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蔬

青蔬

菠菜和笋

春天的菠菜,叶子肥大,根茎鲜艳,吃起来有点渣,比起雪地里的冬菠,自然老了一大截。然而老有老的好处,吃起来更有嚼劲了,况且摘几棵就是一大盘。

很喜欢吃这种带草酸的蔬菜,除了菠菜,还有红苋菜、青苋菜。苋菜是很奇特的菜,炒一炒,盛在白瓷盘里,只觉一盘旖旎的春光:炒熟了的红苋菜,流淌出紫红色的汁液,挑几筷放在白米饭上,一碗白米饭变成了红米饭,看起来喜滋滋的。

一顿朴素、寻常的晚餐,亦可以吃得春意盎然,令人生出欢喜之心。

春天的晚餐,吃来吃去不过这几样青蔬。青蔬两个字端的好,有一股洁净、素淡的气息在。荤腥吃多了,渐渐爱上了食素。什么绿色无公害蔬菜、养心菜,都要去尝一尝。

有一天,去一家饭店吃饭,在大堂里看见一篮绿叶菜,篮底下带着泥土,是油麦菜、芹菜、绿豆芽,不由得眼前一亮,点了一盘,服务员当即将一只篮子取走,交与厨房的大厨,不一会儿,端上来一盆清炒油麦菜。服务员管那一盘油麦菜,叫放血菜。

春菠是从园子里摘的。园子里开辟了一小畦菜地,种了菠菜、青菜。春天,青菜抽薹了,摘薹心菜吃。吃了一个冬天,又吃了一个春天。两种菜轮番着吃,怎么也吃不完。

大地对我们的馈赠,实在太厚重了,让人不免心生惭愧,觉得无以回报。大抵最好的回报,唯有低头吃了碗里的这一碗青蔬吧。

红苋菜是从学校门口那家蔬菜超市买回来的。那个蔬菜超市的老板娘自己有一个农庄,专门种青蔬瓜果。

这时节,门口摆了一溜草莓,那种红彤彤,约略指甲般大的袖珍草莓。买一篮,拎在手里,走在马路上,一颗心都春风荡漾起来。

不由得想起顾城的一首诗:

春天走的时候,
每朵花都很奇妙,
她们被水池挡住了去路,
静静地变成了草莓。

晚餐还有一支毛笋,是临海的表妹夫从老家带回来的,还带来一大袋红薯粉丝,几家人分一分。总是得到亲友这样那样的馈赠,而我们却无以回报。

毛笋在厨房里放了几天,我妈说再不吃就老掉啦,于是做了毛笋烧肉。肉是过年土猪肉腌的咸肉,另买了一块新鲜的五花肉。我们这里把咸肉、五花肉和笋放在一起烧,叫腌笃鲜。算得上一道地方名菜。

平日里多是把春笋切成薄片,但这支毛笋太大了,只好切成块。先在水里焯一下,去掉涩味。然后把五花肉放在油锅里爆炒一下,把咸肉、笋放进去,加大半锅水。等我下班回家,我妈已经把腌笃鲜搬上了餐桌。

我妈说:“尝尝味道怎么样?”

“好极了。”

我妈乐呵呵地说:“就知道你喜欢。”

当然喜欢。我妈做的菜,有小时候的味道。虽已人至中年,但如果每日都能吃到妈妈做的菜,便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孩子。

我妈呢,来到城里给我们煮饭、做菜,每每得到我们的夸赞,也觉得兴高采烈。

春天还有什么可吃的呢?韭菜、马兰头、香椿,吃过了这些青蔬,春天很快也就过去了。

菜园子里,种了番茄、黄瓜。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吃到这些青蔬,便觉得人世淡而有味。

所谓幸福,不过是灯火之下,几盘青蔬,亲人围坐,闲话家常,如此而已。

莴苣

半夜回家,看见厨房的地上有一堆莴苣。青碧的叶子,闪烁着光泽。忍不住搬个小凳坐下来,掰莴苣叶。

掰掉莴苣叶的地方,渗出奶汁似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清冽之气,犹如小时候的时光又回来了。

小时候的春天,在廊檐下削一支莴苣。一边削,一边偷偷啃一口。唇齿间充斥着一种涩涩的滋味。吃不惯生莴苣的人,一定会“呸”地一下吐出来。我却迷恋那种滋味,越吃越上瘾。

我妈说我天生是个吃货。说到吃,两眼冒绿光。

我妈不晓得,她一袋一袋背来的这些故乡的物产,给了我许多慰藉。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一栋十二楼的公寓里,一个中年女子,在怀想消逝的时光。那些时光,犹如薄薄的册页,轻轻一翻,就翻到了这一页。

而这一页,又是生命中的哪一页呢?

下午去电台录节目,主持人木子问我:“你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吗?”

不是哦。我其实并不善于观察,甚至有时候对有些东西视而不见。但凡是进入我视野的东西,却会被我无限放大,比如一朵云、一树花,甚至一块广告牌。

有一天送女儿去画画,瞥见伫立在马路边的一块广告牌上写着:月照水波映庭院。这六个字,读来朗朗上口,犹如一句古诗。

我不由得轻轻念出:愿逐月华流照君。

那一刹那,周遭的喧嚣之声忽然统统消失不见了,我心中只是一片澄澈与安静。

又譬如这一刻,手中掰着这一支莴苣,我心中亦只是一片清静。我们是从古老的中国里跋涉而来,从雅乐民间里姗姗走来。

早上起来,又炒了一盘莴苣。削皮、滚刀切成块,清炒了一下,盛在白瓷盘里,如一盘翡翠。

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餐桌上尚有一盘青蔬,是我妈不辞辛劳从故乡背回来的,还沾着故乡的露水和泥土呢。

这一盘莴苣,有着草木的情意和世间的恩慈。一盘菜,唤起了一个人内心的柔情。这个春天,我的柔情只交付给了这一盘盘青蔬。

人世多欢喜,不过因了一日三餐,日常与本味。本味两个字真好。什么是本味呢?大抵就是小时候的味道,故乡的味道,那种绿色的、纯天然的味道。

食物的味道,当然是天然的、本来的最好。人亦如此,不必矫揉造作,袒露自己真诚的、本来的一面即是最好的。

每当吃到莴苣,我的鼻翼间就闻到了一股清香。只有故乡的莴苣,才有这样浓烈、清冽的香气。那一股清香,袅袅娜娜,清清冷冷,穿梭在三十几载时光里。

时光老了,青蔬不老。

而我所欢喜的,不过是这一盘青蔬,似水流年。令日渐贫瘠的内心,繁茂生长,有了蓬勃之姿。

荸荠

春天还有什么可吃的呢?菜市场里有戴着方头巾,从郊外赶来的老妇人,蹲在水泥地板上卖荸荠。一个个削白了的荸荠,像胖娃娃一样可爱。买一袋回家,切成片,加糖、醋炒一炒,也是一道可慰肺腑肝肠的菜。

青的菠菜、白的荸荠,盛在白瓷碗里,宛如一帧小品,令人生出食素之心。

那个卖荸荠的老妇人,双手皱巴巴的,拿一柄小刀,坐在小板凳上削荸荠。

“妹妹,荸荠要哇?”

在我的故乡,年长的妇人称呼比自己年轻的女子“妹妹”,称呼年轻的男子为“弟弟”。这一声“妹妹”,喊得我珠泪滚滚。

小时候,奶奶也叫我“妹妹”。

“妹妹,挖荸荠去哦。”

奶奶在我家屋后的水田里,辟出一小块地,种了荸荠。荸荠的叶子绿绿的、长长的,中间空,捋一捋,会发出好听的声音,好似有人在吹唢呐。

荸荠长在泥里。用䦆头一挖,很快挖了一竹篮。黑乎乎的荸荠还粘着泥巴,拎到井水旁洗干净,裸露出紫红色的“小脸蛋”。

奶奶把篮子挂在廊檐下。晒了几个日头,吹了几天风,那一篮荸荠渐渐变得皱巴巴的。可是吃起来却贼甜。奶奶喜欢吃荸荠,七十岁的奶奶,仍旧有一口好牙,咬得动盐津豆,吃起豆子来咯嘣响。

到了冬天,奶奶把荸荠挖上来,种上麦子。挖来的泥荸荠堆在墙角,可以一直吃到来年春天都不会坏。

奶奶坐在廊檐下的小竹椅上削荸荠,用的是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不一会儿工夫,奶奶就削了满满一碗荸荠,地上一堆紫皮。

奶奶把紫皮扫在簸箕里喂猪吃,什么菜叶子、瓜果皮,都给猪吃。猪呢,十分贪吃,来者不拒。

我也很贪吃,趁奶奶不留心,偷偷拿了几颗碗里的荸荠塞进嘴巴里。

荸荠切成片,加糖、醋炒一炒,吃起来酸酸甜甜,我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糖醋排骨、糖醋莲藕。餐桌上如果有一碗糖醋荸荠,我可以多吃一碗饭。

我的小姑父,长了一张黑脸膛。他是苏北人,特别能吃苦,冬天骑个旧自行车,挨家挨户卖荸荠。

我一直记得,有一年,小姑父路过我们村庄时,下了一场大雪,雪花飘在他的肩上、头上和黑色的旧棉袄上。

他佝偻着背,递给我一篮洗得干干净净的紫红色的荸荠,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奶奶已故多年,小姑父也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了。不知为什么,小姑父当初冒雪骑车卖荸荠的那一幕,至今仍像电影片段一样闪现在我眼前。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故乡的事,许多我已不知了。可是当我听见那个卖荸荠的老妇熟稔的乡音时,那消逝的三十载光阴似乎又回来了。

春风浩荡,拎着一袋荸荠走回家,一颗心充满了柔情和欢喜。

荸荠,这来自故乡的物产,一年一年随着春风,治愈了我的思乡症。

蚕豆

傍晚,蔬菜超市里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两个阿姨一个拿着计算器算账,一个麻利地把顾客买的东西装进袋子里,再放上一把小葱。

收银台旁有一盆剥好的蚕豆,一大堆豆壳。

下午空闲的时候,那两个阿姨坐在板凳上剥蚕豆。剥好的蚕豆,八块钱一斤。买菜的人看到蚕豆,买上一斤半斤,很快那一盆蚕豆就卖光了。

有人讶异地问阿姨:“蚕豆上市了?”

阿姨说:“可不,很快就立夏了呀。”

那个人自言自语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我也觉得呢,前不久去踏青,蚕豆才刚开花。蚕豆的花,状若一只蝴蝶,浅紫色的花瓣,上面还有两只黑眼睛呢,朝你忽闪忽闪的。

这是童年的小径,梦幻的小径。那个伫立在小径上的女孩子,如今早已霜华侵了芳华。可是为什么,她心中仍有小女孩的欢喜呢?

摘下一朵蚕豆花,捧在掌心里,往事纷涌而来。蚕豆叶子间长出一个漏斗形的东西,我们叫它豆耳朵。

植物是神灵,小时候我们一起寻找豆耳朵,据说找到豆耳朵的人,就会很幸运。

英子的眼睛尖,总是能第一个找到豆耳朵。我眼睛拙,怎么找也找不到豆耳朵,急得要哭起来。英子把采来的豆耳朵送给了我,并且神秘地冲我一笑,那意思是:我把幸运送给你了哦。

三十载时光过去了,那一股温热和悸动,仿佛从我掌心里传递开来,抵达我心中。而我所得到的一切幸运,是否都是英子的赠予呢?

立夏烧野米饭,蚕豆是主角。

一群小贼,猫着腰去“偷”蚕豆。说是偷,其实不过只是一个比喻,立夏要吃百家饭,不仅蚕豆是偷来的,米也要挨家挨户去讨。

野地上用砖块垒了灶,架起一口大铁锅。野火呼哧呼哧蹿得老高,烟熏得咳嗽声四起。倒半碗菜油,把剥好的蚕豆倒入铁锅炒一炒,再倒一淘箩米,半桶水,盖上木盖子。很快,野米饭炊熟了,迫不及待揭开锅盖,每人盛一碗,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吃起来。

福贵和他的狗以及拄着拐杖的春香奶奶,闻到了野米饭的香气都赶来了,向我们讨一碗野米饭吃。

春香奶奶说,吃了野米饭,这一年身体就会康健。福贵的狗和春香奶奶已经过世多年了。福贵也老啦,佝偻着背,像一只老虾米。

但白云仍在天空缱绻,旷野上的风仍吹过来又吹过去,吹绿了春水,吹开了油菜花,也吹来了我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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