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高原雨季札记
文山学院 李司平
乌云只是比山略高的山,在云南,五六月雨水天。风起来的时候,乌云便朝着大地压下来。雨水已经足够,万物近乎饱满,剩下的只有生存的危机感。凭风听雨,也要有一种神圣的仪式感。尽管光阴,在一阵一阵的山雨中迅速苍老。
其一•白的事
死亡不过是由肉做的人回归于泥塑的身。
食腐的老鸦总能成为最好的预言家,葆咕雀总能赶在死亡前到达,因而死亡,就紧随其后。不可预知的五六月份雨水天,没人会去想,死人会怎么想。面面相觑,相互调侃着死亡。彼此间设想着最好的死法,以及最从容不迫的死相。
处在季风长期盛行的南高原,雨阵跟随着季风,漫长而又频繁。南高原多高山深谷,因而雨也下得因地制宜,十里不同天,小孩子脾气,琢磨不透的时晴时雨。乡亲们称南高原的雨季为“五六月雨水天”。实际上雨季怎仅五月六月,漫长的南高原雨季可以从五月开始,哭哭啼啼一直延续到九月底。长时间的雨季,也让我的乡亲们心情随着天气,阴晴不定。因而乡亲们总结雨季的经验:第一,不可预知的五六月雨水天,谁都不知道哪家的房子会塌,哪家河边的农田会被水淹;第二,不可预知的五六月雨水天,谁都不知道哪家的老人是哪一天离去。这种不可预知性多半来自死亡,与北方严寒的冬天相比,在南高原最难挨的就是雨水天。熬过不可预知的五六月雨水天,即阳寿未尽,再活一年。
“葆咕雀”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鸟,多活动于雨季的黎明时分,发出“葆咕,葆咕”的叫声。有气色虚弱、阴盛阳衰者会在黎明时分听到其声,心惊胆战。在乡野的传闻里,葆咕雀叫是预告死亡,预示着葆咕雀叫声传来的方向有人即将死去。闻葆咕雀声者,在日出之后方敢跟人说,窃窃回想起葆咕雀声传来的方向私语:“某某家的老人,也就这几天的事了!”果不其然,次日,葆咕雀声传来的方向,有人卒。
也有远道而来的道士解释过葆咕雀。道士指了指地下,一本正经地说:“这是阴间的物儿,也就是勾魂的阴差。北方由黑白无常负责索命,而南方则由葆咕雀,负责勾魂。”此言一出,一语惊起千层浪,众人皆惧之。后,专家学者也就此出面进行解释,葆咕雀只是一种昼伏夜出的鸟类,雨季正是葆咕雀发情交配期,黎明前的叫声只不过是单纯地为了求偶而已。不过,雨季的死亡大部分发生于葆咕雀声后,乡亲们很难撇开葆咕雀和死亡的干系,宁可信其有。不过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南高原的生命在雨季之所以难熬,其实是难熬这长时间的降水和湿热的气候。湿热的居住环境,再加之阴晴不定的天气造成的急剧温度变化,对于那些身体极度虚弱或者常年卧病的老人而言,确实难熬。葆咕雀昼伏夜出,因为和人存在的时差,一直保持着神秘感,加之其总在雨季发声,故,葆咕雀无辜地被安上一个勾魂索命的名分。
不可预知的五六月雨水天所带来不可预知的死亡,这一场不可预知中最艰辛的是在雨季置办后事的人。在南高原的广大农村地区,至今还保持着土葬的习惯,坚信入土才能为安,尸骨可庇佑后人。因而,在三令五申火葬的政策下,土葬仍占主流。村庄的老人到了一定岁数便会早早地为自己的身后事谋划,早早地为自己买好阴宅,考虑到五六月雨水天难熬,早早地置办好寿材。五六月雨水多,临时做的棺材太潮,容易开裂,埋下渗水。
人总是在生与死之间矛盾着循环矛盾,也许是上天怜悯,给将死之人以感知生死的能力。所以感知到大限将至的人格外重视身后事,企图趁着喘气的时候便早早地构建好死后要去的世界,才算是死而无憾。殊不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尽管我们都清楚肉体最终都会作土,不过我们还是说不清楚灵魂是否消无,或者我们不清楚灵魂的去处。
雨季,的确不适合死亡的来袭。因为漫长的雨,是给置办后事的人难题。曾有一个客死他乡的年轻人将尸骨从千里之外抛了回来。按照规矩,安息灵魂,要先烧才能入土。
村庄后山有一处平坦处,四面环山,乡亲们称其为“烧人场”,是暴毙之人的最终归宿。“烧人场”因其特殊的缘故,四周多围绕着茂密的树木,容易获得烧人的柴薪和引火助燃的松明子。客死他乡的年轻人,尸首被家人雇车从千里之外运回来。按规矩,土不埋横死非命之人,所以要过烧人场化火,才能入土为安。年轻人被盛在棺材里置于柴薪和松明之上,点火。注意时间,雨季。注意地形,四面环山。正在烧人的时候,雨便拔地而起,愈下愈大。烧到一半被雨水打熄,葬礼被迫终止。刚刚熄灭的柴薪还冒着烟,棺材被烧得焦黑,底端部位已经被烧垮塌。然后下雨,火灭。待雨停,因无干燥柴薪,只能浇以汽油烧之。三次点火而不着,再请道士曰:“亡者——不安!”遂在此做法超度,才得以继续。汽油多浓烟,烈火继续烧着棺材,棺材盖在烈火的燃烧下剧烈收缩膨胀把棺材盖掀起来,恶臭习习,久久不散。后,烧人者归,皆大病。
自此,烧人场不再烧人,不过地名一直保留,据说至今恶臭未散。
村庄的人也不再使用这原始的火葬,客死他乡的人要回来,得先进火葬场,然后选择在一个晴天装在罐子了回来,打黑伞。坟地在村后山,骨灰罐子绕行,不能进村。
这是我听村庄一个老者讲述的往事,而放在火上烧的人,正是他的儿子。
“看着他在火上一点一点地烧没,我都替他疼啊!”老人说。
云南之南的雨季,我看见天边彩色的流云和越来越近的暴雨,麻雀和乡土的愿力将久病的四叔公从山外的病房抛回来,叶落归根。
我看见一场葬礼,和准备葬礼的人群。挖墓的人还在挖,唾沫就是钉,生老病死,板上钉钉。又要下雨了,上天给人生死轮回,我们默默祈祷,节哀,顺便。”我在怀念四叔公的文章《雨葬》这样写过四叔公也是于雨季走的。
雨季的葬礼,最辛苦的还是挖墓砌碑和抬棺上山的人。
挖墓人,为了避讳,我们喊其为“挖矿人”。“挖矿”不是特定的职业,劳动也不是为了金钱,均出于邻里乡情,生生死死轮回替换。经验丰富的挖矿人我们喊其为“踩矿人”。在朴素的村庄里,远亲真的不如近邻,尤其是白事,谁家都有老人,谁家都会欠谁家点什么,这辈人也总会欠那辈人点什么。所以在白事上都统一思想,死者为大。挖墓之时是忌用卷尺直接测量长宽的,所以就得“踩矿人”赤脚沿着棺材走一圈,经验丰富的“踩矿人”便心中有数。再在坟地上用脚丈量长宽,这称之为“钉矿”,然后才由挖矿人往下挖。也有一些出现纰漏的“踩矿人”,将墓穴的尺寸挖小了,最后棺材下地时便将棺材盖生生地掀起来。(棺材一旦落地,就不能抬起)因此,亡者一家和“踩矿人”一家老死不相往来。
人啊!用尽一生总期望着自比于伟大,忘记了人本来就很渺小,一直都很渺小。从落地发芽破土而出起便注定了人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的微不足道,与野花野草等同的地位。人所具有的超越性只不过是在一个生命陨落的时候,会有另一个生命为其举行葬礼,为其关上浮世的门,同时为其敲响回归大地的铃。当然,我这里所说的回归大地特指死亡。
从肉做的身回归于泥塑的人,伴随着这一朴素回归的,还有对这浮世最后的眷恋——纸扎的仆人和牛马。
尽管我们都知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为什么说雨季的挖矿人很辛苦呢?南高原多黏性极强的红壤,加之复杂的地层地貌。越往下挖锄头镐头越沉重,如果遇到岩石层,风水位不能改,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凿啃。最大的麻烦还是雨,墓穴于下葬的前一天挖好,如遇到暴雨山洪,则墓坑大量积水,功亏一篑。
灵魂没有重量,抬棺材的人一路向西。我相信灵魂没有重量,抬棺材上山的人之所以越来越沉重,在于肩膀上抬着死者对浮世的最后遗 留——尸骨,以及太多割舍不去的眷恋——好棺木,厚衣物还有陪葬品;灵魂是没有重量的,高于我们的脊梁,高于我们的头顶,抬棺材的人之所以沉重,因为他们抬着满天的乌云以及死者的生平;灵魂是没有重量的,死后都要到天上去,看着出殡的人抬着肉体,小心翼翼;灵魂是没有重量的,抬棺材的人看不见灵魂,只能敬重肉体。走轻点,别摇晃,他怕疼。走慢一点,他只是暂时地睡去;灵魂是没有重量的,抬棺材的人想得最多的问题,是生死和葬礼。待我死后,谁来抬自己?
灵魂是没有重量的,请不要在雨季死去,风很大,雨也会很大,招魂幡扬不起。
挖矿人辛苦,抬棺出殡的人更辛苦。家里有白事的话,一定要请他们喝好酒。
四叔是埋在离家二十公里外的老鹰岩上,等四叔下葬完毕,我们全家都给抬棺上山的人跪下了。这是四叔的遗言,他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他死了要被抬很远,因为墓地是他选的。抬棺材上山的人要选择力气大、耐力足、生辰八字属相与死者不相克的壮汉。干季抬棺倒还好,最怕的是雨季,墓地多在山上,抬棺上山的路狭窄湿滑,着实不易。而且,自出殡起棺到最后下葬,中途忌棺材落地,尤其考练耐力。遇到经济宽裕的人家厚葬,选用上好材质的棺材,分量更重。曾经村庄有户老人亡,道士将黄道吉日选在七天以后,遇到绵长的雨季,加之湿热的空气,待到出殡的那一天,尸体已开始腐烂流水。遂用红毯裹之,棺材底撒石灰,为盖腐臭浇以烈酒,方才勉强起棺出殡。途中不料遇到大雨,抬棺人淋着雨在湿滑的山路上艰难前行,每走一步,棺材里冒出尸水混合着雨水打在抬棺人身上,至今,抬棺人还引以为惧。
我所说的雨季和死亡,仅仅针对南高原,针对我的村庄,不具有普遍性。我只是想起了我的那些亲人,他们都堆在村后的山上。“爷,坐骨神经痛就多喝点酒”“三叔公,老风湿痛别忍着,记得托梦,我给您送酒”“祖奶,你不会寂寞的。你的旁边是爷,你的后边是三叔公,不过四叔去了老鹰岩”。我经常这么想,企图给每一座坟之间都建立联系,如果坟堆有思想,那么它们绝对不会寂寞。每一座坟和每一个活人,都长在大地上,血脉相连。
写着写着,我也想到了我的身后事。最好能在雨季来临前死去,坦荡一生的人,不想到死,还多欠下别人一笔。
不可预知的五六月雨水天。
呜呼!生前之事不可想,身后之事不可知。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其二•烟的事
我从来不是一个嗜烟如命的人,也不是一个禁烟派。我对香烟没有过多依赖,但我也不否定我会抽烟的事实。我也会选择在雨天,凭窗听雨,抽烟消遣。思考,停顿,思考。
我对香烟没有过多的依赖,不过我对烟草却有着特殊的感情。我最大的禁忌就是听不得“烟雨”一词,因为我会哭。
关于烟草和雨季,二者间对于我而言,有着属于我自己的联系。故乡位于南高原中部的一个山谷地区,偏远,闭塞,贫穷,唯一能谋求生计的方式便是种植烟草。我贫穷的家庭便是与烟草相依为命,艰难的维持着我的求学生涯和一家人的生计。烟草这一经济作物一年一植,初春育苗,春末移栽下地,五六月雨水天时收获。雨季收获烟叶,我想用“以命相搏”一词来形容其艰辛。这便是我对“烟”,“雨”二者间的联系,也因为长期的贫困使我固话了对“烟雨”的第一反应意境。谈及“烟雨”一次,我只会想起家乡田野里种植的烟草,以及我在风里雨里以命相搏维持生计的母亲父亲和乡亲。
烟草,旅游,能源是云南的三大支柱产业。我的家乡振太因地处偏远,交通闭塞,自然而然与旅游业,能源业无缘。那就只能种植烟草呗!嗯,自我记事起,家乡便一直在种植烟草这种经济作物来维持生计。不可否认的事实,烟草给家乡带来的效益是翻天覆地的,起码可以让一个家庭没有必要在指着那一亩三分的稻谷维持温饱,也没有必要在围着几头生猪,以求让这波动不定的猪价来支付一家人全年的开支。烟草不同于其他经济作物,相比于核桃,坚果,药材这些经济作物而言,前者生长周期长,前期投入大,一般的农户承受不起这只进不出的投资。烟草则不同,生长周期短,一年一收,烟草公司也一直遵守信誉,到货即付款,乡亲们喜欢这种资金流。再说到我前文烟草和雨的关系上来,云南的雨季漫长而又潮湿,在漫长的雨季便做不了什么活,农村的壮劳力想出门做点副业也不成。漫长的雨季迫使城里的很多工地减员,甚至停工,故雨季大都只能在家赋闲,偶尔伺候一下那不出效益的苞谷。种植烟草则可以改变这一现状,烟草的收获期在雨季。种植烟草,将许多赋闲家中的劳力推到田野里去,也将许多留守儿童在城里无工可打的父亲母亲从城市拉回到乡村来。
纵烟草给家乡带来效益,我仍然要说这是一个要人以命相搏的活。同样的,也因为烟草的收获期在雨季,所以我才说以命相搏。烟草的收获期在雨季,烟叶的采摘期很短,从最底下的烟叶开始采摘(视成熟度)至顶叶最后一片采摘完毕,也就是四十来天。所以烟草的种植最辛苦的也就是这四十多天的采摘期。视成熟度采摘,生叶片不行,过熟叶片也不可。那么,采摘烟叶的过程就变得十分单一,在恰当的时候将田野的成熟的烟叶采回烤烟房。因为单一的采摘过程,所以这一过程无关于天气,温度。风里雨里都要去。
“下刀子也要去烟地”,三叔这么说,然后闯进风雨里。
烟草的生长迅速,隔一天便是另一个样子,曾有烟农因病休三日,往田里去,满目尽是一片金黄(烟叶过熟),痛哭流涕,无可奈何。云南的雨季,气候极度湿热,时晴时雨,烈日灼暴雨淋,紧随其后的便是烟草病害。某一年气候异常,接连下了一周的雨,农药喷不下去,等雨停再去,满田满地五颜六色(烟叶病害样子),也只能无可奈何,暗叹不幸。
乡亲们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出自村里名望最高的三道士之口。三道士抚了抚胡子,翻了翻老皇历缓缓道来:“今年是二龙治水,唉!”伴随着三道士的一声长叹,乡亲们的脸色随之消沉下去。在农村文化程度提高的今天,“龙治水”已经不再是专属于道士高深莫测的秘密。三道士所说的“二龙治水”,书上有记:“二龙治水,十一牛耕田,二人分饼,七日得辛。天之阳气衰退虚弱,天之阴气汇聚,属洪水泛滥之年。”那么,乡亲们只能暗叹不幸了,因为这是几千年的农耕文明约定成俗的经验。没有人会去质疑“龙治水”的科学性,就像没有人会去质疑二十四节令。果不其然,那年乌云大规模聚集,笼罩了一整个雨季,雨水从五月底一直持续到九月底。大规模强烈的降水对烟草的生长有致命的影响,大量的雨水在田间淤积,导致烟草根茎腐烂,在大量的雨水冲刷下,坡地的肥力大量流失。烟草病害随之而来,“火烧病”“野火病”“黑茎病”等一道道晴天霹雳一次次打在乡亲们身上。这是烟草种植的一场瘟疫,迅速扩散,病情似癌,无药可救。也就是在“二龙治水”的这一年,父亲母亲种植的烤烟减产一半。有更甚者,刘春明种植的烟草在长时间的雨水侵袭下全部患疾,几近绝收。自此,刘春明举家搬迁进城打工谋生。如他所说,烟草,是他一辈子治不好的心脏病。
我的村庄处于南高原的坝区,景泰大河从中贯过坝区,烟草都种在河岸边的田里。也就在“二龙治水”那一年,河床低于水面,景泰大河真正显示了它属于自然的人力不可抗拒的一面。一夜间,洪水蔓延一整个坝区的田野,那一年,乡亲们的烟草被淹,无一幸免。待到洪水稍有退却的时候,我们便下田去抢收烟叶。雨还在下,坝区田野相对平坦,水还淤积在里面,没有退完,积水一直没到大腿根。我们就这样挑着装烟叶的篮子在田里游走,真正意义上的“游走”于田野间。烟叶经过洪水浸泡,质量下降卖不出好价钱,不过还是要去收回来,有一点总能胜过一无所有。待到洪水全部退去以后,我们沿着河岸捡回那些被冲走的烟叶,有些烟叶被埋在沙土之下,这个不要,属于大地的。而有些烟叶还挂在洪水过后潦草凌乱的芦苇秆处,这些被我们捡回来。二舅说,一片破烟叶,值一分钱要捡,值一厘钱,也要捡。不值钱的,也要捡。
二舅郁怒,边捡边看看这乱糟糟的烟叶,怒气上来,把手中的烟叶扔进河里。怒气下去了,开始后悔,沿着河岸追。
三嫂,沿着河岸一边捡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捡。
那个时候景泰大河流经村庄的一段还没有桥,隔着景泰大河,村庄大部分烟草种在对岸,烤烟房在这边。雨季为了方便收获烟叶,在河上搭了一座简易的竹子桥。那是一个阴天,在十里不同天的南高原,谁都没有发现河流的上游正下暴雨。村庄一人挑着烟叶从河对岸过来,失足,跌落,上游洪水随之就来。村里人冒着雨沿着河边找了两天,最终,其曝尸于下游二十里处的乱石滩。口鼻皆塞满泥沙,紧握的双手里,是烟叶的残片。
在我的生命历程里,我时刻牢记,我热爱我的乡亲。我的骨子里从来就是农民,这是本性使然。
自从半路出家,主张偏方治大病的老草医宣布退休不干之后,兰白林成了村庄唯一的医生。我敢说兰白林是村里最受欢迎的医生,并不是他具有医师执照行医有理,而是在于兰白林是个西医,方圆十里内唯一的西医。在乡亲们观念里,西医总是能一针见血快速有效解决身体的病痛,从而不耽误生产。今年因为腿脚毛病回家修养一个月,中途也不时到兰白林家去治疗。在雨季就数他家的人最多,不过用“高朋满座”形容有些不合时宜,因为他家最多的是病人,尤其是雨季最多。在一间乡村平房下,随意摆着几条简易搭成的板凳,被烟火撩的漆黑的房梁上挂着输液瓶,输液瓶下面坐着我的三叔,二嫂,五哥,还有同村的邻居。大家相视一笑:“怎么,你们也被拴在这里了?”一个“拴”字,足以说明雨季疾病的常态化和治疗的匆忙,不耐其烦。兰白林跟我讲,雨季是个多病的季节,除了常年患病的老人外,这个季节患病的多半是种烟草的农户,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离开。
这时候,三叔输液完毕,直起腰杆来抖了抖身子,便急匆匆地出去了。三叔还要赶往田里,今天他家采摘烟叶。雨,又淅淅沥沥落下来。
在这个季节,在乡村医生这里,不存在什么医嘱禁忌。因为常态化的病,是一个循环的过程。而这种疾病的循环发作,因为匆忙的生产,只能止痛,延缓。采摘烟叶的乡亲们风里来雨里去,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来医生这里“栓”一下,又急匆匆地闯进风雨。在这样的季节,镇上的药店里的“头痛粉”,“克感敏”,“藿香正气水”等这些止痛驱寒的药物基本上会脱销。在雨季,在烟草收获的季节,乡亲们把一年的生计都寄托在其中。
那么,有人会问,雨天为什么不穿雨衣呢?我没说乡亲们不穿,不过即使穿着雨衣,在长时间的雨水之下即使防护得再好也会被浸透,何况还要劳动。况且在湿热的南高原雨季,在雨衣里,汗水不比雨水少。雨水很公平的将风寒骨痛投入到那些不备雨季的乡亲们身上,然后再越过雨具,投入到备雨具的乡亲们身上。
“老鸦叉叉草”加柴胡,以黑胡椒做引,这是偏方,理火驱寒。然后闯进风雨,到田里去。
藿香正气水加头痛粉,治感冒发烧。然后闯进风雨,到田里去。
无数次的,刮痧拔火,拔火刮痧。然后闯进风雨,到田里去。
无论如何,这个雨季,都要到田里去。
也正是雨季,雨季伴随着疾病,但在这时我的乡亲们不能生病,因为这是个收获的季节,一天时间都耽搁不起。所以他们开始迷信于滋补品,当然,我所说的滋补品不是一贯以为。在雨季,烟草收获的季节,我的乡亲们先入为主的将“紫车河”的功效无限拔高,伤寒感冒,跌打损伤皆在其功效之内。
我所说的“紫车河”就是俗称的胎盘,胎盘在雨季一度成为炙手可热的滋补品,因为其可遇不可求。也偏偏时不时村里妇人在村口闲聊时,为了炫耀吃到这可遇不可求的滋补品,从而夸大的胎盘的具体功效。
“自从去年吃了胎盘后,我一年没生过病了!”
以讹传讹。
“吃了胎盘炖老母鸡以后,雨水天采摘烟叶都不用穿雨衣!”
于是,盲目从众的乡亲们经过无形的心理暗示之后,开始迷信于胎盘这一神奇的功效,并在方圆三亲六戚内疯狂寻求胎盘。一农户之女在城里医院的分娩科当护士,经常经手产妇产后的胎盘。后来干脆直接倒卖胎盘获利,售假颇高,供不应求。事情败露后,人人得而唾骂之。
药石之力,各药有专攻,怎可能有包治百病之神药,后来乡亲们似乎明白了这个道理。现如今,乡亲们的这一胎盘热是冷却下来了,不过仍然不忘记食疗滋补。镇上的中医院也顺因乡亲们的需求,特意请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开了一剂普遍适用的养生滋补药方。乡亲们到中医院报病情:“明天,明天我家采修烤烟,开一服药”,医生即懂。拿回家中,先下中药,在下老母鸡,同炖至熟烂即可。药食同补,乡村不缺老母鸡,乡亲们乐于这样。
后来我想,乡亲们如此迷信于胎盘的背后,在于劳苦的乡亲们一度将胎盘当作雨季疾病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惧怕生病。乡亲们把全年的生计都寄托在雨季的烟草之上,而烟草容不得人的半点冷落。所以要原谅,要原谅盲目的乡亲,这种盲目并不是愚蠢,一切都事出有因,都想好好地过活。
我也是今年才决定写这篇文章的,因为母亲。那时母亲在烟地,戴着粘满黑乎乎烟油的草帽抬起头对我说:“有时间写一写烟农的生活嘛!其实种烤烟最苦,水深火热的,要死要活的。”现在的父亲母亲还在种植烤烟,身体已经不如从前。可是他们还不能停吗,因为还有两个在求学途中,没有半点着落的儿子。还需要他们再为这个家的生计,以命相搏。
昨日听闻,家乡突将雹灾,烟草大面积受灾。打电话给母亲,她哭得像个孩子:“明年,明年还得种。”
后 记
在我的生命历程里,我时刻牢记,我是无比的热爱我的乡亲。因为我的骨子里从来就是农民,这是本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