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本诗集辑录了父亲作为诗人的最后努力。要是他能亲眼看到本书完成就好了——这倒不是说,他亲手拿到的书会更好、更实际、更慷慨,样子也好看,也不是说,这本书就会更像他、更接近他心里想的,要为读者提供的那种形式,而是因为书里写的是他活着时做的事,是他活到生命最后一刻时,呼吸的唯一目的。在他写作本书的那段艰难的日子,他会对我们中少有的几个经常上门看他的人,发送“不要打扰”的电子邮件。他忍受着多重脊髓压迫性骨折的剧痛和弱化的体质,精力充沛地重新投入沉思默想之中,为的是能够集中注意力。他常常对我说,假如在他丰富而又复杂的一生所用过的全部艺术和生活策略中,他能完全忠实于一种见识就好了,那就是:写作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他最真实的目的。

父亲未出名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诗人了。正如他在“笔记本”中所记,他认为这一职业是“来自G-d的(某种)使命”。[1](中间加的连字符号表明,他崇拜那位神祇,但他不肯把神的名字写出来,这就是一个古老的犹太风俗了,并进一步证明,他的忠诚是与自由结合起来的。)“宗教、老师、女人、毒品、道路、名声、金钱没有一样东西能让我嗨起来,能像把白纸涂黑,像写作这样。”这个关于目的的声明,也是一个关于后悔的声明:他把他的文学奉献,当作一种解释,解释了他所感觉到的一些问题,如没做个好父亲,各种人际关系都很失败,对自己的经济和健康都没料理好,等等。我想起了他一首不大知名的(但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为美人远道而来,我抛下甚多。”但显然还不够远:以他的观点看,抛下的东西也不够多。而他知道,这本书,是他最后的奉献。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会找爸爸要钱,到街角店买甜食吃,他常常叫我到他上衣口袋里找散钱或零钱。我在他几个兜里翻找时,总会找到一本笔记本。后来,我会问他有没有打火机或火柴,我打开抽屉时,会找到一沓沓纸和笔记本。一次,我问他是否有龙舌兰酒,他让我到冰箱找,结果我找到一本结了霜、放错了地方的笔记本。说真的,认识了我父亲(除了其他很多令人惊叹的事情之外),就等于是认识了一个身上总带着纸、笔记本和鸡尾酒餐巾——每张餐巾上面,都有漂亮的手写字迹,这些餐巾(整齐地)到处散着——的男人。这些东西来自饭店的床头桌,或99分店。他从来不用那种金的、皮面精装的、花哨的,或看起来很重要的东西。父亲更喜欢用简陋寒薄之物。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一些储物柜里已经装满了他的笔记本,笔记本里记下了他奉献的一生,他这一生都奉献给了最能说明其人性格的那种东西(亦即艺术)。

写作就是他的存在,是他不停侍弄的火,是他不断为之添油,意义最重大的火焰。这火焰从未熄灭过。

父亲的全部作品中,有许多主题和文字都是重复的:冻结、破碎、赤裸、火,以及焰。第一张专辑封面的背面(如他后来放在一首歌曲中的那样),有“追随圣女贞德的火焰”这段话。“谁燃于火?”他在一首关于命运的歌中,有这样一个著名的问句。这首歌顽皮地利用了一段犹太经文:“我点燃了一根细瘦的绿蜡烛,为的是要你嫉妒我。”那根蜡烛只不过是许多引火物中的第一根罢了。他的全部作品中都有火有焰,为了创造、为了毁灭,为了取暖、为了照明,为了欲望、为了圆满。他把一朵朵火焰点燃,他勤奋地细心照料之,对其种种后果都进行研究,加以记录。这些火焰的危险令他刺激——他提别人的艺术时,经常说东西不够“危险”,他还赞扬“思想扇起火焰之后的那种兴奋之感”。

这种火焰般的全神贯注,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你要它更黑暗,我们就把火焰扑灭”,他在最后一张专辑,亦即临终专辑中如此吟诵道。他于2016年11月7日去世。现在我们感到更黑暗了,但火焰并未被杀死。他涂黑的每一张纸,都是一个燃烧灵魂的不朽证据。

亚当·科恩,2018年2月

[1]提到上帝“God”时,故意不写全,而写成“G-d”,有点似信不信的感觉。——译者注,下同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