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夜雨(组诗)
上饶师范学院 祝小明
清明夜雨
雨下了一整夜,好几次失眠
我感到一种幸福
并非由于喜爱雨的情感
也不是因为其他生活中的原因
仅仅是听到雨声中的蛙鸣
来自童年
来自万物某种相谐而完整
我躺在雨水的暖流中
怀想着远处的苍茫,一两个冒雨的路人
一封年代已久的诀别信
多么轻易地,它们的呈现
改变了我心中某些温柔的部分
是的,我不再受制于滂沱的感动和泪水
雨水稍歇,我内心平静
那些逝者的荷花又将轻轻漫过我的脚踝
失眠者药片
有那么久了,我们终于变得轻松
习惯在一个人死后偶尔悲伤地活着。
母亲在收拾房间的时候,把它们放在
他的照片和他经常看的书之间
棕褐的瓶身已经落满尘灰。
很多年过去,直到现在,我还是能听见
祖父在幽暗中穿过客厅,到另一端
像失孤的父亲,安抚一个激动的瓶身。随后是
拧开瓶盖,按下饮水器的声音。
那些响亮的药片,经由冰冷的胸腔渗入血管
在一个空无的体内继续消耗着
最后完全无法安静下来。
博山寺
群山高于寺顶
菩萨坐于堂中
庭下若积水空明
清风擎着露水的荷花
上山的乔达摩在清溪旁回忆晚云
下山的人纷纷投入厌世的古井
我只是安静地到来,为钟声有所松动
雨中睡起
整个城市被大雨迅速覆盖,雨声使我
提前结束夏日的昏睡
我光着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
从唯一的窗子望去
积雨云从远处山顶渐渐冰凉
人们在陌生的伞群中游窜。离我不远的
窗口上一棵出现在过去的香樟
在窗前晃动着闪亮的雨水和叶枝
令人恍惚
它们呈显我这样一种生活的真实:
往事的颤抖仍在继续发生,一些细节变得昏暗
像河底被遗忘的一只旧铁船
它们在我的叙述中重新明亮
而我像一个走向消逝的过去的人
身披万重的雨水
在事物中无端茫然站立
蛛 丝
在两排书架之间
我能看到那些细细的蛛丝
像我幼时在乡村角落中看到的那样
残破,和难以觉察。
它们的旧仿佛是一种时光的成色
一种被遗忘和缓慢的人生
在这蛛丝之下,不再有世界的浩荡
不再有因错误而产生的痛苦的归谬法
我选择平静,并且顺从
摁住欲望的针眼和耻骨
我接受对一根蛛丝的联想和看法
随之而来的那些细微而又悬而未决的时刻
呈显一个人内心生活的全部图景。
叙事曲
在南方,八月一个下雨的傍晚
我无所事事,在窗前看雨
一生中夏天傍晚的时辰,看雨。我听着
雨水落在屋后的树叶和杂草丛,贫穷的铁皮棚顶
落在这个城市不同事物上激起的声响。
暮色慢慢加深,雨水也将渐止息
我身后的房间昏暗而空旷。
如阴天的合唱团,落在室内的雨声
穿透了房间内所能接听的一切
使我的形体幽微而远渺,并且颤动。
雨的气味在入睡前退隐。
这里再没有具体的情感、日常生活,以及遗忘
我伸手捻暗了一个旧台灯
黑暗中的事物依然保持完整。
甚至我走后,一粒灰尘也没有改变位置。
小镇生活
有雨,停歇了
小镇的邮局显得安静
没有信件,寄信人和马匹
也没有那些错误和抵达。
中年的邮局职员在写诗
他在那堆无人收寄的发霉信堆上
写下南方、安魂曲、黄昏以及另一个人
直到他又一次写到老虎的金黄。
关于老虎的金黄他知道什么?
那个阿根廷人、玻璃中的动物学标本
还是一次秋天天气的症候
为一个梦幻般喻体的迷恋。
他的耳朵溢出听觉
他的喉结滑动如一颗樱桃
想象的津液开始清洗这日子的尘云
再稍晚些,他就能梦见老虎的金黄
他的手因触摸显得迫切。
而迫切有如一种必败的决心,他突然感到
多年以来造访他的
老虎的金黄已经萎缩
类似他桌下风干的枣核
包裹着因久远生活而形成的过期的脆甜。
多余的事
每天步行回家,穿过一栋旧民居
三楼一扇朝南的窗子,微微打开
窗外摆了几株花草,有时候能看见
一个刚睡醒,惺忪的少女
拿着剪刀和水壶
浇水,向楼下抛出多余的花枝
我在楼檐下看
即将开绽的兰花,和一个
尚未成形的香气的少女
在恼人的花影与少女的空隙中
我看到了去年种下的两株蔷薇
枝条在阳光中垂落下来
已经枯萎了
曾经握紧的青春和肉体
如今像一双空气中摊开的双手
虚无、悔恨,伸向我
我忘了周边的一切,静静等着
并隐隐感到一种不确定的暮年来到中间
大 雪
从去年开始,你就盼望一场茫茫的大雪。
你甚至准备了今冬的劈柴、米酒、针织手套
一册善良而温暖的《金蔷薇》。
你向远方的朋友们一一致信
描述记忆中的雪和可能有雪的日期。
但是亲爱的,并没有雪落在我们窗外
我不得不提醒你关心天气的变化。
空气中凝结的水越来越重。
我们去江边,像一对恋人那样,挽手,撑伞
看雨中小城的江景:无数细小的涟漪
如水消失在水中。
但仍然不是雪的方式。
仿佛是一种审美期待
你怀着虚构的热情,参与雪的修建
孩子样的天真和脸红。
像对一件最终礼物的奢望
感到幸福而周身颤抖。
雪 夜
雪下得有些深了,像有无数的松针
在外面细细地落。
整个冬天,我们像一块冬眠的冰
任凭事物在内心纷纷雪崩。
我们围坐在炉火旁剥柚子
空气在缓慢收紧
如雾凇般,近乎透明的裸裎。
窗外仍是漫长的雪夜
大雪之下是我们寄身的尘世
琥珀般安谧的温暖,多好啊
我们都曾渴望生活中某种后撤的宁静
而想起那时,你
却仍仿佛初夏时
遗落在颈脖上那一枚清凉的松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