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梅林

寻找梅林

王小王

她特别想做一个决定,可是又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决定,她无从下手,所有的决定好像都丢掉了,像你拿着一大把钱,却发现世界上所有的商店都向你关上了大门。

为了找这个决定,她每天起床后就在屋子里团团乱转,这里翻翻,那里看看,一派很认真很繁忙的模样。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她仍心乱如麻,没什么可以决定的。每晚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那种既沮丧又轻松的情绪,虽然这一天仍旧无所事事,但毕竟是挨过了。

中午了,她饿得发慌,在厨房里转了半天,煮了一碗清水挂面。端着碗,走着吃,从卧室吃到客厅,从客厅吃到书房,从书房又吃到卧室,碗空了。她把空碗放在床头柜上,筷子架到碗沿上,没撂稳,一根碰着另一根,一双儿都掉到了地上。她朝地上看看,不想捡。在床上靠了一会儿,好像已经睡着了,又突然睁开眼睛,扑腾一下坐起来,眼睛落在衣柜上。

一只老樟木箱被她从衣柜里拖出来,被她打开,被她仔仔细细翻过一遍。她停了下来,箱子里也静下来,一道阳光照着被她搅起的细灰,那灰尘乱腾腾地在她头上飞舞,互相挤挤撞撞,像一场看不出名堂的哑剧。她头发里的白也被阳光挑出来,染的颜色早脱掉了,那些白现在全都明晃晃的。她看不到。看到了她也不一定在乎了。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从头到脚都皱巴巴的。她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个用红纱巾包着的东西,红纱巾还带着香。她凑近了,把陈年的香深深闻进去,接着才小心地揭开红纱巾,是一张结婚证书,她看着照片上的两个人,好生羡慕,尤其觉得那个小丫头特别好看。

她拿手指头抚摸那两个人的脸,抚摸那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张久,一个叫梅林。她让那两个名字弄得心里咯噔咯噔的,连忙起身去含了五颗救心丸。她想起,叫张久的这个人一开始把叫梅林的这个人称作梅同学,后来接触多了,便叫梅林,接着更亲近些了,改成了小梅,恋爱后变成梅梅,结了婚,开头的几年也叫梅梅,再往后又叫成梅林,然后,也不知从哪天起,开始叫她“哎”,叫梅林的这个人学他,也叫他“哎”。这两个人的名字早变成一样的了,不再是张久,不再是梅林,他们都是“哎”,一模一样。

“哎,”梅林用手指头点着照片上张久的脑门说,“你怎么不叫我‘哎’了呢?”然后她终于忍不住蜷在地上哭起来。她用手使劲抹着不断涌出来的泪水,脸上的皮肤被蹭来蹭去,她在悲伤的间隙感觉到手指头下更让她悲伤的松糙。

梅林在老樟木箱子底,在红纱巾里面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可她发现,那名字也已跟着她老去,变得没有一丝光泽。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掌控的,只有哭泣这一件可以把握的事情了。她咧开嘴,把救心丸浓烈的气味悲戚地呼出去,又更悲戚地抽进肺里来。午后近乎灿烂的阳光从窗子后悄声移走,房间显得淡漠平静了,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也被这救心丸的味道浸润救助而得到了暂时的舒缓。

最近,梅林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腰疼,腿疼,牙疼,头疼,颈椎疼,胃疼,心也疼。这折磨着她,让她愈发觉得活着很痛苦,很没意思。可她又怕死,怕自己变成一具尸体,然后又变成一堆灰烬。张久已经变成了灰,她想不出两堆灰可以用什么方式交流和生活,所以尽管她信起了佛,逼着自己相信有那么一个极乐世界可以收留他们的灵魂,或者有种神秘的方式可以让他们轮回转世再来人间续写前缘,但隐隐的绝望感仍旧蚕食着她,觉得再也不会与张久有重逢的那一天。

梅林把张久的遗像从衣柜里捧出来,贴在脸上,将两颊上的泪水蹭给张久,问他:“哎,是咸的吗?”

张久微微含笑,梅林也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她搬了把椅子,站上去把张久的遗像挂到墙上。梅林自己也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她反反复复地折腾张久的遗像,隔几天把它摘下来锁进箱子,或者塞到衣柜里,然后又拿出来再挂上,有时候用块布把它遮起来,有时候把照片从里面拆下来想烧掉,有时候又放在床上,就摆在张久睡觉的那一边。梅林拿张久没办法,其实是拿自己没办法,她不得不时常在心里求菩萨保佑,却不知该让菩萨保佑自己什么,长命百岁还是赶紧死掉,忘掉过去还是永葆记忆的鲜活,她不知道。茫然充满她的身心,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迷路的游魂,满目皆坟,不知归处。

家里没有一点儿可以吃的东西了,哪怕可以做出一碗白粥或者面汤,梅林也不会出门。她已经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丝毫兴味。

睡衣缓缓地与一具颓唐又虚弱的身体剥离,摊在地上。梅林打了个寒战,抱着自己,想重新躺到床上去,彻彻底底地躺下。她为自己的想法哭起来。梅林赤裸着坐在床边,看着敞开的衣柜,里面她的衣服和张久的衣服互相抱着,耳鬓厮磨。泪渐渐止住了,梅林站起来,很果断地从衣挂上摘下一件衬衫,又摘下一件外套,放在身上比比,又扯出一条裤子。关上柜门,她对着镜子把一身衣服穿上。穿上后仍旧对着镜子看,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出门去。

衣服有点儿大,初春的风从领口袖口和下摆一起往里灌,梅林倒让湿凉的风吹得精神了许多。她叫了辆出租车,去远一些的沃尔玛,她不想在附近的农贸市场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透过车窗看这城市,梅林生出年轻时坐在电影院第一排看电影时常有的那种恍然感,不知自己是真是幻。

在超市里,梅林挑了满满一购物车的东西,正走向收款处,手机响了。她翻出手机,上面显示“愿”。接通电话,“愿”语气很着急,问她在哪儿。

“我能在哪儿,我在超市。”

“我往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我还以为……”

梅林不等他说完,很不耐烦地打断他:“以为什么啊你,以为我死了?我死不了,你别盼着了。你有事没事,没事我挂电话了。”

“妈,我哪儿惹你不高兴了?”张愿假装委屈。

梅林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可她不想道歉,就没有回答。

张愿接着哄她,故意很多事地问:“妈,你逛哪个超市?”

“沃尔玛。”

“哎呀,我也刚从沃尔玛出来。咱俩在地球的两边,却正好在一个时候都在逛沃尔玛,你说巧不巧?”

“哼。”梅林敷衍地回应了一下,她并不相信儿子的话,觉得他把自己当五岁的小孩儿来哄骗。

“妈,你都买了什么东西?”

“买什么东西,一大车东西,我挨着样儿地告诉你?”

“那就告诉我呗,我想知道嘛。”张愿开始撒娇。

“你烦不烦啊?闲着没事干了?”梅林这么说着,手上却不自觉地开始翻看购物车里的东西,并且紧接着就说给儿子听了。

梅林一样一样念着包装上的名字,突然生出些亲切感和幸福感。儿子却惊呼着打断她:“妈,你买这么多甜食干什么,你不是从不吃甜食的吗?”

梅林愣住了,她扔下手里的一盒曲奇饼干,突然出了一身的虚汗。她发现原来她买的都是张久爱吃的东西。她因被儿子揭穿而觉得气愤,生硬地回答他:“我现在爱吃了,能怎么样!”

“那能怎么样,你爱吃啥就买啥呗。妈你接着说,还买了啥?”张愿没话找话。父亲死后,他跟母亲的通话变得多起来,虽然都是些无用的家常话,但他想让母亲知道她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但梅林这时已经彻底没了耐性,她告诉儿子就这些了,便用力地合上手机翻盖。

耳边没了儿子的声音,梅林突然觉得像深夜里做了噩梦从床上跌落下去一样恐惧。超市里熙熙攘攘,人流涌动,却没有一个是她的亲人。他们像鬼影一样萦绕在她周围,让她觉得周身瞬间裹上一股阴森的风,她眼前发黑,身体哆嗦着倒了下去,在超市冰冷发亮的白色瓷砖地面上,弓着身子,活像旁边冷气箱里一条气数已尽的大虾。

梅林在医院里醒过来,她想起自己在超市里昏倒,很迫切地想知道是谁救了她。

护士说:“阿姨,世上还是好人多,是一对小夫妻用自家的车把您送过来的。我们一开始不知道实情,还把他们给教训了一顿。”

“为什么?”梅林听到这讯息,觉得没来由的失望,但她还是很配合地追问道。

“老年人昏倒原因很复杂,不能随便移动,如果是心肌梗塞或者是脑溢血的话,不当的移动甚至会引起生命危险。我们以为他们是您的家人,就把人家给训斥了几句,告诉他们这种情况千万不能随便把老人动来动去的,应该马上打120叫救护车。他们也没生气,还一个劲儿地道歉。”

“后来呢?”梅林问。

“后来轮到我们道歉了。”小护士说完,很明媚地哈哈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吗?梅林生气地想。我真的成了老年人了?脑溢血,她竟然还提到脑溢血!梅林怕听这三个字,张久就是被它带走的。梅林闭起眼睛,手指在被子下面狠狠揪扯着床单。

小护士赶紧又说:“阿姨,您别害怕,您没什么大事儿,昏倒主要原因是贫血,血糖也太低,有点儿心肌劳损,这个年龄都这样,您打几天针就可以出院了。”

梅林逼着自己点点头。

小护士接着告诉她,他们在她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名片夹,里面的一沓名片都是张久的,打了名片上的手机,没打通,就打了上面单位的电话,很快就有人赶过来了。

“人呢?”梅林猛地睁开眼睛,挺起上身大喊道。

“谁?”小护士被吓了一跳,“您说的是谁……”

梅林冷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她竟然期望着,那个接到电话赶过来的人会是张久。现在她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现实随着身体上的那种飘忽感的消失再次清晰地砸向她。她听到自己心里咚的一声,她努力对小护士咧着嘴角,做出一个笑的表情,说:“我问的是救我的小夫妻,我得谢谢他们。”

“噢,阿姨,他们早走了。”小护士咯咯地笑起来,“那男的抱您上车的时候蹭破了手,把他老婆心疼的啊,都快哭了,我们给他包扎好了,他老婆还捧着一个劲儿地吹。您说,那吹得着吗?就是吹着了,那是吹能吹得好的吗?”小护士突然笑得有点儿接不上气儿,她一边收血压计,一边从笑里又汩汩地冒出声音,“那男的也听话,就由她捧着吹,我看他那只包着绷带的手呀,活像个烫馒头,一个举着,一个吹凉了想吃!”她手倒没闲着,帮梅林将衣袖抻下来,把自己的笑也抻得熨帖了,像一个喜剧大师突然变成韩剧主角,满脸是甜地加上一句:“哎呀,真是恩爱。”

哼,恩爱!梅林想,幸亏自己昏迷不醒。她现在实在没办法待见别人的恩爱。梅林看到那小护士贴近的脸蛋上泛着粉润的光泽,眼仁黑是黑,白是白,目光清清亮亮地闪着憧憬。她在羡慕人家的婚姻,她还没结婚吧,可能还没有谈恋爱。梅林想劝她去做个尼姑,别去爱,也别去结什么婚。梅林想,如果让她有机会重新活一次,她就会出家做个尼姑,从小尼姑变成了老尼姑,也不害怕皱纹不担心掉头发,不痛,不苦,不用为了一个男人从年轻哭到他死去,每天端庄地敲出空灵的木鱼声,嘴里说的心里想的全是人类难以企及的美与崇高,多好。

小护士接着给梅林做心电图,量体温,手上忙活嘴也不停,亲切得让梅林心惊肉跳。每次上医院都看不到一张笑脸儿,护士个个见了阶级敌人似的严肃,今天偏偏碰上这么个小活宝,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梅林盯着这个爱笑的小护士,心里说,求求你,别对我笑了。小护士越发热情,仿佛非要把她逗笑不可。梅林不由得脚趾痉挛,心里发狠,想把她脸上的笑摘下来放到脚板底下狠狠地蹍上几下。

门半敞着,有人轻轻敲了两声,声音还没落,梅林就看到有四个人拥在了门口。他们手里大包小包地拎了一堆东西。梅林看了看站在前面的那两个人,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嘴唇动了动,话没有说出来,泪却顺畅地流下来了。

李墨成和何峰一起奔向床边,手里的东西匆忙安置在床头柜和椅子上,接着闲出来的两双手就挤在一起够向梅林的手。梅林却把手从床沿上抬起来,像要打人那样狠狠挥向空中。

李墨成和何峰只好垂下胳膊呆立,看着梅林“请勿打扰”地哭,敞开式地哭。她倚在床头,脸半仰向空中,目光朝着对面那堵白墙的上半截,哭声从她胸腔里直接喷发,没遮没挡。

小护士的笑从脸上塌下去,她慌张地推着仪器车退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房门。

李墨成轻轻走到窗边,窗外一片灰绿色,是枯枝上刚刚长了点点的苞芽。何峰在床边上坐下,低着头一直在擦眼镜。两个跟他们一起来的年轻人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两旁。

梅林狠狠地哭了一阵。已经很久没有人看着她哭,已经很久没有人关注她的悲伤,葬礼一过,人们的泪水马上就干了,连儿子也一个月不到就回了美国。有人在旁边,哭里便有种交流,有种表达,那样的哭对哭的人来说才更有尊严。梅林一个人哭了无数次,那种哭越来越气若游丝,单薄可怜。这次她抓住机会,好好地哭了一回。四个忠实的陪伴者给了梅林面对自己的勇气,至少在此刻,他们是在意她的,是关心她的,她还没有被整个世界抛弃。

把刚刚被小护士逼迫出来的委屈都哭掉了,把对自己晕倒的可怜和心疼哭出去了,把这几天又积下的那些对张久的怨和想也挥发掉了,差不多了,梅林知足了,有的痛就算把自己哭死也哭不没,梅林不是一个恣意的人,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收住了自己的泪水。

泪不流了,可哭得太猛,梅林抽噎着停不下来。李墨成走过来在床头坐下,轻轻揽住梅林的肩膀,轻轻拍,轻轻说:“好了,好了……”可尾音还飘着没着落,突然人就愣住了——他发现梅林穿的衣服不对劲儿,又肥又大,是男式的夹克,仔细看看,李墨成认出,确实是张久的衣服。他的手被咬到一样离开梅林的身体。

梅林没有察觉,如果这时候她朝李墨成看过去,会发现他那双也哭得通红的眼睛里正沸上一层惊恐,联想起他突然从自己肩上抖开的手臂,梅林会认为是自己的憔悴和孤独,是自己色衰新寡的境况吓到了这个幸福美满的男人,那么她膨胀虚空的自尊便会被那惊恐烫伤、炸破,她便会退却、躲避,重新龟缩进自怜独泣的堡垒,直到末日降临。可是她没有察觉,她正在被另一张面孔吸引,这导致事情向另一个相反的方向滑去。那张脸上展现的悲伤超乎梅林的想象。四目相对,一直站在门口的女孩儿扭过脸,甩过一头黑发,拉开门跑了出去。

走廊里高跟鞋清脆的踏地声阻止了一切追问,门内的四个人都沉默着,也没人动一下,仿佛那女孩儿只是个陌生人,她走错了房间,现在突然得到了启示,在朝着正确的方向疾奔。

梅林彻底停止了抽泣,她现在异常地镇静,天生的高傲和凌厉重新在她身上迅速积聚。李墨成和何峰熟悉这种气质,他们放松下来。何峰去拆他们刚买回的一堆营养品的包装。塑料袋和纸盒哗啦啦响,显得有些热闹。

梅林在这热闹里说:“记远,你帮我告诉晓闻,等出院了,我请她到家里吃个饭。张久带的博士生都吃过我做的菜,只有她连家门还没进过,你跟她说,师母给她补上。”

叫记远的男生正往杯子里倒开水,手一抖,水流荡到了杯子外,又荡回来,倒满了,他答道:“算了,师母,您身体……”

梅林接过杯子:“我身体好着呢!”

记远忙说:“是是是,您好好养几天,出院我和晓闻去家里看您,吃您做的菜。”

梅林喝下一口水,靠在床头上慢慢说:“你又不是没吃过,我就不请你了。”

李墨成和何峰飞快对视了一下又一起看向记远。

记远看到两个人的目光只有跟他一样的无可奈何,只好尴尬地对梅林回道:“那好,我跟晓闻说。”

梅林把三个人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心里说:“你们都小看了我。”

就在这时候,那个决定已经悄悄向梅林驶来。梅林还没望见它的身影,但已分明感到了它裹挟的咸风。自张久走以后,她第一次感到了些许的安定。

躺在医院里,身体得到调养,饮食起居也有了规律,梅林慢慢觉得自己从深处滋长出了一些力气。一些因张久的离开而一度疏远的人来看望她,她为了张久而一直对他们以礼相待,可以前从未发现他们的可爱,如今,她却觉得这些人都像自己的亲戚,打从血脉里蔓生出熟稔。她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张久没呈现在她面前的另一种生活,她觉得张久藏在他们身上,藏在他们的牙缝里,藏在他们脸皮的褶皱里,藏在他们的手心里,藏在他们的腰后面,藏在他们的裤角里……她恨不得与他们日夜相伴。

但他们只是一闪而过,让梅林更加怅惘。

张愿得知梅林住院,每天打好几个电话给她。张久死后,梅林对儿子生出些难以解释的怨气,她想他,又害怕见到这个酷似张久的小男人。他和他父亲太像了,一样冷静得近乎冷漠,又一样随性得让人难以把握,他们都用自己的道理生活,并有力量让你不由自主地屈从。张愿跟父亲像老友一样无话不谈,对梅林却是一副毫不计较的态度,梅林并不满意,她感到的更多是儿子对她的心理上的疏离。近也怕,远也怕,分也怕,聚也怕,梅林索性不去要求,她无奈地想,也许她终将孤独地死去。余生,她看不到余生的面目,悲哀的不是孤独的死,每个人都是自己死去的,即使他临终前众人围绕,但那一刻也是他一个人去经历的,悲哀的是孤独的余生。

梅林现在最依赖的人就是李墨成和何峰。这两个人是张久生前最好的朋友,他们因为在大学时同时追求过梅林而不打不相识,竟成了至交。张久死后,梅林满心孤寂,却拒绝见任何人,李墨成和何峰去家里看过她几次,她都没有开门。突然见到他们,梅林才发现自己从对昔日的回忆里得到的安慰比得到的痛苦多,她希望李墨成和何峰对她像对张久那样形影不离,那样她会觉得生活至少还有一角没有改变。他们不来的时候,她就给他们打电话。一般情况下,两个人都结伴来,就算她只给其中一个打电话,两个人也会一同出现。这让梅林很高兴,她喜欢这样,她并不知道,李墨成和何峰都怕单独跟她在一起。梅林一直对他们保持着的矜持不见了,她对他们的热情越来越青葱和茂盛,这让两个家庭完整的男人感到了一些不自在。他们并不理解梅林对他们的需要是多么深沉。

张久喜欢打麻将,他身上有很强烈的赌性,这种性情让女人缺少安全感。还好,他只是一个大学教授——梅林想,大学教授的职业让张久的赌性顶多用来突发奇想去搞一项没人敢碰的课题,或者带一个成绩不好却埋藏着潜质的学生,这反倒让张久很快取得了学术上的成就。除此之外,张久的赌性多半都在麻将桌上发泄。梅林不阻止他,但也实在不喜欢这项活动,张久的一干牌友偶尔到家里来玩儿,梅林都是泡好茶水就躲进卧室里,从不观战。现在的梅林却突然强烈地想念起麻将机呼隆呼隆的声音,她对来接她出院的李墨成和何峰说:“回家陪我一会儿,教我打打麻将。”

两人面面相觑。李墨成说:“病刚好,学什么打麻将啊。”

何峰接着说:“你不是最烦人家打麻将吗?”

李墨成又跟着说:“三个人没法儿打。”

何峰刚要附和,看到梅林的眼珠黑漆漆地盯过来,从李墨成看到何峰,又从何峰看到李墨成。

麻将机又从储藏室里搬出来,梅林执意把它摆在客厅的正中央。毕竟也多少受过张久的熏陶,三个人坐在那里敞开牌面玩了几把,梅林很快就摸着了门路,她得意地抬起头看看正对面张久的遗像。这个眼波被李墨成捕到,他突然觉得左背膀似掠过一阵冷风,他转头看看张久的遗像,心里说:“老张啊,梅林这是把我们叫来陪你打麻将啊。”

学会了打麻将,梅林想起了张久以前的那些牌友,她急切地想见到他们,想进入张久从前的生活。梅林恢复了张久的手机号码,用他的手机给他们打电话。

梅林说:“我是张久的爱人。”

她听到几乎每个接到电话的人这时都会在电话那边长舒一口气。梅林知道,他们看到号码,肯定受到了些惊吓,以为张久死而复生。她想,我就是要让张久死而复生。

她要求加入他们的牌局,没有人好意思拒绝,他们都显得热情过分地欢迎了她。于是,梅林代替张久坐在了他久违的麻将桌前。

很快就没人敢再让着她了,他们甚至要比跟张久打牌更加费心思。没退休时,梅林几乎是全市最优秀的高中数学老师,144颗麻将牌被她用心一折腾,简直是风生水起。梅林已经从一个优秀的数学老师变成了一个优秀的麻将家,她的加入让牌局本身更具挑战性和趣味性了。

但是没过多久,大家又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回避她。他们开始推脱,对她撒谎,说家里有事情,说有饭局,说出差在外,说身体不舒服……梅林并没有察觉真相,她正在投入地进行尝试,因为她猜测那个她寻找的决定也许就是全身心地投入由麻将主导的新生活。没有人看得到她心里的纠缠,他们只看到她理了和张久一样的分头,像张久习惯的那样,用拇指当啷一声弹开打火机的翻盖来点烟,一开始,她吸烟吸得还生涩,可是只几天,他们就发现,她已经像张久那样把烟雾深深吸到肺里,等打出一张牌来,才带着舒服的表情慢慢呼出。他们甚至会叫错她的名字,每当有人喊她“张久”的时候,她都像听到自己名字一样答应,而他们背上的冷汗却要悄悄消上半天。他们渐渐狠下心不再理她,背着她偷偷组成没有梅林和张久的牌局,玩得心舒气顺,不必再面对一个越来越像张久的女人而别扭和心惊。

而梅林又还原成一个心怀孤冷的寡妇,开始整夜失眠,固执地守在电视机前,凌晨时昏昏睡去,第二天中午才起来吃饭。

在周遭世界再次远离的惆怅里,梅林终于看到,那个一直在寻找的决定像怪物一样呼隆隆走近了。它庞大而凶猛,梅林对它无法抗拒,把自己赤裸裸地交了出去。

活着的人彼此理解是多么难,张久说过,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真正的理解,人类是从误解中走到今天,人与人的关系都是建立在误解之上的。那时,他刚刚吃光了碗里的饭。放下筷子,盯着那只空了的碗,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跟晚饭当然没有关系,跟在吃晚饭的过程中他跟梅林的简短交流也没有丝毫联系。梅林已经习惯了他的一切,包括他这些突如其来、似是而非的道理。梅林挑起一只嘴角,浅浅笑了一下,作为对张久的回应。

“在你笑,并且我看到了你在笑的时候,我们对双方的误解已经同时发生了。”张久轻轻摇了摇头,将上半身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梅林咽下一口饭,瞪他一眼。“那在我看到你摇头的时候,是不是我们的误解就又加深了?”梅林不等回答,接着逼问,“你摇头,是你觉得我误解了你,你认为我笑是因为我肤浅,我理解不了你的话,是不是?”

张久刚要说话,梅林打断他:“你肯定会说不是,因为你要证明越交流越误会。”

“不是误会,是误解。误解不是贬意,误在这里也不是错误,误是一种偏移,一种专注于自我的认知。你看误字的构成,有言在先,口大于天。我们的祖先多智慧啊,他们早就认识到言说即会‘误’,且这‘误’立刻根深蒂固,甚至高于真实,高于真理。”张久慢条斯理地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梅林很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她举起筷子指着张久:“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看透世界上的每一件事,你以为你知道别人想的是什么,其实你并不知道。我笑是因为我想起张愿说过同样的话,他跟同学打架,我批评了他几句,他就说出这么句话来,原来又是你教的。”

张久又摇了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怎么我一说话就‘不可说’,只有你‘可说’?”

张久直起身体,认真地回答:“误解在解释后加深。”

“为什么?”梅林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带着些嗤笑地问。

“因为要叠加上对自我的误解,以及对解释的二次误读。所以通常,两个人想通过争执来取得对方认同是不可能的,争执的结果只能是双方越来越远。”

梅林说:“鬼才要跟你争执。”

张久“当”地弹开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深深吸进去,在胸腔里憋了一会儿,才惬意地吐出来。“今天的菜有点儿淡。”他慢悠悠地说。

梅林很想问问张久,今天的菜淡不淡,合不合口味,但她还是决定先亲口尝一下。她夹起一筷菜放进嘴里,细细地嚼,嚼得菜汁要溢出嘴角也没有咽下去。她尝不出咸淡,她记得自己放了很多的盐,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味道。梅林气愤地站起来,到厨房里舀了满满一小勺盐撒到菜里拌匀,又夹起一口塞进嘴里。这回她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替张久说:“嗯,现在咸淡刚刚好。”她自己没察觉,自从张久死后,她的口味越来越重。

梅林咽下嘴里的菜,放下筷子,看着对面的空椅子,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她学着张久的语气对着空椅子说:“你永远不知道‘无’。”

她仿佛看到对面张久疑惑的眼神,她像张久那样摇了摇头,很惋惜地说:“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可是你不知道‘无’,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无’。”

没有张久的声音,梅林知道他认同了。她靠在椅背上,“当”地弹开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深深吸进去,在胸腔里憋了一会儿,才惬意地吐出来。

她和张久在接下来的沉默中达成了一致,达成了相互理解。梅林感到她和张久此刻默契得如同一人,这种默契让梅林心生感动,她站起身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嘬着烟,看到张久的面目在镜子里清晰地浮现。

等张久在镜子里抽完了一支烟,梅林走到桌边拿起张久的手机,想给记远打电话。想了想,却又在电话簿里翻找起来,果然找到了晓闻的号码。像是怕自己不够坚定,梅林狠狠地摁住拨出键,因为太过用力,手抖了起来。她把手机换到左手贴在耳边,右手在空中甩了甩。她一边盯着开始变冷静的右手,一边倾听着手机中的声音,没有彩铃,只有单调的“嘟——嘟——”声,像一只扯着嗓子的老钟,梅林觉得自己的心声在跟着那铃声共振。

“喂!”电话通了,那边传来的声音带着焦急和兴奋的颤音。梅林举在半空的右手一把拍向左胸,她在心里对晓闻说:“傻丫头,难道张久还会再给你打电话?”她想起自己在医院里醒来时那飘渺的期待,突然对晓闻产生了真挚的怜惜。

“是晓闻吗?”梅林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而优雅,她明知故问。

电话里静了半晌,轻轻地飘出一句应答:“是我。”轻得气若游丝,是被瞬间抽去希望的虚脱感。接着是怯生生的轻唤:“师母。”

梅林知道晓闻害怕自己,可她打这个电话不是要让晓闻害怕,她担心自己的声音不够温柔,清了清嗓子,才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说:“师母想请你到家里来吃个饭。”

梅林正跪在地上擦地板,家里的座机响了,她撑着膝盖很费力地站起来去接。是李墨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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