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宫阙楼台

卷一 宫阙楼台

三十六宫连内苑 太平天子住崑山

南宋 赵伯骕(传) 五云楼阁图卷(局部)

绢本设色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五云楼阁凤城间,花木长新日月闲。

三十六宫连内苑,太平天子住崑山。

时是乱世,对生命尚抱热情的人们,正偷享片刻欢娱。

倘若花蕊夫人留下的近百首宫词犹若一幅细笔青绿山水长卷,则由此首为总起,画卷轻轻展开,并不着急展露五代前蜀王宫的真容,而先由高远空阔处取势,以一段仙气蒸腾中的全景山水定下全篇基调。云山雾罩中,纵观其天真气象,于是,凡琐碎实景、纷杂人物皆不先出。

起笔有高楼,尽在瑞云间。“五云楼”与“凤城”,仅是虚指,包含对盛唐遗风的追崇。五云者,青、白、赤、黑、黄五色祥云也,凡楼高入云有仙家气派,古人好称“五云楼”。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安排唐明皇与杨贵妃在仙宫重聚,“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道家典籍中记载王灵仙母、金华仙女常在五云之中的绝空之宫里游玩。

“蜀王殿上华筵开,五云歌从天上来。”曾有一位名叫金五云的唐宫中嫔在大蜀国的宫筵上献艺,布衣文人陈陶于席间聆听,作诗留记。这是前蜀武成元年(公元908年),开国皇帝王建称帝次年。那晚,金五云唱的是王维《伊州歌》,词曰“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馀。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曲终谢王侯,更衣后,她坐在南边不起眼的一头,泪满香腮,自叹音声未老,人已老,对诗人缓缓道出辛酸身世:战乱时她被迫随王建部队的军吏离开唐昭宗的宫殿入蜀,不觉已经二十年矣,犹若当年教坊琵琶伎裴兴奴在水边遇见江州司马白居易,诗人颇感人生无奈,“须臾宴罢各东西,雨散云飞莫知处”。

从唐王宫到蜀王宫,金五云不曾改名。“五云”作为一个祥瑞的词,任朝代更迭,仿佛气象永新。洛阳诗人李九龄入宋时,前、后蜀政权已经彻底覆灭,生逢时代更替的他,既目睹后蜀的繁华,又经历宋廷新政的革旧。他去过由唐高宗始建、又由前蜀后主王衍重修的青城道观上清宫,赋《上清辞》五首,其一云:“入海浮生汗漫秋,紫皇高宴五云楼。霓裳曲罢天风起,吹散仙香满十洲。”字里行间尽是对盛唐最后一幅旖滟风景的追怀。

“凤城”,此处比喻宫城。传说秦穆公爱女弄玉与女婿萧史,二人吹箫引凤,便双双乘鸾凤,升入仙道,他们的升仙台,后人称作凤凰台,乘鸾引凤之城即凤城。蜀人何光远撰笔记小说《鉴诫录》,记载花蕊夫人与其姐翊圣皇太妃游青城山一事,她们在丈人观相继题诗,太妃云“不羡乘鸾入烟雾,此中便是五云乡”,一句诗同时用了“乘鸾”“五云”两个典故。彼时,前蜀开国皇帝王建已经驾崩,花蕊夫人扶持自己的儿子、少主王衍嗣位为前蜀后主,因此被尊为顺圣皇太后,其姐则为翊圣皇太妃,姐妹共事一君,历史并不鲜见。

历代画家常以“五云楼阁”为题作画,从传世品来看,年代几乎都晚于五代,诸多构图意境与这首宫词贴近。在“五云楼阁”与“凤城”之间,少不了“花木长新日月闲”。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凡经营下笔,须留天地。何谓天地?有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立意定景。”作为花蕊夫人宫词首篇,数笔即呈现一派舒朗旷阔的开卷气象。日月闲闲,天地廓阔,时间与空间仿佛没有边际;宫阙楼台,在立意定景的主轴线上,簇拥长新花木,四季更迭不萎。画面既不过分凝艳,也无繁乱之嫌,没有王城的静穆威严,有的是安适无忧的太平逸气。

“三十六宫连内苑”,《礼记·昏义》述周代后妃制度:“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各宫数目及司职,历代不一,“三十六宫”只是形容宫阙数量之多。道教认为:“二仪之间,有三十六天,中有三十六宫,宫有一主。”历代人们形容后宫,或引申于此。唐人徐凝咏赵飞燕,有“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飞燕一朝得专宠,后宫美人皆如身在秋夜,日子格外冷清漫长。

“内苑”原是宫中园林,前蜀王建时代已有,它在嗣位后的王衍手上完成扩建,成为一座全新的大内禁苑,原有的“三十六宫”相对而言便是旧宫。仿佛《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有一些人仍住在原处,身为新皇帝的母亲和姨母,花蕊夫人与其姐翊圣皇太妃迁入这座全新的内苑,受王衍宠爱的妃嫔及她们的宫女侍臣也陆续迁入苑中。彼时,“三十六宫”已冷清空寂,而与之相连的“内苑”才是宫词中所叙述故事与景象的主要发生地。

在花蕊夫人宫词这张漫长画卷中点缀的具体景物,除了起烘托作用的花木,内苑便是了,她和苑中所有年轻人一样,生命最欢乐的时光在这里度过。关于内苑布局及各殿阁的详名,在之后的宫词里,将依场景渐次告知。

“太平天子住崑山”,崑,同昆,传说中的万山之宗,《山海经·西山经》:“西面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昆山是天帝之下都,守护神为天兽陆吾,阴阳家将风水龙脉源头引向昆仑,后被奉为道教神山,仙家居处。《拾遗记》卷十:“昆仑山有昆陵之地,其高出日月之上。山有九层,每层相去万里。有云色,从下望之,如城阙之象。四面有风,群仙常驾龙乘鹤,游戏其间。”自汉代始,蜀人崇道信教,蜀地成为道教圣地。花蕊夫人以昆山作喻西蜀的锦绣山川,似乎暗示这一切并非人间实像,繁华一梦,譬如朝露。

“太平天子”可用于所有太平时代、治国有方的天子。唐人郑綮撰《开天传信记》中,武则天见李隆基:“此儿气概,终当为吾家太平天子也。”它和花蕊宫词各篇散见的“君王”“官家”“大家”等笼统称谓一样,指蜀王宫里的年轻君主。

在许多场景里,关于皇帝的真容,或远望,或近观,或背影,恍惚瞬息即过;而花蕊夫人自己的形象,自始至终不见一字描写,她仅是以一双明慧的旁观者的眼睛,操持纤丽笔墨,记录下所见所闻,留与后人评阅。

三面宫城尽夹墙,苑中池水白茫茫。

亦从狮子门前入,旋见亭台绕岸旁。

五代前蜀 铜鎏金兽面衔环铺首

王建墓出土 高37.8cm 兽面直径29.4cm

成都永陵博物馆藏

狮子门是唐代留下的旧称,花蕊夫人沿用此名,或是效古,或是诗人惯用的巧障。依北宋张唐英撰《蜀梼杌》记载,它是蜀宫宫门之一,蜀都内城门与外城门,共计有二十一道,由于这首宫词的缘故,唯狮子门被传议至今。

有宫门就有宫墙,宫词前半部分是远景,似鸟瞰宫苑的全局,但见一道道宫墙内外包围环绕,苑中有清澈池水,浩浩荡荡。蜀都的繁华,随着蜀王宫的兴建,在花蕊夫人的时代达到巅峰。之前的城郭,由先秦至唐末,共经历过三次修筑,到形成“三面宫城尽夹墙”的局面,其间经历了一千三百多年。

初时,蜀人群居成邑,聚薪为巢,垒土为垣。战国时,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公元前316年)用司马错之策在葭萌(今四川广元)击溃蜀军,一举扫平蜀国,降公国为侯国,任命张若为蜀国守。五年后,张仪与张若始建蜀城,传说彼时从古郫江游出一只大龟,爬至东南方而亡,张仪因此问巫,巫曰:“依龟筑之。”便筑成一座“龟化城”,城分少城和大城,少城只有西、南、北三壁,东接大城,少城繁华多工商官府,大城防守多兵戎武备。总城郭周回十二里,高七丈,泥土夹板夯筑而成,是最早的秦城。

直到隋开皇年间,隋文帝立国,其四子杨秀受封蜀王。之后,杨秀大兴土木,将秦城西、南二隅城墙范围扩展,此时,秦城的少城已于东晋桓温伐蜀时被毁。杨秀在此次筑城中不仅将少城恢复,城郭周长也超过了秦城时代,由于格局未有变化,我们仍称秦城。

唐僖宗乾符年间,南诏蛮寇侵入西川,掠袭蜀城,僖宗任命右金吾大将军高骈为成都府尹兼剑南西川节度使前往镇守。高骈去时,约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见蜀地“既卑且隘,象龟行之屈缩……虽负山川之险,且乏金汤之固”(晚唐王徽《创筑罗城记》)。遂命人取土烧砖在古老的秦城外筑出罗城。则之前的秦城为子城,即内城,新的罗城为外城,便是新旧两重城。罗城内,成都府县所在地约秦子城之少城,各节署所在地约秦子城之大城。蜀都格局规模由此奠定。城北靠着武担山,城南临望江渎池,周回二十五里。

之后,朱全忠弑唐昭宗,立年幼的皇子李柷为傀儡帝,即哀皇帝。唐哀帝天祐四年(公元907年),朱全忠篡位,改国号梁,改年号开平,区别南北朝时的南梁,此梁国称后梁,又称朱梁,唐朝就此灭亡,纷乱不宁的五代十国拉开序幕。曾被唐昭宗封为蜀王的西川节度使王建,不愿服从朱梁,随即拥兵自立,建立前蜀政权,称大蜀国,僭伪称帝。王建目不识丁,然非一俗莽武夫,他广纳贤士,重用大批入蜀的唐代名臣世族,并在西蜀诸州府公开招贤,量材取用。前蜀武成元年(公元908年),王建发布《郊天改元赦文》,同时宣布恢复唐时的科举制度。当他着力革旧迎新,重新建制时,还起用了一位麾下良才——杜陵诗人韦庄。

唐昭宗天复元年(公元901年),韦庄以东、西两川判官、左补阙等职投蜀,成为王建的掌书记,护拥他直至其称帝,韦庄即被任命为左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为前蜀定立制度号令、刑政礼乐,次年官拜宰相。王建的蜀王宫,首先是在原节署大衙堂宇厅馆基础上改建的,将原来的大衙门改为宣德门。东、南、西、北各有宫门和城门,名称沿袭唐代宫殿形制,如内城南门中隔为神雀门,北门中隔为玄武门,蜀王殿为承乾殿,并将原地方军队伎乐组织“乐营”改为教坊,原使府公厨“使厨”改为御食厨,以求用永维新。如此一来,原成都府衙被移出子城,蜀都迎来历史上最繁盛的时期,而花蕊夫人所言的“三十六宫”与“内苑”便在这座宫城之内。

“苑中池水白茫茫”,宫内偏西门处,有一人工池景,昔日,杨秀扩城时,由秦城大城西边取土,土竭水现,竟渐渐汇成一大池。前蜀王建时代,此池在蜀王宫西北边。至王建之子王衍嗣位为前蜀后主时,他又对蜀王宫的内苑进行大规模改造,以池水为中心,较之普通意义上的御花园,此新修的内苑可称为一座设计在王宫内的离宫,不仅供天子游赏,兼有起居作用。

蜀王宫的西、北、南三面宫城与内苑的宫墙相夹,而两座东门相距稍远,便是此首宫词所言“三面宫城尽夹墙”。蜀城分为四层,由内向外渐次是:内苑(夹城)、蜀王宫、秦城、罗城。花蕊夫人宫词大部分在这次重修后写出,词中描述场景以内苑为主。

蜀王宫南面是狮子门,原节署衙门时即有,王建时代,它被更名神兽门,王衍时代又改称瑞兽门。通常宫门左右有石雕神兽镇守,作为官家传统,自汉代始兴,可镇邪避殃,护持太平。

狮子门前可有一对石狮子?历史没有给出答案。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永陵王建墓出土了一对硕大的铜兽面铺首,兽头有双角,怒目露牙,口衔铜环,神情威猛慑人,和它们一起镶在朱漆的墓宫门上的,还有一百三十二枚铜乳钉,以及镂着华美花叶的铜饰片,均为鎏金,金光灿烂地守护着这位时代的开创者,由此可推测当年蜀王宫城门的豪华程度。

“亦从狮子门前入,旋见亭台绕岸旁。”狮子门连接的是内苑与蜀王宫,它是宫里一道内门,并非连接宫内与宫外的宫城门。由此,宫词的视角从空中俯瞰降至地面平视,在门外望去,不见布局总貌,只见高低错落的亭台,傍生在曲折的水岸边。

夹城门与内门通,朝罢巡游到苑中。

每日日高祗候处,满堤红艳立春风。

前蜀乾德三年(公元921年)夏五月,前蜀后主王衍翻建成这座水色旖旎的内苑,其中台榭秀立,草木葳蕤,延袤十里。内苑本就在蜀王宫中,始终有一道墙与宫墙相夹,便是“夹城门与内门通”。

内苑是一座夹城,夹城门如果在蜀王宫的南边,位置稍偏西,应是前文所述的狮子门。唐玄宗时,曾派教坊使范安在长安城修筑夹城复道,北接大明宫,南入兴庆宫,经明春延喜门,到达曲江芙蓉苑,通行便捷私密,外人不可知。杜甫有诗云:“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兴庆宫有一座花萼相辉楼,安禄山起兵造反后,唐玄宗于楼上设宴置酒,遥望芙蓉苑和宜春苑,想起从前常常由夹城至苑内游幸,如今歌舞罢停,凄怆不已。

回到花蕊夫人宫词里,天下仍是太平春。此时,新君在御殿上完早朝,由夹城门进入内苑,游宴寻乐。这里,亭台楼阁藏在九曲池水间,时隐时现,水空阔时见画船,水迂回处见楼台,曲径通幽,花鸟鲜盈,而非一览即知全貌,便是皇家内苑的精妙所在。

宫苑之设,先秦始有,初是帝王狩猎行乐的囿,周文王有灵囿,囿外广植林木曰苑。苑中必有宫阙楼台,山林水泽。秦时渭南有上林苑,西汉武帝时扩建,凿昆明池以理水调气;北齐武帝高湛在邺城有仙都苑,布局囊五岳五海;北魏明帝在洛阳有芳林苑,后避齐王曹芳讳改名华林苑,在天渊池南,设曲水流觞;南朝梁元帝在江陵子城中建湘东苑,穿池构山,缘岸广植莲蒲,杂栽奇木;隋唐时,宫苑的修筑达到全盛期,隋炀帝在东都洛阳有西苑,苑内设山造海,海之北有龙鳞渠,沿渠建十六后妃庭院,每院临渠开门,渠上架飞桥相通。唐长安城延续隋制,禁苑是隋文帝时的大兴苑,含东内苑、西内苑,合称“大内三苑”。各苑殿阁林立,山水相依,层接不穷;武则天时代,改洛阳东都苑为神都苑,唐玄宗时代,最盛不过兴庆宫、芙蓉苑,犹记得杨贵妃在沉香亭北观牡丹。

到五代时,王建沿袭唐朝制度兴修蜀王宫,为一国肇始树立威仪,王衍大肆整修内苑也是沿唐制,仿佛在西蜀重镇立起一座媲美天宝年间的芙蓉苑,手笔之大,非出身绮纨富贵之家不能有。但与先王相比,王衍此番作用,完全以享乐为先,决非意在稳定前蜀社稷。

前蜀光天元年(公元918年)六月,王建驾崩,年仅十八岁的王衍成为前蜀后主,衍字化源,本“宗”字辈排名王宗衍,即位后去“宗”字。在王建的亲生儿子里,他排序十一,年龄最小,一度不被父亲看好,全凭年轻的母亲花蕊夫人倚仗专宠,外结宦官,干预政事得以上升。八岁时,宗衍被封郑王,两年后,同父异母哥哥王宗懿被立为太子。过了四年,宗懿被内枢密使唐道袭诬告谋反,死于一场兵变镇压。当王建在王宗辂和王宗杰两个儿子之间定夺不下时,花蕊夫人密令时任飞龙使的宦官唐文扆以“百镒黄金”贿赂宰相张格,暗示圣上已经默许宗衍为太子,在张格力挺下,宗衍得立。王建命终时,急召回镇守北疆的义子王宗弼辅佐太子,唐文扆见势很快派兵驻守蜀宫大门阻拦,意图谋反夺权,结果被其部下、内皇城使潘在迎告了密,唐文扆先遭贬后流放,在宗衍当上皇帝之后被杀。

唐李思训(传) 宫苑图卷

绢本设色23.9×77.2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王建是许州舞阳人,虽掠盗起家,但治理前蜀的十二年间,劝农桑,轻徭赋,惠养百姓,最后寿终正寝,寿元七十二,临终留下一句:“太子若不克荷,但置之别宫,选立贤者,慎勿害之。”此时他虽已有悔意,却没有另选,朝中大臣更是无人提出主张。王建到了晚年,已不信任许州故人,又担忧老臣不听幼主的命令,临终时在托孤大臣一事上,重用宦官宋光嗣、翰林学士承旨庾凝绩,是前蜀宦官理政的真正开始。王衍嗣位后,作风与其父全然两样,元勋渐渐被排斥出朝廷,朝中各事由宦官打理,自己则结集一众佞臣纵情欢乐。而军权、官职升迁除授之事均交王宗弼,由此王宗弼开始明目张胆纳贿谋私,腐败失节。

王衍好酒,迷恋脂粉裙钗。嘉王宗寿曾在宫宴上进谏,恳请他应以社稷为重,佞臣们却取笑嘉王一向喜欢酒后起悲兴,新君不用见怪。王衍即命宫人李玉箫当场唱出他新撰的宫词:“辉辉赫赫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新。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行文至此,我们便知,蜀宫内苑中的池名叫宣华池,在王衍时代,这座内苑名为宣华苑。宣华者,明亮馥丽花色也,宫词第一首有“花木长新日月闲”之句,蜀宫内苑随处可见四时不断的各色繁花,熠熠长新。

王建在世时,曾路过内苑,隔着夹城的墙听见王衍在苑中结众玩斗鸡,不禁叹息:“吾百战以立基业,此辈其能守乎?”在这座看似安逸的宫城外,藩镇跋扈,不乏对物华天宝的蜀都虎视眈眈之辈。北有后唐,南有蛮诏,敌人的箭始终在弓弦上。彼时的花蕊夫人,刚刚年过四十,已是顺圣皇太后,她或是清楚地知晓,先王遗范早已不再,倘若某天遭遇命运覆手,强敌迫攻,亦是无能为力。

从蜀王宫步入狮子门,步进烟树迷乱的内苑,时光似乎消失了。“朝罢巡游到苑中”,“朝罢”紧跟着“巡游”,新君尚未进苑,便看见执掌供奉乘舆、朝会游幸的閤门使已经将一切准备好,迎接圣驾的游幸。

“每日日高祗候处,满堤红艳立春风”,唯有唐人金碧山水,能绘出此番虚景。翠色长堤,花红胜火,美人当风而立,艳阳照在山石迎光处,清池粼波间,亭台金檐边,宫人绣袍上……石青、石绿、赭石、朱砂一番敷染后,必有泥金着意点缀,才使画面溢彩流光。

极繁盛的景象背后,总隐藏着强烈的不安。正因如此,后人才会从各个朝代的传世画迹中看见前人当时的心境,瞬息而过的胜景,一朝留驻纸绢,便千秋万代。春风温暖又无情,“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朝代更迭,江山不改,只有绘事叙事者的彩笔,才使那年那时的春风,变成唯一,变成私有。

锦城上起凌烟阁,拥殿遮楼一向高。

认得圣颜遥望见,碧阑干映赭黄袍。

凌烟阁,真名扶天阁,前蜀高祖王建在前蜀永平五年(公元915年)效仿唐宫凌烟阁而造,阁内绘开国功臣像以彰勋绩。宫词中的“圣颜”,没有细说,唯一描述是赭黄袍,按唐制,正三品以上文武官服紫,王建原是藩王,僭伪称帝后,方由紫绶改服赭黄袍,这里且说王建。

王建年少时,曾犯偷盗贩私罪,入狱后不久出逃,至武当山遇一僧人,说他骨相异奇,与其区区为盗,落得一贼名,不如从军,自求豹变。王建听后,遂加入忠武军,跟随讨伐王仙芝,护驾唐僖宗,率领神策军,后遇坎遭贬,迁任利州防御使,一路虽有成有败,但势力越来越大。他曾招八千亡命徒,攻陷阆州,自称刺史。当他攻占东、西两川,已被唐昭宗封为蜀王。起兵夺蜀时,他用的是一支由溪峒蛮夷组成的“野战军”,倒不再行使小盗,而是一路掠夺明抢。

“锦城上起凌烟阁”,王建夺蜀,顺势而为。蜀都物产丰盛,满地奇珍,向来是豪阀争夺之地。唐昭宗时代,王建曾以十万茶、布进贡。这里自古盛产茶叶、布帛,织锦业尤其发达。为了消灭当时的西川节度使陈敬瑄,王建利诱兵士:“成都号花锦城,玉帛子女,诸儿可自取。”锦城、花锦城为蜀都别称,蜀锦绚美似繁花,汉代时,城东南有织锦官署,专设锦官督造,故又名锦官城。

王建造扶天阁,名字有“扶天纲,立地纪”之意。投蜀的贯休和尚作诗赞颂,将扶天阁比作唐宫凌烟阁,云“已闻图上凌烟阁,宠渥穹窿玉不名”。花蕊夫人用了相同的借称。

南宋 赵伯驹(传) 仙山楼阁图

绢本设色26×27cm

辽宁省博物馆藏

凌烟阁在长安西内苑三清殿侧,看似普通,本来用作宴饮聚会,唐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年迈的唐太宗命画师阎立本在这里为长孙无忌、杜如晦、魏徵、房玄龄等二十四位元勋绘像,褚遂良为其题阁。此时,凌烟阁功臣有许多已不在人世,或兵变,或病亡,唐太宗常去那里追忆故人。之后的唐朝帝王对功臣图有所增补,到唐昭宗时代,凌烟阁功臣图已增加到一百多人。

唐太宗效法的是两汉,《唐会要》卷四十五记载:“是以甘露良佐,麟阁着其美;建武功臣,云台纪其迹……可并图画于凌烟阁,庶念功之怀。”西汉宣帝时,在咸阳未央宫麒麟阁墙壁上为十一功臣绘像;东汉明帝时,在洛阳南宫云台绘二十八位将领像,后增加至三十二位,为云台三十二将。北周也有凌烟阁,庾信为柱国大将军田弘撰碑志云:“天子画凌烟之阁,言念旧臣,出平乐之宫,实思贤傅。”但此阁已无从考。

唐玄宗开元年间,凌烟阁功臣图因年久褪色进行修复,执笔的是官至左武卫将军的曹霸,杜甫作诗赞道:“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曹霸笔下鞍马人物栩栩如生,仿佛沉睡百年的贞观大将在暗淡墙面上猛然醒来,一身披挂,猎猎迎风。

唐宫凌烟阁,规模平常,蜀都扶天阁却不容小觑。花蕊夫人形容“拥殿遮楼一向高”,可见其凌云之势。入列的功臣,数量估计不亚于唐太宗时代。王建的统治集团里,唐衣冠之族众多,开国后,三十二位唐室旧臣被王建授予官爵,其中名臣之后有吏部侍郎韦庄、中书侍郎张格、御史大夫冯涓等。张格为唐宰相张濬次子,冯涓为唐吏部尚书冯宿之孙。所以前蜀典章制度,承继唐代遗风。王建还好认善战之士为义子以巩固阵营,有确实姓名记载的计四十二位。年最长的王宗佶受封中书令,次子王宗侃受封太保兼侍中,还有担任兴州刺史的王宗浩以及华洪(王宗涤);武将中有助王建击溃东川节度使顾彦晖的周德权,后累迁太保、中节令,以及率亲信百人斩关投蜀的后梁大将刘知俊等。虽有的因恃功专权被处死,有的遭忌被杀,但夺江山时,个个赫赫有功。

造扶天阁的那一年,王建在龙兴宫天宝院建寿昌殿,内有一幅从玉局化道观移来的天子像,出自唐僖宗时代的翰林供奉、后避难入蜀的常重胤之手。王建造天子像和功臣像之举,无非枭雄垂暮,盘点功绩,以绘像留存其精神,以期不朽,垂教后世。可惜,当年十一月某夜,蜀王宫突遇大火,扶天阁与寿昌殿毁于当夜。三年后,王建病薨,葬于永陵。

当年,花蕊夫人遥望扶天阁,天子正在楼阁上观天下。“认得圣颜遥望见”,“认得”“遥望”二词,模糊时空。王建的模样,《新五代史·前蜀世家》形容“隆眉广颡,状貌伟然”。永陵有一尊王建的石雕,真人尺寸,走近看,果然是面堂方正,阔额、浓眉、深目。黑色幞头,袍衫虽已脱色,依稀能辨出赭黄,典型的唐帝王常服。他腰佩玉带,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千多年。

“碧阑干映赭黄袍”,亮堂的碧阑干是配角,衬映天子袍。赭黄,黄中带赤,以柘木染丝织成,又称柘黄。殷商始,古人认为黄是大地之色、吉金之色、祭牲之毛色,西周至战国,古人将五色与五行对应,黄对应土,战国末期纵横家驺衍又以五行生克推出五德之运,谓之“五德终始说”,被秦始皇接纳,与秦帝国的国运相联系,用水德,色尚黑。以此推演,到了唐代,国运取土德,色尚黄。隋代上至天子,下至庶人,均可穿黄袍。初唐时各类黄色皆用,唐玄宗天宝年间,礼仪使太常卿韦縚奏请圣上将乘舆案褥、床褥、床帷用色从原来的紫,改成和御袍一致的赤黄。唐高宗总章元年,曾规定天子袍只用赭黄,其他一切黄色被禁用,到了唐末,许多史料表明此条不能绝对执行,只能明禁九品之上严格遵守章服用色:紫、朱、绿、青,九品之外诸如流外官、庶民、部曲、客女、奴婢服黄、白,这是一种成本很低的淡黄。但赭黄之色,不能僭越。

晚唐杜牧有怀古句“仰窥丹槛影,犹想赭袍光”(《华清池三十韵》)。结构与这首宫词略同,然而之后的画面是“蜀峰横惨澹,秦树远微茫”。乱世萧条,有警世之意。花蕊夫人的字里行间,不尽是换新天时的意气扬,反倒似一帧帧旧黄记忆,隔段时间,就拿出来见见阳光。

晚来随驾上城游,行到东西百尺楼。

回望苑中花柳色,绿阴红艳满池头。

花蕊夫人的笔端,概不记述琐杂心事,人世间种种勾连,落到纸面只有片断美景。诸如伤春、恼夏、悲秋、忧冬,一般诗人应有的闲愁与闲情,思绪流动中的点滴杯水波澜,在她眼中,统统不见。有的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洒脱,反倒不是麻醉,而是一种慷慨,明白生命实际是不能操控的。但这首,微有不同。

百尺楼,蜀王宫确实有,不像凌烟阁实名扶风阁,宫词中用了借称,百尺楼是一个实名。危楼高百尺,古人说起高楼,统称百尺楼。战国时,张仪奉秦惠王之命修建蜀城,盖了一座瞭望塔楼,后人称张仪楼,又称百尺楼,不过花蕊夫人作此诗,意不在吊先秦的古。前蜀永平五年(公元915年)十一月的那场无名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将百尺楼化为灰烬。这首宫词成诗时,楼还在不在,是花蕊夫人日后的回忆,还是登楼当晚的即兴之作,我们且看她对这首宫词做的布局安排。

前两句如流水,是简单平实的表述。暮色四合时,伴随圣驾上城闲游,宫城近处,有百尺楼,那一天,他们也行到了,这不过是后妃生活中普通的活动,隔三岔五就会发生。然而,花蕊夫人在暮色中回身,意思就深了。

她这一回身,看到了什么?

近前的事物,她丝毫不在意,站在百尺楼上远望,不望宣德门,也不望承乾殿,望的是池水潋滟的内苑,但见池头叠满碧树红花,好一派浓郁春色,天色沉沉,反衬得更是热烈。百尺楼尚未被焚毁的时候,内苑是蜀王宫里唯一的庭园,景色秀致,蜀主与后妃时常游宴于此,它的规模,虽不如王衍扩建之后豪奢,蜀王宫气象却尽纳其中。

回望旧宫内苑,她回望的是前蜀的黄金时代,转身的时候,或许是前蜀将要落幕之时。

《资治通鉴》卷二六九有一句“自得成都以来,宝货贮于百尺楼,悉为煨烬”。王建掠蜀,从唐僖宗光启二年(公元886年)迁任利州防御使开始,到建立前蜀政权,改年号武成(公元908年),二十年的征伐,侵民敛财,不计其数,攻蜀时,王建纵容部下“玉帛子女,诸儿可自取”,百尺楼是王建的藏宝楼,可想其中多少世间奇珍。

蜀道艰险,蜀地丰沃,绮罗绫縠、黄金美玉、药酒茶粮,自古不穷。后唐灭前蜀,得“铠仗、钱粮、金银、缯锦以千万计”(《十国春秋》)。武则天计划开凿蜀山,经雅州道攻打生羌,陈子昂反对道:“蜀为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谏雅州讨生羌书》)宋太祖平蜀,为了将财物纳入京师国库,干脆拆散蜀王宫,用拆下来的木料造船,将物帛金器一船一船运出,他知道,得蜀国之宝库,则大宋国库充盈。

那场大火,究竟怎么起的,是个谜。曾仕前蜀的文人孙光宪撰《北梦琐言》里有一则故事:军校黄承真曾在绵竹遇一老人郑山谷,对他说此国五行缺金,有剥金之名,曰金炀鬼。老人预测中了蜀王大火和乙酉年亡国杀戮之事。这场火烧掉了陈列功臣图的扶天阁,烧掉了供奉王建像的寿昌殿,烧掉了汇聚蜀地宝货的百尺楼,似乎要将王建的功与罪一并消除。失火当晚,王建义子王宗侃率兵欲救火,但王建已将门锁闭。到了第二天,大火依然未熄,王建在义兴门外召见群臣,命各司官将太庙神主聚起来,又让他们分别出去巡视都城,吩咐过后,回宫闭门不出。

三年后,王建薨逝,随葬品中有一条玉大带,出土时红鞓(革带)已朽烂,七方玉銙均雕有三趾飞龙,铊尾(亦作獭尾,玉带鞓端的饰件)背面刻有铭文,记述了失火一事:

王建墓出土铊尾 长19.5cm 宽6.9cm 厚约0.9cm

五代前蜀 玉大带(复原后)

玉銙(七方)每方约7.4×8.2cm

四川省博物院藏

永平五年乙亥,孟冬下旬之七日,荧惑次尾宿。尾主后宫,是夜火作,翌日于烈焰中得所宝玉一团。工人皆曰:此经大火不堪矣。上曰:天生神物,又安能损乎!遂命解之,其温润洁白异常,虽良工目所未睹。制成大带,其胯方阔二寸,獭尾六寸有五分。夫火炎昆岗,玉石俱焚,向非圣德所感,则何以臻此焉!谨记。

火中得玉,玉不会凭空而生,万千宝物尽成灰,而玉不惧火,也许是废墟中仅存之物。大火之后,此玉被制成大带,表面看作此铭文歌颂圣德,恐怕是为这把无名火消除不吉利的色彩。火灾刚过,王建实行大赦,不久,改年号通正。

火灾后,王建开始重修宫殿,直到王衍嗣位后的第三年,蜀王宫才大修完成,而王衍一门心思着重修建的是内苑。百尺楼的珍宝无法复制,扶天阁的元勋绘像,即使重新绘出,也已不再是开国时的气象。从昔日财富满盈的百尺楼,回望如今翠红烂漫的内苑,花蕊夫人在这一瞬间,恰似从前看见天子站在扶天阁上,流露出与那句“认得圣颜遥望见”差不多的心境。

“回望”与“遥望”,情绪转折处,暗藏不舍。不由得让人想起改琦绘《红楼梦图咏》,元春的画面只是一个背影,她坐在椅上,面对空无一人的大观园盛景,眼见一个繁华的空幻,“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处处又透露着末世的悲怆。

五代前蜀 玉大带铊尾

背面阴刻关于火灾一事的铭文王建墓出土四川博物院藏

图片来源《唐风遗韵——成都永陵博物馆出土文物图鉴》

旋移红树斸青苔,宣赐龙池再凿开。

展得绿波宽似海,水心宫殿胜蓬莱。

此为前蜀少主王衍主持下的一场革新,首句即有破土动工之疾势。“旋移红树劚青苔”,“旋移”一词用得甚好,红花尚满树头,旋即挪移他处,似乎花色还在空中飞旋,苔色还葱翠,一霎间便离了地,铁刃犹青湿。

“斸”一字,亦作“劚”,为凿挖解。唐人方干《题新竹》有这个画面:“青苔劚破植贞坚,细碧竿排郁眼鲜。”移栽新竹之前,必挖土掘地,竹适宜长在阴湿处,且少人行走,极适宜青苔生长,植种时,湿润的泥土连着成片青苔一起劚破,方植下贞坚挺拔的新竹,幼细竹竿排连起来,色如翡翠,鲜嫩欲滴,诗人望去,满眼春鲜。

“宣赐龙池再凿开”,隋文帝开皇初年,蜀王杨秀扩城,自秦城西边将土取竭时始现此池,渐渐被修砌装点成一泛舟观景之地,其时刚好有一胡僧来此,见池水浩瀚,忍不住以梵语赞之:“摩诃宫毗罗!”因此得名摩诃池。摩诃:无限之广大;毗罗:龙,意为此池广大有真龙。花蕊夫人这首宫词中的“龙池”,是王建时代的叫法。王建改节署大衙堂宇厅馆为蜀王宫,曰龙兴宫,摩诃池更名为龙跃池,并整治成皇家内苑中心,以彰天子之势,又或许附应胡僧所言此池有龙,是出现真龙天子的祥兆。随着王衍一声号令,原本绿荫红艳的摩诃水岸再次被叮叮当当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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