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迁莺
乱后渝州重逢寄庵、方湖两师,伯、素秋、淑娟、叔楠诸友,酒肆小集,感赋。
重逢何世。剩深夜、秉烛翻疑梦寐。掩扇歌残,吹香酒酽,无奈旧狂难理。听尽杜鹃秋雨,忍问乡关归计。曲阑外,甚斜阳依旧,江山如此。扶醉。凝望久,寸水千岑,尽是伤心地。画毂追春,繁花酝梦,京国古欢犹记。更愁谢堂双燕,忘了天涯芳字。正凄黯,又寒烟催暝,暮笳声起。
1938年,在漂泊西南的羁旅中,沈祖棻与旧日南京师友偶然重逢于重庆。乱世中不期而遇,既惊亦喜,感慨唏嘘,遂填有这首词作。词前小序所提及诸位人物的身份,有程千帆笺云:“汪东,字旭初,号寄庵,江苏吴县人,曾任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中文系主任……。汪国垣,字辟疆,号方湖,江西彭泽人,曾任中央大学、南京大学教授……。章璠,字伯璠,江西南昌人,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王晓云妻。尉素秋,江苏砀山人,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杭淑娟,安徽怀远人,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赵淑楠,江苏人,翟某妻,祖棻在重庆时友人。”自1937年日寇入侵南京,万众出逃,辗转流离后,许多人选择渝州(今重庆)落脚。沈祖棻也在经屯溪、安庆,转武汉、长沙的流亡后,终于在1938年秋抵达重庆。千里跋涉,初得安定,这便是小序中所言“乱后渝州重逢”。由程笺可知,此次重逢之人多为南京师友,可谓中央大学文学院师生聚会,然而这聚会发生的地点、缘由、众人心境都迥异往日,无怪沈祖棻提笔便是一声喟叹:“重逢何世”?
重逢于怎样的人间?此刻是“剩深夜、秉烛翻疑梦寐”,用杜甫“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三首》之一)、戴叔伦 “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客夜与故人偶集》)诗意,同时也点出了重逢的时间与心境。所谓“翻疑”,是因为异地他乡,乱后相逢,乍见之下,悲欣交集,反而疑为梦境。这渝州的酒肆小集,虽然和从前师生们在南京时的雅集一样,有掩扇歌舞,浓香美酒,却“无奈旧狂难理”,旧日雅集时的开怀畅饮已不可重来。 为什么?因为“听尽杜鹃秋雨,忍问乡关归计”,此时窗外有杜鹃在凄厉地啼叫,这鸟啼原本就是“一叫一回肠一断”(李白《宣城见杜鹃花》),何况在潇潇秋雨声中听来?何况在离家万里的游子听来?何况在战火蔓延、异族入侵的乱世听来?然而就算听了许久、许久,这一群江南的游子,也无人忍问对方一声:何时拟还乡?这沉默皆因无法还乡的现实。词人凭栏远眺,所见是“曲阑外,甚斜阳依旧,江山如此”。至1938年秋,日寇不仅已制造了南京大屠杀的惨案,且兵力继续南下,战火逼近武汉、长沙,大半个中国都岌岌可危。局势水深火热,乡关沦陷敌手,相逢于渝州酒肆的江南游子,除了借酒浇愁、新亭对泣,还能如何排遣心中深沉的悲伤?
女词人“中心如醉”(《诗经·国风·黍离》),词笔承以“扶醉”过渡到下阕。词人依然凭栏远眺,“凝望久,寸水千岑,尽是伤心地”。寸水千岑,即万水千山,这一句,极易让人想起晚清黄遵宪“寸寸河山寸寸金”(《赠梁任父同年》)的名句,与沈祖棻的成名之作“有斜阳处有春愁”(《浣溪沙》)又何其相似。眼前的寸水千岑引人想到亡国危机下的深重忧患,正因眼前所见皆是伤心,故思绪不由转入往昔岁月:“画毂追春,繁花酝梦,京国古欢犹记”。1931年至1937年七年间,沈祖棻在南京度过了她最好的青春,她也真正享受过这座六朝古都带给她的无限欢愉,她有过“双桨东风里,待看遍、樱桃千树”(《探春慢·湖上清明薄游》)的纵赏春光,也有过“梅花结社,红叶题词,商略清游”(《忆旧游》)的知音相聚。追忆之深,故有眷恋之切:“更愁谢堂双燕,忘了天涯芳字。”“谢堂双燕”,语出刘禹锡的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正是她记忆中鲜活的过往象征,旧有意象遂与当下心境融合为一。“忘了”句暗指已被日寇占领的南京城中早已物是人非、换了主人。歇拍结以“正凄黯,又寒烟催暝,暮笳声起”,笳是古代北方民族的一种乐器,声调悲凉,唐代刘长卿的《代边将有怀》里有“暮笳吹塞月,晓甲带胡霜”,“暮笳”又隐指边塞战争。“正凄黯”三句,是说在一片凄凉黯淡的气氛中,偏又见寒烟中暮色四合,听得笳声四起,这一切都表明其忧愁与悲哀是漫无边际、无可收拾了。
这是一首写乱后重逢的词,词中却无一笔涉及重逢欢笑,而是一意盘旋于国难与乡愁的双重忧思。这故国家山之思,也将成为沈祖棻羁留巴蜀大地一再书写的主题。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序中提及人物中有一位是沈祖棻走上词学道路极为重要的导师:汪东。
1931年到1934年,沈祖棻求学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当时,汪东任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他也负责给学生开设有关词学的课程。正是在汪东先生讲授的词选课上,沈祖棻交上了一篇习作《浣溪沙》,汪东极为欣赏该作,“约她谈话,加以勉励”(程千帆《沈祖棻小传》)。可见是汪东慧眼识珠,最早发现沈祖棻身上所蕴藏的词学天赋与珍贵品质。他对沈祖棻的鼓励与提携,使得年轻的沈祖棻在白话诗歌的创作之外转向“专力倚声”,并在若干年后手定词集时,将此词“列之卷首,以明渊源所自”(程千帆笺《浣溪沙》语),也可谓对老师知遇之恩的一种感念。
1938年,师生重逢于西蜀一隅。这次重逢使沈祖棻写下这首《喜迁莺》,汪东不久后也写下《点绛唇·余客渝州,而门人故旧先后来者甚众,尊酒相劳,感慨系之……》。随后的几年,师生均羁留四川,各自经历战乱、空袭、疾病,其间有书信往还。抗日战争结束后,汪东、沈祖棻先后离开四川,汪东在南京任国民政府礼乐馆馆长等职,沈祖棻则在上海、武汉等地寓居。1949年,汪东为沈祖棻作《涉江词稿序》,并对《涉江词》中甲、乙、丙三稿多有评点。1963年,汪东在苏州去世。第二年,汪东夫人陶氏以汪东遗命,召沈祖棻、殷孟伦一同前往苏州,“竭十日之力,共研治遗稿”( 殷孟伦《〈梦秋词〉跋》)——便是今日存世的二十卷《梦秋词》文稿,这是后话了。
/黄阿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