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为劫灰的字画
叶至善
我家住在乐山的时候,曾经遇到一次轰炸,全家人从火窟中逃出来,除了随身衣服之外,几乎一点东西都没有带走。这倒并不是当时连顺手抓一点东西都来不及,实在因为在那熊熊的火光中,觉得能够逃生已算天幸,身外之物是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逃了出来之后,要用,没有用的,要穿,没有穿的,处处感到不便,于是逐一置备起来。棉织粗布和丝毛织品同样地可以御寒,土碗瓦匙使用起来与江西瓷器不差什么,并且,一年两年,渐渐地习惯了,也就不再想起那些烧掉的日用品了。使我常常想起而觉得惋惜的,只有那些没有法子再得到的字画。我深悔自己没有在逃出来的时候,把挂在壁上的字画随手扯下几张,卷成一卷带走。
那些字画中最可纪念的是一幅《天女散花图》,那是父亲母亲结婚时候一位朋友送来的礼物。图是绢本,阔约八寸,高不及阔的一倍。因为挂的日子久了,绢已经成了深茶色,而作画的墨色又很淡,所以远远地看去,只见右上角“天女散花图”五个篆文,旁边还有一行题款,和下面盖着的一颗赭红色的印章。凑近细看,才看得清天女的位置在全幅的中下部。她的面貌与服装,和别的画上的美女相仿,身子稍向左偏,左手提着花篮,右手稍低,按住花篮的口;从花篮里飘出来十来朵纤小的花,和她的衣带一顺,飘向她的右前方;她的衣袖和裙幅,也都被风吹得向那方翩翩地飘动。想来她正在御风而行吧。她的脸侧向右方,目光稍稍下垂,漠不关心地望着那些飘散的花朵。一起一伏的云绕在她的脚下,像海里的浪,然而从疏淡的墨色和轻飘的笔意看来,那毕竟是云。全幅空白部分约占五分之四,可是经几笔云这么一渲染,就似乎满幅弥漫着云气,那天女是在无际的云海上。
那幅画和一副小对联,一向是挂在父亲的书房里的。那对联是弘一法师的正书:“寒岩枯木原无想,野馆梅花别有春。”上下款都是长行小字,约略记得是“岁次大辰……结庐双髻山麓”“……晚晴沙门月臂书”。上款上方有一颗长方印,刻着一个坐在莲花上的佛像,下款下方也有两颗小印。父亲常常赞叹那副对联,说不但每个字的一笔一画都写得非常舒适,便是字与字之间的距离也布置得非常匀称,通体看来,有一种端庄静穆之美。
那副对联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家正搬进上海闸北一幢弄堂房子里,父亲在三楼亭子间里布置了他的书房。亭子间小得真像个亭子,放了一张书桌之外,只在父亲的座位后面,并排放了两个小书架,书桌前面还有一张茶几,两张有把手的大椅子,这样倒也紧凑,窝逸。布置停当后,父亲由我扶上茶几,在正对书桌的地位挂上那副小对联,在茶几上面的壁上挂上《天女散花图》。
那时候正是极冷的冬天。父亲每晚在书房里写东西,总要到十点过后。等弟弟睡着了之后,母亲引了我和妹妹就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里,因为那里生着个日本式的火钵。我和妹妹同坐在一张大椅子上,脸和手都凑近火钵,只觉得热烘烘的,不一会,妹妹的脸就通红了。母亲坐在另一张大椅子上做针线,就靠着那副小对联。对联的右方是两扇窗,窗外可以看到邻家窗子里淡黄的灯光,和上面横着的一条深而且黑的天空,只有很少的几颗星儿放射出寒光来。每隔一些时候,“檀香橄榄”的叫卖声冲破了夜的寂静,那声音尖锐而漫长,尽在寒气里荡漾着。
屋子里面也非常之静,然而是暖和的。小茶几上供着一盆梅桩,蓓蕾有纽扣那么大了,有几颗已经绽出了嫩绿色的花瓣,稀疏的影子正映在那幅《天女散花图》上。父亲时而拿起笔,对着那副对联出神。他左手边供着的一盆水仙也开得很精神了,时时闻到一阵香气。
“嗤——嗤——”火钵里的一壶水沸腾了,喷出热气来。水壶里大多是清水,给父亲冲茶喝的。但有时候也煎咖啡。我和妹妹都是欢喜咖啡的,水一沸腾,咖啡的香味就发散了,到那时候我们忍不住要嚷:“姆妈,我要多加一块方糖!”
“一·二八”的时候,那幢房子正在火线上,一家人仓促地避进了租界,也是一点东西都没有带走。到停战后回去看,天井里中了一个炮弹,大门和前楼的门窗全给轰倒了。我扶着危梯直上三楼看那间小书房,里面的陈设一点没有变动,只是家具上都蒙上了一层灰。水仙干瘪得像在厨房里搁久了的葱。梅花早已谢了,新发的嫩叶干得像茶叶,茶几上还留着零落的花瓣、花萼和卷曲的花蕊。这景象不免有些凄凉,但一看到墙上的《天女散花图》和弘一法师的小对联仍旧好好地挂着,心里就觉得温暖起来。于是爬上茶几,把一轴一联取下来,掸去了上面蒙着的灰,卷好了,走下危梯,放在网篮里,那网篮是特地带来装东西搬走的。
以后我家迁移了好几次,每次住定了,父亲就布置他的书房,挂上那幅画和那副对联。抗战开始以后,我家非离开故乡不可了,就带了些所谓“细软”登程。那些字画一幅也舍不得抛弃,就都砌在箱子里。一家人辗转各地,在有几个城市里也住上半年三个月,只因书一本也没有带,父亲的书房布置不起来,并且大家的心理都非常促迫,从没有想到把箱子里的字画选几幅出来挂挂。有时候也说起那些字画,可是总伴着埋怨的口吻,说那些字画又笨又重又占地位,要是不带那些而带点铝锅瓷盆之类,那多么好呢。
在乐山住了下来之后,请了木匠,把中堂用木板隔出一小间来,做父亲的书房。那书房也非常之小,书桌对着板壁,书桌左边放了一张有把手的竹椅子。相对的板壁前放了一张竹茶几,两把竹椅子。也就很少有空地了。靠茶几挂上《天女散花图》。茶几上供一个栗壳色的土瓷钵,钵里盛了清水,水底铺一层五色斑驳的小石子,那是从大渡河边拾来的。小对联也挂了起来,就在书桌右手边的板壁上。书桌上供一个土瓷花瓶,按了季节,插些鲜花。
每到晚上,一家人又聚在父亲的书房里了。书房里点起了一支红烛,跳动的黄光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父亲沉默的脾气渐渐减除了,大家谈着笑着,非常高兴。直到打更的声音渐渐近了:“柝,柝,柝,当,当!”“二更了,大家可以睡了……”才各自就睡。
最近,父亲的书房又布置停当了,借了些桌子椅子,也还像个书房的样子。到了晚上,一家人仍旧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说着笑着。但是看到那刷白的墙壁赤裸裸地站着,总觉得不很顺眼,仿佛缺少了什么似的。这使我深深地怀念那些已化为劫灰的字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