保全分割,急激和平。此唱彼和,群议盈廷。闻者足戒,先睡后醒。勿谓谬言,启蛰之霆。录外论第六。

欧美政学,云烂霞蒸。书报千亿,伟论觥觥。日濡欧化,国势勃兴。彼耕我获,掇秀撷英。恢我民智,输进文明。录译编第七。

主客设难,究诘事理。此送一难,彼通一义。庶几明辨,阐发宗旨。录答问第八。

据《国民报》第1期(1901年5月10日)

倡办《国民报》简明章程

(1901年5月10日)

一、定名

就国民应有之责任,以阐明公理,名曰《国民报》。

二、宗旨

破中国之积弊,振国民之精神。撰述选译,必期有关中国大局之急务,毋取空琐,毋蹈偏私。

三、办法

(1)社设日本东京麴町区饭田町六丁目二十四番地。照日本法律,报明警察署,经内务省许可。

(2)创办之始,暂不自置机器,每月报章均托日本印刷局代印,照付印资。仍照定例,报警察署付保证金,由内务大臣许可发刊,递信大臣认可发行。日后自置机器,并可承印一切书籍。

(3)本报须由同志之人捐资,创办经费无多,支持不易,尚祈各地志士慨与资助,庶可久持。别订捐款章程附后。

(4)本报预算经费,目前暂定月出一册,日后或改为旬报,或改为半月一册,皆须量力而行。款项尽能充裕,还拟至上海各处分设日报,以期风气早开。

(5)社中同人支持报务,均系倡始之人,一切不取薪资,将来款项充裕,或添聘社员,再行酌议。

(6)经理社中事务,公举干事四人;款项出入,公举会计一人,以专责任。

四、责任

(1)任社务者:干事四人,经理一切事务;会计一人,掌理银钱出入。

(2)任报务者:主笔八人,任撰述之事;译报四人,二人任译西报,二人任译东报;译书四人,二人任译西文,二人任译东文;编辑二人,任编纂润色之事;校对四人,任校勘之事。

附:捐款章程

一、捐款不论多少,必给予本社收据,须有本社图章及经理人姓名图章,以昭信实。

二、捐助诸君务请详示姓氏籍贯,即为本社赞成员。社中一切办法,还祈赐函见教,以匡同人之不逮。

三、捐款诸君姓氏籍贯,本社当另存册籍,并不随报刊登,勿尚声华,同志幸谅。

四、每年必将出入款项详细汇列,刊印征信录一次,分送捐款诸君,以昭核实。

五、凡捐助本报至十元以上者,送报三年;二十元以上者,送报六年;五十元以上者,送报十五年;百元以上者,永远致送。

六、本报中附出各书,俟终卷之后,即须另印单本,当酌量捐款多寡致送,或本社另有印行自著之书及翻译之书,亦照此例。

附:发行章程

一、本报分送第一期之后,陆续所出之报,必待阅者函向本社及代派处挂号付银,然后按址寄送。

二、定阅本报价银,必须先付,挂号后若不付银及已送满所付之价,均一律停止不送。外埠同。

三、向本社定报付银若干,必给以收条,代派处径由经理人给以收条,亦与本社一律。若付银之后,寄送或有迟误,可函告本社,当为查明。

四、代派本报,照价提二成,作为酬劳。邮税须由阅者照例酌加,不在折扣之内。

五、中国及海外各埠报馆,本报当按期寄赠一分,以通声气。或有遗漏,请开明地址,寄示本社,谨当补送。

据《国民报》第1期(1901年5月10日)

附:《暴政》书稿广告

(1901年6月10日)

秦力山先生现正和编者合作,编著《暴政》一书,不日即可完成。该书主旨专在激起四亿同胞,推翻现今的暴虐政府。尤需指出的是,秦先生由于试图推翻满清压迫未果,现为一政治避难者。该书目次内容如下:

第一章 中国必须进行彻底革命。

第二章 历数满人虐待汉人情状,举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为证。

第三章 批评清朝九代谕旨。

第四章 中国刑罚之滥用。

第五章 暴虐政治之史实。

第六章 满洲详纪。

第七章 中国人之特性。

第八章 自传。

据《国民报》第2期(1901年6月10日)

甦梦录之二

(1901年5月18日)

自居公法之外

吾邦忧时之士,辄曰外人不与我言公法者,坐以中国之不强故。噫,若徒以强云,则仍一凌弱暴寡之天下,尚为野蛮之野蛮。欧西各国之文明,必不尔尔。然吾岂为是说以媚彼族哉?偶以课间检阅英人W.E.Hall所撰之《公法》,至四百十六编。所载欧洲之各大盟会,其有益于人类社会,而中国不与盟,至今日仍未入会者,其详不暇述,姑以其最著者表之于左,俾言外交者省览焉。

以上四盟为十九世纪最著最要之事,而此四盟中又以真尼化为最巨。虽以南美利加洲蕞尔之国,不及支那之一州一邑者,几无国而不入。今复录而表之,可以愧中国之外交家,并可无怨外人之不以公法待我矣。

据《清议报》第79册(1901年5月18日)

论非立大政党不足以救将亡之中国

(1901年5月18日)

天下不能一日而无政,则天下不能一日而无党。故政府不能禁一国之有党者,犹之不能禁一国之有公是非。夫公是非之所在,则政治从而生焉。党也者,所以监督政治之得失,而保其主权,使昏君悍辟,无所得而行其私。其关系于国家者尚已。吾中国不明此义,昧昧然统一切党人,概赠以欲加之罪,且苛之曰结党营私。如祁奚之立其子,则曰立其子不为党;如陈司寇之毁孔子,则曰君子亦党。由是观之,则党为一二人私情之交际,而于一国兴亡之故,本漠然绝不相关。必使天下之人心冰消瓦解,绝无团体,然后谓为大公无我,然后谓为至公无私,虽欲不亡,胡可得哉!胡可得哉!

吾尝考政党之义,英人名之曰Faction,而寻常私密结社,则又有Party之名以区别之,示不与寻常社会相等。於乎!何其重也。及观吾中国贤士大夫,耳政党之名,则掩耳不闻;行政党之事,则望而却走。遂大惑不解,于是为同胞正告曰,毋睨视党。自古以来,未有无党之国而能不亡者,即或幸逃于牛马奴隶之域而不即亡,亦未有能与有党之国平等者。盖一国有党,则政府虽亡而国不亡;一国有党,则政府虽弱而国不弱;一国有党,则政府虽易恒河沙姓,则其国仍巍然可以自存;一国有党,则虽以支那之前途,而犹可以兴起。吾支那自开辟以来无政党,其不知夫政党,固不足怪。而其无政党之故,则恒以数万万人咆哮于草昧中,所争者一姓,所死者一人,昏焉愤焉渺不知国家为何物,举所谓亡国之惨,为奴之悲,未之前闻也。而其所以自秦汉以来,历十数姓至今庞然犹存者,坐以无外交故。上之有保全禄位、叱咤国人之野心,下之无覆巢破卵、兴亡有责之戒惧,胥一国心思耳目,傎然是政府之所是,非政府之所非,无复有与政府反对者。夫党之用意,岂有他哉,不过保一国之主权而已。使政府欲弃我疆圉,我国人立一党以藩篱之;使政府欲奴我人民,我国人立一党以抗拒之;使政府欲剥我脂膏,我国人立一党以争辨之;使政府欲夷我国家,我国人立一党以保全之;使政府欲塞我聪明,我国人立一党以开通之。政府欲侵我自由,我国人立一党以颠覆之可也;政府欲败我名誉,我国人立一党以扫除之可也。吾中国惟无党,吾中国苟有党,则四百兆人可以不死。吾中国惟无党,吾中国苟有党,则二亿万地可以不分。在昔法之革命,党为之;法,吾中国可也。美之独立,党为之;美,吾中国可也。日本之维新,党为之;日本,吾中国可也。呜呼!党何害于国,而坐令一国之志士望望然去之,遂致四千年文明之邦,任人生我、死我、鱼肉我,置我臣妾,踞我要津,鬻我田园,饮我膏血,罹我灭种之惨毒,阻我进步于文明,吞声饮泣至数百年,而曾不闻以公理起而相诘者,何哉?曰无党之故。

且夫吾之所谓党者,非欲我同胞蜂屯蚁聚,蛮触相争,徒然开一世倾轧之风也。世无公理,不过袭道德、性命、词章、考据之空言,作污渠之一哄,则不得谓其党之首领偶得政权,遂可目之为政党者。故谓政党未曾发现于东方大陆则已,若谓中国而有政党也,又何至杀一士则鼠窜而争先,更一朝则蝉噤而如咽乎?此则吾不能不为政党界别者也。至若以一人盘踞乎功名利禄之途,立马峰巅,游览八表,非吾骨肉,则勿望尊荣,不出吾门,则难期显达;又或以微官薄俸,一网天下有学无识之人才,俨自以为江汉朝宗,自称一代名贤之渊海。其人其事何代无之?是但可谓窃位之私党,而不可谓救国之公党。若乃一人杰出,探道义之门,言教育则称琢玉之良工,论文章则负经师之硕望,天下风动,翕然信之,浸至皋比座下,皆当代之名流,又自以为舍我其谁,负平治五州之气概,而不知环球各国,但有以一宗旨而成一党,绝未闻有以一人而命为一党者。故谓合党中之首领及众会员而遵奉一宗旨则可,谓合一党中多数之人,而听命于一人则大不可。若斯之类,亦止可谓一人之私党,而不可谓天下之公党。

夫政党之谓何?不过保守一国之主权;而非然者,亦不过欲扩张国家之权利而已。家可灭而国不可欺,身可杀而心终不可死。惧我以刀锯斧钺之诛,而我之党如故也;迫我以啼饥号寒之境,而我之党如故也。使政府欲妄杀一人,而党人皆曰不可杀,则政府无权以杀之也。使政府欲废一官,而党人皆曰不可废,则政府无权以废之也。政府欲经略一地,而党人曰是与我国家之名誉有关,则政府无权以经略之也。政府可以司法,而立法之权无有,我党人容或得而操之。政府无权力以压制党人,而党人有权力以要求政府;要求不得,或改造之;改造不得,则虽流千人万人之血,以购我一国之文明,非达我一党之目的不止。法、美、日本其前事矣。故吾谓政府为党人之代表,党人为国民之精神。譬之有人焉,有肉而无骨,有骨肉而无精神,而欲长食人间烟火,必不可得。国无政党,亦若是则已矣。我国民亦知此中之消息乎?无党则国亡随之,无国则人亡随之。国亡、人亡,较之一时党禁之利害,孰轻孰重?吾且为之进一言曰:党也者,团体之别名也,非有所不利于政府也,非必欲标一党之名称,与政府以疑难也。且也国之不立,政府何存,宁禁党以亡国乎,抑与党以存国乎?吾知政府亦必有所择,则吾又何庸以避党之名耶?又何庸以避党之名耶?吾同胞必有党吾之所说,起而图一国之大计者。党人乎,党人乎,呼之欲出矣。今试条陈政党之关系数大端,识时君子,幸而察之于左。

政党与政府之关系

大凡君主之国,其政府不能防卫国民公共之利益,则政治不修,百端废弛,甚至外人乘衅而起,分割渐至。其国人若不坐受一姓之君主,以卖弄我一国之人民,则结多数之人群以抵抗政府。此其事,自昔欧洲亦有之,于是有排击政府之政党。若其国政治修明,无懈可击,则门阀贵族与一切有权力之高级官,相与结合大群,以维持专制政体与夫君主之权力,藉以永保其禄位。此中但微有公私之分,而不可谓决非政党。何也?彼于国家一切之主权,非同于支那今日之外溢者,是亦可谓辅助政府之政党。特支那今日之时势,不能有此政党耳。要之欧洲各国政党之关系于政府者,大率不外此:一反对政府之党,一维持政府之党,二者而已。然欧洲之反对党,其或汩没于保守党中者,亦间有之。然反对党每至死不变,亦终能得其自由。故一切野蛮专制之政,得于此十九世纪中扫地以尽,自是政府不能制国民之死命矣。呜呼!我中国欲脱外人之羁绊,非先脱政府之羁绊,吾恐有移山填海之难,不可预测其政党与政府之关系哉!

政党与主权之关系

无论其为君主、为民主、为君民共主,总之所谓国家者,不过自我国人操其主权而已。非如今日之支那,其主权尽听命于外人,而亦自谓为国也。夫政党之于主权,亦视政党之势力何如耳。譬之君主欲联合数大党以组织一政府,各党因而联合之,则其权仍在乎君主。有时党人为议院之议长与议员,或操政大臣皆出于一党之士,则君主之趋向,又可听命于一党以进退之,如日本与英国然。同一立宪政体之国,日本之主权如是,而英之主权大半在乎党人,君主无敢压制国人者,如法国与美国然。同一共和政体之国,法国之主权半存于统领,而美国之主权又尽在乎党人,此亦国家文明之进步,有迟速之不同。要之今天下大势,其主权尽在党人之掌握,无容赘述者。惟我支那冥顽不灵,主权尽失,谓主权在上,则君主无之;谓主权在下,则国民无之。政府则自严禁党人外,未见其所谓主权者。法兰西人之言曰:必复我天赋之主权。是在我支那之今日而已。

政党与国家之关系

夫所谓政党者奈何?自其外观之,可以要求民权,亦可以进退政府;而自其内视之,其纠察一党之举动者,亦所在皆是。夫政党岂不曰欲强我国家乎哉?然政党之流弊,亦有不可胜言者。因公以倒私,容或有借公以图私者。可一言以蔽之曰,是在复我一国国民之自由权否耳。夫吾中国以大地为一家私橐,人民为一姓之私奴,政府削一地以馈人,而曰非吾事也。一国无党,则国亡在于目前,以视夫彼国之有党者,其相去不知几千亿万里。岂知党人本吾国之国民,土地乃国民之公产,政府窃我之土地以赠人,我得不起而捍御之乎?譬之有家仆焉,放主人之子弟而为奴,弃主人之田宅以饷盗,而曰主人固不宜问罪者,此不待辨而其理自明矣。由斯以谈,国家之所以强,当亦反观而自得。是则谓吾中国放弃其国家可也,谓放弃其自由亦可也,庸何辨焉。

结论

欧洲人之言曰:支那人无爱国心。其政治家则曰:支那人无国家思想。此其语,吾昔昔争辨之,今则不能为吾国民讳矣。吾观五年以来,其以党名于太平洋西北之最巨者,大概有二:曰守旧,曰维新。其实死守词章、训诂之空谈,本无所据而曰守;耳食声、光、化、电之奇字,更无所挟而言维。究之不过仍南宋以来分门别户之陋习,而诩诩然自以两党称哉!吾不知二党者与政治上有无直接之关系,旧党能否终保平和,新党能否骤达目的。要之无坚固不摇之基础,可以保国脉于不坠者,不得漫云为政党也。布告国人,发此大愿,共扶危局,保我太平,有欲起而强吾之国者乎,则请以党始。蒙虽不似,窃自居舌人之列,为译东西各国之所谓党史者,作我国民先路之导,以输进文明,至于执鞭所忻慕焉。

据《清议报》第79册(1901年5月18日)

说奴隶

(1901年5月28日)

本馆六十九册有《说奴隶》一篇,麦君所撰,谓支那为奴隶之国,可谓一语破的。自秦汉以来四千年中千变万态尽在于是矣,辄复衍而心构之。於乎!既往不咎,来者可追,非敢尽言,愿以攻玉。我国人非无廉耻,不过以积尘满面,无镜以照之,无人以非之,遂不急自涤除耳。抑作者尝有一言自励曰:欲我同胞之不为奴隶,则必自我为奴隶始,即文中之所谓公奴隶也。然使四万万人皆存此念,并力行之,则支那竟为自主之国矣,于奴隶乎何有?于奴隶乎何有?本此命意,与麦君立论略殊,至于宗旨则一也。长歌当哭,何以解忧,人之云亡,天胡此醉,乃再说奴隶。

第一章 奴隶之命名

立乎大地球之上,而误生于支那,嗣数百代奴隶之祖宗,守四千年奴隶之习惯,落廿世纪奴隶之尘劫,具数十种奴隶之形骸,无怨无尤,咎由自取。于此有人焉,而曰我将自命为国民,一洗从来奴隶之根性,有识者必从而重之,惟决不敢遽认为国民也。何则?所谓国民者,必有参政之实权,譬之入狱者,而曰我非犯法之人,将无人不笑其诬矣。故任牛马之呼我,既无所幸逃,亦无庸避讳。

第二章 奴隶之界说

有公奴隶,有私奴隶,有体魄之奴隶,有灵魂之奴隶,凡为奴隶者四,而其变态乃千焉万焉,不可得而究诘者也。要之万变而不离此奴隶之宗。譬之一学校焉,若政治、若法律、若农工兵商,其学科不一格也,而所谓学者则一。故吾谓神州为一大奴隶之学校,有奴隶之学问数十种,有奴隶之形状千百图。夫支那既居此奴隶之地位,将欲强国人之不为奴隶,其能强学者之不入学校乎?今试以四奴隶者逐一诠释之,我国人可择所从焉。

何以谓之公奴隶?文明之国,有公奴隶,而吾国人中无之。盖公奴隶,所以与一切之奴隶相形而反比例者也。吾闻之公奴隶曰:与其奴隶之多也,毋宁寡焉,一国人奴隶之艰难险阻,以吾一身代尝之。故公奴隶恒视其境地而尽其责任。于是公奴隶,有公之自上者,有公之自下者。何以言之?民主之国,其代表一国之政治者,谓之统领,而其国为舆论之国家。夫既谓舆论之国家,则非若专制国以亿万姓而服从于一人,乃以一人而服从于亿兆姓,此所谓公之自上之奴隶也。若夫腐败之国,兆民无权,其始也耗国民之精神,饮国民之膏血,其继也不能以一人维持漂摇之大厦,遂令国权尽失,倾国为奴。于是有不忍使一国之火热水深者,辄复起而抵抗之,饿其体肤也,劳其筋骨也,其身则飘蓬也,其名则乱贼也,其身首则异处也,父子不相见也,兄弟妻子离散也,然此犹非公奴隶之所敢计也。今有家仆,忠于所事,凡有委任,犹恐陨越,况自任为一国之公仆者,宜何如战兢惕厉乎?事成或谤我以及私,身死则骂我以轻举,其艰苦盖不可以形容者,此所谓公之自下之奴隶也。

何以谓之私奴隶?私奴隶之最优等而博我中国人之称颂者,即卫庄公所谓寡人之臣是。夫夷、齐之死,固明明有以暴易暴之言,盖不忍复见君主专制之政体。乃后世人之死君者,莫不以夷、齐奉为口实,岂非一人之私奴隶乎!其他奔走功名,趦趄利禄者,则又等之。自桧以下,东亚之土,产此奴隶,麦君盖详哉诋之,我国人已早鉴之,今毋庸赘焉。

体魄之奴隶奈何?曰:凡人无国家之思想,而非徒以胁肩谄笑,求自苟活,其能操一私人之学,斯宾塞分学术为两种,其关系于国家公同之利益者曰公人之学,其操一专门之学以自存者曰私人之学。以与他人之资本交易者,谓之体魄之奴隶。此其人吾支那百人中得一二焉。盖求一私人之学,已不可多得矣。故支那但可为私奴隶国,而不可谓体魄之奴隶国。

灵魂之奴隶奈何?曰:凡国之中,其为众人之所信服者,必有一教主。西人法律家以此等之服从,谓之神律,哲学称为神学思想。西儒哲学家称思想有三级,曰神学思想,曰哲学思想,曰实学思想。因其势力可以移人之脑筋,而别为铸造其思想,令人无不服从者,其吸力至大也。然欧洲已渐入实学思想之时代,非若支那人若思想、若言论、若行为皆受人之压制者。乃至读一家之书,聆一人之训,以为非此即不合乎公理。此皆精神为人所摄,非生有独立不羁之性质者,是之谓灵魂之奴隶。

要而言之,灵魂之奴隶,终其身不得自由,而体魄之奴隶次之,私奴隶与灵魂之奴隶,厥罪惟均,为亡国灭种之基础,即支那之现象也。若欲脱此奴隶之羁绊,其必人人为吾所谓之公奴隶乎?父母不知奴隶之苦,而欲我为奴隶;我若奴隶之,是奴隶吾父母也。师友不知奴隶之苦,而欲我为奴隶;我若奴隶之,是奴隶吾师友也。若夫君主以一人压制我,我若不起而颠覆之,是为之奴隶者,不止我一人,我将以奴隶而作奴隶之奴隶。奴隶犹可,奴隶之奴隶,尚何以生存于天地乎!印度之君主,奴隶于英人;越裳之土酋,奴隶于法国;今则阿君阿度,即菲律宾总统之名。又奴隶乎美人矣。试问回銮之限受制于联军,故宫之思怆怀于燕北,堂堂吾中国大皇帝,尚得谓非七八国之奴隶乎哉!彼之为奴隶也如彼,而吾之为奴隶又如此。西儒有言曰:欲脱数重之羁制,非先脱最近一重之羁制不可。此正吾中国四百兆人自奴隶而升为国民之时也,谓予不信,有公奴隶。

第三章 奴隶之性质

法儒孟德斯鸠之言曰:“奴隶之国,但求保守,而不求进取。若自由之国,则进取之念,必胜于保守。”又西人称支那以平和之手段为最优。斯言也,吾闻之而伤心焉。世断无有不平和之奴隶,故平和者,奴隶之特质也。今外人加我以猛烈者,以有此平和;我之自取外人之猛烈者,亦以此平和。我且以平和而自豪,鞭挞我者,安然受之,而自谓谦恭;攘夺我者,怡然与之,而自鸣慷慨,世岂有非奴隶而以谦恭慷慨名闻于天下乎?此即平和之效验也。英之法律,印度人至伦敦,船与车之头等位,印度人不许居,以其为英之奴隶也,而印度人恬然不以为耻。故英人谓印度与支那之平和正相似。又尝观夫支那之国俗,门丁走卒,不与以共功名,而稍有廉耻者耻之,不愿为焉,其下贱固何如者。今试执支那人而语之曰,尔为奴隶,必色然而启大争辨。何居以平日之不肯认受者,今竟居之而无疑!遯公正告天下曰,居无何而日本东京之头等位,闽、浙人不可居矣;英伦之头等位,而大江南北之人不可居矣;柏灵之头等位,而山东人不可居矣;圣彼得堡之头等位,而东三省人不可居矣;巴黎之头等位,而两广之人不可居矣;或合支那为列国共治之下,而列强首都之头等位,支那人皆不可居矣。印度人舍伦敦外,无一不可居头等者。支那人乃必于地球之外,觅一新地,始可以居头等。嗣是以往,保守且不可,而况于进取!此吾所以终不能为支那之平和解也。

第四章 奴隶之根源

惑矣哉!三纲之说之中于人心也,已至于不可救药。以君为臣纲,而奴隶箸于政治;以父为子纲,而奴隶见于家庭;以夫为妇纲,而奴隶伏于床笫。吾不知何物贱儒为此谬说,且诬为圣人之制作,以蛊惑天下。此实奴隶之木本水源也。夫自由之国,无不平等,人与人平等,即国与国然后可以平等。吾未见有人不平等而国能平等者,亦未见有国平等而人不先平等者。盖一国平等,即一国无奴隶之谓。今欲以多数奴隶之人,而新造一独立之国,是犹使舆台皂隶与搢绅俱,其不为人所诟詈者几希矣。

三纲之惑谓何?曰:臣有天赋之权,臣为天生之臣,即非君之所得而私有也。子有天赋之权,子为天生之子,即子非父之所得而私有也。妇有天赋之权,妇为天生之妇,即妇非夫之所得而私有也。此之谓天民,而不能受人压制者也。何以不能受人压制?曰:一人必有一人之权,然后可以尽一人之义务。以君当一国而国亡,则以为亡君之国而已;以父当一家而家亡,则以为亡父之家而已;以夫当一室而室亡,则以为亡夫之室而已:于若臣、若子、若妇无涉也。乃由一室而推至于一家一国,无论男女尊卑,谁不有其国者,而乃以奴隶自居,曰吾侪小人,焉知大计,宁不知奴隶即为小人之定名乎!故欲脱奴隶,必先平等;平等无他,必先破三纲之说。

第五章 结论

公奴隶即作者之名曰:微乎眇哉!国民、奴隶之分,一间耳。自古以来,未闻有圆其头方其趾,而介居于两可者。则吾人之地位,既不待言而自知,而要非我国人所乐闻也。谚有之曰:“讳疾者死。”我国人将终为奴隶以万劫不复乎?一息尚存,廉耻同具。盖奴隶之于人也,有同恶焉。昔华盛顿为英人之奴隶,困于美洲,而慨然自愤曰:“吾与其为英人之奴隶,曷若为美人之奴隶。”由是美人屹然独立,成共和国,世世子孙万万年,永享其利益。盖彼不知几经艰难风雨,呼天怆地而得至于此,较寻常奴隶之服从主人者,其苦殆百倍过之。今安得谓华盛顿为英人之奴隶,又安得谓为美人之奴隶哉!当其时,既造有此国民之资格,自后国人追思之,则铜像巍峨,虽馨香顶礼,奉为神明可也。不过彼以公奴隶自待,告无罪于国人而已。他如法国之革命、日本之维新,得无有多数之公奴隶其人者,今不备述。惟问今日我国民中亦有之乎?吾将蹇裳从之而起。

据《清议报》第80册(1901年5月28日)

甦梦录之三

(1901年5月28日)

文字尚古学衍尚今

西人文字之最古者曰希腊,次则曰拉丁,欧洲各国言文学者,必渊源于此,否则非专家也。支那文学备于周秦,雄于西汉;魏晋以降,不足观焉。而今之为文者,必以学古为第一要义。遁谓文学之道,其必学古者,无中无西,其致一也。学则不然,英国哲学家赫胥黎HUXL·EY有言曰:“昨日之学,至今日则旧矣,亦犹之今日交一友,至明日即为今日之故人,学之不可以旧也。”如是。吾支那误以作文为全国学者之身心性命,以为舍文之外,无所谓学。于是泥以文字之必学古者,例之于学术,而一切政治学术皆无有矣。其祸遂至于今日。於乎!周末文胜,乃有暴秦;希腊尚文,国地日褊,矧承三千年空文之弊者乎!自古未有不以文亡国者。以数行咿唔业,而断送一国之人,今之支那尤其显而易见者也。

戊戌春夏之际,以策论而易时文。其时一国人士,佥谓数百年之文妖自此拔除矣。自余观之,不过改换面目而已,未见有所谓实学也。窃谓欲救此弊,非纵祖龙之火,一扫秦、汉以来所有之文字而炬之不能。阅者当不以余言为矫也。遁公自识。

摘译北美合众国驱逐华人宪法一章

第一节 立法院应即立定一切规条,保护全国各州、各城、各邑,以免支那人来为害于美国。因此支那人或为盗贼,或为乞儿,或病人此病人系生传染之病,或犯法,甚有碍于本国之利益和平。故立法院应即严定一法,以驱逐华人,无稍宽假。但以上所言之事,无论立法院立一何法以行之,不能阻止。

第二节 现在已有之公司,或以后添设之公司,自布宪法之日起,以后永远不许用一支那人。此一条,立法院应即颁行法律,以实力严之。

第三节 不许用支那人作美洲合众国关于全国国家之事,及一州、一城、一邑之事,与他项公众之工程。但工犯不在此例。工犯二字即罚当苦工。

第四节 外来人至合众国,其不能作合众国之奴隶,而与合众国有损碍者,立法院当立一法以随时驱逐净尽,不许停留,并力阻其入境。因支那之工人是一种之奴隶,必永远禁止来合众国,且将以前各公司雇用之合同一切作为废纸。若有一公司不遵宪法,擅用支那人,立法院应严罚之。尤必委权与各州、城、邑,使人驱逐支那人于境外。又须从布宪法之日起,应立一法以禁止支那人入合众国之各州、城、邑。此一节应即实力行之。

遁公曰:余译美国宪法此章毕,泪涔涔然,搁笔泪下,哭之失声矣。考合众国之布宪法,在一千七百八十年。其时支那腐败之迹,虽孕育已不知有几何时,然犹未昭著于人间世也。六十年以前,支那闭关自守,视彼远方异族,几如空谷之不闻足音。彼此抗拒之情形,当无稍异。至于今,则支那之人民土地非复自有矣,而彼国之禁华人,且再接再厉。昔则白人以白人之国,阻止华人之来;今则白人浸将以白人之地球,力阻华人之客于此矣。此其中不过一有独立之心、一循奴隶之分而已,无他异也。抑吾闻合众国之法律,其关碍于我支那人者,至不可胜纪,略举一二,告我同胞,阅者毋援孟氏不如无书之例可也。

据《清议报》第80册(1901年5月28日)

国民会章程

(1901年5月)

第一条 革除奴隶之积性,振起国民之精神,使中国四万万人同享天赋之权利。

以上第一条,本会宗旨。

第二条 凡中国之人,苟有愿为国民而不愿为奴隶者,无论海外内地,皆可入会。

以上一条,本会范围。

第三条 凡有益于中国国民之事,本会当以力行之。

第四条 凡有害于中国国民之事,本会当以力去之。

以上二条,本会责任。

第五条 本会当搜辑东西各国政党之章程,以为取法之地。

第六条 本会当与各国政党时通声气,以为将来办理外交之地。

第七条 海内外所有中国各会,本会当与之连络,以期共济;苟非与本会相水火者,不可严分门户,开攻击倾轧之端。

以上三条,本会办法。

第八条 凡愿入国民会者,须由本会会员介绍。

以上一条,本会会员入会之则。

第九条 本会会员或办事或筹款,各为其力所能为之事,各尽其分所应尽之责,不得互相推诿,置会事于不问。

第十条 本会会员月纳会费五角,以备各项公费,每三月汇交一次。有愿多捐者听。

第十一条 本会会员皆有遵守会章之责。

第十二条 本会会员皆有保全本会体面及名誉之责。

第十三条 本会会员皆有推广本会之责。

以上五条,本会会员之责任。

第十四条 本会会员一律平等,无厚薄高下之别。

第十五条 本会会员皆有享受会中利益之权。

第十六条 本会会员皆有选举职员之权。

第十七条 本会会员皆有为会中职员之权。

第十八条 本会会员皆有议定会章及提议修改会章之权。

第十九条 本会会员议事时,皆有议决可否之权。

第二十条 本会会员皆有质问职员之权。

以上七条,本会会员之权利

第念一条 本会会员如有宗旨不合自愿出会者,须持其出会之由告知事务员,由事务员告知书记除名。

第念二条 本会会员如有不守会章或放弃责任或伤损本会之体面及名誉者,须有会员三人提出,于开会时公议或劝勉或除名,皆以多数为准。

以上两条,本会会员出会之则。

第念三条 本会所设职员于左:干事二人,会计一人,书记二人,纠仪一人,事务员四人。散住各处之事务员不在此数

第念四条 干事掌会期、会所及会中一切庶务。

第念五条 会计掌款项出入及催收会费等事。

第念六条 书记掌会中册籍、印章、信札、记录等事。

第念七条 纠仪掌整顿会规及开会时纠察、仪节等事。

第念八条 事务员掌各处运动及与干事、会计、书记、纠仪各员共理会中一切事务。

以上六条,本会职员。现在创建之始,暂定各职员人数如右,将来会友日多,可以随时增举

第念九条 本会所有职员皆由公举。

第三十条 本会职员每任事一年,改举一次,有连举者,除事务员尽可任外,其馀各员但可连任一次。

以上二条,本会职员选举之法。

第三十一条 凡会中一切事务,由各职员便宜办理,至开会之日,将其所办各事汇报各会员。

第三十二条 凡修改章程,先由各职员会议拟稿,拟定后再于开会时公议,经众许可,方可著为定例。

第三十三条 每至二月,会计须将出入款目开一清单,于开会时传示各会员。

第三十四条 本会事务员有远往各处运动者,由本会公授以事务员之印章,以昭郑重。

第三十五条 凡中外各地离本部甚远者,一切事宜统由该地事务员便宜办理,惟须将办事情形随时报告,以免隔膜。

以上五条,本会职员办事之法。

第三十六条 本会每三月开会一次,每年以阳历一月、四月、七月、十月之第一礼拜日为开会之期,(起)自上午九点钟起至下午四点钟止。

第三十七条 在例会之前,遇有重大紧要之事,须由会中全体公议者,可开临时会,其期由各职员酌定。

以上二条,本会会期。

第三十八条 本会现以东京为本部,各省郡为支部

第三十九条 本会开会之所,由干事择定,再由书记函告各会员。

以上二条,本会会所

第四十条 本会开会议事之时,以事务员一人轮为议长。

第四十一条 凡举人决事,应在开会时公议,参用投票举手之法,以多数为准,如可否之数各半,议长有决定之权。

第四十二条 凡提议一事,须有二人赞成,方可开议。

第四十三条 凡议一事,须俟提出者及反驳者互将己意讲明,然后公决可否。

以上四条,本会议事规则。

第四十四条 开会时,各会员到者须有三分之二,方可举人决事。

第四十五条 开会之时,先演说,次议事。

第四十六条 遇举人决事时,如有新来会员未知详细者,临时尽可说明,不必投票举手。

第四十七条 演说或议事时,遇有反驳,须俟一人说毕,然后起而申说,不可任意搀杂。

第四十八条 演说或议事时,不得互相谈笑,扰人听闻。

第四十九条 开会之日,各会员须一律于上午九点钟前齐集会所。

第五十条 开会时,会员不得故意推托不到;或真有要故,不能到者,须先日函知书记处,开会时由书记榜示同人。

第五十一条 开会时,如有会员亲友来观者,可就傍听席,惟无举人决事之权。

以上八条,本会开会规则

《苏报》第2476号—2478号(1903年5月31日、6月1日、6月2日)

附:关于国民会的广告

(1901年6月10日)

本报乃中国国民会的喉舌,该会章程已用小册子形式出版,在居住本地及其他各地的中国人中广为散发。已有相当多的有影响的中国人列名该会为成员。该会第一次会议即将召开,会议地址尚待择定。

据《国民报》第2期(1901年6月10日)

中国灭亡论

(1901年6—8月)

呜呼!团匪飙起,联军骈入,车驾蒙尘,宗社荆棘,此不过一姓之存亡而已,于我国民何关哉?余奔走未遑,奚暇论此。所痛者,二千万里山河已为白种殖民之地,四万万黄种已为欧人注籍之奴,而我国国民愚蒙如故,涣散如故,醉生梦死,禽视鸟息,以为中国即亡,亦不过十七朝之寻常鼎革而已。嘻,今日之事,岂复往古之例所可同日语乎!且即如往古之例,何求一一姓之忠臣义士,如古之力抗异姓百折不回者,而并不可得乎!然则吾国之民,其心已死,其气已绝。闻唐、宋、元、明之主而君我国也,则我为唐、宋、元、明之忠臣义士;闻英、德、俄、法之种而君我国也,则我为英、德、俄、法之忠臣义士。此所以茫茫亚洲绝少独立之国,芸芸黄种无一独立之民,固无足怪也。

今试执一人而问之曰:“国何以亡?”则鲜不曰:“君易其姓、朝易其名则国亡。”又试执一人而问之曰:“今日之中国,亡乎不亡乎?”则鲜不曰:“西安之朝廷俨然者如故,政府之号令赫然者如故,操四万万苍生生杀之柄,握二十二行省土地财赋之权,今不过战败出走、一时失利而已,及和议告成,则俨然大国也。内外大僚之所以歌舞太平者依然,宦官宫妾之所以供我奔走者依然,内务府之膏粱锦绣所以养我身体者依然,若是者而谓之国亡,是必丧心病狂者也。”呜呼,斯言也,何足与辩!然吾窃闻今日之亡人国者,有新例焉。向之亡人国者,必占其地,虏其君,戮其臣而后已;今之亡人国者,则有其地而弗守,即以其君若臣守之。其所以然者何也?骤占其地,则其民未必服,而治之甚难,故不如以土人守之。且也其君若臣既有亡国之才,则留之无所害。若一旦去其亡国之君,则英明之主出,是其国终不得而亡也。若一旦去其亡国之臣,则爱国之士进,是其国又不得而亡也。故吾国志士,每叹息痛恨于外人处置之不得其宜,而岂知外人之为己谋者,固有所不得不然者在乎!由此观之,则今日之中国,亡乎不亡乎?

吾闻世界所谓完全无缺、独立强盛之国,非徒以其土地之大、人民之众也,恃其有特立不羁、至尊无上之主权者也。世界之国,不论为君主、为民主、为君民共主,凡有主权者则其国存,无主权者则其国亡。故独裁君主之国其主权萃于元首,民主之国其主权萃于国民全体之代表,君民共主之国其主权萃于君主与议院。虽逼处之强邻不得而削之,暴戾之政府不得而操纵之,暗弱之君主不得而放弃之,不轨之人民不得而干犯之。若是者乃谓之主权,若是者乃谓之有主权之国。

然则中国之主权果安在哉?谓其在君上耶,则为权奸所禁制,已视为赘疣久矣;谓其在政府耶,则偷安苟且,觳觫待毙者久矣;谓其在直省疆吏耶,则以官为传舍,唯幸洋人之不来,谴诃之未至,俯仰偷生,因循塞责者久矣;谓其在国民耶,则为隶为奴,流离琐尾,分割未定,国籍无属也久矣。故兵权者,所以保护一国之权力者也。乃中国有兵而己不知练,中国有匪而己不知平,卒由外人越俎代庖,起而为我练兵剿匪,是操我之兵权也,于是中国失兵权。法律者,所以保护国中之安宁、秩序、生命、财产者也,凡其封域之中,人无论贵贱,种无论黄白,法律所立皆有守之之责。乃中国有讼狱,外人得而会审之,中国有罪犯,外人得而惩罚之,是操我之法权也,于是中国失法权。海湾者,为一国文明野蛮贫富强弱之关键,公法:离海岸三十哩以内则为领海,凡船舶入其领海者,惟其国之号令是听,其慎重海疆为何如乎!乃中国沿海要隘,莫不为外人所占据,长江天堑,莫不为外人所圈定,是操我江海之权也,于是中国失江海权。矿山者,一国之财源也,凡货币器用悉于是赖焉。关税者,岁入之大宗也,凡国中度支多于是取焉。乃中国有矿山,外人得而开采之,中国有关税,外人得而抵押之,是操我财政之权也,于是中国失财政权。铁路者,为一国交通之枢纽,凡载运师旅,输送粮械,搬运货物,利济商旅,悉赖于是。吾尝考之列邦铁路之制矣,有国有者,有民有者。国有者何?归官办之谓也。民有者何?归私办之谓也。然未闻为外人有者也。乃中国之铁路悉为外人所有,是操我交通之权也,于是中国失交通权。夫地球万国,其兴亡强弱之故虽各有不同,然能操兵权、操法权、操江海权、操财政权、操交通权者,则土地虽割而其国不亡;失兵权、失法权、失江海权、失财政权、失交通权者,则土地虽存而其国实亡。乃中国兼此数者,犹日号于众曰不亡,谁其信之。至若深宫之默许,政府之密约,疆吏之暗失,使臣之阴从,怪怪奇奇不可思议之约章,虽非草野寡陋不晓朝事者所可根究。然一则曰,“量中华之物力,结友邦之欢心。”非皇皇之圣训乎?一则曰,“与其与奴隶,不如赠朋友。”非良相之嘉谟乎?故戊戌以后,宗旨已定;拳匪之役,其愿已偿。彼无识之徒犹日号于众曰中国未亡,谁其信之。乃无何而又有变法之谕,无何而又有督办政务处之设,于是向之高谈革命、昌言勤王者,莫不感激欷歔,且欣欣然喜色相告,一若中国有中兴之望也者。呜呼,冢中枯骨岂足有为,亡国大夫难与图存,而乃以新政望之,是何异印度之百姓望酋长之自立,滇黔之苗傜求土司之变法乎!在稍有知识者,应知其必无是事矣,吾同胞其有以处此矣!

且国之所以立者,赖有一定不移完全无缺之疆域,故国之有疆域犹室之有界址也。文明之国,虽人烟稠密之区,市井冲繁之地,凡甲屋界址与乙屋界址之距离,必互以三尺为限,载在民法,其通例也。惟国亦然。故瑞士虽小,围于众大国之间,其疆域如故也;葡萄牙虽弱,翘于大西洋之滨,而疆域如故也。中国则不然,不唯旅大、胶、威、台、澳、香、广险要之港湾,已为异族所宰割,且举所谓满洲发祥之地,亦拱手而让之俄。呜呼,今日之密约虽拒,其如往日之密约何!一时之密约虽废,其如无穷之密约何!吾知一转瞬间,不独满洲而已,且将率其慓悍淫虐之可萨克,以席卷内外蒙古,进克新疆,建瓴而下秦晋幽燕之郊,一战而长城失其险,再战而黄河断其流。当此时也,虽聚中国十八省之精锐将无以御之,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也。且也当此之时,德必驱胶州之兵以占山东,英必发香港、印度之兵以据大江南北诸省会,法必率安南、广州湾之众以取两广、云、贵之地,日必起台湾澎湖之师以据闽、浙而进图江西之南部,其外若美、若伊、若比及一切无名小国,亦将染指于我国焉!呜呼!抟抟大陆,白人纵横,哀哀众生,蝼蚁同命,从此万国地图永无支那之称。斯时吾国人士,殆骇然知吾国之亡。而岂知有形之亡亡于瓜分,无形之亡亡于今日。譬之某甲之田售之某乙,则其田亡,瓜分之谓也;某甲之田押之某乙,而某甲已为乞丐,万无可赎之理,则其田亦亡,今日之谓也。

夫常人之情,以敝缊袍一袭为人所持去,且有不能恝然者,以其爱之所钟,权之所属也。今乃以数千年蕃息生存、衣食父母之邦,一旦为二三聋瞽拱手授之他人,而我国国民竟唯唯听命,不敢与聋瞽之徒论其是非而争其得失,是视数千年蕃息生存、衣食父母之邦而敝缊袍之不若也。其所以然者,盖屈于专制之下。譬之产业,为豪奴所夺,久遂以为豪奴所固有,而忘其所自来焉。抑吾闻之,美、法、意、希、日本各国,先亦失其产业,徒以为民者不忍听其放弃,遂万众勠力,起而夺之豪奴之手。不观之美乎,其初受英之压制,盖无异于今日之中国;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三州志士,若戎阿丹士,若惹希迩逊,若富兰克林等,开国会于费拉地费,举华盛顿为大都督,起兵以拒英,飞檄四方,法人义之,举师以助,血战七年,卒得独立,为世界第一等之共和国。不观之意乎,自维也纳会议以来,尚为奥国所箝制,其诸州君长惟奥命是从,且借其威力以滋杀戮;志士痛之,仰天号泣,奔走呼救,以倡意大利统一之说,其后当法国之革命及日耳曼之变动,影响所及波于半岛,意人遂离奥自立,而涣散各州遂一日归于统一。不观之法乎法之败于德也,几不国矣,其国志士,愤政府之无能,慨帝政之腐败,乃开国民议会于波尔登,于是党派丛集,定谋决策,割二州以和德国,废帝政以易民主,未几而雄长欧洲矣。不观之希腊乎,隶于土耳其之版图者四百有馀年矣,以土人待之残忍,乃于一千八百二十年举国以抗土,卒赖各国之助,而以黑子弹丸巍然独立于地中海。又不观之日本乎,明治维新之初,藩阀之臣恃其覆幕之功把持政权,当是时也,学校之所培植者无非萨长之子,府县之所登庸者无非萨长之士,内阁之所出入者无非萨长之党,举国扰扰,几蹈幕府之覆辙;板垣退助忧之,乃大倡自由平等之说,奔走游说遍于国内,卒成大党名曰“自由”,于是各政党接踵而起,以要求政权,监督政府,遂得于明治二十二年发宪法、开议院矣。我东方之有宪法、议院,自日本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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