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军装

童子军装

——忆母亲

在十三年前的一个春寒料峭的季节,我接到农村老家大弟拍来的告母“病重”的电报。电报并未要求我回家,但我凭直觉,断定这份电报就是噩耗。母亲病重已多年,折腾得总想安乐死,但她从未在儿女面前叫过苦,并不允许家人将她的病情告诉我。她说:“人总是要死的,何必连累活人!”她一生总是为别人设想,临死不变。我虽然断定这份电报就是噩耗,但仍存有一点侥幸心理,总想赶回家能见上她一面,为她送终。但当我赶入家门时,没有见到她倚门而望,热泪伴着盈盈笑脸的身影,只见堂屋中摆着已经封殓的棺材,棺材前点着一盏其光如豆的神灯。这时,母亲一生的辛酸史,夹着她对我的千般抚爱、万般期待,从我脑海中一晃而过。我尚未哭出声来,就瘫倒在棺材前,不省人事。后来虽然醒过来了,却卧病在床,在办丧事的过程中,没能采取任何方式寄托自己的哀思,更不用说尽孝心了。

自此之后,我没有回老家为母亲扫过一次墓,也没有沉下心来怀念过她。不是不愿,而是不忍和不敢:怀念是痛苦的,特别是怀念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她出身贫苦的农家,早年丧父,十二岁作为家累卸给我父亲成为童养媳,大半辈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了母爱,她要付出比一般母亲更高昂的代价。

时间能够冲淡一切,她离开我已十多年了,距离越来越远,才敢逐渐接近她、想起她。她生前的一些生活断片和细节,因某种触媒,冷不防地就从脑中浮泛了出来。

今年全国政协会议期间,有一家合资公司发给与会代表一张买高档西装的优惠卡。我因生活条件在不断改善,又时有应酬宾客和出国访问的任务,就持卡去购买了一件。在买西装的前前后后,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不时浮现出母亲为我制作“童子军装”的情景。由于这事不是太辛酸、难忍,我也就没有对自己的思绪下剪刀。

那是一九四七年,我正在青天白日旗下读高小,学校当局决定,每周例定设童子军操课,上课时必着童子军装。它既是体育课,也是操行课,县里还不时派官员来“督察”,学生非参加不可。我的服装一向是由母亲用大人穿破的衣服改做的,家中没有经济实力为我特做或专买这样的衣服,所以一直不敢向父母开口,只想蒙混应付过去。但学校“训育”老师已三次将我从童子军操的队伍中拉了出来,并扬言“如再不着装将开除学籍”。我怕丢了学籍,不得不请假回家向父母提出恳求。父亲骂骂咧咧数落了学校和我一顿,制装的事根本不予理睬。母亲却站在我一旁,先是向父亲说情,继是与他争辩,热战了两天两夜仍无结果。可我是不见衣服不去学校的,死乞白赖、横蛮无理在家里使性子、耍脾气。母亲见我心事重重、心情沉重,就撇开父亲自作主张摸着我的脑袋说:“活人还被尿憋死!这事我包了!”她已拿定主意,决定向邻居借布,为我剪裁制作一套童子军装。

我知道,母亲在村里是个剪裁里手,她能量体裁衣,邻里不少大人、小孩子的衣服都是求她剪裁的,婚嫁的礼服更得求她这一高手了。但她只熟稔剪裁对襟衣、开襟衣、灯笼裤之类的传统服装,对中山装、青年装之类的新式服装,却从未缝制过,也很少见过。她应承制作类似中山装的童子军装,无疑是次迫不得已的冒险。

童子军装的布料是黄色的卡其布,次的也得用黄竹布。但这样的布料,在当时的穷乡僻壤中却是奢侈品,只有富裕家庭才有。农民家只有一色的家织布。这布是人工用纺车纺的纱线,往往粗细不匀,还间有结疤,然后使家用织布机编织,又往往厚薄疏密不匀,很不美观,但价廉耐用。母亲从不向富裕人家求贷,一怕狗眼看人低,二怕还贷不起,她向穷人家借来的只能是家织白布。为此,她再三向我表示歉意,要我“将就将就”。

母亲为找童子军装的样子来“依样画葫芦”,跑遍了整个村子。好容易在一家找来了一套破旧不堪的军装。这军装已面目全非,补丁叠补丁,样式模糊了,线路不清了,母亲将它翻来覆去,拎着端详,摆着端详,左比划、右比划,整整端详、比划了一天一夜,才敢下剪刀。

剪刀下去了,咔嚓几下,就听见她唉声叹气起来,原来她借的布,尺寸是可着我的身子量的,没有计算出兜布。裤兜还可含混过去,左右裤线上开两条缝,明有暗无的虚设,也是可以遮住人眼的,但上衣的四个兜都摆在明处,不好欺人耳目。母亲为此犯难,问我“兜能不能小一点”。我觉得太难为她了,再说有聊胜于无,只要可以交差,能保住学籍就可,便说了声“行”。

母亲熬了两个昼夜,一针针一线线地缝了拆,拆了缝。她时而比着旧军装,时而比着我的身架子,终于大功告成,叫我试穿一下。农家没有大镜子,且眼不见为净,不管它。但母亲的眼睛却死死盯在上衣的四个兜上,不断地摇头。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低头一看,才发现四个兜大小不成比例,且安置得不是地方,总之,显得极不协调,像是赘生的尤物,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母亲为此不断向我表示歉意,也不断安抚我:穷人的孩子不要跟人家比穿着,要比志气,比学习。为此,她引经据典,这经典,有的是她亲眼目睹的,有的是代代口耳相传的,如“囊萤夜读”“凿壁偷光”之类,总之,都是些苦学成材的典型。她在安抚我时,也发了不少牢骚。在她看来,学校搞童子军操,着童子军装,完全是瞎胡闹,学校除了操功课,还操他娘的什么军操;她还认为,衣服上裁那么多兜,也是瞎胡闹,对襟衣、灯笼裤,省料省工又舒服,人活着,何必自找麻烦……

母亲为制作童子军装付出的操劳,对我表示的歉意,进行的安抚,以及为此所发的牢骚,我很能理解。这童子军装虽然料不好,做工不好,但我不忍心苛求,好歹就是它了。可童子军装需要黄色的,而它的布料却是本色的,该怎么办?

我犯难,母亲却若无其事。她叫我上山采一种名叫黄珠子的野果。这野果我知道,是一种灌木果,里外呈黄色,棱状壶形,时当盛秋,漫山遍野都可找到。我遵命上了山,大自然对穷人是很慷慨的,不一会儿,我就摘回一筐这样的野果。母亲将它们捣成烂泥,滤渣过汁,按她熟知的比例兑了水,和童子军服一起熬煮,边煮边搅拌。待到一定的火候,取出漂洗,一件本色的童子军服就成黄色的了。她还边染边传授给我有关这方面的知识:染青色的用什么野果,染蓝色的用什么野果,掌握怎样的兑水比例和火候,说来如数家珍。原来这些都是她作为家庭主妇的主要课业,全家人所着的新装,都是经她手着的色。

待童子军装上色晾干,我就赶回了学校,在例行的童子军操课上,我穿上母亲缝制的衣服,终究“着装”了。老师一声“立正”,我昂首、收腹、挺胸、并膝、眼睛平视前方,动作做得很规范。但当“向左看”一声令下时,我感到后人不是在看前人鼻端,而是人人都探头探脑地看我,浑身很不自在。临到“稍息”令下,队列就乱了,有交头接耳的,有掩嘴葫芦笑的。我意识到他们在笑我、说我。这时,我只能耷拉着脑袋,胸挺不起来了,四肢酥软了,动作跟不上号令,左、右、后转总是弄错了方向,老师不断地训斥我,上前手脚并用地纠正我的动作。我越怕招人注意,越是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有时,老师还将我叫出队列,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所学过的动作重复一遍、两遍,甚至无穷遍。我觉得他在恶作剧,是在当众出我的洋相,出我母亲的丑。当时,真恨不得手中有一杆枪,由童子军变成正规军,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那时,上一次童子军操课,我就要登台献一次丑。我出丑固然是童心所受的凌虐,但连及母亲的尊严所受的侮辱,是最不堪忍受的,所以每逢假日回家,从不忍在母亲面前提及童子军装的遭遇。

也许是国民党军队在内战场上的节节溃败,对自己来日无多的局面已了然于心了,他们已无意整肃军容,培备准军人了,童子军操课很快就停了,因此我的童子军服也就躲进了箱底。后来,母亲将它改做了弟妹的衣衫。

这已是四十七年前的事了,随着时代的进步,我们这一代,包括我儿子辈和孙子辈已解决了温饱问题,不必为生存而尝尽辛酸,绞尽脑汁,并付出牺牲。这庶几可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但我想,当今世界,也许还有不少小孩在过着我过去那样的童年,仍有不少母亲像我母亲那样,为了儿子的生存,在苦海中挣扎着,因此,我才不惮其烦写下了我母亲的身影,写下了她为我制作童子军装的情景。

一九九五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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