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之书

帕米尔之书

我是别处的过客

喀什噶尔绿洲是帕米尔高原的基座。

记得我从喀什噶尔启程前往帕米尔高原时,心里很是犹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当我已准备走向它时,还对它一无所知,这让我至今想起来,还感到羞愧。

其实,我对帕米尔高原一直怀有过于美好的向往,而这种向往最早可追溯到我的少年时期。它养育过我的憧憬之情。

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遥远的、至美与大苦并存的地方与我的人生会有什么联系。我以为,它只会以一种模糊的、混沌的概念存在于我的向往之中,不会再有别的。

即使到了南疆,我想的也是到阿里或喀喇昆仑,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它们更加高远和艰险。但命运却安排我去了塔什库尔干。人们都说,那里比阿里或喀喇昆仑容易生存,且富有文学意蕴,是一个颇有乌托邦色彩的梦境之地。

直到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塔什库尔干”这个地名,在这之前,我不知道中国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个富有梦幻色彩的地名显得很不真实,像个虚幻之地。我在心里一遍遍念叨:“塔什库尔干?塔什库尔干……”

我不知道塔什库尔干的方位。我的无知又使我羞于向别人询问。回到旅馆,我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地方,原来它就在帕米尔高原上。

于是我就在地图上一次次计划前往高原的行程。所以,当终于到了启程之时,我的心情异常激动。在我眼里,从喀什噶尔到塔什库尔干那300公里路程显得非同寻常。这点路程对于新疆这块大地本来是不值一提的,但令我疑惑的是,如此高的一个高原,这点路程怎么能绕上去,那路难道是如天梯一样架上去的吗?

我搭上了开往塔什库尔干的班车。

一出喀什噶尔绿洲,就远远地看见了高耸着的雪山的影子。大地猛然从山影下拔地而起,让你的视野再也避不开那些雪山。雪山是天地之精华凝成的大景象,高踞于俗世之上。

神就那样突兀地把雪山置于你的跟前,没有任何过程,使你有一种想要昏厥的欲望。

过了乌帕尔乡不久,即是一片小小的沙漠,它是塔克拉玛干宏大交响的余音,但它却异常顽固,一直与乌帕尔这块绿洲纠结、争斗着。并且,它因了塔克拉玛干这个大后方的支持,显得有恃无恐。

车上的塔吉克乡亲一直都在欢笑和歌唱。这些长期生活在高原的人身上的特殊气味给我留下了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但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气味,直到上了高原,才品出那就是阳光的味道。

塔吉克男人们身上穿着黑色袷袢,腰上系着绣花腰带,他们大多戴着吐马克帽——那是一种黑绒做成的高筒圆帽,帽上绣着好几道花边,帽里是用黑羔羊皮缝成,帽的下沿卷起,露出一圈皮毛——从这装束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前两天才从高原下到绿洲的,因为不知道平原上的气候,所以戴着皮帽子。有几个经常下高原的人已有经验,他们戴的是白布缝制的刺绣的谢伊达小圆帽。当他们脱下帽子,就会露出欧罗巴人才有的白色皮肤——他们是我国各民族中唯一的白种人。妇女们则戴着刺绣非常精美的库勒塔帽——这是塔吉克妇女的传统手艺,姑娘们很小就开始学习——即使戴着帽子,她们也在帽子上罩着鲜艳的纱巾。她们一般都梳着很多辫子,辫子上缀满了银饰。脖子上的项链的工艺也十分繁复,显得雍容华贵。无论男女都有高原的阳光赐予的红黑而健康的脸庞。热瓦甫和鹰笛美妙的旋律伴着他们的歌唱。在这些他们传唱了数百上千年的歌中,班车像一只快乐的鸟,优哉游哉地向高原飞去。

公路沿着盖孜河岸陡峭的山壁蜿蜒而上。进得山后,山体一派暗红,像是开放得太久的牡丹的颜色,又像是远古时代留在这里的霞光。善良的大自然像是要用这些颜色抹去那些无处不在的荒凉,以让远道而来的旅人有一个快乐的心情;又好像帕米尔是一个唯美的诗人,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瑕疵。

这里是史书中的玉出之地,据说周穆王当时就是听了他的属臣河宗伯夭的话而西行的。

荒哉周穆王,

八骏穷万里。

朝发昆仑巅,

夕饮瑶池水。

这首很有气势的诗作是明代诗人赵撝所作。他写的就是穆天子驾八骏西行巡游的情形。

穆天子即周穆王,是西周的第五代国王,姓姬,名满。大约公元前976-前921年间在位。这位颇有作为的国王在位时正值西周国势强盛之际,所辖疆域辽阔。周穆王喜远游狩猎,《左传》说他“欲肆其心,周行于天下”。

《穆天子传》即是写周穆王西行的故事。这部古籍详细记录了周穆王从宗周启程,经燕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至青海,再西进柴达木盆地,到塔里木盆地后,北攀昆仑,抵达山顶,站立在高山之巅,环视四抒,饱览了辽阔疆土的行程。还说他因这里“万兽之所聚,飞鸟之所栖”,特地在这里狩猎五日,并铭迹于此。然后西行,到达西王母之邦,在瑶池之上,两人饮宴酬答,对酒当歌。他到西方巡游后,东归南郑(今陕西华县)。这部西晋时发现的古籍由于久藏地下,竹简多有漫漶之处,且遗失许多,但纵览全书,仍不失为我国古代一部重要的地理著述和西部旅行记。

车已进入山中,彩色的山已在身后,苍黑的山体和载着冰雪的山峰猛地站在面前,让你惊诧不已。海拔7649米的公格尔山和海拔7595米的公格尔九别峰挨得那么近,像一对情人携手并肩地站在那里,畅想着未来的幸福生活。抬起头来,但见冰峰高耸,悬崖万丈,如凌空危垒,似天柱将倾,碧空一线,青苍迷茫。云在半山腰升腾,弥漫,缭绕,成丝,成缕,如烟一般沿着陡峭的山崖,融进那亘古积雪之中,然后又从积雪里飘荡到幽蓝的苍穹。

盖孜河越来越窄,从上百米的宽度猛然收缩为十几米、几米——甚至许多地方只有两三米,河水涌动着,掀起很高的白浪,冲突着寻找激情的出口;而两侧的山全是从有河水的地方拔地而起,它们直刺苍穹,似乎随时准备拥抱到一起。

有一种声音越来越响,那是高峡中的盖孜河奔泻而下的声音。河水用时间和耐心硬在公格尔山和公格尔九别峰之间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劈削琢磨出了自己的通道,使自己得以飞流直下。那巨大的轰鸣声如不绝于耳的滚滚惊雷,先从天空碾过,再轰隆隆滚过峡谷。大地震颤,岩石滚落,以致路边不停地有提醒车辆和行人防止流石的警示标志。

这就是《新唐书·西域传》中的剑末谷,现在人们把它叫做老虎口。这两种称呼都形象而生动,人在里面行走,极其危险。而这里,就是帕米尔的西南门户,是古丝绸之路出塔里木盆地前往费尔干纳盆地以至更远的欧洲的咽喉,逾越这道天险之前,是坦坦荡荡的大地;逾越之后,则是地沃物丰的大陆。

过去这里是没有路的,古人在峭壁上打凿出一个个方孔,再插进方木,木头上铺木板土石,修成了葱岭栈道。如今,在那高悬头顶的绝壁上,还可以看见一溜溜方孔,偶尔还可以见到一截枯朽的木头。那些方孔如历史老人的嘴,诉说着行旅和驮队惊险绝伦的往事。

风尖啸着,裹着公格尔山的积雪,夹着公格尔九别峰的寒意,无聊地沿着峡谷游荡。

路继续盘旋而上。大约到了海拔3500米的地方,我们看见了两家柯尔克孜牧民的帐篷,几间用石头垒起来的低矮的“地窝子”,两缕蓝色的牛粪烟,站在乱石之间的妇女和她们的孩子们,两条对着我们的汽车狂吠的狗,一群枯槁的羊,几头毛色暗淡的驴,两峰神色忧伤的骆驼,两匹疲惫的马和一匹活蹦乱跳的马驹……这些都像是从岩石间突然冒出来的,像是岩石的精灵在一瞬间的幻化。两条对着我们的汽车狂吠的狗,一群枯槁的羊,几头毛色暗淡的驴,两峰神色忧伤的骆驼,两匹疲惫的马和一匹活蹦乱跳的马驹……这些都像是从岩石间突然冒出来的,像是岩石的精灵在一瞬间的幻化。

雪线很低,冰川很近。两座高山几乎全由岩石和冰雪构成。“公格尔”在柯尔克孜语中的意思为“褐色的山”,据认为征服公格尔之难不亚于珠穆朗玛。直到1981年英国怡和有限公司组织登山队,才从南坡首次登上峰顶;而同年日本京都府喀喇昆仑俱乐部公格尔登山队的三名主力队员,在登到7100米处时不幸遇难。其北峰尤为险要,迄今尚无一人从北坡到达过峰顶。“公格尔九别峰”在柯尔克孜语中意为“褐色的山坡”,1961年中国登山队的潘多和西饶登上了此山,创造了世界女子登山的高度纪录,不幸的是,西饶在下山时坠崖身亡。

这两座山对于要到达其高度和已经到达其高度的人无不显得冷酷无情。

从峡谷里攀援上来,便是布伦口。天地豁然开朗,回过头去,公格尔和公格尔九别两座山峰如两扇即将关闭的门,峙立在那里,好像在说,进来了,就不能轻易出去。峡谷上面是一片水泽,十分宽阔。这里仍旧是盖孜河段,因为那山峡太窄,夏天水流不出去,在这里被阻滞成湖。湖岸绿草成茵,羊群飘动,骏马奔驰,一派生机。极目四望,群山连绵,重峦叠嶂,山势缓和。与峡谷口正对的那片山峦尤为神奇。布伦口是个大风口,大风被那片山峦所阻,裹挟的泥沙降落下来,堆积在峰峦坡谷之间,愈来愈多,加之沙成白色,远看像从蓝天里缓缓流泻下来的天河;而近看又如飞泻而下的瀑布,让你感到它还带着水雾、带着飞沫,如此地生动,如此地真切,使你疑为那就是盖孜河的源头。是啊,它如此像水。它告诉我,你已置身高原、置身美中了。我也的确像一个跨进了家门的孩子,没有了恐惧和忧虑。

风并不大,但足以把空中的一切尘埃刮走,使天空显得更加明澈,使阳光只需穿过风,就能照耀到大地上。

站在这高原上,我突然觉得我对它是熟悉的。我想念过它。我只是不太了解它,特别是它的内心。

它把它的美和善呈现出来,把忧苦掩藏,像母亲。

我感觉到这是一片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思考的高原。的确,它思想的光辉一直照耀着西起里海,东达兴安岭,南自喜马拉雅山,北至阿尔泰山的中亚大地(此范围由德国地理学家洪堡划定)。对此,我更不能洞悉。

重返这座高原之前,我已去过阿里和喀喇昆仑,我有了对照。如果喀喇昆仑属于大荒之地,阿里属于至纯之境,那么,帕米尔就是大美之所在。当然,三者都有一种静:阿里是神居之地的那种带着肃穆和神圣意味的静;喀喇昆仑的静则带着死亡之域的那种荒凉和恐怖的气息;帕米尔的静是宁静,它有一种类似于瓦尔登湖的安宁,且带着创始之初的氛围——它还像一具“高榻”,收容并医治着被长旅搞得疲惫不堪的、内心浮躁的游子。

我内心有些颤抖。我知道,它对于我而言,已是一处精神的故乡。这里的每块石头,每棵牧草,每片青稞地,每间低矮的地窝子,每个贫穷而又自由的乡亲,每只降生的羔羊,每个月夜,每阵风,每一缕阳光,都已超越了其自身的意义,闪耀在我心灵的最高处。

我不会像同行者那样因为它的美而高兴地惊叹,或抑止不住眼中的泪水。我可以平静以待,像永恒的爱情。

它们正化为血液,流在我的血脉之中。

我觉得我的灵魂已系于此。我想,因了这高原,我将永远是别处的过客。

山与湖

他蹲伏在那里,一直蹲伏在那里,如捕食的豹,如准备咆哮的雄狮,成为生命灵动与威严的象征,久远而又永恒。但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是父亲。他不是要如豹或狮欲捕获什么,而是像蹲伏在那里的父亲,要把宽阔而又慈祥的背给你,让你到他的背上去,带你逃离人世里的灾害和苦难。

在这座高原上,你永远无法走出他的身影,他不但是你视野中的高度,也是你内心乃至灵魂的高度,带着太阳似的光芒。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可亲近,又最为雄伟壮美的雪山。

而他仅仅蹲伏在那里,我根本无法想象他站立起来时的身姿。如果他蹲伏在那里你还可以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或调皮地去摸摸他的耳垂、扯扯他的胡髭,可一旦站起来,你就只有仰望的分了。

而站起来的父亲又该是多么的俊逸潇洒、风流倜傥呀。

我向他走去。我的心因为激动而不再跳动了,呼吸在喉间停滞着。我深情地呼唤着:

“啊,慕士塔格……”

中巴公路左侧是昆仑山,右侧为萨雷阔勒岭,中间就一道河川,像个顽皮的小女孩,在牧草间蹦跳。“波谜罗(即帕米尔)川,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狭隘之处不逾十里”。这里可能就是《大唐西域记》中“不逾十里”之处吧,河是小河,黑耗牛,大红马,白绵羊,是河川中活动的景致。

昆仑山在其发源处就显得气势不凡,慕士塔格无疑最为优秀。它高居于众山之上,带着干达克尔山、孜尔孜尼东山、喀拉拜牧热克山、皮勒山、阿尔孜山和热斯卡木山等几十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它们几乎没有雪线,也没有其他平凡山峦的支撑,从河川处就晶莹剔透起来。挺拔、秀美、灵动、卓然,持有昆仑山这一山系的举世无双的崇高荣誉。

萨雷阔勒岭则卑微得多,与昆仑山结伴而行,并没有使它沾上什么荣耀。它显得谦卑、和气,到了山顶处才有菲薄的积雪(自然是在夏天),其他地方则生长着零星的牧草,供羊群在上面任意游荡。山与人一样,也有各自的命运。但它像是被命运安排来衬托昆仑山的磅礴似的,它土头土脑的身影距圣洁的昆仑山很近。

公路傍着萨雷阔勒岭而行。我记得我第一次上来时,车走着,停住了,一个塔吉克乡亲下了车,洒脱地朝我们弹了弹指头,算是祝我们走好,自己却到了路边的一块草坪上,躺下来,伸展开四肢,悠闲自得地一边享受着阳光,一边睡着了。可能是那车让他坐着累吧,他要休息一下,再往家里走。从那以后,我每次经过那里,总会想起他,总要往那块草坪望过去,看他是不是仍然躺在那里。

在离慕士塔格越来越近的时候,空气潮湿起来,隐隐听到母亲抚拍孩子的声音,轻柔、温暖。然后听到水禽欢快的鸣叫。这提醒我,是浪在抚拍岸。果然,喀喇库勒湖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湖边有专门为各国登山者搭设的永久性大本营。附近还有一连串被彼此隔断的小湖和水塘,形成了许多或大或小的山角和小岛,斑斑点点,浓淡相宜,颇似水墨风景。

彼此相距不远的慕士塔格、公格尔、公格尔九别三座山峰,构成了帕米尔高原的极高峰地区。自1980年对外开放以来,这里已成为高山旅行探险的最热点,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络绎不绝。

对任何一个旅行者而言,这湖都绝对是大自然给予你的意外的恩赐。谁会想到山下会有如此具有个性的、不乏柔美的湖呢。

喀喇库勒湖像是为慕士塔格专门备下的一面穿衣镜。这座伟岸的山从头至脚全部能在湖里照映。这个风流的父亲,即使在把背给孩子时,也注重仪表,白袍上不能有一点污渍,褐色的裤子要一直保持整洁,即使每一道折皱也不是随意熨烫的,处处体现着唯美的品性。

只有爱人是自己的镜子,从爱人那里不但能照见自己的外貌,还能照见自己的内心。

父亲黛黑色皮肤的情人……喀喇库勒,与山相互映照,成为当地的谚语:“慕士塔格峰有多高,喀喇库勒湖就有多深。”

“喀喇库勒”是柯尔克孜语,意为“黑色湖”,其水面海拔3500米。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对此湖有过描述:“波谜罗川中有大龙池,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据大葱岭内,当赡部洲中,其地最高也。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洲中,其地最高也。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

喀喇库勒湖的确是一座梦幻般的高原湖,如果乘车,无论是从喀什噶尔出发上高原,还是从塔什库尔干下高原,都是在正午左右经过这里。那时,天空幽深、蔚蓝,洁净得丝尘不染,雪山连绵逶迤,如涛似浪地翻卷到湖跟前,停住,然后就凝固了。不知雪山是被喀喇库勒湖的美所惊讶而止了步,还是慕士塔格伸出手臂,示意雪山不要喧哗,不要打扰喀喇库勒湖宁静的心,喀喇库勒湖就这样躺在慕士塔格的臂弯里,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

丝绸之路自开通以来,就从湖畔通过。千百年间,喀喇库勒湖不知给多少驮畜和商旅带来过惊喜。他们长途跋涉,风餐露宿,至此终于可以一洗疲惫的身心。

喀喇库勒湖水波浩渺,波光潋滟,水色迷茫,加之蓝天与雪山的映衬,构成了一副绝美的图景,鸳鸯、天鹅、野鸭、棕头鸥等十多种水鸟,款款游弋,嬉戏时会翻腾出无数朵浪花,使倒映在水中的慕士塔格也随之荡漾;岸边湖水不深,日光照耀下,纤微可见。据说这里的鱼从没人捕食,所以它们一直是自由的鱼。湖边的草滩缀满了红红黄黄的小花。而更远处的湖岸边,则有隐隐约约的柯尔克孜人的村落,袅袅的炊烟有时成为一线,升得很高;有时被风揉散了,迷漫在湖面上。牲畜的叫声与牧人的歌声和波涛声一起飘过来,传递出世外桃园般的气息。

我在一位塔吉克老牧人那里听到过一个动人的传说。这个传说中,慕士塔格只是那个故事的载体。

相传在几千年之前,慕士塔格山顶上不是现在这样被冰雪覆盖着,而是一个森林葱郁、流水蜿蜒、百花争艳、芳香远逸的专供神仙栖居的地方。山脚下的塔阿尔马,有个长相英俊的神箭手,爱上了一位名叫古丽夏蒂的姑娘。古丽夏蒂想把塔阿尔马也变成鲜花盛开的地方,所以,当神箭手向她求爱时,她提出了一个条件,要神箭手登上慕士塔格峰顶,到仙苑去采来神花,种在塔阿尔马的荒原上,当这里成为花园时,她就嫁给他。

为了爱情,神箭手带上干粮和短剑出发了。经历了种种危险之后,他到了仙苑,摘下了仙苑中最美的两朵花。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忽然电闪雷鸣,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原来守护仙苑的仙女发现了他。仙女让恶鬼迪外前来擒拿他,神箭手杀死了恶鬼。仙女亲自来战,杀到半夜,神箭手累得昏了过去。仙女没有杀他。他醒来后,向仙女讲述了盗花的原因。仙女深受感动,让他带走了仙花。神箭手将花种在荒原上,塔阿尔马马上变成了花园。他与心爱的姑娘也终成眷属。而那位善良的仙女却被囚禁在山顶上,失去了自由。仙女不停地流泪,为了人间的幸福。仙女右眼流的是欢乐的泪水,这泪水化作清泉,浇灌着山下的草原和绿洲;仙女的左眼流出的是伤感的泪水,这泪水化作千年不化的冰雪,覆盖着慕士塔格的峰顶。

听完这个故事,毡帐里一片沉默,良久,才有人问:

“那么,喀喇库勒湖呢?”

老人沉吟良久,缓缓答道:“喀喇库勒湖嘛,它是那仙女的心。仙女虽然老了,但她对塔吉克人的一颗慈爱的心却永远那么年轻,像水一样,永不会老……”

有人说,山上有一座墓,墓里埋葬着仁慈的圣者;也有人说山上有一座与世隔绝的城,城里的居民过着人世间没有的幸福生活;还有人说,山上有一条美丽的闪着银光的河,河边有一对白色的骆驼。

慕士塔格竟有如此美丽、哀婉而纷繁的传说。这传说使慕士塔格显得更加巍然、更加清澈和圣洁。

愈来愈靠近慕士塔格,我的心也愈来愈沉醉。抬头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冰雪一年又一年堆积时留下的纹路,那纹路与树纹一样清晰。可以看见雪岩冰崖,可以看见雪山在阳光照耀下升腾起的丝丝缕缕的水雾。

在喀喇库勒湖西岸可以看见千姿百态的冰川奇观。慕士塔格冰雪厚度50—70米,冰川覆盖面积达200多平方公里,平均厚度在300米左右,有些冰川一直俯冲到了海拔3900米的地方。由于这里地势很高,气流容易侵入,慕士塔格一年四季下雪,这些雪常年积累,在压力作用下,形成了巨大的冰盖,把整个山峰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这些冰川似乎伸手可及。第一次来到冰川下面时,就勾起了我接近冰川的欲望。我和两个朋友经过较为细致的准备,攀到了海拔6000米左右的地方。这里虽只是万丈冰川的舌部,但已气势恢宏。这些纵横于山壑间的冰川,像一条条无声的瀑布,流泻在300余平方公里的山体上。即使黄河壶口也没有如此的声威。

蓝天伸手可触,白云俯身可掬,喀喇库勒湖的湖水显得更为黛黑,羊群和毡帐星星点点,银链般的康西瓦河九曲十八弯,悠然自得地汇入盖孜河。南边的塔什库尔干河则闪着光,奔腾着,汇入叶尔羌河。四周耸立着难以数计的大小高低不等的冰峰,近处的高数十上百米,远处的高达几百米。一座座银雕玉塑,在阳光中闪着奇异的蓝光。我还第一次看见了盛开的雪莲,一朵朵冰肌玉骨,蕊红如霞。在这叠银砌玉的冰雪世界里,你无法相信它是植物,只以为它是神异的精灵。

正值炎夏,冰川消融,大大小小的水流在冰缝间淙淙流淌。一尘不染的水,流注于透着莹莹蓝光的冰上,你无法想象这水是何等的纯洁。

一切都只能使你发出这样的感叹:啊!最后这感叹总会变成叹息:唉!——这是你为自己的语言难以表达而惋惜和遗憾。这叹息在此时是感叹的最高形式。

我们顺着一条冰上的小河继续向上攀登,直到看见一大片如林似塔的冰峰。它们或如倚天长剑,寒光闪烁;或如银色城堡,晶莹富丽。低洼处有幽深的冰洞,可容纳六七十人,门口有冰柱为帘,洞内光线幽蓝,寒意萧萧,令人战栗;有些地方可见宽达数米的冰缝,深不见底,推下一块冰,很久才能听见响声;有些地方,外实内空,俯耳于冰上,可以听见十分美妙的潺潺流水声;而最为壮观的要算冰川末端的冰舌了,冰舌一般宽上百米,高十几米到几十米,消融的冰水顺冰舌舌尖往下流,遇冰后又凝结成冰柱,久而久之,成排的冰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晶莹透亮的冰帘,像一座水晶宫殿。还有腾空欲飞的冰龙,枝繁叶茂的冰树,巧夺天工的冰桥,以及冰屋、冰塔、冰亭……好像真有神灵在这里成年累月地修葺、建造着人间仙境——直到使这一切闪烁着神话般的瑰丽色彩。

我们在夕阳西沉时撤到了冰川末端。在一片冰林间支起帐篷,铺上皮大衣,放上睡袋,准备在这里过夜。

晚霞中的冰川更为瑰丽,所有的冰都流着橘红色的光。整个慕士塔格也像一柄点燃的火炬,给整个高原镀上了那种橘红。此时的慕士塔格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当一切峰峦都已暗淡,慕士塔格的顶峰却仍然燃烧着,这使其身姿更为鲜明孤峻。此时,你身体中的各种激情都被调动起来了,但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敬畏和热爱。

明月升起来了。月光中的慕士塔格啊……冰雪的光与如水的月光交融、媾结着,孕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光彩。这光彩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环——就是我们在佛教图画中看见的笼罩在佛祖头上的光环……

从睡袋里钻出来,面对着这从未见过的清明的、红尘中难得见到的光彩,我感到身体飘浮了起来。我体内一切红尘之物皆被这光透彻地洗涤净了,无需任何托举,我就能在空中自由地飞翔。

我惊奇地呆在那光中。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做梦……但你无法相信自己不是在梦中。

我不知何时跪了下去,也不知何时流泪满面,最后,我哭出了声。我只有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大自然之美的惊叹和全身心的陶醉,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绘这一切。

虽然如此渴望化为一枚雪,一滴水,融入其中,但我连一丝梦也没有做,思想和心灵如此空明,如同化境。

那是我平生最为神圣的睡眠。

至今,每每想起,双眼还会潮湿,身体还会有一种飘然欲飞的感觉。我还会轻轻地呼唤一声:

“慕士塔格——”

然后默默吟唱那首古老的歌:

山丛中有同天堂一样的花园,

鲜花散放的芳香使人们迷恋;

泉水像蜜汁一样甘甜,

山石像宝石一样耀眼………

亡者的邻居

我曾在帕米尔高原有一处临时住所。这住所是一处废弃的营房,建在一个高地上的一条沟里。院子是一个小四合院,但两边都只有房屋一样高的围墙。院里有一株高大的白杨、一丛高原柳,除此之外,整个高地再无别的植物。高地上有纵横交错的战壕、沟壑和碉堡,那是与苏联对抗时修筑的,从没有经受过战火烽烟的洗礼。离住所不远的地方,是一片坟地。左边还有一处城堡式的建筑,那是国民党军当年的营房,现已废弃。右侧则是一座水塔,耸得很高。

我搬进这个住所前,这房屋至少有15年没人住了。据说是因为闹鬼。我提出要去住时,人们都瞪大了眼睛。有的说,你疯了?有的说,不要开玩笑。然后,他们都会将那里闹鬼的事描述一番,以证明那里的确有鬼,以善良的心劝阻我不要去冒险。

他们讲的那些鬼故事初听起来十分恐怖,但我的确需要一个能独处的地方。我不怕鬼,只怕人。

我把房屋打扫好后,用白纸贴了墙,然后又从水塔里引来了水。在院子里种上了花草。空闲的时间里,除了读书,就是观察种子发芽、生长。

并没有鬼来打扰我。但为了保证能独处,人们问起是否有鬼时,我总是不置可否。所以,除我之外,一直没有人敢搬到这里来住。

我时常在这个高地上散步,也常常到那片墓地去。所以我知道原来有多少人安息在那里,后来又有多少新来的人,并见识了塔吉克族肃穆、隆重的葬仪习俗。我发现,塔吉克人的丧葬习俗是他们的哲学、宗教、社会观念、生活意识、风俗习惯等方面的合成。

他们流泪静听将逝者的遗言。年长者望着将逝者的脸念经祈祷,然后合上他的眼睛,收拾干净房屋。洗净逝者的身体后,让他头冲西方躺卧,并用有刺绣的布将逝者覆盖,在他的头前和脚下各点一盏灯。

挽歌声随之响起,那是令人心碎的歌声。这歌声有一种固定的调子。塔吉克人中有一些善于唱挽歌的妇女,她们在民间有很高的声望。人们按照挽歌的调子哭唱,将死者生前高尚的品德、善良的性格和他的特点,他对家人及乡邻的贡献编为歌词颂唱。妇女们身穿蓝色的衣裙,头戴蓝头巾,对她们而言,死亡是蓝色的,所以她们以蓝色哀悼死者。她们的歌声动人心弦。领唱挽歌的人即时创作,即时演唱,唱完一首后,其他妇女则重复最后一句——每首挽歌的结尾都是:“愿你的安息之地成为天堂,愿你不朽的灵魂得到安宁。”

由于唱挽歌是丧事中不可或缺的仪式之一,挽歌又有着强烈的感染力,因此,挽歌又被看做是民间礼仪歌中特殊的一种。宗教人士和一些长者并不赞同长时间唱挽歌,他们认为这样会使生者过分悲哀,过多的泪水在阴间会形成滔滔河水,成为死者阴世之旅的阻碍。

但凡谁家有人不幸去世,同村的人都会前来吊唁。这一天全村会停止一切活动,包括劳动、做家务。宗教人士诵经之后,男人们从屋里抬出死者时,要将屋子的天窗关好,并在炉灶中燃起烟火。家中若有孕妇,孕妇便从死者殓衣上抽出一根线缠绕在指头上,为的是日后生产能顺利平安。死者若为未婚女子,其遗体要精心化妆,并让她与屋里的顶梁柱成亲后,方可抬出。塔吉克人认为姑娘来人世一遭不能不结婚,对父母而言,这也是尽父母的义务和心愿。出殡前,死者的亲人要吻死者的手,与死者告别。据说这种时候,有的死者会动容一笑。

抬着死者往墓地去的人走得很快,路上停放三次,这样,亡灵去另一个世界时便会不受阻碍。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墓地,人不论逝于何处,都要葬在自家的墓地里。若葬于异地他乡,那里的土地不会接纳他,死者的灵魂不得安宁,这对于死者是莫大的耻辱。距离较远时,逝者要用骆驼驮运,驮运逝者的骆驼会被装扮得格外醒目。特别是驮运夭亡小孩遗体的骆驼,更是用毛毯、各种刺绣物品和丝穗装扮得鲜艳无比。路途中,每到一处歇息时都要举行祭奠。那里的土地不会接纳他,死者的灵魂不得安宁,这对于死者是莫大的耻辱。距离较远时,逝者要用骆驼驮运,驮运逝者的骆驼会被装扮得格外醒目。特别是驮运夭亡小孩遗体的骆驼,更是用毛毯、各种刺绣物品和丝穗装扮得鲜艳无比。路途中,每到一处歇息时都要举行祭奠。

塔吉克人在星期三不葬自己的亲人,因为这一天是创世的日子。星期五入葬是最幸福的,因为这一天入葬的死者能见到真主。挖墓穴时,由一人率先动土,丧家根据死者性别送给他礼物,一般是男送匕首,女送剪刀。一旦破土,就不能再改换地方。这是因为人来自土壤,当他返回土壤时,只能回到属于他的那一块地方。除了裹在死者身上的白殓衣,除了夹在死者手指间的土块,除了枕在死者头上的填着泥土的枕头,没有任何随葬品。真可谓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

“苏拉吾派迪”(意为“燃灯”,即灯祭)是正式送死者上路的仪式。灯祭由“海里派”(村里的宗教领袖)主持。丧家将一只肥羊拴在炕前,它将是死者前往阴世的坐骑——这只羊必须是绵羊,而不能是山羊——因为山羊是精怪的化身。“海里派”做完祈祷,然后将羊宰杀,用羊油和棉花制成灯捻将羊油点燃,以便为死者照亮去阴世的路。羊肉不能剩下一星半点,要全部下锅,由一位被称为“霍迪姆”(专职煮肉的人)做熟,再在羊肉里加些麦子,以作为死者去阴世路上的干粮。“海里派”诵读《灯经》后,众人一边吃着羊肉,一边追忆着死者的生平。羊肉吃完后,灯祭也就结束了。

他们沿着被羊油灯照亮的路,一步步走远了,然后走到我的身边,成了我的邻居。

我知道,这些被亲人吻后会动容一笑的人,这些被精心化妆过的女子,这些从远方用装饰鲜艳的骆驼驮回来的人,这些头上枕着沙土、手指间夹着土块的人,我完全可以亲近他们,完全可以成为他们的亲人。特别是那些下枕着泥土长眠的人——枕着泥土安息的民族已越来越少了,珍视、坚信泥土的价值和意义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不知让我多么的感动。

了解了他们的葬仪,了解了他们与泥土的关系,我放心了。他们是可以作为邻居的,或者说,这些亡者会接纳我作他们的邻居。我只担心自己的梦魇和失眠,我怕我的梦魇和失眠会惊扰了他们。所以住进那个高地的住所之后,我写了一篇小文,贴在里屋的门上:

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寻找可以交谈和共处的人。你们让他欣喜。他把大地提供给他的祭品再慷慨地供给你们。他的房子下就有你们的骨头。他信赖骨头,觉得肉体一点也不可靠,所以他只与骨头交谈。白色的骨头用磷火回答他的提问,并安慰他的忧伤。每一个肉体与一切肉体无异,只有骨头有其秉性和品格。所以,你们先放弃了生命,再放弃了肉体,只以骨头的形式存在。灵魂把骨头作为家园,所以骨头只会和发白的时光一样,永不朽老。它们在夜里闪光、踱步。

你们和他一样身处异地,但终于安定下来。定居处不是你们生前的故乡,是你们现在的故乡。你们的爱人和亲人从这里走了,去了别的地方,你们的坟茔只有靠自己清理。他常在黄昏和失眠的时候到你们跟前来,抚摸着简陋的水泥墓碑,注视着你们的名字。你们的名字如你们生前一样普通,只有少数人知道。他感到他坐在你们对面,像一个学生。是的,对于生,特别是对于死,他都还是个学生。他邀请你们到他的屋子里去,他说,他的屋子里有香和烛火。他知道你们喜欢这些,就像他喜欢音乐和失眠。

他与你们相邻,觉得在与你们一起复活,大家一起拥有黑夜、风和寂静,然后以火的方式交谈,以梦魇的方式嬉闹。他衰弱的神经和对白天的恐惧为交谈及嬉闹提供了空间。你们跟他谈起过去,谈起死亡的方式和意义,谈起生者和死者如此拥挤的世界,谈及你们在土地里的感受。你们说,死,不过是从土地表面到了土地深处。他向你们谈理想和信仰,疼痛和凄楚,浮躁和喧嚣,失意和绝望,为你们朗诵一些优美的文字。他说,生,不过是死的一种方式。

他还讲述了他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感受。八岁,祖母从教室里把他叫走。天晴得很。祖母拉着他。祖母的手湿热,像在流泪。

他望着祖母的白发和手一样湿的眼睛,问,婆婆,你怎么啦?

祖母说,你爷爷走了。

他走哪里去了?

远处。

爷爷年纪大了,为啥还往远处走?他走得动吗?

人越老走得越快,走得越远。

走那么远,他还能走回来吗?

谁晓得呢。

那我得回去送送爷爷,我也想跟爷爷一起去,他愿意带我吗?

他愿意自己走,他连你婆婆都不愿带,怎么愿意带你。

回到家里,爸和妈都包着孝帕,披着麻,穿着黑衣服,这使他们显得美而且神秘,像要进到幕布后面,然后出来唱戏。

爷爷躺在堂屋里,躺得那么伸展,显得比站着时高。爷爷穿着上路的新衣服,脸上盖着火纸。

他要揭开火纸看爷爷的脸,母亲止住了他,说你爷爷不能再见日光,不然,他会站起来。

站起来不好吗?

不好,因为他正在路上走。

他摸了摸爷爷的手,手温热。他想,这就是爷爷的上路,他躺着上路,走再远也不会累。

所以,他觉得你们都是在路上,真正地走着。而他喜欢与走着的人为邻。他和你们安居的故乡都在永无尽头的路上。

我在那个高地的住所写作,并靠阅读与高山反应带来的记忆减退作了顽强的争斗,还获得了有相互继承的爱和没有边际的孤独,但唯独没有看见他们。我一直希望他们显露出来,与我一起唱一首祈神的歌:

我祈求健康,我祈求力量。我祈求天养,我祈求神气。我愿乡里百姓众人,百事如愿、万事如意!

但他们只给予了我风声中的平静。

骑 士

在瓦罕走廊的明铁盖达坂下,每年夏季,就会撑起一顶白色的帐篷。人们把帐篷的主人叫“鲁斯坦姆”,这是波斯诗人菲尔多西的史诗《王书》中记载的一个传说中的塔吉克英雄的名字。之所以把这个尊称给予他,是因为他1944年参加过“三区革命”,作战十分勇敢。革命结束后,他拒绝成为官员,继续回到高原做他的牧羊人。

我见他时他已87岁高龄,留着漂亮的胡须,红黑的脸膛像年轻小伙子的脸一样富有光泽,身子骨硬朗,一顿还能啃一条羊腿,即使喝一斤白酒也没有醉意。因为一辈子都在马背上,他的背有些驼,腿也成了那种在牧区常见的马步状。他年龄已高,但从没停止过劳动,当时他还可以骑着光背骏马在河川和草原上飞奔。他一生喜欢骏马,也是帕米尔高原上有名的骑手。据说他骑的那匹马是他花了大价钱从阿富汗的一个部落头人那里买来的。因为那马四蹄白色,全身枣红,他就给它取名“踏雪红”。人们说他是塔吉克人中的富人,在县城的银行里存了很大一笔钱。问他,他说,反正他的那些钱是数不完了。问他能数到多少。他儿子说,过了千就不行了,一千一、一千二,他只会这么数,不知道还有一千一百一十一,他嫌这数字啰嗦。

老人每每听他儿子这样说,总会愉快地发出嗬嗬的笑声。

同行的人就说:“你有这么多钱,还呆在这穷山沟里干吗?到城里去买幢房子,做点生意不好吗?”

“这是穷山沟吗?我是鹰,你在城里头见过鹰的影子吗?城里头只有养鸡场,你是要我不做鹰而到城里去做一只养鸡场里的鸡吗?你要知道,鹰因为自由从不会离开自己飞翔的天空,人也不能为了享乐而离开自己的家园。”

“那你说什么是自由。”

他思考了好一阵子,然后用那种特有的塔吉克式汉话平静地说:“自由,自由就是只尊重自己的这颗心!”

听他说出这句话,在场的人几乎都傻了。我觉得他多像为丰富美国“自由”内涵而在思考的王福清、马丁·路德·金和Malcolm·X啊!

他说得太好了:

自由,自由就是只尊重自己的这颗心!

这是一句在任何地方都应该用黑体印刷的文字。但它却出自于一个数数只能数到一千的塔吉克老牧人。

我当时哑口无言。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在这里,在这不时可听见马嘶、羊咩,弥漫着荒原味和腥膻味的毡帐里,在奶茶的香味中,第一次接受了关于自由的启蒙。而此时,我已27岁了。

从那以后,我只要去那个地方,总要打听“鲁斯坦姆”老人,但他很多时候不在,他的帐篷四处迁移着。有一次我打听到,他还能骑马,他已88岁了。我对告诉我他情况的人说,如见到他,请转告他,不要再骑光背马了,那样不安全,并留下两瓶酒给他。

不想没过多久,他骑马走了100多公里,专门到县城来看我。在边防团的营门外下了马,他就对哨兵喊叫道,他要找卢“卡特尔”(长官之意),写东西的那个卢“卡特尔”。哨兵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塔吉克老人找我。我知道一定是他,飞快地迎了出去。

见了我,他高兴地说:“我是从塔什库尔干草原赶来看你的。美酒已经收到,还没舍得喝,准备留到哪天骑马需要鞍子时再喝。我还给你带了一条羊腿来。”说完,他把羊腿递给了我,欢快地笑了。

他的马仍然光背。

他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看我,我荣幸而高兴。我把他请到了我在高地上的住所。他的骏马跟着他,像是他的一部分。

我把羊腿用高压锅清炖后,我们就喝起酒来。喝了一阵酒后,他就打量我的书,然后说书好,书是安拉对人类最伟大的赐予,没有什么能比过它。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安拉在最上面,其次是自由,然后是书,再然后是大地。他说他不识字,问我能不能为他朗诵一点东西,他愿意用塔吉克民歌来换。

我自然很高兴。

……我要歌颂大地,万物之母,坚固的根基,最最年长的生物。它养育一切在神圣的土地上行走,在海上活动和在天上飞翔的创造物。它们都靠它的丰饶而生存……

“向你致意,大地母亲,繁星密布的天空的配偶。请为我的歌而友善地赐以令人欢欣鼓舞的粮食吧。我要想念你和其他的颂歌。

这是荷马的《颂歌》,我的声音沙哑,朗诵得不好,但他听得入了迷。然后,我又为他朗诵了方济各(意大利天主教会的圣者)的《太阳颂》。听完后,他竟然记住了第一段,并随口朗诵起来:

赞美你,我的主,

以及你的所有创造物,

尤其是高贵的女主人,

太阳妹妹,

她每天用光赠送我们白昼。

她的美丽,

在光辉中容光焕发:

你的象征,至高者!

他坚持要我把《太阳颂》抄给他:“我们是太阳之子,应该时时听听太阳的颂歌。”

我们一瓶接一瓶地喝酒,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其中有我非常爱听的《黑眼珠》、《巴娜玛柯》、《古丽塔扎》。他的声音已经苍老,但那苍老的声音十分独特,充满了真情,透露出爱情之歌的恒久魅力。我是第一次听一个老者唱这样优美的情歌。我感到唱着情歌的他一点也没有衰老。他歌唱时显得那么年轻,眼里一直噙着动情的热泪。

之后,我给他朗诵了德国作家E·凯斯特纳的诗歌《依然是老猴》,他听完后,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说得太好了,我那两个城里的儿子就是这样——如今他们坐在供暖的屋里,跳蚤跑了。他们坐在电话机旁,但声音还是那样,完全像当年在树上。”

我们成了忘年交。他也是我在塔什库尔干最年长的朋友。那天送他走时,他突然有些伤感地说:“可惜我年纪太大了,不能与你长久地交往。”

我说:“你说不定比我还能活呢。”

他认真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死后没了这肉体的累赘,灵魂就更加自在了。”

他说着,敏捷地上了马背,见我露出担心的神情,就笑笑说:“鹰翅在雄鹰诞生之前就与天空相配,马蹄在骏马出生之前就与草原在一起。我嘛,我这腿在我出生之前就与马背搭配着,你放心吧!”说完,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就载着他跑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无法与这个游牧者联系。两年后我又一次到帕米尔高原旅行,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打听了半天,得知他刚去世不久。

他刚好活了90岁。

我找到他的儿子,他儿子告诉我,他父亲曾去看望过我两回,我都不在。我给他抄的《太阳颂》,他只要一见到识字的人,就会让别人为他朗诵,后来,他自己就记住了。

去世的前一年,有一天他骑上马背,发现自己在光马背上坐不住了,就跳了下来。他对儿子说:“我要有马鞍才能骑马了,我该喝我朋友送给我的好酒了。”他喝了我送给他的酒,但他发现,因为他已骑惯了光背马,鞍子并没有给他什么帮助。他又把鞍子收了,仍骑光背马,但已不能让马快跑。他的心情从此变坏了。有一天,他从草原上骑马回来,十分平静地进了帐篷,喝了一杯酒,就坐在毡子上,就那样坐着,去世了。

我去了他的麻扎,为我的朋友——这位自由的骑手,按我自己的方式敬了三杯酒,然后为他朗诵了他喜爱的《太阳颂》。

准备离开他时的那个静穆的时刻,我仿佛听见从远处传来了他饱含真情的情歌声:

你是群芳之冠,百花与你相伴,

奇花异草把你娇艳的姿态迷恋,

想起你的容颜,花园在我眼前呈现,

美丽的人儿啊,别再用利剑戳伤我的心田,

我这可怜人为追求你早已凋残!

在太阳中飞翔

鹰作为塔吉克人的图腾,是具体的;天鹅作为哈萨克人的图腾,也是具体的;只有汉民族的龙图腾是如此的虚幻。

塔吉克人视鹰为百禽之首。他们抬起头来,就能看见鹰在太阳中飞翔的身姿。鹰象征着翱翔飞旋的自由,象征着自由的高度,象征着搏击长空的气魄,象征着高贵和英勇。翔飞旋的自由,象征着自由的高度,象征着搏击长空的气魄,象征着高贵和英勇。

塔吉克人将鹰的精神通过传说、乐曲、歌舞等形式,融入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使自己的民族具有了独特的品性。

我无数次听过各种关于鹰的传说,沉浸于鹰笛悲壮激越的旋律,陶醉于柔美和刚劲兼具的鹰舞的舞姿里。

鹰笛在塔吉克语中称“那艺”,是用大鹰的翅膀骨做成的,长短、粗细、大小不一,一般长约25—30厘米左右,管径约1—2厘米,骨管下端有三个音孔,无簧无哨嘴,竖吹。鹰笛的音色明亮高亢,舒缓时清脆悠扬;激越时裂石穿云,悲切凄婉;常用倚音、回音等各种装饰旋律,以增加或热情或悲切的气氛。鹰笛是塔吉克人最喜爱并最具塔吉克民族特色的乐器。

塔吉克人跳舞伴奏一般只用手鼓和鹰笛,前者敲击出节奏,后者吹奏出旋律。每逢喜庆婚嫁或盛大节日,塔吉克人就会拿出自制的鹰笛,在欢乐的人群中吹奏起来,手鼓会随之铿锵而有节奏地敲响,那时,无论男女老幼都会随之情不自禁地扭动腰肢,跳起舞来。

于是,鹰笛成了整个塔吉克乐舞的灵魂。

鹰舞,顾名思义,其舞姿多模拟鹰的动作,矫健刚武中蕴含高原的淳朴,热烈奔放中不乏温柔舒展,活泼的姿态中具有各种动作的变幻。舞者尽情地表现内心的感受和欢乐的激情,和着音乐旋律,从脚尖、双脚、腰肩、脖颈、眉眼到手臂、指节都随之变幻,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舞蹈语言。

舞蹈时,每一个人就是一只鹰,有意识中的天空、大地、蓝天、白云、旋风,时而在山巅徘徊飞翔,时而搏击长空,直入霄汉;时而伸展羽翅,静止于空中,成为气流和尘埃托举的雕塑;时而如同闪电,击中大地的目标……起飞、翱翔、敛翅、降落……人与鹰之间肢体的血脉接通了,灵魂也接近了。

年长者的舞蹈符合他们的性格,带着洞悉一切的稳健、犀利和细腻;年少者则展示着青春的活力和激情,舞姿活泼,变幻多姿。这其间,男女又各有不同。男子起舞时,两臂一前一后,前高后低,步伐灵活敏捷,慢舞则如鹰翔高空,以两肩的微微上下弹动带动表情、步伐和腰身的变化;急舞时则盘旋仰俯,如鹰起隼落,铁翅铜骨,劲然有声。女子起舞时,高举的双手随着音乐的节奏或向外伸展或向内旋转,虽然起舞和舞蹈间的激情和所表现出的鹰的风骨并不逊于男子,但大多数动作轻缓、平和,整个表情和身体显得格外柔媚,表现出女性特有的美感。

鹰笛属于三孔骨笛的一种。三孔骨笛在我国汉朝的史书和音乐志中就有记载。最先由羊骨做成,被称为“笛把鞭”。它不但是乐器,也是赶马的工具。而关于这神奇的鹰笛和独特的鹰舞的起源,我没有找到历史记载,只在《塔什库尔干民间故事》中找到了一个动人的传说。

说是从前有一对苦命的小奴隶,小伙子叫瓦发,姑娘叫古丽米合尔。两人在患难中长大,慢慢地相爱了。巴依(意为酋长)知道后,硬把两人拆开了。瓦发在很远的一个牧场放羊,他日夜思念着自己的心上人。有一天,他孤独地坐在一个山冈上,含泪唱着思念恋人的歌,羊群突然乱了,接着他看见一只雄鹰为保护他的羊群正与恶狼搏斗。他搭箭射死了恶狼,跑到鹰跟前时,鹰已经不行了。鹰对他说,我死后,请你把我的翅骨取下来,做成笛子,你离你的心上人太远,你唱的再悲切的歌她都听不见,那笛子可以帮助你,让你的心上人听到你的心声。瓦发取下鹰的翅骨,在骨头上开了三个孔,骨笛发出了美妙无比的声音。他吹起了以前唱过的那些歌。高亢激越的笛声越过群山,传到了古丽米合尔的心上。

古丽米合尔听到笛声,看到百灵鸟也停止了歌唱,他知道那痛苦的心灵之声一定是瓦发传递给她的,她渴望见到恋人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有一天,古丽米合尔正在河边为巴依家洗那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看见一群鹰一边翱翔,一边和着笛声展翅舞蹈。她忍不住站起来,模仿着雄鹰的动作舞蹈起来。

过了不久,巴依家举行宴会,请了许多乐师前来助兴,但场上始终热闹不起来。巴依十分扫兴,急忙叫仆人去找更高明的乐师,说只要谁能让客人尽兴,他就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仆人找来了瓦发。只听得笛声响起,美妙绝伦,在场的人无不如痴如醉。古丽米合尔听到笛声,情不自禁地跳起了鹰舞。那奇异优美的舞姿同样让人迷醉。巴依高兴之余,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瓦发和古丽米合尔获得了自由。

从此,鹰笛和鹰舞,也就像眷恋着的有情人一样,不可分割。

“哪里有羊群,哪里就有鹰笛声”,“哪里有铿锵的手鼓响,哪里就能看到塔吉克人的舞蹈”。鹰笛和手鼓时时表现着这个民族坚定而又有力、细腻而又深沉的内心。

塔吉克人崇拜英雄,在这个民族的民间文学中,除了爱情故事,就是英雄传说了,因此,只有英雄、爱国者和无畏的勇士才能被比喻成雄鹰。

而鹰又是与天空结伴的,它们飞翔的高度可达海拔8000米以上,地球上没有它征服不了的高峰。这使它们一直是与太阳最为接近的猛禽。而塔吉克人则称自己为“太阳之子”。作为凡尘中最接近太阳的人,灵魂中自然有自诞生以来就对太阳的渴望。

对鹰的崇拜和模仿,无疑阐释了塔吉克人独特的审美境界,也凝聚着他们曾经有过的光荣与梦想。塔吉克人、鹰、太阳、天空,高原之间隐含着的精神联系是隐秘而又难以诠释的。你看见了这里的人,也就会看到阳光的存在,看到天空的明洁、高原的壮美以及鹰飞翔的姿态。同样,你看见了鹰,也就看见了其他。

牧场的气味

1997年底,我从帕米尔高原来到北京,有位朋友和我见面不久,就不自在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我:“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在新疆开牧场呀?”

我一听,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突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半天,才木讷地问她:“你怎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犹豫了半天,说:“你身上有股怪怪的味儿——牧场的味儿。”

我“扑哧”一声笑了。“你说羊膻味儿不就得了吗,还牧场的味儿!”

她认真地说:“不只是羊膻味儿,的确是由羊膻味、马汗味、干牛粪气息、生奶子味混合成的牧场味儿。你是不是也是‘韦槃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呀?”

听她这么说,我就半开玩笑地回答道:“我飘然旷野。”

然而她却十分认真,又一次问我:“你一定要告诉我,那是不是牧场的味儿。”

我说:“我没有闻出来。”

“谁能闻见自己身上的味儿呢。”

我说:“那么,它就是从我骨子里飘出来的。”

看来,她并不喜欢这个味儿。她说:“你洗个澡吧,把衣服都换掉。”

我笑了笑,认真地对她说:“骨子里的味儿能洗掉吗?我喜欢这个味儿——对,牧场的味儿。既然你不习惯这个味儿,那我就走了。”

她十分委屈地挽留我,说:“我的确不习惯那味儿,我习惯你原来的味儿。”

我想说,我身上从没有过那种“原来”的味道,我是野蛮人。我以前是农民,身上只有乡土的味儿,那味儿是由汗臭味、泥土味、人粪和牛粪、猪粪、柴火灰混合成的肥料味组成的;之后是大兵味,那是由汗臭味——野蛮人最明显的标记、枪油味、硝烟味、金属味以及由“我操”之类的粗话组成的;然后就是帕米尔高原的牧场味儿了。

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从那以后,我就留意起自己身上的气味了。我喜欢自己身上的牧场的气味。我只是遗憾自己身上的气味不浓,遗憾自己身上的气味不地道,遗憾自己只是沾带了他们的一点点气味,所以我对牧场气味的了解也是粗浅的。

——天色微明,塔吉克男人骑着马,带一把鹰笛,抓一把奶疙瘩——制作酸奶子后剩下的、凝固成块或颗粒的奶渣,它略带酸味,营养丰富,止饥耐渴——带一个馕,就赶着牛羊走向了茫茫高原。帐篷里的事情由妻子承担。在男人起床之前,她们已挤完了牛奶,给男人烧好了奶茶;男人走后,她们则要照顾老人,制作酸奶,挤牛奶羊奶,喂养幼小的牲畜,哺育同样幼小的孩子,驱赶靠近帐篷的狼,擀毡,搓绳,绣制衣帽……其辛苦程度自不待言。

一般情况下,都是三五户十几户人家的帐篷聚在一起,这样,彼此之间有个照应。白天你到他们的帐篷里做客,帐篷里几乎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谁家来了客人,他们都会赶过来坐满整个帐篷,欢乐的气氛就会产生。要是在冬天,帐篷里还会挤来羊羔、牛犊和马驹,有时甚至有刚出生不久的小骆驼。因为帕米尔的冬天十分寒冷,他们怕冻坏那些小牲口,所以它们一直要和人们居住到来年天气转暖为止。塔吉克乡亲们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这些可爱的小家伙。

他们与它们共同酿制了帐篷的气味。

——无论在什么地方,塔吉克女人都把自己尽可能打扮得很漂亮。那黄色或红色的头巾,如同花朵,四季常开,成为高原最扎眼的点缀。而转场时的塔吉克女人更为漂亮,她们穿着鲜艳的衣裙,发辫上镶满了各种银饰。新娘还在辫梢饰有丝穗,戴上贵重的手镯和戒指,耳朵上戴着大耳环,脖子上要绕好几道用珍珠和银子做成的项链,胸前佩戴着叫做“阿勒卡”的圆形大银饰,有的在已有斑斓刺绣的库勒塔帽子上还要装饰上珍珠、玛瑙和宝石做成的饰物,庄重华贵,一如女皇。

塔吉克男女都是优秀的骑手,当你看到妇女和男人一起,骑着马或骆驼出没于草原、荒滩和陡峭无比的山路时,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当她们拖儿带女,骑着高大的骆驼但当你看到不但她们怀抱婴儿,背上还背着一个稍大的孩子,再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在鞍子后面时,攀上四五千米达坂的时候,你会被她们那惊人的耐力和强悍的生命力所震撼。她们就这样走过戈壁荒滩,走过崎岖蜿蜒的山路,翻过冰达坂,去到新的牧场,把那两峰骆驼所能驼走的家安在新的地方。

因为靠近灶台的地方是专为家人腾出睡觉的地方,我已不知在多少家帐篷里的灶台边睡过。吃过晚饭,我用塔吉克式的普通话和男主人聊天,女主人会无声地为我铺好被褥,然后会蹲在我们跟前,为我脱鞋。开始时我很不适应——没有一个人会适应,但这是乡亲们的待客方式。他们总是以所能做到的最好、最周到、最温暖、最让人感觉尊重的方式来对待客人。

塔吉克女人的一生中,以出嫁前后为截然不同的人生界限。婚前,好姑娘的标志是勤快,少出门,以积累与高原终生相守的人生经验。一旦出嫁,仍旧是勤劳为本,这已是她们的品质。她们以一双从未停歇的手,支撑着这个高原所有具体而细微的部分。

这是女人的气味。

——塔吉克人自古以来就实行一夫一妻制,并相沿成习。一般由父母包办,男子15—16岁,女子13—14岁成婚。这种早婚现象现已有所改变。但比较而言,年轻人结婚的年龄仍然偏低,男为十八九岁,女为十六七岁。但青年男女的婚姻都是在自愿的基础上进行的。塔吉克社会生活中,离婚、休妻、离开丈夫都是羞耻的,让孩子沦为孤儿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的婚姻生活稳定、平静而又幸福,极少有吵架的现象,更不可能有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帕米尔高原,我从没有见到一个乞丐,从没有见到孤苦的老人。一些贫苦的人总能得到帮助,无儿无女的老人是每个人的老人。

风雪千年,凝为一瞬,他们就这样紧密地相互依存着,世世代代传递着善良的人性。

高原上艰苦的环境和恶劣的生存条件,使婴儿的死亡率较高,因此,他们对于每个生命都给予了百倍的呵护,也保持着异常的警觉。他们很少有赞扬孩子的,这是他们的禁忌,在这一点上,他们与犹太人一样。犹太人认为说了孩子好话,会招来邪恶眼的注意。在塔吉克乡亲家中,你可以赞美他的牛羊,但不要赞美他的孩子,长久地盯着孩子看常会让主人不悦。孩子一出生,他们就把烧糊的杏仁碾成粉末抹在孩子脸上。那张小黑脸看上去跟包公一样。这种禁忌习俗是怎么产生的,他们也说不清楚。其内含的意蕴,也只有到他们那沉淀了几千年的生命体验中去寻找了。

父母对儿女的爱总是不会穷尽,无论儿女有多大年纪,无论哪一位出门或从外面归来,父母总要心爱无比地捧起他们的脸来亲吻。

这是他们亲情的气味。

——牧季是帕米尔最美的时候,河流早已解冻,流淌得美而欢快。高山上的冰雪还在融化,雪线退到了它自己应该呆的地方。牧草正绿,长满了它们希望生长的所有地方。牛羊正肥,天空中的蔚蓝更加柔和。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塔吉克人大多集中在了草原上。所以塔吉克人的婚礼大多选在这个时候举行。大多选在这个时候举行。

牧季开始时,塔吉克人便骑着骏马,从四面八方赶来,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漂亮,而青年男女们的打扮更加精心,这是给他们提供相识的好机会。

在经过以物传情、提亲、定亲等过程后,有情人在结为眷属的前两天,男女双方的主要亲戚就会四处邀请亲朋好友。他们会首先邀请村中一年之内发生过不幸事故(主要是丧事)的家庭,将这些家庭里的人请到家中热情款待,然后将手鼓放到他们面前,请他们擦干悲痛的泪水,为新婚的青年人祝福。手鼓敲响之后,即表示婚礼前的娱乐开始,同时,他们也就告别了那不幸的生活。

叼羊在帕米尔高原更有气势,因很多地方是赤裸的平台,马队呼啸而过之后,顿时烟尘弥漫。漫天烟尘抹去了一切背景,一只只手,狡黠如狼、灵活如蛇,狂舞的手的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那只羊。那是一个民族直接力度表现的绚烂瞬间。而马队那狂风般的意志和山洪般的气势,常常会使人沉浸在征战和史诗的双重震撼和美感之中。

这是他们欢乐的气味。

所以说,帕米尔高原的人们的生存状态是超验主义的。

“塔吉克”一词出自“塔吉”一词,这是一个尊贵的词,是塔吉克语“王冠”之意,引申为“尊贵的民族”。他们肤色浅淡,发头金黄或黑褐,眼睛碧蓝,薄唇高鼻,颧骨柔和,具有典型的欧罗巴人特点。在我国共有三万多塔吉克人,其中有二万多人居住在塔什库尔干,绝大多数以游牧为生,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马、羊、牛给他们提供了必需的一切:卖它们买(或用它们换)布料(以前是自己纺毛线织布)、食盐、米和面;他们的毡帐是用牲畜毛制成的厚毛毡搭起来的,捆东西的绳子是用牛毛搓成的,帐篷里铺的也是自己用牛羊毛织成的毡毯,搭帐篷用的木条是用牛皮绳捆绑的,取暖做饭烧的是羊粪,骑的是马,驮东西用的是牛或骆驼。他们的主要食物是羊肉,喝的是牛奶和羊奶,酒是自己用青稞或马奶酿制的,装马奶的容器也是用羊皮做的——他们把羊皮的腿和脖子处扎紧,就是一个很好的口袋。冬天,他们穿着羊皮袄御寒。男子成年后,用牛羊作彩礼娶回妻子;女儿成人了,父母给的陪嫁也是牛羊。羊粪能散发热量,他们在羊粪上铺一块布,让孩子躺在上面,用羊粪为孩子取暖。他们用羊骨制造笛子,用羊皮绷制手鼓。他们用石头垒建冬窝子,用牛粪和泥土抹平墙壁。他们用羊来招待客人、祭祀神灵——这里的绵羊是有名的大尾羊,个大如毛驴,臀肥如硕妇,有些羊尾巴上的脂肪达15公斤左右。

当然,面对生存的时候,苦便会从大美的景象中凸现出来。这是每个生存者都必须面对的。但这些塔吉克乡亲有可以移动的房屋,游牧生活使他们可以离开他们希望离开的任何“恶劣的邻居”,他们的家和印第安人一样简单。他们大多时候生活在露天里,“草叶之上,没有灰尘”。他们虽安居在大地上,但从没忘记天空;他们呼吸着世界上最纯净的空气。

我珍视这里的气味——珍存它们,就是珍存牧场的气味;珍存牧场的气味,就是珍存我们吟唱了几千年的牧歌。

等待马蹄声响起

一对老人相互依靠着坐在草地上,黎明的天光剪出他们亲密的身影。两匹马在不远处闲荡。草原上十分安静。有三两只乌鸦无声地掠过黛色的天空。

世界寂静得好像什么也不会发生。

但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们期待中的声音就会出现。

北方干冷的风带着呼啸声从黎明时分的草原掠过。他像孩子似的伸开双臂,任由她帮他把羊皮袄穿上。

他恍然听到了一匹马的嘶鸣声。

他的耳朵已有些聋了,但这时却变得像猎犬一样灵敏。

他出神地看着远方,脸上泛着沉迷和向往的光彩。他不只是能听到那声音,好像还能看到那声音的形状。是暴雨的形状,她记得他给她讲过。她永远不能忘记他描绘他看见马蹄声的情形。那声音的形状。是暴雨的形状,她记得他给她讲过。她永远不能忘记他描绘他看见马蹄声的情形。

他脸上挂着少年人激动时才会有的潮红,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激动地说:“啊,古丽,我看见了马蹄声,像黎明时骤然而至的暴雨,猛然间……掠过大地,把沉睡的一切惊醒,并冲刷干净,包括人和大地的梦……”

这样的情形她只在他年轻时见过,他在她眼里一点也没有变老。

“你还是年轻的。”她说。

“我们都还年轻。”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有些颤抖。

那年,他77岁,她72岁。

16年前,他们随儿子搬到城里居住后,每年秋天都要回一趟草原,来听马群丛草原奔过的声音。他们是草原的孩子,他们难以忘记自己的母亲。

儿子生活的城市离草原500里路,要经过三座城市、四处戈壁,换两次车。但他们每年都像赴约似的满怀着深情前往。下了车,向努尔阿吉家借两匹马,带着酥油、馕和奶酒,就迫不及待地打马向草原深处奔去。

上马时,他们的身手还是灵活的。但在城里呆了一年,马一旦跑起来,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怕自己的老骨头承受不了那种生命的飞奔。那片草原上的人很少有过年老的想法,他们只有活和死两种概念。即使老人,也很少下过马背,很少停止在草原上奔驰。除了有一天,再也上不了马背了,他们才会承认生命的衰老。

一到城里,他们就变得伤感起来,但他们不愿让儿子察觉,所以那伤感就埋在内心深处。是他们在城的喧哗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那河流因为枯涩,水流凝重而又迟缓。根本看不见生命所激起的浪花,当然,就更难听见那河流流淌时的畅快之声了——只能听见某种低哑的呜咽,甚至很多时候,只能听见水泡破裂时的轻微的叹息。

当马奔驰开来,他伏在马背上,“哟——嚯——”地尖啸起来。那时,他会听见生命之河的奔涌。他回头看她时,看到她的身手也已变得敏捷,他看见她和自己一样,脸上有泪水在闪光。

来到草原深处,他们下了马,彼此打量一会对方,然后相拥着,微笑着拭去彼此脸上的泪。

她说:“我们……还行……我原来以为,我连马都上不去了,就是上去后,也坐不稳了,没想还行……”

风把远处狼群的嗥叫声送来,天地间充满了草原的清香。他们孩子似的躺在草地上,大口呼吸着草原母亲的体香。他在陶醉中忍不住唱起了他第一次向她求爱时唱的情歌:

珍珠离海就会失去光芒,

百灵入笼仍为玫瑰歌唱;

痴心的恋人纵使身陷炼狱,

燃烧的心儿依然献给对方……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但仍像过去一样饱含深情,让她怀想起过去的时光,心中充满了幸福,一点也不为失去的一切而伤感。她也忍不住唱了起来:

身材矫健的小伙子,

你是我心灵的向往。

你是耐心的小伙子,

双唇上滴着蜜糖。

他们那次去得早了,就在草原上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情歌,一首接一首无拘无束地唱着,有时欢笑,有时哭泣,直到最后在毡毯上沉沉睡去。

黎明,马蹄声伴着阵阵嘶鸣,把他惊醒。

他推了推她,激动地说:“快听,那声音传过来了,至少有500匹马。”他说完,就把耳朵贴在大地上。

“2000只蹄子,敲打着草原,像2000支鼓槌,敲打着草原这面大鼓,又像是……像是大地的心跳。”他的脸上涌着血,一片赤红,把他的白胡子衬得更加耀眼。

“它们近了,越来越近,我听得见它们喘气的声音,里面有马驹子,有近百匹,还有儿马,在里面不守秩序地乱闯,最前面的一定是一匹黑马,黑得发亮的黑马,紧随它的是一匹白蹄儿的枣红马,有一匹马驹子掉了队,那母马回过头来去照顾它,你听得出来吗?”

“怎么听不出来?它们现在正向左边的河川拐去,正沿着河川像大水一样向远方涌去。以前,我们每年都要到那河川里去。那只马驹子跟上去了,哈哈,小家伙真行呀,它生下来还没满月呢。”

像狂风突然止息,像暴雨猛然歇住,蹄声远去,但天地间早已被强劲的生命力注满。

他的脸还贴着大地。她把他拉起来,用手小心地擦去她脸上的泥土和草屑。

“真主啊,再没有比那声音更充满力量的了……”他站起来,伸了伸胳膊,无比满足地说。

他因为满足而不停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使她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温暖的阳光里,呼吸着草原甘甜的气息,再次入睡了,直到烈日当空才醒过来。然后,她拾了一些干草和牛粪,在铝锅里煮好了酥油茶。他们喝着酥油茶,吃了馕,还喝了一点酒,然后才信马由缰地往村里走。他们一路上交流着刚才的感受,直到回到城里。

回城之后,他们不再说什么,把那珍贵的东西藏在心里,慢慢地品味。他们其实也想告诉别人,但没人愿意听,耐着性子听的人,听完后也只会安慰他们似的一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们心里一定在想,这么大年纪了,跑500公里路,到那样的高原上去听马蹄声,一定是疯了。

他和她自进城后一共回了七次草原。她第七次陪他回时,他已经不行了。他们没有骑马,而是坐儿子租来的汽车。他的确老了,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祈求她和儿子送他到草原上来。听不到马蹄声,他无论怎样也落不下最后一口气。

那个夜晚有一点儿凉,儿子去拾了牛粪,要为他烧堆篝火。他制止了儿子,他说那样会惊扰马蹄声。

她和儿子把他的身体侧过去,使他的耳朵能贴近大地。

马蹄声终于传来时,他那已被死亡笼罩的苍白的脸重新有了几丝红晕。他微笑着,嘴里轻轻地说着什么。她把耳朵凑上去,听见他说:“真……主啊,感谢你……和……草原啊……”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哭,只是握着他的手。她想,他一定是去追随远去的马蹄声了。

“可是,现在我还来这里干什么呢?他不在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人世上。我都80岁了,可能是自己老糊涂了。”她下了车后,自言自语地说。

她已不敢让马跑,只任由它走着。这还是努尔阿吉第一次借给她的那匹马。它也已老了许多,像是相互理解似的,它走得非常沉稳。

马每往前走一步,她心中的悲痛也就会多一份。她感到浑身困乏,眼睛里的泪总是难以止住。她知道自己已走不到草原深处,就停下来,把毡子铺好。没有他,她老觉得冷,老是想把衣服裹紧些。

她现在才知道,她原来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听那马蹄声,而是为了看他。

世界真安静啊,她一次又一次追忆起他幸福而满足的笑,追忆起他们欢乐的歌唱,追忆起他们相拥着熟睡。她既感到悲伤,又感到幸福。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睡熟了。

她梦见她和他各骑着一匹白色的大马在草原上飞奔,直到累得从马背上栽下来。他们一躺到大地上,那熟悉的声音就会惊雷一样从草原深处传过来。

天地间充满了金色的阳光,草原的绿波动着,一浪接一浪地向远方流淌。

她沉迷着,陶醉着,心中掠过丝丝缕缕的忧伤。

当她从大地上抬起头来,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金色的马群,良马神骥,奋蹄扬鬃,引颈长嘶,像金色的旋风从眼前掠过。阳光洒在它们身上。她高兴地呼唤着:“神马!神马!真主的使者!”

有一匹马来到了她的面前,它高大骏逸,浑身雪白,它低下头来,用嘴触着她的脸,它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它说话了,是他的声音,他说:“你要知道,我会永远陪伴你。”

她兴奋地随那声音站起来,但白马已扬起四蹄,飞跑开去。

阳光有些干硬,日头已升起好高。她沮丧地承认,自己已错过了听马蹄声的时机。她抹了抹额前的白发,然后用头巾把头发包好,烧了酥油茶,吃着馕,把给他敬的酒泼在草地上,然后说:“老头子,我错过了听马蹄声的时机,但只要马群还在,我就会有时间再来……”

骑牛探险记

在离开帕米尔之前,我决定对这座高原作一次旅行。其实,这里的许多地方我都已去过,有些地方甚至去过好多次。但那绝非纯洁的旅行。如果脚步不纯洁,我觉得是对旅行的亵渎。

当然,促使我这样做还有更深的原因。那就是对这高原的爱和眷恋。是的,当我一旦意识到我将离开这里,我的心绪就异常复杂。内心变得像黄昏中的塔什库尔干河一样忧郁和伤感。

我计划了一条线路,那就是先从县城直接乘车到红其拉甫,再从红其拉甫骑牦牛到乔戈里峰下。

我们大清早就出发了。我没有想到,这里的一切变得十分新鲜,好像我是第一次踏上这高原的土地。

太阳在慕士塔格峰的另一边,刚把峰顶抹红。碧空洁净,纤尘不染,整个高原都沉浸在一种透明的氛围里,肃穆、宁静,给人一种创世之初的神圣感。

县城还在沉睡,白杨树的叶子一夜之间变得金黄了,金色的叶子飘得到处都是,给人一种心碎的、令人惆怅的感觉。几只不合群的羊在街上流浪汉似的一边闲逛着,一边捡食金黄的落叶。两只不归家的毛驴像雕塑一样立在低矮的平房前,突然一伸脖子,引吭高歌起来,高原的清晨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鸡叫得更欢了,羊叫着要去觅食,马也嘶鸣开了,牛也哞哞地叫着,然后,我看见一个早起的人穿过那条孤零零的街道,消失在土色土香的巷子里,留下一溜淡淡的灰尘。然后传来了两声婴儿的哭啼。车子开过后,落叶就会从吉普车的两边飞起来,飘然着刷刷地落下去。清凉的空气中已有些许寒意,虽是9月,高原的秋天已经到来了。

小小的县城一晃而过,一到中(国)巴(基斯坦)公路,扑面而来的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凉,稍高处就是积雪覆盖的峰岭——雪线已不知不觉地蔓延到了半山腰。在高原上,一过9月,风雪随时都会到来。大地上的一切都已做好了迎接风雪的准备,但没有任何一种植物感到慌乱,它们从容自如,该发芽的在发芽,该开花的在开花,该挂果的在挂果。车把透明的清晨划破,向前飞奔着。有时可以看见一只野兔或狐狸从公路上飞快地窜过,还可以看见荒原上一群受惊的黄羊在飞奔时被自己腾起来的灰尘所淹没。

两边都是雪山,其峰岭或舒缓、或峭拔,或雄奇、或俊秀,交互闪耀,或远或近,其闪开时,天地开阔,而当它们逼近,则寒意萧萧,云遮雾罩,天地狭窄暧昧。一河流水,蜿蜒喧腾,冲出贫瘠的山峡,掘开台地和荒原,义无反顾地朝东流去。

直到到了达布达尔,那种飞掠而过的荒凉才被一种淡淡的田园气息所替代。青稞一片金黄,一种不知名的野生植物撑着紫红色的叶片,不知时节地开放着小小的花朵。可以感觉到干燥的夜气还停留在上面。这是一个半农半牧的村庄,田地周围就是零星的牧场。牧人已把羊群赶到了牧场上,收获青稞的人已在挥舞镰刀,做早饭的炊烟已飘得老高,到处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气息。

这里是达布达尔乡政府所在地,有一个小小的邮局,有一所能容纳数十个孩子的“希望小学”,还有乡政府的办公楼。所以严格地说,这应该是一个小镇。公路从镇子中间穿过,不时可遇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汉子,或一个骑在毛驴背上的老人。他们见了我们的汽车,便礼貌地在路边停住,微笑着等我们过去。我们也鸣喇叭向他们致意。

但这种田园牧歌式的景象一晃就过去了,给人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两条山脉之间的河川越来越窄,海拔在不知不觉中升高,连绵的群山卓然耸立,闪光的冰雪覆盖着它们,清晨的阳光使它们神采飞扬。雪线低得已经快到谷地。谷地之间的牧草已变得金黄。

这是一段因山险水恶不能乘车、骑马,只能徒步或骑牦牛前往的孤寂而危险的旅途。

健壮的牦牛野性十足,一出营院,便奔跳开了。我骑的牦牛长着一张白脸,四蹄雪白,无角,长鬃披散,我叫它“白脸王子”,它是昨天才从老乡那里租借的,野惯了,性格暴躁,老是甩胯撅蹄耍威风,要给我一个“下牛威”。

越过河水比圣水还要纯净的塔什库尔干河的源头,看见好多牧民已开始转场。高原的冬天即将到来了。

我们涉水而过,爬上河岸,很快就被荒凉的台原吞没了。

我们用两个多小时走完台原,路盘旋而上,迎面扑来一股寒意,但见两座危崖突兀的雪山间,高耸着两座冰峰,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锋刃似的寒光。冰峰间有一处高高的隘口,那就是我们今天要翻越的吾甫浪达坂。

两边的雪线在逼近我们。即使正午阳光灿烂,我们仍然感到了铺天盖地的寒意的袭击,大家连忙裹上了棉衣。几位转场的牧民迎面走来。他们赶着绵羊和牛,大人骑着马,小孩骑着毛驴,骆驼驮着帐篷和家具,高大的牧羊犬跑前跑后,把那些试图脱离羊群的羊赶回来,并不忘朝我们吠叫,显得非常忠于职守。牧民们见了我们,停住了脚步,远远地朝我们微笑。那数百头羊也停了下来,几乎是一齐抬起头看我们,神情中满是惊讶,好像对我们现在要去它们已经离开的地方感到不可理喻。

原以为骑牛是件轻松有趣的事,以为可以把自己带回到童年的美好时光中。现在骑到了牛背上,才知道这滋味十分难受。出发才几个小时,全身便疼痛难忍,好像散了架。最难受的是两条腿。牦牛腰身粗壮,肚子鼓圆,乘骑时两腿必须叉开。时间久了,又酸又疼,身体像是劈叉时被撕开了。可能是因为劳累,大家的话渐渐的少了。只有向导巴亚克还在唱歌,他一上路就在唱,有时候用塔吉克语,有时候用生硬的汉语。他唱得忘我而又动情。而他唱得最多的是一首名叫《黑眼睛》的古老的塔吉克情歌。

不管我打猎上高山,

还是割麦下田间,

不管白天和夜晚,

你迷人的笑脸总在我眼前。

不管我离家走出多远,

高山隔不断我无尽的思念。

你的黑发随风飘扬,

你美丽的眼睛将我召唤。

姑娘啊,你是我的黑眼睛,

我愿把双眼呀长在你心间。

塔吉克民间流传着许多优美的民歌,情歌是其主要部分。好多情歌已流传了数百上千年,从各个方面反映了塔吉克先民对爱情的追求和理解,从中也可窥见其情感世界的丰富。在帕米尔高原,很难找到一个不会传唱情歌的人,而巴亚克据说就是演唱情歌的高手。他略显沙哑的声音使他的演唱多了一份深沉、忧郁与苍凉。

巴亚克是距红其拉甫140多公里远的塔合曼乡的牧民,但他只是冬天才回到那里。他的夏牧场像云朵一样飘浮不定,哪里有牧草和水,哪里就是他撑起帐篷的地方。他其实也的确是个像流浪诗人一样忧郁的牧人,精瘦,面色苍老,虽然才43岁,但看上去已像60多岁的人,头发花白,秃顶,花白的络腮胡长得十分茂盛。鼻梁尖挺,眼窝深陷,嘴唇菲薄。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巴郎、一位老母,她美丽的妻子八年前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后不幸去世。他硬用羊奶把那个无娘的孩子喂活了。他说他是在他妻子去世后才爱唱情歌的,他愿意为她像夜莺一样不停地歌唱,直到把喉咙唱破。白,秃顶,花白的络腮胡长得十分茂盛。鼻梁尖挺,眼窝深陷,嘴唇菲薄。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巴郎、一位老母,她美丽的妻子八年前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后不幸去世。他硬用羊奶把那个无娘的孩子喂活了。他说他是在他妻子去世后才爱唱情歌的,他愿意为她像夜莺一样不停地歌唱,直到把喉咙唱破。

爱和生活的负重把他催老了,而他却风趣地说:“我们塔吉克人老得早,但活得久,我们八九十岁了还能骑马放牧。”

我们沿着山势而行,在下午3点多钟终于来到了吾甫浪达坂底下。这里有一条结着冰的溪流,水在冰下缓缓地流动,发出潺潺的声音。在溪流两侧,漫生着浅而细密的牧草。他们已变得跟黄金一样金黄。十多头牦牛和一群羊撒在溪边。

突然有一只狗从低洼处冲出来,冲着我们吠叫。只是那叫声充满了欢乐,它是在欢迎我们。

我们从牦牛背上跳下来,没有几个人能够站住。我觉得背痛腰酸,骨肉飞散,双腿像是浮着的,像踩在飘浮的云上。一进帐篷,我便靠着棉被,但觉得全身还像是在牛背上颠簸着。主人端来了热腾腾的奶茶。我知道,这是最后一顶塔吉克帐篷了,过了这里,再无人烟,也就进入了真正的无人区。所以我慢慢地品尝着,想把这“人间”最后一碗热茶的气息留在心间。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我们,大人热情地为我们一碗接一碗地倒着奶茶,递着烤馕。奶茶很香,烤馕粗糙,裂缝里塞满了牛粪灰。但我们不管那么多,吃得都很香。主人说,因为马上要转场,他们没有下山去买面粉,烤馕的面是他们用石头砸出来的。

再次出发时,我回头闻了闻牛粪火的气息,闻了闻奶茶和烤馕的余香,闻了闻牲口的气味。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我们生活中的人间气息。

牧草变得稀疏了。我们已越过雪线,路若羊肠,山势陡峭,寒气逼人,大家一边小心地赶着牦牛,一边裹上皮大衣御寒。

无疑,吾甫浪达坂是我们探险路上的第一道难关。这条路只有在每年的8月底9月初可以通行,因为从当年10月至次年五六月,吾甫浪达坂被深达几米厚的积雪覆盖。而五六月份天气变暖后,冰雪融化,河水会暴涨,所以,这两段时间人马都无法通行。

巴亚克走在前面小心地蹚雪探路,我们则骑着牦牛小心地跟着他。

每头牦牛都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流着白沫,尽可能地张大嘴呼吸。我的双腿感受到“白脸”的肚子在急剧地起伏。

由于空气稀薄,我感到呼吸困难。高山反应使我头晕、恶心、呕吐。雪山旋转,天地翻腾。我差点从牛背上摔下来。

阳光照在冰雪上,冰雪又把阳光反射到我们的脸上。强烈的紫外线灼得脸像刀割般疼痛。我们用毛巾把脸包住,以防被紫外线灼伤。

积雪越来越厚,已没至牛肚。牛已喘得如同拉风箱一般。雪光刺得牛泪长流,不抽它,它便一步也不想动。抽上几鞭,它们也只挪动几步,便又停了下来。

往达坂望去,那里不知何时已涌出一团白云,白云与冰雪相融,使人难以分出究竟是云还是雪。我是这么近的看到白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纯净的云团。它像浓稠的奶液,缓缓地涌动着。

牛战战兢兢地走着。我们每个人都捏着一把汗,说话很吃力。40多分钟后,我们终于上了达坂。

达坂上的雪很厚,没过了牛腹,牛一走过,牛腹便犁出了一道一尺多深的雪沟。

达坂的另一面,是一条红色的深峡,像是谁把土地狠狠地捅了一刀,正流出红色的血液。进入无名的红色峡谷,就进入了真正的无人区。

这里是叶尔羌河的源头之一。一线白水,时隐时现。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哪怕是一座小山,一条溪流,也有它的名字,好些甚至有它的往事和传说。而这条飞流而下、好多河段隐藏在深沟峡谷之下的神秘河流,却连一个名字也没有。它的石头、岸、河床与宇宙一样古老,留有远古的印记,却又使我们感觉它好像刚被天地诞生出来——新得还没有一个名字。

我们在河的右岸行进。自过达坂,天就变了。天上阴云密布,时有雨雪。到处是不知深浅的沼泽地。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陷进去。我们只有尽可能地绕着山脚走。

无人区自然是鸟兽的天地,奔跑起来疾如劲风的黄羊,肥硕、憨态可掬的金黄色的旱獭,显得笨拙的狗熊,羽毛足有尺长的雄鹰,凶猛的猎隼以及成群的高原狼……但是一见我们,它们便迅速隐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大地的寂静——一种亘古便有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一切最细微的声响都被这种寂静扩音成了雷霆般的轰鸣。因此,牦牛踩在泥沼里的声音、我们的喘息、衣服的摩擦声都显得特别响。大家都默不作声,像是想听到除死寂之外其他生命的响动;又像是在承受,同时在抗拒着某种征服。人压抑得直想喊叫,但我们真的喊叫起来后,那声音反而显得柔弱无力,被寂静吞噬掉了。

雪山被阴云涂上了一层铁色,显得更加冷森,使人总想裹紧衣服。

这多半天的路程已使牦牛老实得像一个刚入伍的新兵。我骑的牦牛一直走在前面带路。走过沼泽地,下了一处陡坡,我们便到了当天预定的宿营地——铁干里克——附近。这里离铁干里克还有一小时的路程,因为这里有一片草地,可解决牦牛吃草的问题,所以就选择在这里宿营。

骑了一天的牦牛,腿脚早不听使唤了,大家几乎是滚下牦牛的。

“铁干里克”用汉语翻译过来是“黄羊沟”的意思。我们没有看见黄羊,倒是听见了狼的嗥叫。在空旷的高原上,那声音显得格外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牦牛听到狼嗥声,本能地聚到了一起,围成一圈,屁股朝里,头角朝外,警惕地瞪着发红的眼睛,竖着耳朵,像一个准备随时为生存而战的印第安部族。

当夜色合拢,天地之间就只有那一堆柴火照亮的小小的世界了。在一段不长的时间内,我感到世界是如此的黑。我也第一次感到我们已远离人类,天地之间,我们是那么孤单,又是这么微小。我感到我们战胜不了任何东西,即使是一星尘埃,一缕清风。

烧起篝火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声鸟鸣,随着那声鸣叫,一只鸟从黑暗中飞到了我们的头上,然后栖在了离我们仅一米多远的一块石头上,转动着小脑袋,友好而又好奇地看着我们。当我们都转回头去看它时,它不但没有飞去,反而对我们又一次清脆地鸣叫了一声,像是在问候着久别的朋友。当我伸过手去,它往前跳了跳,啄起一粒米,跳到了一边。我怕惊吓了它,就把饭粒洒在它的身边,让它放心地啄食着。

“这里的鸟没见过人,所以不害怕我们。”

“不知道这鸟叫什么名字。”

“可能是山雀的一种,具体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

大家不再去想那些狼,都来猜想和关心这只鸟的生活。我不知道这只鸟是因为忍受不了荒野的孤独,还是因为那无所不在的恐惧,才来到我们这里的。

鸟吃了米粒,又停在了那块石头上。无论我们说话、走动,它都不惊不乍。它对我们充满了朋友般的信任。

我们围着火堆取暖,有意把另一方留给它,它跳跃着,真往前凑了凑。

我不禁为人与鸟间的这种少有的和谐深深感动。在这荒野之中,我真正感到了生命的平等。我想,在这里,人与任何动物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我们对孤独和恐惧的感受一样,对和谐和信任的期待一样,对仁爱和和平的理解也是一样的。

昨夜的狼嗥折磨得大家都没睡好。

早早地又看见了那只鸟。我们出发后,它又跟着我们飞了好几公里路。同伴就说,它一定是只吉祥鸟,看来,我们今天的行程会平安无事。

果然,离开宿营地没两里路,山势便陡然一变,眼前突兀起一条覆盖着白雪的陡峭石岭。石岭经过数千年、上万年的风化,在山下堆集起了数里长的石坡。乱石累累,怪石嶙峋,许多巨大的石块凭空悬出,摇摇欲坠,像要随时准备砸将下来。不时有石流从山头滑下,发出巨大的声响。路的一侧,看不见河流,只听见轰鸣的水声,那水声如同雷霆在深渊中运行,震得大地颤抖,让人心惊胆战。牦牛也被威慑住了,不时停下脚步,乍起耳朵,一脸惊恐。

我们想尽快走过这惊险的地段,但牛不依人,只得任凭它们在乱石中选路。我们全部从牛背上下来,牵着它们。现在我才知道选择牦牛作为代步工具的好处,原来它不仅耐寒冷、耐劳累、耐饥饿、力气大、脚力好,而且再高的山它也能上,再险的路它也敢走,再急的河流它也敢涉。它看似笨拙,实则非常灵活。

过了怪石坡,我们正要喘口气,突然看见了脚下的河流。同时,也看到了危险。因为脚边是万丈悬崖,悬崖下奔涌的河水掀起让人头晕目眩的白色水花。我目测了一下,那壁立的悬崖至少有300米高。而那路宽不盈尺,是一条由黄羊、雪豹踩出的小路。没人敢往路边看,即使偶有胆大者,飞快地看一眼后,也会赶紧把头抬起来。我后悔不该骑在牛身上,我真担心那细若游丝的小路载不动牦牛那数百公斤重的躯体。的确,它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坠落悬崖,让我与它同归于尽。我不敢想象自己粉身碎骨的情形。但现在连从牛背上下来都不可能,我在牛背上一动也不敢动,恨不得变成空气,让牛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不敢惊动它,因为骑牛人稍微一动,都可能惊了牛,使它失蹄不说,还有可能造成这羊肠小路上的拥挤,使其他牛发生慌乱。每一个在牛背上的人都屏息静气,像雕塑一样。空气好像要爆炸了。好像连风都停止了吹动,连云都停止了飘移,整个世界都满怀担忧地看着我们。时间一秒一秒的地过去了,极其缓慢,好像每一秒钟都被无限地延长了。我尽量使身体在牛背上保持平衡。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一步,又一步,我浑身冷汗淋漓,牛身上也湿漉漉的,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走过了那段险途,来到了铁干里克。

对面是一座铁色的、直插青天的高山,冰雪覆盖,云雾缭绕。我们必须下到铁干里克谷底,爬到那座山的山腰,然后从山腰处下到北其牙里克河边,顺流而行,直到再勒阿甫,才能结束今天的行程。

下到铁干里克山谷的路不太难走,但上山的路却异常难行。同样是一条“黄羊小道”不说,还有风化的漫山碎石,人和坐骑往上走四步,就要滑下来三步。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滚到谷底。那些石头尖锐锋利,走了没有多久,我们的膝盖、手、手臂和脸全都伤痕累累,牦牛的蹄子和脚腕也是血迹斑斑。而前面的路更加陡峭,其实那里已根本没有路了,只有一线模糊的黄羊走过的灰白色痕迹。一边是高耸入云的雪峰,脚边是更加突兀的悬崖,有些地方甚至崩裂开了数尺宽的裂缝,那一面山体似乎随时要崩塌下去。因为无别的路可走,我们只有在那裂缝间行进。走在裂缝里,像走在末日里一样,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带着满身伤痕,终于爬到了半山腰。雪线就在身边。俯视山谷,四五丈宽的北其牙里克河现在看起来像一根丢弃在峡谷里的白线。下山的路更加陡峭。当大家到达北其牙里克河边时,每个人都出了口长气,用衣袖擦着脸上的冷汗。

河水发出不可一世的轰鸣,裹着雪团,挟着冰块,翻着白花花的浊浪向前涌去。

我对牦牛过河有些怀疑。但凭着自己生在南方,懂些水性,便小心地把牛赶下河。河水淹没了牛腹,牦牛一边抵抗着河水的冲击,一边用四脚在河底探着路。据巴亚克讲,只要河水不进牦牛的耳朵,牦牛在水中就稳当得很,而一旦水进了它的耳朵,牦牛在水中就会失去控制力,被水卷走。

行了没有一里的路程,两山像是聚拢了,晦暗阴沉,再也见不到阳光,冷风飕飕地迎面扑来,让人感到了阵阵寒意。抬头看天,仅余一线。要看山顶,不把帽子望掉是看不见的,而有些地方即使望掉了帽子,也看不到山顶。两座山像两个勾肩搭背的亲密汉子,我只能看到他们那由岩石组成的腋窝。

我们终于到了十八峡的第一峡。我问向导,这些峡谷都有名字吗?他说原来没有,包括两边这么高的山,都没有名字,只统称为喀喇昆仑山脉。峡谷的最窄处不足一丈,最宽处也不过四五丈。两边悬崖突兀,峭壁千仞,河水刺骨,激流飞溅,叫嚣喧腾之声在峡谷中回响,让我们感到雷霆就在身边轰鸣,那种不可战胜的力量即使天神闻之也会颤抖。我们就在这大地的缝隙里行进,不停地来回渡河,过了一峡又一峡。每过一次河都是一次考验,每过一峡都面临着未知的新的险情。

只有巴亚克精神最好,他满意地嚼几口干粮,唱几句歌。我听出那是“柔巴依”(意为四行诗)的曲调。巴亚克原来一句汉话也不会说,当了诗)的曲调。巴亚克原来一句汉话也不会说,当了诗)的曲调。巴亚克原来一句汉话也不会说,当了诗)的曲调。巴亚克原来一句汉话也不会说,当了

祖国的土地就像所罗门王的宝座,

祖国的每根刺都像紫罗兰的花朵,

优素福在埃及做帝王时的豪华,

也远远比不上故乡穷窝里的恩泽。

所罗门是古以色列—犹太王国的国王,相传他十分富有,有黄金铸成的宝座;优素福是长诗《优素福与祖莱哈》中的男主人公,曾在埃及为王。巴亚克唱的柔巴依,在东方文学中是一种重要的创作体裁。而塔吉克民间历来有创作柔巴依之风,有很多作品流传。塔吉克民间的柔巴依有专门的曲调,在同辈人的聚会上,一人操琴,座中人便逐一在乐器伴奏下吟唱自己编的柔巴依或流传下来的柔巴依,形成对唱;青年男女在幽静处倾吐爱慕之情时,也常用柔巴依传言;牧人或行路人也常常高诵柔巴依,借以排遣旅途的寂寞。塔吉克民间柔巴依的格律一如汉族人的古典诗歌,四句一首,结构紧凑,每首阐述一个思想,简洁明快,意味深长。

休息了20分钟,我们继续前进,过了最后一道峡谷,我们看到了横亘在峡谷口的一列雪山和映在雪山上的淡红色的晚霞,前面便是我们当晚的宿营地-——在勒阿甫。

北其牙里克河在这里汇入克里满河,两河交汇,河面一下变得宽阔起来,水流也更加湍急。克里满河横在我们面前,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牦牛被河水冲击得摇摆不定,我们根本控制不住。我往水面一看,当即觉得自己和自己所骑的牦牛已被大水冲走了,头一下子眩晕起来,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要栽到河水中去。这时忽然听见同行的老任大声喊叫道:谁也不准看河面!抓住鞍子,踩牢脚蹬,只管盯着河岸,只管抬起头来!我得了提醒,赶紧把头抬起来,水已淹至牛鞍。一会儿,就只看见牛头还露在河水外面,冰凉刺骨的河水已淹到我的腰部。河水冲击着牦牛,牦牛多次打颤,多次差点被水冲倒。还有几次,我感觉牦牛在水上漂了起来,被水带着飞快地往下游漂去。但勇敢的牦牛总是在我绝望的时候踩实了河床。我也尽量保持镇定。靴子里全是刺骨的河水,衣服早就湿透了,身体像在冰窖里冻着。好在大家有惊无险,平安地到达了河洲上。

河洲上长满了红柳,红柳间满是肥美的牧草。

这里是中巴界碑间的地段,所以中巴双方的军人都把这里作为巡逻的宿营点。这里有巴方军人用石头垒起来的用来防风的石墙,石头上有用英文和乌尔都文写的留言。还有燃烧篝火留下的灰烬、木炭、柴头,以及一些牛羊的骨头和弹壳等东西。这是我们翻过吾甫浪达坂以来第一次看到的人类最明显的踪迹。

因为河水把衣服打湿了,大家把牦牛身上的鞍具卸下来,就忙着去捡枯死的红柳枝,在石墙后烧火取暖。

除了防水的睡袋,我们所驮带的东西几乎全被打湿了。我更惨,我带的相机进了水,根本使用不成了。我看着湿漉漉的相机,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那里,再也不想动了。

“色克布拉克”的意思是“温泉”,这是一个唯一能让人产生温馨感的地名,我们每个人都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想象着它,有人已想着怎样去泡一个澡。它诱惑着我们早早地出发了。

我们顺着克里满河河岸走了一个多小时后,路在不知不觉中抬升起来,我们走在了陡峭的断崖之上。中国与巴基斯坦以河为界,山是一样的焦枯——好像是在火中焚烧了几千年后才被造物主放置在那里,有一种永远不会冷却的灼人的温度,有一种让人绝望的气息——而天空也是一样的颜色,阴晴变化一点也不管人们怎么划的界线。的确,一切界线都是人为的,它是人类克制自己欲望的需要,也是人类不能把握自己的表现,更是人类内心隔膜的象征。

又得过河。但以前下河的路已经没有了,大地被河水活生生地切去了好大一块。

原有的路已没了踪影,只有断崖和悬着的巨石。这里河道狭窄,河水湍急,我们尽量傍着河岸走,但好些时候河水还是淹到了牛鞍。

大家都走得很急,因为挨近中午,上游融化的冰川的雪水马上就要涌来,只要天气暖和,便会与大海涨潮一样准时。

我们顺河走了近四公里路,河面才稍宽了一些。我们也看到了一处稍经修理便可爬上去的陡坡。

轰隆隆的河水声震撼着高原,激荡着河谷,从远方传来,越来越近。紧接着,清澈的河水浑浊了,水位一下子增高了许多。这些沉默的冰山,只需融化掉自己小小的一部分,就足已撼天动地。而天空是如此晴朗,使你觉得这些涌来的大水一点也不真实,因为它与天空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都有些吃惊,而更多的是侥幸——侥幸在洪水来临之际赶到了岸上。

上了陡坡,河的对岸便是巴基斯坦,对岸的山离河较远,从河岸到山下是一川荒野,比较平坦。而中方的路则蜿蜒在悬崖之上,形似犬牙的石山从河岸直刺云天。没有一棵树,许多地方甚至没有一棵草。只有流石不时滚落下来,在河中击起丈余高的水柱。我们一边走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那些不时滚落下来的石头。

正在这时,我们看到了好大一群刚在河里喝足水、正慌乱地向山上涌去的黄羊。

黄羊在悬崖上奔跑起来如履平地,所经之处,乱石滚滚,黄尘迷漫。被它们踩松的石头不停地滚进河里。

黄羊消失在山的另一侧后,我们彼此之间继续以三四米的间距行进,把脚下的路、包括生命都全部交给了牦牛。大家脚尖点着脚蹬,以防牦牛受惊或有牛滚下山时逃生,眼睛则死死地盯着山崖。我手心里全是汗水。因有极大的危险,我心中早已忘记了河水的咆哮和脚下道路的险要。

13公里路程,我们竟走了五个多小时!

平安地过了飞石路段,我们都松了口气。但没走多久,我们意识到那口气松得早了点。走了不到一个钟头,前面一条飞流直下的河水拦住了我们。那水流非常急,斗大的石头一推下去就冲走了。牦牛一次次下去,又一次次慌乱地退回来。巴亚克急了,决定让驮东西的牦牛先过去,但这些牦牛往前走了几步,也马上退了回来。无奈之下,我们只有沿河而下,寻找河宽水缓的地方。沿河走了一里多冤枉路,才找了一处稍宽些的地方。巴亚克先过河,把背包绳甩给我们,然后把我们一个个拉到了河对岸。

夜幕降临,我们在月光和雪光映照下继续前进。月近中天时,我们终于到达了色克布拉克。

一路想象了很多的温泉被夜色掩盖着,只有隆隆响着的水声和月光下树林朦胧的剪影。但我们仍然闻到了水草和树叶散发的香气。

解鞍之后,看看表,已是夜里12点钟。

明月当空。四周罩着薄薄的水雾。篝火燃烧起来。林中不知名的夜鸟被火光惊飞,鸣叫着消失在蒙蒙的月色里。

大家已忘记了疲惫,都有些莫名的兴奋。巴亚克甚至在篝火前跳起了鹰舞。他舞姿健美,风格淳朴,步法矫健灵活。他乐观的天性感染了我们,大家也跟着他胡乱舞蹈起来。

大家吃了一些东西后,纷纷跑到温泉泡起澡来,一入水中,便觉浑身通泰。当晚那一觉睡得格外舒服。

天一亮,大家就钻出睡袋,迫不及待地向四处看去。沿沟两侧约20米之间的地域长着古老的胡杨和红柳,沟两侧是被水冲出的累累巨石。那一溪温泉泛着白浪在茂密的丛林里时隐时现。还有一株唯一的古柏,挺拔在距水两丈高的石岩上,高约三丈,粗约十围,根如盘龙,苍叶虬枝,有如临泉而居的高人雅士,这是我在帕米尔高原第一次见到柏树。这溪由数股温泉汇成。这条绿色林带长约三公里,从泉眼一直延伸到河岸。

我们趁早饭前的机会匆匆游览了温泉“胜境”,便整好行装,继续出发。

出发前,巴亚克介绍了当天的路况。他脸色严肃地说:“今天有很长一段路程是在栈道上走,其余路段也大多在悬崖峭壁上。稍不小心,便有危险,所以大家不要骑牛,人与人之间至少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

果然,走了不到两里路,路就没有了,一道30多米高的陡壁拦住了我们。用了两个半小时,我们才把路凿通。

爬上陡壁,我们发现不知是谁用石头垒了两个高台,每个高台上各放了一具盘羊的头骨。不知这高台垒了多少年了,盘羊的头骨已经风化,只余下盘了三卷多的粗壮的羊角。牛头和羊头是塔吉克人心中的图腾,可以避邪驱灾,保佑他们逢凶化吉。

然后我们看到了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栈道。我们牵着牦牛,手脚并用,小心地一步步往前爬着。好像是在一根钢丝上行走。

克里满河乱石累累,白浪滔天。巨大的水流的轰鸣声震得山摇地动。河岸上堆积着无数被摔死的黄羊和牦牛的白骨。这是高原,海拔很高,走路本来就很吃力,何况是这样的险途。我们尽量不看河底,尽量不看河岸上的白骨。

我感觉携带的枪弹越来越重,胸闷气喘,头也有些眩晕。前面便是栈道。看起来,那的确是一条路,但那路却格外危险。那栈道是在峭壁上先凿了石洞,再横穿着碗粗的木头,然后,再在木头上铺上木板、杂树之后,再铺上石头。由于已有十几年时间,有些木头已经朽烂了,好几处有了脸盆大的窟窿。所以,我们只有尽量靠着石壁走。

我现在更加佩服这些看似笨拙的牦牛,它们是那么机灵、聪明和勇敢。它们无畏地走在我们前面。它们对脚下的路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感应,知道何处可以下脚,何处绝不能行走。它们的体重是人的好几倍,所以只要那栈道能承受它们的体重,我们跟着它们走,就绝对是安全的。

但还是出事了。一头驮运给养的牦牛身体失去了平衡,踉跄了一下,一头栽了下去。我们只听见它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哀鸣,便已在乱石堆里成了一摊肉泥。远远看去,像一朵骤然开放的红花。

我们停住了,心里涌起一阵悲伤。牦牛们都停下来,望着悬崖下遇难的同伴,也像是在默哀,有两头牦牛还低哑地叫了两声。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心惊胆战地总算走完了栈道。而我仍觉得自己身体的重心在向路的右旁倾斜,觉得脚下仍是晃晃悠悠的栈道。过了里斯马姆后,前面的路虽然很艰险,但我们已不觉得了。渡过了阿克吉勒尕河,翻过一个隘口,路好走了一些。

河水声越来越大,那是克勒青河的水声。克里满河也就由此汇入克勒青河。

我曾经想知道帕米尔高原上很多地名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很多地名本来的意思连这里的乡亲也说不确切,好像只有远古的风雪知道了。卡拉苏、阿然保泰、卡拉其古、明铁盖、托克满苏、克克吐鲁克、帕尔哈德、苏巴什、色勒库尔、答布达尔……这些地名读起来就像一曲残了的古典乐章,散布在这些冰峰雪岭、山川河谷之间。一叫它,就拨动一下你的心弦,然后戛然止住,让你只能在遗憾中回味和联想。

到傍晚8点40分,我们看到了一片开阔的沙滩地。那就是吾甫浪。

这一带的山以棕色和铁锈色为主,只有三座山上堆着些凌乱的积雪,山上悬着的天空依然湛蓝,云白得如同刚从苞蕾里绽出的棉花。高空中偶尔会出现一只鹰。荒岭间不时可见到一群不慌不忙的黄羊。如果没有河水拍击河岸的声音,一定可以听见阳光的倾泻之声。但主要的感觉,还是令人绝望,这块被遗弃的地方所呈现的完全是世界刚刚毁灭时的景象。没有人能打破这里的死寂和秩序。

牦牛已饿了两天。这里除了河岸沙地上偶有一丛丛生的节节草之外,再无别的植物。这种草牛闻都不闻,它们的肚子已饿得塌了下去。就凭这一点,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我们只有改变计划,向塔吐鲁沟进发,寻找到水草后,再设法向乔戈里方向前进。

走了不久,我们发现了一片草地,还有一小股温泉,几株胡杨,数丛红柳。

大家像发现珍宝地似的欢呼起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宿营点。

如果顺利,从这里可以到达新藏公路的麻扎达坂下,这条通道极少有人的踪迹,但近年来新疆一些东突恐怖分子不时由此经白沙瓦潜逃阿富汗等地。因此,边防部队已加强了对这一地区的控制。

有了可供落脚的宿营点,我们继续向塔吐鲁沟前进。前行的道路不时闪出一道宽数十米、深达上百米的深谷,那是山洪冲刷而成的,我们只有绕到深峡的上头,才能过去。就这样,十来公里路我们走了近一个上午。然后,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再次拦住了我们。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够过去,只好返回,在断崖上凿路,下到河岸。又前进了两公里多,克勒青河猛一拐弯,河床变窄,河水深达数十米,咆哮着冲击得河岸打颤,水沫飞溅,白浪翻涌。我们再次停了下来。往上游河宽处寻找渡河点,但牛没走两步,水就没到了鞍部,牛没命似的只管回头往岸上窜。最后,我们只好放弃。深达上百米的深谷,那是山洪冲刷而成的,我们只有绕到深峡的上头,才能过去。就这样,十来公里路我们走了近一个上午。然后,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再次拦住了我们。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够过去,只好返回,在断崖上凿路,下到河岸。又前进了两公里多,克勒青河猛一拐弯,河床变窄,河水深达数十米,咆哮着冲击得河岸打颤,水沫飞溅,白浪翻涌。我们再次停了下来。往上游河宽处寻找渡河点,但牛没走两步,水就没到了鞍部,牛没命似的只管回头往岸上窜。最后,我们只好放弃。

英国探险家扬·哈斯本曾经来过这里,并渡过吾甫浪河。他是一名英军驻印度密拉特龙骑兵近卫队的军官,这自然使人怀疑他探险的纯洁性。但他在《帕米尔历险记》中所记叙的有关这片高耸于尘世之上的高原的一切还依然如故。山脉、冰河、荒原、天空依然是那样荒凉。

到不了塔吐鲁沟,我们只好返回。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如同一场战斗只打了一半一样,大家都有些丧气。

但第二天凌晨气温降低了,下起了大雪。当我们从帐篷里钻出来,到处已是银装素裹。我们都很高兴,感到上天有意在帮助我们。这样的天气正是我们所盼望的,因为气温一下降,积雪不再融化,克勒青河的水位就会下降,我们就可以继续向乔戈里峰进发。

我们在渡克里满河时,感到河水流量明显减小了,心中便对到达乔戈里峰脚下充满了希望。从吾甫浪到乔戈里峰脚下都是海拔5000多米到6000多米以上的冰山,无路可以通行,凭徒步很难到达。

12时许,我们到达了克勒青河河边,但见河水浑浊,河宽处近百米,最窄处也有35—45米,一米多高的恶浪夹着冰块,裹着雪团汹涌向前。整个河流如一只出笼的猛兽,显得不顾一切,不可一世。

我们选了第一处渡河点,把准备好的绳子接起来,系在腰上,但往河里走了没到五米远,河水即淹没了牛鞍,牦牛被河水冲得站立不稳,死活不肯再前进一步,大家只好返回岸上。我们又寻找了三处渡河点,但都因河深水急,渡河没有成功。我们仍不死心,溯河而上,希望能找到一处河宽水缓的地方试试。往上游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在北纬36°34′47″、东经75°55′48″处,发现河水被分成了三股。我们不由一阵高兴。涉过前两股稍平缓的河水后,在下午4时30分,我们就着河水咽了两块压缩干粮,然后开始渡第三段湍急的河流。我们用塑料袋把牛耳朵堵住——以免河水灌进去,然后,相互用绳子拉着,小心地向河里走去。走了近20米,接近河心的地方,水位一下子高了,牦牛在河里慌乱起来,差点把巴亚克摔进河里,好在他已富有骑牛经验,一看情况不好,使劲将牛绳往上拉,最后终于到了对岸。我们后面的人沿着拉在河两岸的绳索,都渡过了河。

我们烧起篝火,裹着大衣,烤被打湿的衣服。这一路,我们已好几次不得不赤身裸体了。但这次感觉更不相同,身边就是漫山遍野的雪,寒风从河谷里呼啸而过,即使有火,大家也冻得直跳。

前面纯粹没有人的踪迹,也没有路了,连“黄羊小道”也看不见了。脚下是咆哮的冰河,头上是连天绝壁,连天绝壁之上是倒挂着的、不知多少年的冰柱,再往上是高耸云天的冰峰雪岭。冰河和来自冰峰雪岭的寒冷从上下袭击着我们,永不停歇的风在峡谷中来回冲撞着,鬼哭狼嚎一般。自我们进入峡谷两天以来,就很少看见日头。其阴冷刺骨如在地狱。

第三天下午,我们看见了远处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看到了她俊逸的身姿,夕阳的笼罩使她显出几分虚幻和神秘。她是我梦想中的山峰。在我心中,她是一位威严中透着慈祥的母亲,正看着我们这几个向她走近的孩子。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还看见了另外四座高山,回来后我通过查找资料,知道它们就是格夏布鲁姆群山,其海拔均在7800米以上。在这里,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冰川,非常遗憾的是,我的相机已不能用,无法在我的镜头中留下冰川那雄伟壮丽的身姿。

当晚,我们就在雪山下宿营,嚼了根火腿肠,吃了块压缩干粮,就扒开积雪,钻进了睡袋里。在轰鸣的河水声中,在从远处传来的狼嗥般的风声里,在寒意凛冽的月光下,我们枕着荒野入睡了。

那天晚上太冷,我们根本没有睡着。大家裹着大衣,睡在睡袋里,还是冷得直哆嗦,没有办法,就只好天南海北地扯着家常,好容易挨到了黎明。天刚亮,我们继续向乔戈里峰前进。冰雪越来越厚,山势更加险要,路越来越难走,大家磕磕绊绊地走了六个多小时,山势猛然变得陡峭,它们好像是突然扑到我们面前的,两山对峙,壁立如剑,抬头仰望,雪峰林立,冰山巍峨,冰川高悬。克勒青河挟带着浮冰,从两山间汹涌而出,河浪飞溅,两岸的峭壁上的水沫把岩石染成了铁色。办法,就只好天南海北地扯着家常,好容易挨到了黎明。天刚亮,我们继续向乔戈里峰前进。冰雪越来越厚,山势更加险要,路越来越难走,大家磕磕绊绊地走了六个多小时,山势猛然变得陡峭,它们好像是突然扑到我们面前的,两山对峙,壁立如剑,抬头仰望,雪峰林立,冰山巍峨,冰川高悬。克勒青河挟带着浮冰,从两山间汹涌而出,河浪飞溅,两岸的峭壁上的水沫把岩石染成了铁色。

这里,不等到河水冻结是根本过不去的。我们在河岸徘徊了很久,才无可奈何地决定撤回到吾甫浪。当我们每个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沿着原路走出了吾甫浪沟;当我又闻到久违的牛粪烟、烤馕和奶茶的香味,看见在金色的草地上安静地吃着草的羊群、奔跑着的小马和牧民的帐篷,听见牧羊犬的吠叫、塔吉克少女动人的歌声和婴儿的哭泣声时,我觉得自己重又回到了温暖而又亲切的人间。

传说之马

帕米尔高原这样纯净的地方是诞生传说的地方,也是产生原初之梦的地方。在这梦想产生之地,我最希望梦到的自然是传说之马。我希望它从传说中奔驰到我的梦中来,再通过我的梦在现实中复活。

我曾梦见自己在被雪峰映照得微明的子夜,屏息恭候它的到来。但我即使在梦中,也无缘见到它。虽然世界在那里被一种清爽的气息所充溢,一切都带着远古的芳香,我梦到的仍只是马匹零散在无数道路上的寒骨。

过去,只要有道路的地方,就能听到马的嘶鸣,铁蹄所到之处,道路也随之诞生。道路是马的生命,马是道路最纯洁的血液,二者相互依存。所以,我头脑里的传说之马始终奔驰在传说的道路上。

而现实早已把传说之马彻底地驱逐到了道路的一侧。过去谈良马,而今说名车。除了怀有古典情结的英雄外,恐怕就只有面目全非的草原和已经荒芜、废弃的古道还在怀念良马了。

马作为动物中的俊杰,毫无疑问被现代文明伤害得最为彻底。而在过去的时空里,马一直以其驰骋之姿承载着人类的历史和文明。直至近代,我们还可以听见它们在烽火硝烟中的嘶鸣声。翻开任何一个民族的历史,除了听见马所创造的文明的回音,看到刀光剑影的征杀,闻到血腥的哀号和弥漫的尸臭,我们还无法回避马们疾驰的身影,无法不听见它们席卷苍茫时空的暴风骤雨般的蹄声,无法不闻到弥漫在每一页史书上的马类的气息。

马曾经以奔驰的方式踏出了“马路”———人们至今仍以其名称呼宽阔的大道。文人雅士歌颂怀念或以其自喻的文字更多。伯乐就因相马而留名至今。曹植的《白马篇》更是脍炙人口,昭陵六骏至今风采依然。

即使在这曾经蛮荒,至今仍旧僻陋的遥远高原,看着迎面扑来的黑色柏油路,我仍可听见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仍可看见马们矫健的、梦一样远去的身影。

我自小生活在内地,少见良马,我脑海里良马的形象,大多来自于想象,但我一见到这匹叫兴干的退役军马,就觉得它是从的我想象中复活的。

“兴干”本是一匹传说之马的名字。说是很久以前,塔什库尔干本没有山。这里是一片鲜花盛开的美丽草原。那时,圣人阿里就住在这里。他有一匹神马,这马每次来草原上吃完草后,总是自己返回,随时准备奉圣人之命而驰骋四方。但是,有一次却发生了意外。那天当这匹神马来到草原吃草时,被魔鬼诱惑,吃了昏睡草后沉沉睡去,未能按时返回。阿里非常愤怒,遂变出兴干山,将神马置于其上,将其变为石头。

这匹石马位于江格拉克东边那座高山上。从塔什库尔干出发,东行约15公里,有一座陡峭的高山,山腰处有一块马形的山石。石马鞍辔齐备,俊逸潇洒,风骨毕现。这座山山石光滑,石色发黑,但这匹石马却纯洁如玉,而且石马周围再无杂乱的石头。这里已被塔吉克人视为圣地,他们将此马奉为神马,人们经过这里都要虔诚地仰望神马祈祷。

我觉得这匹叫兴干的退役军马与传说之马有某种血缘关系,希望它就是传说之马在现实里的复活。

这匹已经退役多年的老马自从解鞍卸辔以来,便落落寡合,不甚合群,常独自出没于荒滩戈壁之间,隐迹于旷野深处、河流源头。

我从红其拉甫达坂下来看到兴干时,它正伫立在向南的高冈上,雕像一般。高原的冷风使它的长鬃飞扬,像飘忽的火焰,背后是晶莹的雪山,脚下缀点着几片残雪,封冻的红其拉甫河从高冈上绕过。它凝望着湛蓝的天空,似要看透宇宙的隐秘。

看见我们的汽车,兴干先友好地嘶鸣了一声,接着,便跟着汽车飞奔起来。

司机告诉我,这匹马老想与汽车赛跑,它总想赛过汽车。以前,还可以,不过,现在它老了,已显得很吃力啦。

我看着兴干飞奔的身影,在心里说,它还没有老,因为它还在战斗———与我们乘坐的有四个橡皮轮的对手战斗。它要从这战斗里夺回马类的尊严,重现马类的辉煌。

在好几个地方,兴干超过了我们的汽车。它像一支带着红色焰火的箭,挟着风和烟尘,嗖嗖地向前飞去。

我想安慰兴干,就让司机将车开慢些,但它似乎敏感地意识到了。它受了轻慢和侮辱似的停下步子,以“士可杀不可辱”的凛然之情看着我们。

我觉得我的内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

在连队那两天,我总想靠近兴干。它在马厩外立着。它长鬃凌乱,风骨清瘦,神色孤傲,目光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忧郁。见到我,它慢慢地踱开了,然后前蹄腾空,猛地立起来,对天长嘶一声,一溜烟似的消失在了高原的暮色里。

一位少校告诉我,兴干像一名耐不住寂寞的老战士,总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总想再去冲杀一番。

我说,我从没看出兴干已经老了。

少校说,每匹军马都有服役年限,兴干已超期服役七个年头。他来时,它已在这个团,他骑着它巡逻过,很多次,上头决定让它退役,但他们一直请求让它留下。他们已联名为它请求过好几回啦。他们实在舍不得它。

军马退役后做什么呢?

大多卖给牧民。

少校接着说,这匹马不但行如疾风,而且非常勇敢,很通人性。前年,战士哈米提骑着它去放羊,遇到了七只饿狼,哈米提忙着收拢羊群,它则冲上去用自己的铁蹄与群狼搏斗,一直将群狼击伤击退。还有一次,突遇的暴风雪使巡逻分队在群山间的雪原里被困,是它飞奔回连队报信,使分队获得了援救。每次参加塔吉克民间的赛马会,它总是一马当先,次次夺冠。

我不知道一匹驰骋于边关的军马再次被罢黜为牧马后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我在连队那两天,经常去看兴干。我们慢慢地熟悉了。它会过来跟我亲近,打着响鼻,用头蹭我的肩,或用粗糙的舌头舔我的手。开始,它一见我,总会长嘶一声,前蹄腾空,飞奔一阵,然后再回来,在我身边转几圈,很像老廉颇在证明自己还能吃饭。

临离开红其拉甫前往卡拉奇古的前一天,我决定骑兴干出去转一圈。

我打量着兴干,它也打量着我。

我提来了马鞍。当我把鞍子搭在兴干背上时,它的肌肉颤抖了好一阵,四蹄因为激动而不停地轻叩大地,像要把大地从梦中叩醒。

我翻身上马。一出营院,其他马便飞奔起来,急促的马蹄声踩碎了高原的宁静。兴干似乎知道我的骑术一般,先是踩着碎步,然后小跑,然后才慢慢快起来。此时,其他马匹已跑出两里多路。我开始以为它真的跑不动了,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不想兴干已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速度。当它飞奔起来,我竟没有感觉,那么平稳,像是在空中飞翔。高原风呜呜地掠过耳畔,褐色的大地嗖嗖地向后隐退,一列列雪山如从眼前划过的银色闪电。其他军马都被它很快甩在了后面。

我觉得我是骑在一团红色的火上,我突然想仰天长啸。

兴干将马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我给予了它重新显示力量的机会,它对我格外感激。它似乎显得年轻了。

而军令是冰冷的。既然一次可以裁去百万大军,既然每年都有士兵离开军营,就不会在乎一匹确已衰老的骏马。

离开连队时,我去向兴干道别。我给它添上玉米和牧草。它嗅了嗅,很慢地、礼貌性地咀嚼了几口,便抬起了头。它微垂着眼睑,像要忍住惜别的泪。我觉得它突然之间衰老不堪。这时我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我感到,惜别和衰老一样,都使人忧伤。

后来我专门写信去边防连询问兴干的情况。连队回信告诉我,我离开不久,他们就没有再见到兴干。他们四处寻找,也没见到它的踪影。后来,只有几位牧民传说他们看见过一匹红棕色的马闪电样从雪原上划过,马蹄声脆,常常踏破高原死寂的黎明。

我想,兴干也许为了维护一匹战马的尊严,保持一匹良马的晚节,隐遁到了荒原的深处,隐遁到了雪线之上圣洁的冰峰雪岭之间,隐遁到了同样充溢着静谧和苦难的尘世之外,重新化作了石头。

也许,马早就意识到了自身难以摆脱成为传说的命运,所以它在那时就给自己在江格拉克塑好了遗像。那遗像之所以塑在了遥远的帕米尔高原,是因为它知道,只有这样荒僻的地方才是它最后的家园,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干净地走向死亡,才能在临死之际尽可以能地靠近自然,接近天堂。

我曾见过一名正在朝拜的塔吉克老人,他骑着一匹枣红色大马,风尘仆仆,显然走了很长的路。他那无论是行走还是站立都分开着的双腿,证明他已是一名老骑手了。一问,他果然已78岁高龄,但他的身板硬朗,步伐矫健,白发飘然,声音洪亮。他说他是专程从300公里外的木吉乡赶来祭祀神马的,他每年都要来一次。他还告诉我,他八岁学习骑马,没到九岁就开始跟着父亲骑马放牧,踏遍了帕米尔的山山水水。从那时起,他就几乎与马形影不离。

我觉得,马是他生命的一个部分,他本身就是一匹奔驰了一生的老马。

老骑手在山下铺了一块毡子,拿出随身带的干馕和酒,要请我的客。我看到他的食品不多,就婉言谢绝。但他非得给我敬了酒才作罢。

他还要待好几天,他说他要听到神马的旨意后才能离开。我问他是否听到过神马的旨意。他说,听到过,神马曾对他说,马是随着英雄诞生的,英雄没有了,马就该隐退了。神马劝他们这些骑手不要为此悲伤。

我相信这话出自神马,老骑手只是个转述人。见他已入定般面对神马坐好,我悄悄地退开了。他的枣红色大马站在他的身后。

世界一片肃穆,我感到大地之间已被一种纯净而崇高的东西笼罩了。

我突然醒悟过来,老人的行为不再是对某种神圣的崇拜,而是两种灵魂在飞升中跨越了无边的时空,正无声地融合。

永恒之马化为石,化为马的纪念碑。神在无意中让马永恒了。

我凝望神马,隐隐约约感到了某种昭示——英雄也许不会与马同时灭绝,但离马灭绝之期不会太远。

不可否认,马正在成为一种牲畜,一种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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