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国学大师任继愈先生的交谊
2009年7月11日惊悉任继愈先生驾鹤西行,万分悲痛。现将我与任先生交谊情况写在下面,捧心香一瓣于先生灵前。
1959年10月13日深夜,毛泽东给北京大学打电话,邀请哲学系的任继愈教授到中南海谈话,从三点钟一直谈到早晨七点。毛泽东讲,我看了你写的几篇有关佛教的文章,你的研究很有价值。在我们国内没有人研究佛教怎么行?福音书、道教、回教也要研究。
不久,毛泽东又批示要用历史唯物主义批判神学,称赞任继愈收入其《汉唐佛教思想论集》中的几篇文章:“对世界三大宗教(耶稣教、回教、佛教),至今影响着广大人口,我们都没有知识,国内没有一个由马克思主义者领导的研究机构,没有一本可看的刊物。……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写文章也很少,例如任继愈发表的几篇谈佛学的文章,已如凤毛麟角,谈耶稣教、回教的没有见过。不批判神学就不能写好哲学史,也不能写好文学史或世界史。”
在毛泽东的关怀下,中国科学院成立了世界宗教研究所,由任继愈教授担任所长。
任继愈教授是中国哲学史和佛教学理论专家,曾兼任中国宗教学学会理事长、中国无神论学会理事长、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北京西藏佛教研究会理事长。
我与任继愈先生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交往,至今已20多年。任先生不善言辞,性格内向,学问博大精深却谦虚谨慎,不事张扬,对年轻人则爱护备至,循循善诱,甘当人梯。
1980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创办《大学生》杂志,该社编辑江溶约我写一篇任继愈先生的访谈文章。我在那年夏天访见任先生,回来后草成《任继愈谈中国哲学史和佛教研究》一文,刊于10月出版的《大学生》杂志。拙文得到任先生的首肯,他后来对我说:“写学术访问记也不容易,作者只有懂,才能提得出,才能将被访者的话准确地转化为读者可以理解的文字。”
任继愈先生工作照 邹士方摄(20世纪80年代)
任继愈(右)与邹士方合影于任寓小院中(1980年夏))
1981年北京大学团委和学生会拟编一部《北大人才史话》,其中有北大老校友任继愈先生一篇,指定由我撰稿,我请任先生提供材料,他复我一信:
邹士方同志:
寄来的稿子及照片均收到多日。没有及时回信,我觉得应当多介绍一些北大有成就的专家,重点放在中青年教师方面,这样对人才的成长更有现实意义,教育意义也更大些。
还因为杂事太多,没有时间多考虑过去的事。这也是迟迟未能回信的原因。请原谅。
此致
敬礼
任继愈
1981.4.30
(又有铅笔字)信写好,未发又患病,又耽搁了多日,至歉。
此信附有为《北大人才史话》所写任继愈传略,大稿纸4页。
1985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出版《怎样学习哲学》一书,江溶主编,他又约我写一篇《任继愈谈宗教学的学习与研究》,我准备在原来《大学生》杂志所刊一文基础上增加内容再成文。
我写信给任先生,请他提供有关学习宗教学方面的材料。为此事他复三封信:
邹士方同志:
稿寄上。题目为《关于宗教学研究问题》。
如不适合要求,请提出意见,再商量。
此致
敬礼!
任继愈
一九八四、一、十六、
邹士方同志:
来信收到。对不起,一直未能把稿子交出,又劳来信询问。四月一日即将文章寄去。
此致
敬礼!
任继愈
一九八四、三、卅、
邹士方同志:
近日较忙,现在才把稿写好。今寄上请你看看,这是接前次寄去的文章的补充。
此致
敬礼!
任继愈
一九八四、四、三、
任先生共为我提供材料两次,全部用16开大稿纸誊写清楚,一丝不苟,应是花了不少时间和心血,很让人感动。
《任继愈谈宗教学的学习与研究》一文后收入《怎样学习哲学》一书,于1985年6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1987年我请调任北京图书馆馆长的任先生提供书评稿件,评介由他主编的学术著作,由我在《人民政协报》“书林折枝”专栏刊出。任先生组织了几篇稿件,对由他主编的大部头《中国哲学发展史》和《中国佛教史》进行评介,在《人民政协报》刊登。其间他有五封信与我:
邹士方同志:
上次谈到关于组织书评的事,我当尽力组织,已约好了两篇,旧诗词以后当寄上。
此致
敬礼
任继愈
1987.2.13日
因事忙,未即复,至歉。
邹士方同志:
上次说的要一点《书评》,我们组织了几篇,先介绍我们的《中国哲学发展史》和《中国佛教史》。因为这两部书都列入我国“六五”和“七五”期间社会科学的国家重点科研项目。
《书评》先寄上一篇,不知是否合用。
此致
敬礼
任继愈
一九八七年二月廿八日
邹士方同志:
今送上书评两篇请考虑是否可用。可以删改。
作者地址
(1)业露华——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宗教所
(2)潘桂明——合肥安徽大学哲学系
此致
敬礼!
任继愈
1987.4.14
邹士方同志:
还有本(佛教史第二卷)样书未给您带去,因为经管人不在京,不知道是否还有存书,等过两天才能知道。
此致
敬礼!
任继愈
1987.6.10
邹士方同志:
书评作者潘桂明,在安徽大学哲学系。主讲中国哲学及佛教史课。
此致
敬礼
任继愈
1987.12.12
从上述信件可以看出,任先生做事一板一眼,十分严谨,如同他做学问一样。
刊登书评稿的额外收获,是我得到由任先生题款签名的《中国哲学发展史先秦卷》、《中国哲学发展史秦汉卷》两册和《中国佛教史》第一卷、第二卷各一册,而且《中国佛教史》两册还是精装本,十分难得。
1988年有一天我打电话问候任先生,他在电话中忽然调侃起来:“你出了好几本书,也不送我一本?我对你研究朱光潜宗白华两位老先生的书很有兴趣啊!”我大吃一惊,目瞪口呆!真没想到任先生在百忙之中,还一直关心着我的点滴成绩,让我感激备至!我忙说:“实在不好意思,拿不出手呀。”他热情鼓励我:“你的研究是填补空白,带有草创性质,很有价值嘛!”1989年1月我专程到任先生寓中,奉上拙著《朱光潜宗白华论》,请他指教。
当时为他拍了两张颇有特色的照片,一幅背景是他的邻居、漫画大师华君武绘赠他的墨笔漫画及色彩斑驳的唐三彩马,一幅背景上是一只精巧的瓷花瓶。思想家在艺术的氛围中显得非常纯粹和真实。
任继愈教授在国家图书馆 邹士方摄(2003年1月6日)
2003年1月6日下午我去国家图书馆拜望时任国家图书馆馆长的任先生。他刚开完会回来,应该很疲乏了,但还是十分耐心地观看了我20多幅国画新作。他看得饶有兴味,还不时地问我一些有关绘画的问题,十分和蔼。我提出为他拍照,他欣然应允。当时他办公室内盆花很多,地下桌上,姹紫嫣红。拍照前他让秘书将盆花搬走大部分,只在身边留下一盆。他说:“太花哨了!”这一举动使我看到任先生务实、质朴、严谨的学者风范。
我请他为我的画集和摄影集题签,蒙他应允。果然不失信,过些日子他亲自寄来他题写的三纸题签,信封亦由他亲笔书写,使我十分感动。
20世纪80年代任继愈先生曾四次题句赠我。
第一次在1980年,题赠的是他两句未发表的诗句:“几上微尘拂不尽,天边霁月浩无边。”
任继愈为《邹士方画集》题签
两句诗精辟地点出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和学术、艺术境界。一个是“污”,一个是“净”;一个是“浊”,一个是“清”;一个是“暗”,一个是“明”;一个是“为物所役”,一个是“不被物所羁”;一个是“无明”、“烦恼”,一个是“得大自在”;一个是“小”,一个是“大”;一个是“形而下”,一个是“形而上”;一个是“有限”,一个是“无限”;一个是“有”,一个是“无”;一个是“必然”,一个是“自由”。
“天边霁月浩无边”的境界是“花繁柳密处能拨开方见手段,风狂雨骤时可立定方是脚跟”(宁波天同寺联),是“身非树,镜非台,无物无尘自去来”(启功联语)。只有从宏观上把握宇宙社会人生的无尽无限,让自己的心灵像清明的月光一样,浩浩无边,遍洒人间,才能向着这种风范去追寻,以臻于崇高和美妙。
任先生第二次给我题的是:“为无为之为,品无味之味”,是用毛笔写的斗方。
第一句来源于老子的自然无为的哲学思想以及吸收此思想的佛教大乘(天台、贤首、禅、净等宗)教义“无为缘起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无为而治”,“无心即无物,无物即天真,天真即大道”,明心见性,舍弃妄心,除染还净,去尘复明,归本转皎,返璞归真。
任继愈在季羡林80寿诞庆祝会上发言 邹士方摄(1991年8月6日)
第二句来源于庄子的“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和老子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美学思想,以及刘勰、钟嵘、司空图、欧阳修等人以“味”来描述审美体验、品评文艺的鉴赏思想。“至乐无乐”,至味无味,味之极也。
关于“无味之味”的艺术境界,古今文学艺术家多有体会阐发。
金农说:“寄食僧厨,积岁清斋,日日以菜羹作供,其中滋味,亦觉不薄,写经之暇,画佛为事。”金农70岁寓居扬州西方寺,以平淡的心境,面对人世的炎凉沧桑,每天写经画佛,伫立寺前,遥看山色而已。
潘天寿说:“学书者始由不工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唯诗人兼画家者,能得个中至致。”“荒山乱石间,几枝野草,数朵闲花,即是吾辈无上粉本。”“看荒村水际之老梅,矮屋疏篱之空菊,其情致之清超绝俗恐非宫廷中之人所能领略。”
巴金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王蒙说:“大道无术。”
只有知道放弃,才有可能得到;只有顺其自然,才能随心所欲;只有努力体味平淡,才能达到人生和学术、艺术上的至高境界。从“执著”到放下,从有为到无为,铅华落尽见真淳,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方为极致。
任继愈题赠邹士方1
任继愈题赠邹士方2
任先生给我的两次题词,在精神和实质上是完全一致的,犹如孪生兄弟,同胞姐妹。
除以上两次正规的题赠,1980年8月24日他还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一段话:“学习了马克思主义,可以提高科学研究的本领,从许多纷乱的现象中寻出规律性的东西。”这是他治学的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