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人的猫

喂老人的猫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关于猫的小文章:

我不喜欢猫,祖父却养过许多猫。其中有一只,只接受他喂食。如果发现喂食的人不是他,这只猫会绝食抗议。时间最长可达数天之久。有一年,祖父去伯父家小住,等他回来时,猫已经奄奄一息。他来了,猫躺在桌子上,眼睛定定地看他良久。疲惫好像突然涌来,它细微地叫了一声,把头转过去,缩在前爪下面。那一刻的场景,真是非常悲伤。

被老人养得久了,猫的眼神是洞察的,不动声色地微微眯着。猫喜欢钻到小孩的床上睡觉,我也不去打它们。听着猫悠长安然的咕咕噜噜的呼噜,我常常产生幻想。

猫喜欢和狗打架。我家的小猫和小狗是青梅竹马的,小时候相安无事,长大后一样要打架,争食,争人的宠爱。凡是这一切争夺的时刻,猫总是占上风。晚上睡在同一个窝里,猫也要偎在狗的前爪下,缩成一团。我父母常常拿这条狗的忠厚开玩笑。在所有的关系中,只要是有感情投入的关系,猫总归要占上风。和人也是这样,你不可以不理它,它却常常不理你。它要和你玩,你一定要陪着它。等到你要和它玩,它却不耐烦。你把它从睡梦中叫醒了,它还是懒得理你。碰上顽皮的孩子一再拨弄,它突然跳起来,发出凶狠的呜呜声。那种姿态很让人心寒。

大多数猫在我家养到寿终正寝。最终的结局,有的安详,有的悲伤,有的凄惶。曾经有一只猫死于难产。我母亲哭了一场,从此不愿意再养母猫了。我听了,心里也很为这只猫难过。在猫平时出没的地方转了一圈,我想,母亲的决定是对的。

它们小的时候,为了把它们养得驯服,我钻进大团的荆棘丛去找它们,被刺得遍体鳞伤。祖父欢天喜地地抱着失而复得的猫,一路安抚它们。我只能望着身上的伤口,一路走一路哭着跟祖父回家。我很恨这些猫。但这样的仇恨总不能够持久。猫让我变得对人有善意,有耐心。

说起来,我没有真正喜欢过任何一种小动物。对我来说,喂养是一种非常累的关系。有时候我会想,人到底能不能负担起这样的责任。我现在住的小区里,一些独居的老人家中都养着猫。我常常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偷窥这些老人的生活。他们步履蹒跚,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都陷坐在沙发里。猫半张半闭着眼,蹲在他们旁边。有时候,这些猫听到我的脚步,就跳到老式的防盗铁门口,张望一眼。我想,这些老人并没有喂养着猫,相反,猫在喂养着这些老人。

养宠物的动机很多。有时候,人与宠物的关系,是人际关系的投射,或者人际交往无能时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应该有人去做关于老年男人养猫的人类学研究,也许还应该做一个中年男人养狗的人类学研究。

人类学以解释社会现象为己任,目的并不是追求趣味,但和其他社会科学门类相比,人类学往往显得比较有趣,因为细节较多。人类学著作花了大量笔墨描述场景和过程,比如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写到的库拉圈,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对巴厘岛寡妇自焚和斗鸡习俗的描述,读来引人入胜,如同一流的游记,还有一些真正的游记,像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这些如今都是人类学学科史上的里程碑。说它们是里程碑,是指没有这些著作,就无法回答“什么是人类学”这种问题。但好像还没有一本书把人类的性别、年龄以及不断变化的心理状态与他们和宠物的关系联系起来考虑。想一想这些,真是很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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