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的兴盛与论说文的繁荣——正始论说文的文化学阐释

玄学的兴盛与论说文的繁荣
——正始论说文的文化学阐释

正始时期大一统帝国的分裂、传统价值体系的失范以及王纲的解纽,使人们的思想从禁锢中解放出来,造就了一大批哲学奇才,思维既非常活跃,思辨也十分深刻,立说更异常新颖,思想界仿佛又进入了另一个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章太炎就认为“魏晋之文”,“持论仿佛晚周”。[19]可惜人们通常只把这一时期的论说文当作思想史上宝贵的哲学论著,很少将它们视为文学史上难得的优美文章。其实,它们不仅“师心独见,锋颖精密”[20],而且个性鲜明,语言优美,前人称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21]。我们试图从文章学的角度,在较为广阔的文化背景上阐释这些论说文的艺术特征及其成因。

一、“师心独见”与“非汤武而薄周孔”

一方面由于天下一统而思无二途,另一方面由于师弟相传不贵立异,所以汉世很少有人能在学术上自立门户。立论时别出机杼,敷旨大多依据六经,立说更不敢稍离师训,这使得汉世的论说文其下者往往以繁丽之辞文陈腐之义。章氏在《国故论衡·论式》中说:“后汉诸子渐兴,迄魏初几百种,然其深达理要者,辨事不过《论衡》,议政不过《昌言》,方人不过《人物志》,此三体差可攀晚周,其余虽娴雅,悉腐谈也。”[22]他在《国学讲演录》中也说:“汉人之文,后世以为高,然说理之作实寡。”[23]

东汉末年随着皇权的衰微,儒家的价值体系也失去了维系人心的力量,士人不再以此为准绳来臧否人物裁量执政,曹丕在《典论》中评论这一时期的社会思潮时说:“桓、灵之际,阉寺专命于上,布衣横议于下,干禄者殚货以奉贵,要名者倾身以事势,位成乎私门,名定乎横巷。由是户异议,人殊论。论无常检,事无定价。”[24]儒家价值标准不再能统一人们的思想,无论是发生的事件还是对事件的评价都开始离“经”叛“道”。“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25],正始期间儒家的价值规范受到士人普遍的怀疑、轻视和嘲讽,“纵情、背礼、败俗”在士人之间一时成为风尚。阮籍指责礼法之士“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大人先生传》),他在《咏怀》其六十七中辛辣地讥讽了礼法之士道貌岸然而又贪婪卑劣的丑态。

在理论上首先是言意之辩动摇了儒家经典文本的神圣性,玄学家认为“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因而“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26]嵇康接着又由否定“六籍”进而否定“圣人”本身,公开声言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释私论》)的命题。正始恰处在这一文化转型的历史时期,旧的权威业已衰落而新的权威尚未确立,一方面固然造成“论无定检”的思想混乱,另一方面又使作家可以不循前轨独标新义,因而形成此时论说文“师心独见”的特点。《文心雕龙·才略》称“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有的学者中肯地指出这两句是“互文见义”。[27]当然不仅仅嵇康、阮籍如此,正始的其他作家遣论又何尝不是师心使气呢?

“师心独见”就是写论说文时既不仰古人的鼻息,也不随当时的大流唱和,而是经由认真思考独得于心。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对此有明确的表述:“夫推类辨物,当先求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后借古义以明之耳。今未得之于心,而多恃前言以为谈证,自此以往,恐巧历不能纪耳。”只有“师心”才能“独见”,掇拾“前言”就会了无新意。如果只知道引经据典,通篇充斥着圣贤的古训,自己的思想就将窒息停滞,自己的大脑就成了古人的跑马场。嵇康对桎梏于名教之内的学者深不以为然:

今子立六经以为准,仰仁义以为主;以规矩为轩驾,以讲诲为哺乳;由其途则通,乖其路则滞;游心极视,不睹其外;终年驰骋,思不出位。[28]

驰骋于世教之内,争巧于荣辱之间,以多同自减,思不出位。[29]

“立六经以为准”,“以规矩为轩驾”,即使“终年驰骋”也会“思不出位”,同时要做到“师心独见”还要敢于不同于“常人”,敢于质疑“常理”(《难宅无吉凶摄生论》),敢于否定“常论”,敢于超出“常人之域”,假如“使奇事绝于所见,妙理断于常论,以言通变达微,未之闻也”(《答难养生论》)。

嵇康就是“师心独见”的典范,他立说往往与古时旧说相左。我们来看看他的《难自然好学论》一文。张邈《自然好学论》称人们诵习六经就像长夜“得照太阳”,使人变得情喜而智开,学习礼教(名教)与人的本性(自然)是和谐一致的。这一观点其实是《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延伸,是玄学中“名教与自然合一”思想在读经这一问题上的展开。嵇康针锋相对地反驳说:“推其原也,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由是言之,则鸟不毁以求驯,兽不群而求畜;则人之真性,无为正当自然耽此礼学矣。”[30]他认为读经习礼违背人的本性,人们学习六经是现世利益驱使的结果,“积学明经以代稼穑”,“困而后学以致”“荣利”。他进而十分激烈地指出:“今若以明堂为丙舍,以诵讽为鬼语,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睹文籍则目瞧,修揖让则变伛,袭章服则转筋,谭礼典则齿龋。于是兼而弃之,与万物为更始,则吾子虽好学不倦,犹将阙焉。则向之不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也。”[31]在司马氏集团借名教钳制士人思想,鼓励人们读儒家经典的时候,嵇康发表这样大胆的议论显示出了他的理论锋芒和道德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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