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短篇小说
《精卫》
《山海经》,作者无考,非出一人之手,大致完成于战国至西汉初年。此书原三十篇,今本十八卷,三万一千余字,包括山经五卷,海经十三卷。记事以山海为纲,杂记上古迄周之历史、民族、宗教、神话、物产、医药、巫术等。司马迁叹为:“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四库全书总目》谓是:“小说之最古者尔。“此书版本与注本颇似,晋有郭璞注本,明有吴任臣《山海经广注》,清有毕沅《山海经校本》、郝懿行《山海经疏》。重要刻本有尤袤刻本、道藏本、立雪斋原本等传世。
《精卫》选自《山海经》山经卷三“北山经”。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讠交。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在中国的上古神话里,精卫填海是非常著名的故事。故事动人,文字也很质朴,今天阅读起来并无太大的语言障碍。
关于精卫,《述异记》中还有一些故事,说其与海燕结为伉俪,生出的雌鸟像母亲,生出的雄鸟像丈夫。东海之滨有处地方叫誓水处,相传精卫因为在那里淹死,立誓不饮那里的水。因此精卫又叫志鸟、冤禽、誓鸟,俗称帝女雀。晋人陶潜曾咏诗:“精卫衔微木,将以填东海。”虽只短暂两句,悲壮之情却飒然如郧。因为从理智的角度,风波浩荡,精卫相形之下实在太微渺了,其复仇之举只能徒劳,想来够使人哀感的;但是于情感上,精卫的精神如同愚公移山,沧海无论多么浩瀚,终归是会填平的。情与理的巨大反差也就造成这则神话的悲且壮的审美价值。
《燕丹子》
《燕丹子》,作者无考,旧题燕太子撰,当是望文生义。最早见于《隋志》,著录一卷,《旧唐志》,著录三卷。明胡应麟评为“古今小说杂传之祖”。现代学者考订为汉人小说。其书传本极少,《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辑出,列入小说家存目。孙星衍从纪昀处传得抄本,先后刻入《岱南阁丛书》、《问经堂丛书》、《平津馆丛书》。
卷上
燕太子丹质于秦,秦王遇之无礼,不得意,欲求归。秦王不听,谬言:令乌白头,马生角,乃可许耳。丹仰天叹,乌即白头,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为机发之桥,欲陷丹。丹过之,桥为不发。夜到关,关门未开,丹为鸡鸣,众鸡皆鸣,遂得逃归。深怨于秦,求欲复之,奉养勇士,无所不至。
丹与其傅武书曰:“丹不肖,生于僻陋之国,长于不毛之地,未尝得睹君子雅训、达人之道也。然鄙意欲有所陈,幸傅垂览之!丹闻丈夫所耻,耻受辱以生于世也;贞女所羞,羞见劫以亏其节也。故有刎喉不顾,据鼎不避者。斯岂乐死而忘生哉!其心有所守也。今秦王反戾无常,虎狼其行,遇丹无礼,为诸侯最。丹每念之,痛入骨髓。计燕国之众,不能敌之,旷年相守,力固不足。欲收天下之勇士,集海内之英雄,破国空藏,以奉养之。重币甘辞,以市于秦,秦贪我赂,而信我辞,则一剑之任,可当百万之师,须臾之间,可解丹万世之耻。若其不然,令丹生无面目于天下,死怀恨于九泉,必令诸侯无以为叹,易水之北,未知谁有,此盖亦子大夫之耻也。谨遣书,愿熟思之。”武报书曰:“臣闻快于意者亏于行,甘于心者伤于性。今太子欲灭之耻,除久久之恨,此实臣所当糜躯碎首而不避也。私以为智者不冀侥幸以要功,明者不苟从志以顺心;事必成,然后举,身必安,而后行,故发无失举之尤,动无蹉跌之愧也。太子贵匹夫之勇,信一剑之任,而欲望功,臣以为疏。臣愿合纵于楚,并势于赵,连衡于韩、魏,然后图秦,秦可破也。且韩、魏与秦外亲内疏,若有倡兵,楚乃来应,韩、魏必从,其势可见。今臣计从,太子之耻除,愚鄙之累解矣。太子虑之。”太子得书不说,召武而问之。武曰:“臣以为:大子行臣言,则易水之北,永无秦忧,四邻诸侯必有求我者矣。”太子曰:“此引日缦缦,心不能须也。”掏武曰:“臣为太子计熟矣。夫有秦,疾不如徐,走不如坐。今合楚、赵,并韩、魏,虽引岁月,其事必成,臣以为良。”太子睡卧不听。武曰:“臣不能为太子计,臣所知田光,其人深中有谋,愿令见太子。”太子曰:“敬诺。”
卷中
田光见太子,太子侧阶而迎,迎而再拜。坐定,太子丹曰:“傅不以蛮域而丹不肖,乃使先生来降敝邑。今燕国僻在北陲,比于蛮域,而先生不羞之,丹得侍左右,睹见玉颜,斯乃上世神灵保佑燕国,令先生设降辱焉。”田光曰:“结发立身,以至于今,徒慕太子之高行,美太子之令名耳。太子将何以教之?”太子膝行而前,涕泪横流曰:“丹尝质于秦,秦遇丹无礼,日夜焦心,思欲复之。论众则秦多,计强则燕弱,欲曰合纵,心复不能。常食不识味,寝不安席。纵令燕、秦同日而亡,则为死灰复燃,白骨更生。愿先生图之。”田光曰:此国事也,请得思之。”于是舍光上馆,太子三时进食,存问不绝。
如是三月,太子怪其无说,就光,辟左右问曰:“先生既垂哀恤,许惠嘉谋,侧身倾听,三月于斯。先生岂有意欤?”田光曰:“微太子言,固将竭之。臣闻骐骥之少,力轻千里,及其罢朽,不能取道。太子闻臣时,已老矣。欲为太子良谋,则太子不能;欲奋筋力,则臣不能。然窃观太子客,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为人博闻强记,体烈骨壮,不拘小节,欲立大功。尝家于卫,脱贤大夫之急十有余人。其余庸庸不可称,太子欲图事,非此人莫可。”太子下席再拜曰:“若因先生之灵,得交于荆君,则燕国社稷,长为不灭。唯先生成之。”田光遂行,太子自送,执光手曰:“此国事,愿勿泄之!”光笑曰:“诺。”
遂见荆轲,曰:“光不自度不肖,达足下于太子。夫燕太子,真天下之士也,倾心于足下,愿足下勿疑焉。”荆轲曰:“有鄙志,尝谓心向意,投身不顾;情有异,一毛不拔。今先生令交于太子,敬诺不违。”
田光谓荆轲曰:“盖闻士不为人所疑。太子送光之时,言:‘此国事,愿勿泄。’此疑光也。是疑而生于世,光所羞也。”向轲吞舌而死。轲遂之燕。
卷下
荆轲之燕。太子自御虚左,轲援绥不让。至坐定,宾客满座。轲言曰:“田光褒扬太子仁爱之风,说太子不世之器,高行厉天,美声盈耳。轲出卫都,望燕路,历险不以为勤,望远不以为遐。今太子礼以旧故之恩,接之以新人之敬,所以不复让者,士信于知己也。”太子曰:“田先生今无恙乎?”轲曰:“光临送轲之时,言太子戒以国事,耻以丈夫而不见信,向轲吞舌而死矣。”太子惊愕失色,欷饮泪曰:“丹所以戒先生,岂疑先生哉!今先生自杀,亦令丹自弃于世矣。”茫然良久,不怡,后日太子置酒请轲。
酒酣,太子起为寿,夏扶前曰:“闻士无乡曲之誉,则未可与论行;马无服舆之技,则未可与决良。今荆君远至,将何以教太子?”欲微感之。轲曰:“士有超世之行者,不必合于乡曲。马有千里之相者,何必出于服舆?昔吕望当屠钓之时,天下之贱丈夫也,其遇文王,则为周师。骐骥之在盐车,驽之下也,及遇伯乐,则有千里之功。如此,在乡曲而后发善,服舆而后别良哉!”夏扶问荆轲,何以教太子。轲曰:“将令燕继召公之迹,追甘棠之化,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霸,于君何如也?”坐皆称善,竟酒无能屈。太子甚喜,自以得轲,永无秦忧。
后日,与轲之东宫,临池而观。轲拾瓦投龟,太子令人奉盘金,轲用投,投尽复进。轲曰:“非为太子爱金也,但臂痛耳。”后复共乘千里马。轲曰:“闻千里马肝美。”太子即杀马进肝。暨樊将军得罪于秦,秦求之急,及来归太子,太子为置酒华阳之台。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轲曰:“好手琴者!”太子即进之。轲曰:“但爱其手耳。”太子即断其手,盛以玉盘奉之。太子常与轲同案而食,同床而寝。
后日,轲从容曰:“轲侍太子,三年于斯矣。而太子遇轲甚厚:黄金投龟,千里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盘,凡庸人当之,犹尚乐出尺寸之长,当犬马之用,今轲常侍君子之侧,闻烈士之节,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但问用之所在耳,太子幸教之!”太子敛袂正色而言曰:“丹尝游秦,秦遇丹不道,丹耻与俱生。今荆君不以丹不肖,降辱小国,今丹以社稷干长者,不知所谓。”轲曰:“今天下强国,莫强于秦。今太子力不能威诸侯,诸侯未肯为太子用也。太子率燕国之众而当之,犹使羊将狼,使狼追虎耳。”太子曰:“丹之忧计久,不知安出。”轲曰:“樊於期得罪于秦,秦求之急。又督亢之地,秦所贪也。今得樊於期首,督亢地图,则事可成也。”太子曰:“若事可成,举燕国而献之,丹甘心焉。樊将军以穷归我,而丹卖之,心不忍也。”轲默然不应。
居五月,太子恐轲悔,见轲曰:“今秦已破赵国,兵临燕迫急,虽欲足下计,安施之?今欲先遣武阳,何如?”轲怒曰:子所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轲所以未行者,待吾客耳。”
于是轲潜见樊於期曰:“闻将军得罪于秦,父母妻子皆见焚烧,求将军,邑万户,金千斤。轲为将军痛之。今有一言,除将军之辱解燕国之耻,将军岂有意乎?”於期曰:“常念之,日夜饮泪,不知所出,荆君幸教,愿闻命矣。”轲曰:“今愿得将军之首,与燕督亢地图,进之,秦王必喜,喜必见轲,轲因左手把其袖,右手其胸,教以负燕之罪,责以将军之仇,而燕国见陵雪,将军积忿之怒除矣。”於期起,扼腕执刀曰:“是於期日夜所欲,而今闻命矣。”于是自刭。头坠背后,两目不瞑。太子闻之,自驾驰往,伏於期尸而哭,悲不自胜。良久,无奈何,遂函盛於期首与燕督亢地图以献秦。武阳为副。
荆轲入秦,不择日而发。太子与知谋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荆轲起为寿,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击筑,宋意和之。为哀声则怒发冲冠,为哀声则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车,终已不顾也。二子行过,夏扶当车前刎颈以送。
二子行过阳翟,轲买肉,争轻重,屠者辱之,武阳欲击,轲止之。
西入秦,至咸阳,因中庶子蒙白曰:“燕太子丹畏大王之威,今奉樊於期首与督亢地图,愿为北蕃臣妾。”秦王喜,百官陪位,陛戟数百,见燕使者。轲奉於期首,武阳奉地图。钟鼓并发,群臣皆呼万岁。武阳大恐,两足不能相过,面如死灰色。秦王怪之,轲顾武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见天子,愿陛下少假借之,使得毕事于前。”秦王曰:“轲起督亢图进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出。轲左手把秦王袖,右乎其胸,数之曰:“足下负燕日久,贪暴海内,不知厌足。於期无罪而夷其族。轲将海内报仇。今燕王母病,与轲促期。从吾计则生,不从则死。”秦王曰:“今日桩事,从子计耳,乞听琴声而死。”召姬人鼓琴。琴声曰:“罗单衣,可掣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轲不解音,秦王从琴声,负剑拔之,于是奋袖超屏风而走,轲拔匕首掷之,决秦王耳,入铜柱,火出。然秦王还,断轲两手。轲因倚柱而笑,箕踞而骂曰:“吾坐轻易,为竖子所欺,燕国之不报,我事之不立哉!”
这篇小说的题材取自历史资料,其基本情节在《战国策》、《史记》等书中均有记载。但小说不等于历史传记,它可以而且也应该进行艺术加工。与《战国策》中的“荆轲刺秦王”相比,它的艺术加工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提炼了情节,运用了多种陪衬的手法来突出主要人物形象。
第二,渲染了悲壮的气氛。
第三,增加了一些细节描写。
这个故事发生在秦灭六国的历史时期。统一中国,是当时的历史趋势,但由谁来统一和怎样统一,只能是一种历史的选择。因而当时的一切斗争也只能根据具体情况作出评价,未可以成败来论英雄。实际上,武和田光的态度已经包含着对刺杀手段的否定。个人的刺杀行动并不能解决社会的根本问题,但它反映出的社会矛盾和悲壮精神,却是值得深思的,它往往是社会面临重大变动的一种信号。
《杞梁妻》
刘向(前77?~前6?),本名更生,字子政,西汉沛(今江苏沛县)人。汉楚元王刘交第四代孙,曾任谏大夫,光禄大夫。历仕宣帝、元帝、成帝三朝,曾因反对宦官而入狱。著有《七略》、《别录》、《新序》、《说苑》、《列女传》等。
《列女传》八卷,前七卷为传,后一卷为颂。原为《古列女传》七卷,《续列女传》一卷,宋人王回将有颂无颂分开,列出七目,始定为今本。书中记录古代妇女一百零五人的事迹,从封建道德观点加以颂扬和评论。现有《四部备要》本传世。
《杞梁妻》选自《列女传》卷四。
齐杞梁殖之妻也。庄公袭莒,殖战而死。庄公归。遇其妻,使使者吊之于路。杞梁妻曰:“今殖有罪,君何辱命焉?若令殖免于罪,则贱妾有先人之弊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于是庄公乃还车。诣其室,成礼然后去。
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哭之。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
既葬。曰:“吾何归矣?夫妇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则倚父,夫在则倚夫,子在则倚子。今吾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内无所依,以见吾诚;外无所依,以立吾节。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君子谓杞梁之妻贞而知礼。诗云:“我心伤悲,聊与子同归。”此之谓也。
颂曰:杞梁战死,其妻收丧。齐庄道吊,避不敢当。哭夫于城,城为之崩。自以无亲,赴淄而薨。
杞梁妻的故事早在《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孟子•告子》、《礼记•檀弓》以及《韩诗外传》卷六上都有记载,可见它流传之广,影响之大。
这篇作品主要记述了春秋时代齐国大夫杞梁殖战死后,他的妻子哭夫崩城和因孤独无依而投水自尽的故事。杞梁妻子的死是对战争的控诉,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她本可以同丈夫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她会给丈夫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而现在一切都成为泡影。战争吞噬了丈夫,又吞噬了自己,战争毁灭了这个家庭。
这篇小说对后世的《孟姜女哭长城》有很大影响。一个血肉丰满、感人至深的故事往往源于一个粗具轮廓的雏形,《杞梁妻》就是这样一个原始雏形,有了它,才为后来的丰满与成熟创造了条件。
《扁鹊见齐桓侯》
刘向(约前77~前6?),本名更生,字子政,西汉沛(今江苏沛县)人,著名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汉皇族楚元王刘交四世孙,曾任谏大夫、宗正、光禄大夫、中垒校尉等职。编撰我国最早的目录学著作《别录》,创作《春秋谷梁传》、辞赋《九叹》三十三篇(已佚)。另有《说苑》二十卷,分类纂集失帮至汉代史事;《新序》十卷,采集舜、禹至汉代鸣事,分《杂事》五卷,《刺奢》一卷,《节士》二卷,《蓄谋》二卷;《列女传》七卷,列记古代妇女事迹104则,分为《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嬖》七类;《列仙传》二卷,记述传说中的仙人71人之事。《扁鹊见齐桓侯》选自《新序》。
扁鹊见齐桓侯,立有间,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曰:“医之好利也,欲治不疾以为功。”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疾在肌肤,不治将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疾在肠胃,不治将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又不悦。居十日,扁鹊复见,望桓侯而还走。桓侯使人问之,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无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居五日,桓侯体痛,使人索扁鹊,扁鹊已逃之秦矣。桓侯遂死。故良医之治疾也,攻之于腠理,此事皆治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祸福,亦有腠理之地,故圣人蚤从事矣。
故事告诉人们,问题应尽早处理,等发展到严重的地步便不可解决了。故事还告诫那些讳疾忌医者,不正视自己的缺点将会自食恶果。故事写人物全用白描,但又注意突出不同人物神情态度的不同,扁鹊作为一个医生的直率风度与齐桓侯作为一个国君兼病人的傲慢与自信,一一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汉武故事》
《汉武故事》二卷,《隋书•经籍志》史部旧事类始见著录,作者不详。《旧唐书•经籍志》入乙部起居注类,《新唐书•艺文志》作《汉武帝故事》。宋人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称为“世言班固撰”。司马光《通鉴考异》云:“《汉武故事》语多诞妄,非班固书,盖后人为之,托固名耳。”又有称为王俭所造。又有称为葛洪所作。有人认为是汉成帝时人作,其他古书引《汉武故事》中有这样的话:“长陵徐氏号仪君,善传朔术,至今上元延中已百三十七岁矣,视之如童女。”元延为汉成帝年号,既称“今上”,则小说作者为成帝时人。但小说中又有述魏代汉之事,则小说作者为六朝时人。可见全书在流传中有脱落或增补。全书记载汉武帝一生遗闻佚事,大致为其幼时和即位后内宫后妃之事、求仙之事、死后之事及其他逸事。以求仙之事与死后之事尤具神异色彩。
汉景皇帝王皇后内太子宫,得幸,有妊,梦日入其怀。帝又梦高祖谓己曰:“王夫人生子,或名为‘彘’。”及生男,因名焉,是为武帝。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旦生于猗兰殿。年四岁,立为胶东王。数岁,长公主嫖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不?”胶东王曰:“欲得妇。”长公主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末指其女问曰:“阿娇好不?”于是乃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长公主大悦,乃苦要上,遂成婚焉。是时皇后无子,立栗姬子为太子,皇后既废,栗姬次应立,而长公主伺其短,辄微白之。上尝与栗姬语,栗姬怒,弗肯应,又骂上“老狗”,上心衔之。长公主日谮之,因誉王夫人男之美,上亦贤之,废太子为王,栗姬自杀,遂立王夫人为后,胶东王为皇太子,时年七岁。上曰:“彘者,彻也。”因改曰彻。丞相周亚夫侍宴,时太子在侧,亚夫失意有怨色,太子视之不辍,亚夫于是起。帝问曰:“尔何故视此人邪?”对曰:“此人可畏,必能作贼。”帝笑,因曰:“此怏怏,非少主之臣也。”廷尉上囚,防年继母陈杀父,因杀陈。依律,年杀母,大逆论。帝疑之,诏问太子,太子对曰:“夫继母如母,明其不及母也,缘父之爱,故比之于母耳。今继母无状,手杀其父,则下手之日母恩绝矣,宜与杀人者同,不宜大逆论。”帝从之,年弃市,议者称善。时太子年十四,帝益奇之。
及即位,常晨往夜还,与霍去病等十余人,皆轻服为微行,且以观戏市里,察民风俗。尝至莲勺通道中行,行者皆奔避路,上怪之,使左右问之,云:“有持戟前呵者数十人。”时微行率不过二十人,马七八匹,更步更骑,衣如凡庶,不可别也,亦了无驺御,而百姓咸见之。元光元年,天星大动,则光耀焕焕竞天,数夜乃止。上以问董仲舒,对曰:“是谓星摇,人民劳之妖也。”是时谋伐匈奴,天下始不安,上谓仲舒妄言,意欲诛之。仲舒惧,乞补刺史以自效,乃用为军侯,属程不识,屯雁门。太后弟田虫分欲夺太后兄子窦婴田,婴不与,上召大臣议之。群臣多是窦婴,上亦不复穷问,两罢之。田虫分大恨,欲自杀,先与太后诀,兄弟共号哭诉太后,太后亦哭,弗食。上不得已,遂乃杀婴。后月余日,虫分病,一身尽痛,若击者,叩头复罪。上使视鬼者察之,见窦婴笞之,上又梦窦婴谢上属之,上于是颇信鬼神事。陈皇后废处长门宫,窦太主以宿恩,犹自亲近。后置酒主家,主见所幸董偃。陈皇后废,立卫子夫为皇后。初,上行幸平阳主家,子夫为讴者,善歌,能造曲,每歌挑上,上意动,起更衣,子夫因侍衣得幸,头解,上见其美发悦之,欢乐。主遂内子夫于宫。上好容成道,信阴阳书,时宫女数千人,皆以次幸,子夫新人,独在籍末,岁余不得见。上释宫人不中用者出之,子夫因涕泣请出。上曰:“吾昨夜梦子夫庭中生梓树数株,岂非天意乎?”是日幸之,有娠,生女。凡三幸,生三女;后生男,即戾太子也。
淮南王安好学,多才艺,集天下遗书,招方术之士,皆为神仙,能为云雨,百姓传云:“淮南王,得天子,寿无极。”上心恶之,征之。使觇淮南王,云:“王能致仙人,又能隐形升行,服气不食。”上闻而喜其事,欲受其道,王不肯传,云:“无其事。”上怒,将诛,淮南王知之,出令与群臣,因不知所之。国人皆云神仙,或有见王者。帝恐动人情,乃令斩王家人首,以安百姓为名。收其方书,亦颇得神仙黄白之事,然试之不验。上既感淮南道术,乃征四方有术之士,于是方士自燕、齐而出者数千人。齐人李少翁,年二百岁,色如童子,上甚信之,拜为文成将军,以客礼之。于甘泉宫中画太一诸神像,祭祀之。少翁云:“先致太一,然后升天,升天然后可至蓬莱。”岁余而术未验。会上所幸李夫人死,少翁云能致其神,乃夜张帐,明烛,令上居他帐中,遥见李夫人,不得就视也。李少君言冥海之枣大如瓜,种山之李大如瓶也。文成诛月余日,使者籍货关东还,逢之于漕亭,还言见之。上乃疑,发其棺,无所见,唯有竹筒一枚,捕验间无纵迹也。
上微行,至于柏谷,夜投亭长宿,亭长不内,乃宿于逆旅。逆旅翁谓上曰:“汝长大多力,当勤稼穑,何忽带剑群聚,夜行动众,此不欲为盗则淫耳。”上默然不应,因乞浆饮,翁答曰:“吾止有溺,无浆也!”有倾,还内。上使人觇之,见翁方要少年十余人,皆持弓矢刀剑,令主人妪出安过客。妪归,谓其翁曰:“吾观此丈夫乃非常人也,且亦有备,不可图也,不如因礼之。”其夫曰:“此易与耳!鸣鼓会众,讨此群盗,何忧不克!”妪曰:“且安之,令其眠,乃可图也。”翁从之。时上从者十余人,既闻其谋,皆惧,劝上夜去,上曰:“去必致祸,不如且止以安之。”有顷,妪出,谓上曰:“诸公子不闻主人翁言乎?此翁好饮酒,狂悖不足计也,今日具令公子安眠无他。”妪自还内。时天寒,妪酌酒,多与其夫及诸少年,皆醉,妪自缚其夫,诸少年皆走。妪出谢客,杀鸡作食。平明,上去。是日还宫,乃召逆旅夫妻见之,赐妪金千斤,擢其夫为羽林郎。自是惩戒,希复微行。时丞相公孙弘数谏上,弗从,因自杀,上闻而悲之。后二十余日有柏谷之逼,乃改殡雄,为起坟冢在茂陵旁,上自为诔曰:“公孙之生,污渎降灵;元老克壮,为汉之贞;弗予一人,迄用有成。去矣游矣,永归冥冥。呜呼夫子!曷其能刑。载曰:万物有终,人生安长?幸不为夭,夫复何伤!”弘尝谏伐匈奴,为之小止。弘卒,乃大发卒数十万,遣霍去病讨胡,杀休屠王,获天祭、金人,上以为大神,列于甘泉宫。人率长丈余,不祭祝,但烧香礼拜。天祭长八尺,擎日月,祭以牛。上令依其方俗礼之,方士皆以为夷狄鬼神,不宜在中国,乃止。凿昆池,积其土为山,高三十余丈。又起柏梁台,高二十丈,悉以香柏,香闻数十里,以处神君。神君者,长陵女子也,死而有灵。霍去病微时,数自祷神君,乃见其形,自修饰,欲与去病交接,去病不肯,神君亦惭。及去病疾笃,上令为祷神君,神君曰:“霍将军精气少,寿命不长,吾尝欲以太一精补之,可得延年。霍将军不晓此意,遂见断绝,今疾必死,非可救也。”去病竟死。上乃造神君请术,行之有效,大抵不异容成也。自柏梁烧后,神稍衰。东方朔取宛若为小妻,生三人,与朔同日死,时人疑化去,弗死也,蒲忌奏:“祠太一用一太牢,为坛,开八通鬼道,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上祀太峙,祭常有光明,照长安城如月光。上以问东方朔曰:“此何神也?”朔曰:“此司命之神,总鬼神者也。”上曰:“祠之能令益寿乎?”对曰:“皇者,寿命悬于天,司命无能为也。”
上少好学,招求天下遗书,上亲自省校,使庄助、司马相如等以类分别之,尤好辞赋,每所行幸及奇兽异物,辄命相如等赋之。上亦自作诗赋数百篇,下笔即成,初不留意。相如作文迟,弥时而后成,上每叹其工妙,谓相如曰:“以吾之速,易子之迟,可乎?”相如曰:“于臣则可,未知陛下何如耳?”上大笑而不责也。上喜接士大夫,拔奇取异,不问仆隶,故能得天下奇士。然性严急,不贷小过,刑杀法令,殊为峻刻。汲黯每谏上曰:“陛下爱才乐士,求之无倦,比得一人,劳心苦神,未尽其用,辄已杀之。以有限之士,资无已之诛,臣恐天下贤才将尽于陛下,欲谁与为治乎?”黯言之甚怒,上笑而喻之曰:“夫才为世出,何时无才!且所谓才者,犹可用之器也,才不应务,是器不中用也,不能尽才以处事,与无才同也,不杀何施!”黯曰:“臣虽不能以言屈陛下,而心犹以为非,愿陛下自今改之,无以臣愚为不知理也。”上顾谓群臣曰:“黯自言便辟,则不然矣;自言其愚,岂非然乎!”时北伐匈奴,南诛两越,天下骚动。黯数谏争,上弗从,乃发愤谓上曰,“陛下耻为守文之士君,欲希奇功于事表,臣恐欲益反损,取累于千载也。”上怒,乃出黯为郡吏,黯忿愤,疽发背死,谥刚侯。上尝辇至郎署,见一老翁,须眉皓白,衣服不整。上问曰:“公何时为郎?何其老也?”对曰:“臣姓颜名驷,江都人也,以文帝时为郎。”上问曰:“何其老而不遇也?”驷曰:“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故老于郎署。”上感其言,擢拜会稽都尉。
天子至鼎湖,病甚,游水、发根言于上曰:“上郡有神,能治百病。”上乃令发根祷之,即有应。上体平,遂迎神君会于甘泉,置之寿宫。神君最贵者大夫,次大禁司命之属,皆从之。非可得见,闻者音与人等,来则肃然风生,帷幄皆动。于北宫设钟羽旗,以礼神君。神君所盲,上辄令记之,命曰画法,率言人事多,鬼事少。其说鬼事与浮屠相类,欲人为善,责施与,不杀生。齐人公孙卿谓所忠曰:“吾有师说秘书,言鼎事,欲因公奏之。如得引见,以玉羊一为寿。”所忠许之。视其书而有疑,因谢曰:“宝鼎事已决矣,无所复言。”公孙卿乃因眉阝人平时奏之,有札书言:“宛侯问于鬼区臾,区曰:‘帝得宝鼎,神策延年,是岁乙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纪,终而复始。’于是迎日推算,乃登仙于天,今年得朔旦冬至,与黄帝时协,臣昧死奏。”帝大悦,召卿问。卿曰:“臣受此书于申公,已死,尸解去。”帝曰:“申公何人?”卿曰:“齐人安期生同受黄帝言,有此鼎书。申公尝告臣言:‘汉之圣者,在高祖之曾孙焉。宝鼎出,与神通,封禅得上太山,则能登天矣。黄帝郊雍祠上帝,宿斋三月,鬼区臾尸解而去,因葬雍,今大鸿冢是也;其后黄帝接万灵于明庭,甘泉是也;升仙于寒门,谷口是也。’”上为伐南越,告祷泰一,为泰一钅逢旗,命曰“灵旗”,画日月斗,大吏奉以指所伐国。拜公孙卿为郎,持节候神。自太室至东莱,云见一人,长五丈,自称“巨公”,牵一黄犬,把一黄雀,欲谒天子,因忽不见。上于是幸缑氏,登东莱,留数日,无所见,唯见大人迹。上怒公孙卿之无应,卿惧诛,乃因卫青白上云:“仙人可见,而上往遽,以故不相值。今陛下可为观于缑氏,则神人可致。且仙人好楼居,不极高显,神终不降也。”于是上于长安作飞廉观,高四十丈,于甘泉作延寿观,亦如之。上巡边至朔方,还,祭黄帝冢桥山。上曰:“吾闻黄帝不死,今有冢,何也?”公孙卿曰:“黄帝已仙上天,群臣思慕,葬其衣冠。”上叹曰:“吾后升天,群臣亦当葬吾衣冠于东陵乎?”乃还甘泉,类祠太一。
上于未央宫以铜作承露盘,仙人掌擎玉杯,以取云表之露,拟和玉屑,服以求仙。栾大有方术,尝于殿前树旌数百枚,大令旌自相击,竟庭中,去地十余丈,观者皆骇。帝拜栾大为天道将军,使著羽衣,立白茅上,授玉印;大亦羽衣,立白茅上受印,示不臣也。栾大曰:“神尚清净。”上于是于宫外起神明殿九间,神室铸铜为柱,黄金涂之,丈五围,基高九尺,以赤玉为陛;基上及户,悉以碧石,椽亦以金,刻玳瑁为龙虎禽兽,以薄其上,状如隐起。椽首皆作龙形,每龙首衔铃,流苏悬之,铸金如竹收状以为璧,白石脂为泥,渍椒汁以和之,白蜜如脂,以火齐薄其上。扇屏悉以白琉璃作之,光照洞彻;以白珠为帘,玳瑁押之;以象牙为篾,帷幕垂流苏;以琉璃珠玉、明月夜光,杂错天下珍宝为甲帐,其次为乙帐。甲以居神,乙以自御,俎案器服,皆以珠玉为之。前庭植玉树,植玉树之法,葺珊瑚为枝,以碧玉为叶,花子或青或赤,悉以珠玉为之,子皆空其中,小铃有声。甍标作金凤凰,轩翥若飞状,口衔流苏,长十余丈,下悬大铃,庭中皆砌以文石,率以铜为瓦,而淳漆其外,四门并如之。虽昆仑、玄圃,不是过也。上恒斋其中,而神犹不至,于是设诸伪,使鬼语作神命云:“应迎神,严装入海。”上不敢去。东方朔乃言大之无状,上亦发怒,收大,腰斩之。东方朔生三日,而父母俱亡,或得之而不知其始,以见时东方始明,因以为姓。既长,常望空中独语,后游鸿蒙之泽,有老母采桑,自言朔母。一黄眉翁至,指朔曰:“此吾儿。吾却食服气,三千年一洗髓,三千年一伐毛,吾生已三洗髓三伐毛矣。”朔告帝曰:“东极有五云之泽,其国有吉庆之事,则云五色,著草木屋。色皆如其色。”帝斋七日,遣栾宾将男女数十人至君山,得酒,欲饮之。东方朔曰:“臣识此酒,请视之。”因即便饮。帝欲杀之,朔曰:“杀朔若死,此为不验;如其有验,杀亦不死。”帝赦之。
东郡送一短人,长七寸,衣冠具足,上疑其山精,常令在案上行。召东方朔问,朔至,呼短人曰:“臣灵,汝何忽叛来,阿母健不?”短人不对,因指朔谓上曰:“王母种桃,三千年一作子,此儿不良,已三过偷之矣。遂失王母意,故被谪来此。”上大惊,始知朔非世中人。短人谓上曰:“王母使臣来,陛下求道之法,唯有清净,不宜躁扰。复五年,与帝会。”言终不见。帝斋于寻真台,设紫罗荐。王母遣使谓帝曰:“七月七日,我当暂来。”帝至日,扫宫内,燃九华灯,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何鸟也?”朔对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宜洒扫以待之。”上乃施帷帐,烧兜末香。香,兜渠国所献也,香如大豆,涂宫门,闻数百里;关中尝大疫,死者相枕,烧此香,死者止。是夜漏七刻,空中无云,隐如雷声,竟天紫色。有顷,王母至,乘紫云车,玉女夹驭,戴七胜,履玄琼风文之舄,青气如云,有二青鸟如乌,夹侍母旁。下车,上迎拜,延母坐,请不死之药。母曰:“太上之药,有中华紫蜜、云山朱蜜、玉液金浆;其次药,有五云之浆、风实云子、玄霜绛雪;上握兰园之金精,下摘圆丘之紫柰。帝滞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药,未可致也。”因出桃七枚,母自啖二枚,以五枚与帝,帝留核着前。王母问曰:“用此何为?”上曰:“此桃美,欲种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留至五更,谈语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肃然便去。东方朔于朱鸟牖中窥母,母谓帝曰:“此儿好作罪过,疏妄无赖,久被斥退,不得还天。然原心无恶,寻当得还,帝善遇之!”母既去,上惆怅良久。后上杀诸遭士妖妄者百余人,西王母遣使谓上曰:“求仙信邪?欲见神人,而先杀戮,吾与帝绝矣。”又致三桃,曰:“食此可得极寿。”使至之日,东方朔死。上疑之,问使者,曰:“朔是岁星精,下游人中,以观天下,非陛下臣也。”上厚葬之。上幸梁父,祠地主,上亲拜,用乐焉;庶羞,以远方奇禽异兽及白雉白鸟之属。其日,上有白云,又有呼“万岁”者,禅肃然,白云为盖。上自封禅后,梦高祖坐明堂,群臣亦梦,于是祀高祖于明堂,以配天。还,作高陵馆。
上于长安作蜚帘观,于甘泉作延寿观,高二十丈。又筑通天台于甘泉,去地百余丈,望云雨悉在其下。春至泰山,还,作道山宫,以为高陵馆。又起建章宫,为千门万户,其东风阙高二十丈;其西唐中广数十里;其北太液池,池中有渐台,高三十丈,池中又作三山,以像蓬莱、方丈、瀛洲,刻金石为鱼龙禽兽之属;其南方有玉堂、璧门、大鸟之属,玉堂基与未央前殿等,去地十二丈,阶陛咸以玉为之,铸铜凤凰,高五丈,饰以黄金,栖屋上。又作神明台、并干楼,高五十余丈,皆作悬阁,辇道相属焉。其后又为酒池肉林,聚天下四方奇异鸟兽于其中,鸟兽能言能歌舞,或奇形异态,不可称载。其旁别造奇华殿,四海夷狄器服珍宝充之,琉璃、珠玉、火浣布、切玉刀,不可称数。巨象、大雀、狮子、骏马,充塞苑厩,自古以来所未见者必备。又起明光宫,发燕、赵美女二千人充之,率取年十五以上、二十以下,满四十者出嫁,掖庭令总其籍,时有死、出者补之。凡诸宫美人可有七八千。建章、长乐、未央三宫,皆辇道相属,悬栋飞阁,不由径路。常从行郡国,载之后车,与上同辇者十六人,员数恒使满,皆自然美丽,不假粉白黛黑。侍衣轩者亦如之。上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时无妇人,善行导养术,故体常壮悦。其有孕者,拜爵为容华,充侍衣之属。宫中皆画八字眉。甘泉宫南有昆明,中有灵波殿,皆以桂为柱,风来自香。未央庭中设角抵戏,享外国,三百里内皆观。角抵者,六国所造也,秦并天下,兼而增广之,汉兴虽罢,然犹不都绝,至上复采用之。并四夷之乐,杂以奇幻,有若鬼神。角抵者,使角力相抵触也。其云、雨、雷、电,无异于真,画地为川,聚石成山,倏忽变化,无所不为。骊山汤,初,秦始皇砌石起宇,至汉武又加修饰焉。
大将军四子皆不才,皇后每因太子涕泣,请上削其封,上曰:“吾自知之,不令皇后忧也。”少子竟坐奢淫诛,上遣谢后,通削诸子封爵,各留千户焉。上巡狩过河间,见有青紫气自地属天。望气者以为其下有奇女,必天子之祥。求之,见一女子在空馆中,姿貌殊绝,两手一拳,上令开其手,数百人擘,莫能开,上自披,手即申。由是得幸,为“拳夫人”,进为婕妤,居钩弋宫,解黄帝素女之术,大有宠。有身,十四月产昭帝,上曰:“尧十四月而生,钩弋亦然。”乃命其门曰尧母门。从上至甘泉,因幸,告上曰:“妾相运正应为陛下生一男,七岁,妾当死,今年必死。宫中多蛊气,必伤圣体。”言终而卧,遂卒。既殡,香闻十里余,因葬云陵。上哀悼,又疑非常人,发冢,空棺无尸,唯衣履存焉。起诵灵台于甘泉,常有一青鸟,集台上往来,宣帝时乃止,望气者言宫中有益气,上又见一男子带剑入中龙华门,逐之,弗获。上怒,闭长安城诸宫门,索十二日,不得,乃止,治随太子反者,外连郡国数十万人,壶关三老郑茂上书,上感悟,赦反者。拜郑茂为宣慈校尉,持节徇三辅,赦太子。太子欲出,疑弗实,吏捕太子急,太子自杀。
上幸河东,欣言中流,与群臣饮宴。顾视帝京,乃自作《秋风辞》曰:“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吹兮发棹歌,极欢乐兮哀情多!”顾谓群臣曰:“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途高也。”群臣进曰:“汉应天受命,祚逾周、殷,子子孙孙,万世不绝。陛下安得亡国之言,过听于臣妾乎?”上曰:“吾醉言耳!然自古以来,不闻一姓遂长王天下者,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矣。”上欲浮海求神仙,海水暴沸涌,大风晦冥,不得御楼船,乃还。上乃言曰:“朕即位以来,天下愁苦,所为狂悖,不可追悔,自今有妨害百姓,费耗天下者,罢之。”田千秋奏请罢诸方士,斥遣之,上曰:“大鸿胪奏是也,其海上诸侯及西王母驿,悉罢之。”拜千秋为丞相。行幸五柞宫,谓霍光曰:“朕去死矣!可立钩弋子,公善辅之。”时上年六十余,发不白,更有少容,服食辟谷,希复幸女子矣。每见群臣,自叹愚惑:“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节食服药,故差可少病。”自是亦不服药,而身体皆瘠瘦,一二年中,惨惨不乐。三月丙寅,上昼卧不觉,颜色不异,而身冷无气,明日,色渐变,闭目。乃发哀告丧。未央前殿朝晡上祭,若有食之者。葬茂陵,芳香之气异常,积于坟埏之间,如大雾。常所幸御,葬毕,悉居茂陵园,上自婕妤以下二百余人,上幸之如平生,而旁人不见也。光闻之,乃更出宫人,增为五百人,因是遂绝。始元二年,吏告民盗用乘舆御物,案其题,乃茂陵中明器也,民别买得。光疑葬日监官不谨,容致盗窃,乃收将作以下系长安狱,考讯。居岁余,鄂县又有一人于市货玉杯,吏疑其御物,欲捕之,因忽不见,县送其器,又茂陵中物也。光自呼吏问之,说市人形貌如先帝,光于是默然,乃赦前所系者。岁余,上又见形谓陵令薛平曰:“吾虽失世,犹为汝君,奈何令吏卒上吾山陵上磨刀剑乎?自今以后,可禁之。”平顿首谢,忽然不见。因推问,陵旁果有方石,可以为砺,吏卒常盗磨刀剑。霍光闻,欲斩陵下官,张安世谏曰:“神道茫昧,不宜为法。”乃止。甘泉宫恒自然有钟鼓声,候者时见从官卤簿,似天子仪卫。自后转稀,至宣帝世乃绝。
宣帝即位,尊孝武庙曰世家。奏乐之日,虚中有唱善者;告祠之日,白鹄群飞集后庭。西河立庙,神光满殿中,状如月。东莱立庙,有大鸟迹,竟路,白龙夜见。河东立庙,告祠之日,白虎衔肉置殿前。又有一人骑白马,马异于常马,持尺一札,赐将作丞。文曰:“闻汝绩克成,赐汝金一斤。”因忽不见,札乃变为金,称之有一斤。广川告祠之明日,有钟磬音,房户皆开,夜有光,香气闻二三里。宣帝亲祠甘泉,有顷,紫黄气从西北来,散于殿前,肃然有风,空中有妓乐声,群鸟翔舞蔽之。宣帝既亲赌光怪,乃疑先帝有神,复招诸方士,冀得仙焉。
小说以时间为顺序,记叙了汉武帝刘彻初生猗兰殿直至死后葬茂陵的种种遗闻佚事,还记叙了其死后的一些传说。小说的基本构思是以人物的真实经历为纲,选择有神异性或可充以神异性的事件来渲染铺写,既有真实的一面,又富有虚构色彩与想像成分。从中,读者自可窥见正传的史传文学向志怪小说过渡的痕迹。小说中的汉武帝,是由种种传说刻画出来的,小说最精彩的部分,集中在武帝、西王母、东方朔之间:东方朔既偷吃王母的仙桃,又是武帝的臣子,人神合一;武帝会见西王母,是汉代最优美的传说之一,会见的场面,既充满神秘气氛,又给人灿烂光耀的感觉,描摹生动逼真,铺排详尽。小说对汉武帝也颇多不恭,如写其追逼淮南王刘安传授道术、屡受诸多方士的欺骗,以及西王母斥武帝“滞情不遣,欲心尚多”,这也是汉武帝真实的一面。
《东方朔》
郭宪,东汉初人,字子横,汝南宋(今安徽太和县北)人。少师事王仲子,王莽朝授郎中,赐以衣服,不受,逃于海滨。光武即位,拜为博士,建武七年迁为光禄勋。刚直敢言,有“关东觥觥郭子横”语。所著《汉武洞冥记》、《隋书•经籍志》始见著录,题东汉郭宪作。《旧唐书•经籍志》不录,《新唐书•艺文志》作四卷。此书围绕汉武帝求仙,皆记神仙道术与远方怪异故事。
东方朔,小名曼倩。父张氏,名夷,字少平。母田氏。夷年二百岁,颜如童子。朔生三日而田氏死。死时汉景帝三年也。邻母拾朔养之,时东方始明,因以姓焉。年三岁,天下秘,一览暗诵于口,恒指挥天上空中独语。邻母忽失朔,累月暂归。母笞之。后复去,一年乃归。母见之大惊曰:“汝行经年一归,何以慰吾?”朔曰:“儿暂之紫泥之海,有紫水污衣,乃过虞泉湔浣,朝发中还,何言经年乎?”母又问曰:“汝悉经何国?”朔曰:“儿湔衣竟,暂息冥都崇台;一寤眠,王公啖儿以丹粟霞浆,儿食之既多,饱闷几死,乃饮玄天黄露半合,即醒。还遇一苍虎,息于路。初儿骑虎而还,打捶过重,虎啮儿脚伤。”母便悲嗟,乃裂青布裳裹之。朔复去家万里,见一枯树,脱布挂树,布化为龙,因名其地为布龙泽。朔以元封中,游鸿蒙之泽,忽遇母采桑于白海之滨。俄而有黄眉翁,指母以语朔曰:“昔为我妻,托形为太白之精,今汝亦此星之精也。吾却食吞气,已九千余年,目中童子,皆有青光,能见幽隐之物。三千年一返骨洗髓,二千年一剥皮伐毛,吾生来已三洗髓,五伐毛矣。”
朔既长,仕汉武帝为大中大夫。武帝暮年好仙术,与朔狎昵。一日谓朔曰:“朕欲使爱幸者不老,可乎?”朔曰:“臣能之。”帝曰:“服何药?”曰:“东北地有芝草,西南有春生之鱼。”帝曰:“何知之?”曰:“三足乌欲下地食此草,羲和以手掩乌目,不许下,畏其食此草也。鸟兽食此,即美闷不能动。”问曰:“子何知之?”朔曰:“小儿时掘井,陷落井下,数十年无所托。有人引臣往取此草,乃隔红泉不得渡。其人与臣一只履,臣乃乘履泛泉,得而食之。其国人皆织珠玉为簟,要臣入云韦发之幕,设玄珉雕枕,刻镂为日月雷云之状,亦曰镂空枕,亦曰玄雕枕,又荐岷毫之珍褥,以百岷之毫织为褥。此毫褥而冷,常以夏日舒之,因名柔毫水藻之褥。臣举手拭之,恐水湿席,定视乃光也。”其后武帝寝于灵光殿,召朔于青绮窗绨纨幕下,问朔曰:“汉年运火德统,以何精何瑞为祥?”朔对曰:“臣尝游昊然之墟,在长安之东,过扶桑七万里,有云山。山顶有井,云从井中出,若土德则黄云,火德则赤云,金德则白云,水德则黑云。”帝深信之。太初二年,朔从西那邪国还,得声风木十枝,以献帝。长九尺,大如指。此木出因桓之水,则《禹贡》所谓“因桓是来”,即其源也。出甜波,上有紫燕黄鹄集其间,实如细珠,风吹株如玉声,因以为名。帝以枝遍赐群臣,年百岁者颁赐。此人有疾,枝则有汗,将死者枝则折。昔老聃在周二千七百年,此枝未汗;洪崖先生,尧时年已三千岁,此枝亦未一折。帝乃赐朔。朔曰:“臣见此木三遍枯死,死而复生,何翅汗折而已。语曰:‘年未年,枝忽汗。’此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也。”帝以为然。又天汉二年,帝升苍龙馆,思仙术,召诸方士,言远国遐乡之事。唯朔下席操笔疏曰:“臣游北极,至镜火山,日月所不照,有龙衔火以照山四极。亦有园圃池苑,皆植异草木,有明茎草,如金灯,折为烛,照见鬼物形。仙人宁封,尝以此草然为夜,朝见腹内外有光,亦名洞腹草。”帝坐刂此草为苏,以涂明云之观,夜坐此观,即不加烛,亦名照魅草;采以藉足,则入水不沉。朔又尝东游吉云之地,得神马一匹,高九尺。帝问朔何兽,曰:“王母乘云光辇,以适东王公之舍,税此马于芝田。东王公怒,弃此马于清津天岸。臣至王公坛,因骑而返,绕日三匝,此马入汉关,关门犹未掩,臣于马上睡,不觉还至。”帝曰:“其名云何?”朔曰:“因事为名,名步景驹。”朔曰:“自驭之,如驽马蹇驴耳。”朔曰:“臣有吉云草千顷,种于九景山东,二千年一花,明年应生。臣走往刈之,以秣马,马立不饥。”朔曰:“臣至东极,过吉云之泽。”帝曰:“何谓吉云?”曰:“其国常以云气占凶吉。若有喜庆之事,则满室云起,五色照人,着于草树,皆成五色露,露味皆甘。”帝曰:“吉云甘露可得否?”曰:“臣负吉云草以备马,此立可得,日可二三往。”乃东走,至夕而还,得玄白清黄露,盛以青琉璃,各受五合,授帝。帝遍赐群臣。其得之者,老者皆少,疾者皆除也。又武帝尝见彗星,朔折指星木以授帝。帝指彗星,应时星没,时人莫之测也。
朔又善啸,每曼声长啸,辄尘落漫飞。朔未死时,谓同舍郎曰:“天下人无能知朔,知朔者唯大王公耳。”朔卒后,武帝得此语,即召大王公问之曰:“尔知东方朔乎?”公对曰:“不知。”“公何所能?”曰:“颇善星历。”帝问:“诸星皆具在否?”曰:“诸星具在,独不见岁星十八年,今复见耳。”帝仰天叹曰:“东方朔生在朕傍十八年,而不知是岁星哉!”惨然不乐。其余事迹,多散在别卷,此不备载。
小说以东方朔的出生、成长为线索,将诸多奇奇怪怪、神神异异的见闻与传说连缀起来,构成一个迷离恍惚的仙灵世界。这个仙灵世界正是汉武帝所梦寐以求的,不过这只是汉武帝求仙的外在追求,其内心则在于求仙得道、长生不老。所谓“洞冥”,即洞察幽深奥妙,也就是如何长生的问题。小说明写东方朔,实际上是突出汉武帝的求仙活动,东方朔只是作为一个中间环节,使人们更方便地把真实存在着的汉武帝的求仙活动蒙上一层浓厚的神异色彩,把汉武帝仙化,以完成汉武帝传说系列故事。小说中又多述远国遐方传说,东方朔正是借此显示其神奇的。
《白猿》
赵晔,生卒无考,字长君,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市)人。年轻时做过县小吏。东汉经学家。
所著《吴越春秋》十卷,元徐天祜注。记吴越兴亡始末,间以小说故事。此书《隋志》著录十二卷,佚二卷。有《汉魏丛书》、《四部备要》诸本传世。
《白猿》选自《吴越春秋》卷九,亦见《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四,较原书详,据此校补。
越王问范蠡手战之术。范蠡答曰:“臣闻越有处女,国人称之。愿王请问手战之道也。”于是王乃请女。女将北见王,道逢老人,自称袁公。问女曰:“闻子善为剑,得一观之乎?”处女曰:“妾不敢有所隐也,唯公所试。”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槁,末折堕地。女接取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节入之三,女因举杖击之,袁公飞上树,化为白猿。
这个故事题为白猿,实际上主要人物是越国少女,着重表现她的高超剑术。作者处理这一题材,手法很高明,他没有写少女持剑杀敌,奔赴疆场,而只写拿着竹竿试了一试,这一试已将她的精湛技艺,作了充分的表现。
故事开头写越王向范蠡请教剑术,范蠡推荐了这位少女。这一推荐,自然就抬高了她的身价。这是从侧面来烘托。接着写她路上遇到一位老人,老人也知道她擅长剑术,可见她名不虚传。老人显然不太相信这位少女的本领,要比试一下。老人拿的是粗干,少女拿的是竹梢,性别不同,年龄不同,“武器”也不同,优势在老人方面。一开始老人取攻势,少女取守势,少女趁机反击,终于取胜。这是用先抑后扬来反衬。结果是老人飞跳上树,变为白猿。这一结局虽然怪异,却颇有表现力。猿是很敏捷的,居然成了少女手下败将,更反衬出少女剑术超群卓绝。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志怪故事,它有明确的时代背景。越王勾践为了灭吴报仇,曾卧薪尝胆。长期的复仇准备,造就了一大批勇士。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期,这位少女也是勇士之一。这就加大了小说的容量,它不限于赞扬剑术,而且从侧面反映了卧薪尝胆的精神。
《宋定伯》
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曹操次子,废汉自立,为魏文帝。擅长诗文,著有《典论•论文》、《列异传》等。
《列异传》,《隋志》著录三卷,《两唐志》题晋张华撰。可能有后人增益。记述怪异之事。原书散佚,《古小说钩沉》辑五十则。
《宋定伯》选自《列异传》,又见《太平广记》卷三百二十一。
南阳宋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问之,鬼言:“我是鬼。”鬼问:“汝复谁?”定伯诳之,言:“我亦鬼。”问:“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遂行数里。鬼言:“步行太极,可共递相担,何如?”定伯曰:“大善。”鬼便先担定伯数里。鬼言:“卿太重,不是鬼也。”定伯言:“我新鬼,故身重耳。”定伯因复担鬼,鬼略无重。如是再三。定伯复言:“我新鬼,不知有何所畏忌?”鬼答言:“惟不喜人唾。”于是共行。道遇水,定伯令鬼先渡。听之,了然无水声。定伯自渡,作声。鬼复言:“何以有声?”定伯曰:“新死,不习渡水故尔。勿怪吾也。”
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担鬼著肩上,急执之。鬼大呼,声咋咋然,索下,不复听之。径至宛市中,下著地,化为一羊,便卖之。恐其变化,唾之,得钱千五百乃去。当时有言:“定伯卖鬼,得钱千五。”
“宋定伯”,在干宝的《搜神记》中写作“宗定伯”,可能是音近而又形似所致。无论是“宋”或“宗”,都说明此故事在当时流传甚广,百姓很喜欢这个不怕鬼的男子汉。
小说所写虽不是事实,但可当作寓言体小说来读。真鬼虽然没有,但类似鬼的困难或敌人却时时可见,鬼都可以战胜,困难和敌人自当不在话下,只要思想上先除去畏惧心理,积极动脑筋想办法,寻找克敌制胜的要害,捕捉适当的时机,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人。
这篇小说在结构上十分完整,有开头,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尾,与现代小说相吻合。中间穿插鬼的两次怀疑,使故事情节波澜起伏,悬念迭生,引人入胜。小说的语言简要不烦,人物对话既简洁生动,又展示双方的心理。
最后引用当时流行的两句话作结,也是为了证明定伯捉鬼的真实性和可信性,所谓亦真亦幻,真幻交织,天下本无鬼,即使有鬼,也远不是人的对手。
《秦青韩娥》
张华(232~300),字茂先,范明方城(今河北涿县)人。少孤贫,曾为人牧羊。好学不倦,识见广博。晋初为中书令、散骑常侍等,惠帝时历任侍中、中书监、司空,后被赵王伦和孙秀所杀。遗有《博物志》十卷,其多取材古书,分类记载奇物异境、琐闻杂事及神仙方术等内容。
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于一日遂辞归。秦青弗止,乃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震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返,终身不敢言归。秦青顾谓其友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粮假食。既去,而余响绕梁,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然涕泣相对,三日不食,遽追而谢之。娥复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欢舞,弗能自禁,乃厚赂而遣之。故雍门人至今善歌哭,效娥之遗声也。”
艺无止境,薛谭自以为是,不愿再下苦功去认真学习,不料老师秦青的一曲高歌使他打消了不再学习而返归的念头。老师又讲起韩娥的演唱技艺与演唱效果,更使我们知道了高超的技艺能达到何种境界。这是一个有名的故事,历代诗文中多有引用。“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更成为后世人形容歌乐的最高赞誉之词。
《钟繇》
陆氏,当为陆机之子。此篇末云:“叔父清河太守说如此。”清河太守为陆机之弟陆云,作者称之为叔父,可知为陆机之子。据《晋书•陆机传》,陆机有二子,名蔚、夏,则陆氏非蔚即夏。陆机兄弟及二子于晋惠帝太安二年(303)被成都王司马颖同时所杀。《三国志》注及《太平御览》引本篇,均题为《陆氏异林》;此书不见著录,已佚。
钟繇尝数月不朝会,意性异常。或问其故,云:“常有好妇来,美丽非凡。”问者曰:“必是鬼物,可杀之。”妇人后往,不即前,止户外。繇问何以,曰:“公有相杀意。”繇曰:“无此。”乃勤勤呼之,乃入。繇意恨恨,有不忍之心,然犹斫之,伤髀。妇人即出,以新绵拭血,竟路。明日,使人寻迹之。至一大冢,木中有好妇人,形体如生人,著白练衫,丹绣衤两裆,伤左髀,以柄裆中绵拭血。叔父清河太守说如此。
这是一个人鬼相恋的故事。钟繇与女鬼相恋,本不关他人之事,女鬼也无害繇之心,可偏偏有人多管闲事,劝繇斩杀之。女鬼不甘阴间寂寞而寻找爱情,那天明知情人有相杀之意而仍赴约前往,以致被砍伤,表现出对爱情的执著追求,由此也反显出人的无情。小说把美好的容貌与美好的心灵赋予这些孤栖于荒冢的女鬼,实际上表现出作者对不能获取幸福爱情的女性的同情。
《姑获鸟》
郭璞(276~324),字景纯,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博学多才,尤精于阴阳历算天文卜筮之术,曾注《尔雅》、《方言》、《山海经》、《楚辞》等书,所作《江赋》、《游仙诗》均很著名。晋元帝时,任著作佐郎,迁尚书郎,后任王敦记室参军,因反对王敦谋反而被杀,王敦被平,追赠为弘农太守,世称郭弘农。《玄中记》,或题《郭氏玄中记》、《玄中要记》,《隋志》、《两唐志》未见著录,始见《太平御览》,后人考定为郭璞所撰。书中所录多为远国山川传说及诸种精怪荒诞神话。
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名为天帝少妇,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钓星,一名隐飞鸟。无子,喜取人子养之,以为子。今时小儿之衣不欲夜露者,为此物爱以血点其衣为志,即取小儿也。故世人名为鬼鸟,荆州为多。
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鸟,匍匐往,先得其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去就毛衣,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
其母后使女问夫,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得衣,亦飞去。
本篇是一则流传很广的民间故事,其核心情节即藏毛羽得妻,后来此故事内容不断丰富,描写逐渐细致,但基本情节不曾改变。故事中的姑获鸟很有意思,它“喜取人子养之,以为子”,很想满足当母亲的愿望;但它又始终想回返鸟的身份,不愿长久做人。它既有人的愿望,又不失鸟的本性,也许是做鸟比做人更自由吧。
小说情节简单,只是粗陈梗概,但颇离奇,能引人入胜,充分表现了六朝志怪小说的特点。
《相如死渴》
葛洪(281~341),字稚川,自号抱朴子,丹阳句容(今江苏句容)人。家贫好学,始以儒术知名,后好神仙导引之法,兼精医术,著有《金匮药方》。曾任丞相掾、司徒掾,有功赐关内侯,迁咨议参军。干宝以他“才堪国史”,选为散骑常侍,固辞不就。洪从祖玄传炼丹之术于郑隐,洪就隐学,著有《抱朴子》,多论神仙与炼丹之术。晚年,求为勾漏令,后在罗浮山上炼丹。著《西京杂记》、《神仙传》等小说作品。
《西京杂记》,所记为西汉的遗闻佚事,杂有怪诞的传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称:“此在古小说中,固亦意绪秀异,文笔可观者也。”此书入《隋书•经籍志》史部旧事类,未著作者,新旧《唐书》皆题东晋葛洪作。书末载有葛洪跋语:“家有刘歆《汉书》一百卷,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刘氏,小有异同。固所不取,不过二万许言。今钞出为二卷,以补《汉书》之阙。”但人多不相信此话,认为此书是葛洪自作而伪托刘歆。
《相如死渴》录自《西京杂记》。
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着肃鸟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既而文君抢颈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贳酒。”遂相与谋,于成都卖酒。相如亲著犊鼻涤器,以耻王孙。王孙果以为病,乃厚给文君,文君遂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为诔,传于世。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而最终实现了婚姻自由的故事,历来为人们津津乐道。小说着重叙写了他俩脱离封建家庭的牢笼之后的经济上陷入困窘,幸得文君与相如不怕丢却面子去当众涤器、沽酒,而文君父迫于社会舆论而妥协的故事,这在历代都引为佳话,令人玩味不尽。这篇小说是极为精彩动人的古典文言小说之一。它虽并未展开铺叙,处处只是点到为止,但却处处又为后人留下了遐想与铺叙的余地。其成功的关键,还在于对追求婚姻自由的充分肯定。
《魏伯阳》
《魏伯阳》选自葛洪《神仙传》。
《神仙传》十卷,毛晋所刊本录八十四位仙人,《汉魏丛书》本录九十二位仙人,文字则大体相同。《文苑英华》引梁肃《神仙传论》说,他所见到的葛洪《神仙传》录仙人一百九十位,很可能葛洪原书已佚,现传版本出于后人缀辑。《神仙传》自序中称,葛洪弟子滕升问葛洪说:“古之得仙者,岂有其人乎?”葛洪于是“抄集古之仙者见于仙经、服食方及百家之书、先师之说、耆儒所论,以为十卷,以传知真识远之士”。
魏伯阳者,吴人也。本高门之子,而性好道术。后与弟子三人入山作神丹,丹成,知弟子心怀未尽,乃试之曰:“丹虽成,然先宜与犬试之。若犬飞,然后人可服耳;若犬死,即不可服。”乃与犬食,犬即死。伯阳谓诸弟子曰:“作丹唯恐不成,今既成而犬食之死,恐是未合神明之意。服之恐复如犬,为之奈何?”弟子曰:“先生当服之否?”伯阳曰:“吾背违世路,委家入山,不得道亦耻复还。死之与生,吾当服之。”乃服丹,入口即死。弟子顾视相谓曰:“作丹以求长生。服之即死,当奈此何?”独一弟子曰:“吾师非常人也,服此而死,得无意也?”因乃取丹服之,亦死。余二弟子相谓曰:“所以得丹者,欲求长生耳。今服之即死,焉用此为?不服此药,自可更得数十岁在世间也。”遂不服。乃共出山,欲为伯阳及死弟子求棺木。二子去后,伯阳即起,将所服丹内死弟子及白犬口中,皆起。弟子姓虞。遂皆仙去。道逢入山伐木人,乃作手书与乡里人寄谢,二弟子乃始懊恨。伯阳作《参同契五行相类》,凡三卷,其说是《周易》,其实假借爻象,以论作丹之意。而世之儒者不知神丹之事,多作阴阳注之,殊失其旨矣。
古人认为要成仙,最重要的是抛弃人间的一切欲望,特别是要抛弃生的欲望。魏伯阳为了试验其弟子是否心诚,便服丹装死。头一位弟子信任老师,不惜服丹而死;另两位弟子不愿意死,不肯服丹,终于未能仙去。其实,这就是神仙家最为唬人的一招。故事写得生动曲折,先有悬念,后有呼应,情节非常吸引人,这在魏晋小说中是较少见的。
《汉武帝李夫人》
王嘉,字子年,陇西安阳(今甘肃渭源)人。道术之士,不食五谷,清虚服气,穴居东阳谷,弟子受业者数百人。后赵石虎之末,至长安,潜隐于终南山、倒兽山。曾隐语言苻坚之败,坚不悟。后秦姚苌入长安,预言未来而得罪,被杀。《晋书•艺术•王嘉传》说:“又著《拾遗录》十卷,其记事多诡怪,今行于世。”梁时萧绮《拾遗记序》称,该书“几十九卷,二百二十篇,皆为残缺”,“恨为繁冗”,“今搜捡残遗,合为一部,凡一十卷,序而录焉”。由此可见,今存十卷本乃萧绮删订本。该书前九卷记历史遗闻逸事,全系神话与传说,卷十独记名山。
汉武帝思怀往者李夫人,不可复得。时始穿昆灵之池,泛翔禽之舟。帝自造歌曲,使女伶歌之。时日已西倾,凉风激水,女伶歌声甚遒,因赋《落叶哀蝉》之曲,曰:“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帝闻唱动心,闷闷不自支持,命龙膏之灯以照舟内,悲不自止。
亲侍者见帝容色愁怨,乃进洪梁之酒,酌以文螺之卮。卮出波涅之国。酒出洪梁之县,此属右扶风,至哀帝废此邑。南人受此酿法。今言“云阳出美酒”,两声相乱矣。帝饮三爵,色悦心欢,乃诏女伶出侍。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著衣枕,历月不歇。帝弥思求,终不复见,涕泣洽席,遂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
初,帝深嬖李夫人,死后常思梦之,或欲见夫人。帝貌憔悴,嫔御不宁。诏李少君与之语曰:“朕思李夫人,其可得见乎?”少君曰:“可遥见,不可同于帷幄。”帝曰:“一见足矣,可致之。”少君曰:“暗海有潜英之石,其色青,轻如毛羽,寒盛则石温,暑盛则石冷。刻之为人像,神悟不异真人。使此石像往,则夫人至矣。此石人能传译人言语,有声无气,故知神异也。”帝曰:“此石像可得否?”少君曰:“愿得楼船百艘,巨力千人,能浮水登木者,皆使明于道术,赍不死之药。”乃至暗海,经十年而还。昔之去人,或升云不归,或托形假死,获反者四五人。得此石,即使工人依先图刻作夫人形。刻成,置于轻纱里,宛若生时。帝大悦,问少君曰:“可得近乎?”少君曰:“譬如中宵忽梦,而昼可得近观乎?此石毒,宜远望,不可逼也。勿轻万乘之尊,惑此精魅之物!”帝乃从其谏。见夫人毕,少君乃使舂此石人为丸,服之,不复思梦。乃筑灵梦台,岁时祀之。
《汉书•外戚传》载:“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文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这篇小说依此而敷衍,从中可见小说与真实历史的不同。
该篇小说对人物的心理刻画十分细腻,同时善于用环境烘托气氛,在创作手法上自有其独到之处。
《针神薛灵芸》
文出王嘉《拾遗录》。
文帝所爱美人姓薛名灵芸,常山人也。父名邺,为赞阝乡亭长。母陈氏,随邺舍于亭傍。居生穷贱,至夜,每聚邻妇夜绩,以麻蒿自照。灵芸年至十五,容貌绝世。邻中少年夜来窃窥,终不得见。
咸熙元年,谷习出守常山郡,闻亭长有美女而家甚贫。时文帝选良家子女,以入六宫;习以千金宝赂聘之,既得,乃以献文帝。
灵芸闻别父母,欷累日,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
帝以文车十乘迎之。车皆镂金为轮辋,丹画其毂;轭前有杂宝为龙凤,衔百子铃,铿锵和鸣,响于林野。驾青色骈蹄之牛,日行三百里;此牛尸屠国所献,足如马蹄也。道侧烧石叶之香;此石重叠,状如云母,其光气辟恶厉之疾,此香腹题国所进也。灵芸未至京师数十里,膏烛之光,相续不灭;车徒咽路,尘起蔽于星月,时人谓为“尘宵”。又筑土为台,基高三十丈,列烛于台下,名曰“烛台”,远望如列星之坠地。又于大道之傍,一里一铜表,高五尺,以志里数。故行者歌曰:“青槐夹道多尘埃,龙楼凤阙望崔嵬。清风细雨杂香来,土上出金火照台。”此七字是妖辞也。为铜表志里数于道侧,是土上出金之义。以烛置台下,则火在土下之义。汉火德王,魏土德王,火伏而土兴,土上出金,是魏灭而晋兴也。
灵芸未至京师十里,帝乘雕玉之辇,以望车徒之盛,嗟曰:“昔日言‘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今非云非雨,非朝非暮。”改灵芸之名曰“夜来”,入宫后居宠爱。外国献火珠龙鸾之钗,帝曰:“明珠翡翠尚不能胜,况乎龙鸾之重!”乃止不进。
夜来妙于针工,虽处于深帷之内,不用灯烛之光,裁制立成。非夜来缝制,帝则不服。宫中号为“针神”也。
史载曹丕好色,曹操死,妃嫔尽归其有,遭其母斥骂。这篇小说即写曹丕宠幸女色,“选良家子女,以入六宫”之事。一方面是帝王选女、迎女时惊人的奢侈靡费,一方面是入宫民女的万分痛苦,泪流壶中,尽凝如血。两相对比,令人伤心而愤慨。小说又刻画出薛灵芸出色的“针工”,“针神”之称由此而来,从中亦可见出古时对技艺高超者的崇敬。
该篇小说是魏晋笔记小说向前迈出的一大步,以描写取胜,但仍质朴无华,所写一切自然而富有情趣。
《紫玉》
干宝(286?~336),东晋史学家、小说家,字令升,新蔡(今河南省新蔡县)人。曾官始安太守、散骑常侍。著有《晋纪》二十三卷,有“良史”之称。又著有小说集《搜神记》,自序中言其创作目的为“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诬也”。原书本为三十卷,今惟存明胡应麟辑本二十卷。
《紫玉》选自《搜神记》卷十六。
吴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韩重,年十九,有道术。女悦之,私交信问,许为之妻。重学于齐鲁之间,临去,属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与女。玉结气死,葬阊门之外。三年,重归,诘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玉结气死,已葬矣。”
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吊于墓前。玉魂从墓出,见重,流涕谓曰:“昔尔行之后,令二亲从王相求,度必克从大愿,不图别后遭命,奈何!”玉乃左顾宛颈而歌曰: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孔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现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歌毕,欷流涕,邀重还冢。重曰:“死生异路,惧有尤愆,不敢承命。”玉曰:“死生异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别,永无后期,子将畏我为鬼而祸子乎?欲诚所奉,宁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还冢;玉与之饮宴,留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临出,取径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毁其名,又绝其愿,复何言哉!时节自爱。若至吾家,致敬大王。”
重既出,遂诣王,自说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讹言,以玷秽亡灵。此不过发冢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脱,至玉墓所诉之。玉曰:“无忧!今归白王。”王妆梳,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尔缘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自致身亡。重从远还,闻玉已死,故赍牲币诣冢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
作品歌颂了紫玉与韩重的纯洁爱情,控诉了封建婚姻制度对年轻一代的摧残。篇中人鬼相恋的浪漫主义表现手法,较深刻地反映了古代青年男女追求幸福婚姻生活的强烈愿望,对后世同类作品的创作也有明显的影响。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女主人公的形象,她在爱情上的主动性与对封建礼教的反抗性,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王墓》
《三王墓》选自干宝《搜神记》卷十一。
楚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欲杀之。剑有雌雄。其妻重身当产。夫语妻曰:“吾为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杀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即将雌剑往见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剑有二,一雄一雌。雌来雄不来。”王怒,即杀之。
莫邪子名赤,比后壮,乃问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杀之。去时嘱我:‘语汝子: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子出户南望,不见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剑,日夜思欲报楚王。
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吾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
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踬目大怒。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堕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县界。
这则故事又见于《列异传》等书,而以此文记述最详,它揭露了楚王的残暴,表现了被压迫人民反抗残暴统治的坚强意志与英雄气概。鲁迅的历史小说《铸剑》,就是以此篇为素材而写成的。
小说不仅突出了赤的复仇的强烈愿望,同时也突出了客观的形象。他既敢于索要别人的宝物甚至生命来为别人报仇,又勇于牺牲自己的生命来实现诺言,其大智大勇非常人所有。
《李寄》
《李寄》选自干宝《搜神记》卷十九。
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西北隰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东冶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祸。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长并共患之。然气厉不息。共请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养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啮之。累年如此,已用九女。
尔时预复募索,未得其女。将乐县李诞,家有六女,无男。其小女名寄,应募欲行。父母不听。寄曰:“父母无相,惟生六女,无有一男,虽有如无。女无缇萦济父母之功,既不能供养,徒费衣食,生无所益,不如早死。卖寄之身,可得少钱,以供父母,岂不善耶?”父母慈怜,终不听去。寄自潜行,不可禁止。
寄乃告请好剑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诣庙中坐,怀剑将犬。先将数石米,用蜜灌之,以置穴口。蛇使出,头大如,目如二尺镜,闻餐香气,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斫得数创。疮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寄入视穴,得其九女髑髅,悉举出,咤言曰:“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于是寄女缓步而归。
越王闻之,聘寄女为后,拜其父为将乐令,母及姊皆有赏赐。自是东冶无复妖邪之物。其歌谣至今存焉。
这篇小说塑造了一位勇于牺牲自己,又极富智谋的少女英雄形象。
李寄对在她之前作出牺牲的九位少女深表同情与哀怜,而其中亦不乏一定的批评。这简单的三言两语,却把李寄的开阔胸境与不凡风度,刻画得入木三分。
故事要是至此结束,其实已足够了,而且会更好。而由于作者所处的时代,局限着他跳不出封建的框框,一定要让李寄得到封建王国的最高奖赏:她本人被聘为王后,她父亲当上了将乐县县令,她的母亲与五位姐姐都得到赏赐等,来把李寄拔得更高。其实从现在观点来看,则未免有画蛇足之嫌。
当然,我们应当用历史的眼光去看待作者,他在那个时代想要摆脱时代烙印,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使有此蛇足,仍无损于小说的人民性与艺术性。孝亲、勇敢、机智的李寄,以自己的力量一举斩蛇除害,当然是值得颂扬的。
同时,这篇小说也意味着人类从原始的图腾崇拜中摆脱出来而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捉刀人》
裴启,字荣明,东晋时河东(今山西永济)人,生卒年不详,约晋哀帝隆和中前后在世。父亲为丰城令。启少有风姿才气,好论古今人物,曾撰记汉魏以来及至当时人物有意味之言语应对之辞,集为《语林》。据刘义庆《世说新语》载,此书“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后来,因为书中记了司马谢安的言语,被谢安指为失实,便不再流行。至梁代,犹存十卷,隋时失传。今见其遗文于《太平广记》及《太平御览》诸书中。
裴启一生没有做过官,因此,在政治上没有什么建树,所流传下来的就是这部《语林》。《语林》现存遗文二百来条,描写的对象有帝王将相、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等。内容有政事、世风、个性、琐语等。《语林》的思想内容有一定的深度,无论是对社会现象的讽刺还是对人物刻画都入木三分,语轻意重,极具幽默性。如《捉刀人》、《似而不似》、《日近长安远》等篇目都是《语林》中耐人寻味的篇章。《语林》产生于东晋时清谈风盛行之际,其时,人们讲究言谈举止、品评标榜,《语林》客观上便是这种世风的产物,因而,其内容和语言行文都体现了当时特定环境下的“街谈巷议”的特点。《语林》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对后世小说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如《世说新语》,其题材、语言风格、情调意味几乎与《语林》一脉相承。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怀远国,使崔季王圭代当之,乃自捉刀立床头。
事既毕,令闻谍问曰:“魏王何如?”使答曰:“魏王信自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王闻之,驰遣杀此使。
这又是一个讲述曹操随便杀人的小故事。曹操自己以人代之,被识破,不知是怕被人识破呢,还是忌恨使者的才能,也许二者皆有之,便杀使者,连“两国相交,不斩来使”这样的国家交往准则也不顾及,可见曹操这样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是不顾一切的。本篇使人在认识曹操性格的同时,也为使者感到惋惜,给人印象深刻。
《日近长安远》
文出裴启《语林》。
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向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
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读这则小故事应当联系故事的社会背景,即西晋亡、东晋兴,大批东渡的北方士族作为避难者离故乡居江南。其中不少人渴望北伐中原恢复故土。而东晋元帝一心系于巩固在江南的统治,对北伐并不热心。这则故事借幼年明帝两次意义相左的言语,表达了当时人们对沦陷的北方故土的怀念之情。构思精巧,颇具理趣。
《嵇康》
荀氏,字里无考,东晋时在世,曾任郎中,其他事迹均不可考。所著《灵鬼志》早佚,《隋书•经籍志》史部杂传类著录三卷,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得二十四条。此书多记灵怪鬼魅异事,其中不少作品词句清丽,想象丰富、奇特,可称小说中的佳制。特别是书中涉及佛的记载较多,有人认为,在此以前的书较少言佛,而此书言佛较多,可视为当时佛教东渐的佐证。
嵇康灯下弹琴,忽有一人长丈余,著黑单衣,革带。康熟视之,乃吹火灭之曰:“耻于魑魅争光!”
尝行,去洛数十里,有亭名月华。投此亭,由来杀人。中散心神萧散,了无惧意。至一更操琴,先作诸弄,雅声逸奏。空中称善,中散抚琴而呼之:“君是何人?”答云:“身是故人,幽没有此。闻君弹琴,音曲清和,昔所好,故来听耳。身不幸非理就终,形体残毁,不宜接见君子。然爱君之琴,要当相见,君勿怪恶之。君可更作数曲。”中散复为抚琴,击节,曰:“夜已久,何不来也?形骸之间,复何足计!”乃手挈其头曰:“闻君奏琴,不觉心开神悟,恍若暂生。”遂与共论音声之趣,辞甚清辩。谓中散曰:“君试以琴见与。”乃弹《广陵散》。便从受之,果悉得。中散先所受引,殊不及。与中散誓,不得教人。
天明语中散:“相与虽一遇于今夕,可以远同千载。于此长绝,不胜怅然。”
本篇讲嵇康与鬼的故事。当鬼来吓唬嵇康时,嵇康以“耻与魑魅争光”蔑视鬼;当鬼与嵇康讨论音乐时,嵇康热情地邀请没头之鬼。通过这两件事,一位潇洒而又深爱音乐的形象便出现在我们面前。嵇康后因得罪司马氏被杀,临刑前,他索琴自弹《广陵散》,并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而这首著名的《广陵散》,就是这位亡故的、没头的音乐家教给嵇康的。
整篇小说洋溢着作者对嵇康人格魅力的赞赏,这种赞赏表现在对嵇康一举一动的描写上,表现在嵇康与鬼的对话中。作者紧紧抓住人物性格上的独特性,层层展开,从而显示嵇康的旷达、真率。
《桃花源》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一名潜,字渊明,私谥靖节,后世号靖节先生,晋宋时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东晋名臣陶侃之曾孙。少年时代,家贫,好读书。太元十八年(393),为江州祭酒,后因“不堪吏职”归家。隆安四年(400),再出仕,任荆州刺史桓玄属吏。五年,因母丧还家。元兴三年(404),离家至京口,任徐州刺史刘裕的参军。义熙元年(405),转为江州刺史刘敬宣的参军。同年八月出为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便归田。有《搜神后记》和诗集传世。陶渊明一生最显著的特点是几次任官又几次辞官,最后归田“躬耕自资”二十余年,终老不仕。其诗以清淡自然著称于世。
《搜神后记》为晋宋志怪小说集,今本《搜神后记》由残存古本传承于世,凡一百二十二条,前五卷多记神仙佛法,后五卷多记精灵鬼怪。其中有的故事承袭小说题材,只有佛徒和洞窟故事是前书中少见的。因陶渊明曾与名僧慧远交往密切,所以多有著录佛徒故事。其作品语言顺畅,交代完备,娓娓诉来。内容上不乏对美好事物的想像和向往,这反映了是陶渊明躬耕生涯的一种精神寄托。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华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舟,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旷空,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为设酒杀鸡作食。村中人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难,率妻子邑人至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具言,所闻皆为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乃诣太守,说如此。即遣人随之往,寻向所志,不复得焉。
此篇小说与《陶渊明集》所载《桃花源记并诗》的文字稍有不同。小说记载了一个没有战乱、没有剥削压迫、人人劳动而又平等自由的社会。与一般小说不同的是,这个社会并非神仙世界,小说作者把它写成是人间实有的,这就更深刻地表现小说作者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了广大人民对幸福美好生活的追求。小说用亦幻亦真的笔法,既真实存在,却又可望而不可即,让读者理解到这只是理想社会,这只是寄托了小说作者的社会理想。
《白水素女》
文出陶渊明《搜神后记》。
晋安侯官人谢端,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养。至年十七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邻人共愍念之,规为娶妇,未得。
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壶。以为异物,取以归,贮瓮中,畜之十数日。端每早至野,还,见其户中有饭饮汤火,如有人为者。端谓邻人为之惠也,数日如此,便往谢邻人。邻人曰:“吾初不为是,何见谢也。”端又以邻人不喻其意,然数尔如此,后更实问,邻人笑曰:“卿已自娶妇,密著室中炊,而言吾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
后以鸡鸣出去,平早潜归,于篱外窃窥其家中。见一少女,从瓮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门,径至瓮所视螺,但见壳。乃到灶下问之曰:“新妇从何所来,而相为炊?”女大惶惑,欲还瓮中,不能得去,答曰:“我天汉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权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妇,自当还去。而卿无故窃相窥掩,吾形已见,不宜复留,当相委去。虽然,尔后自当少差。勤于田作,渔采治生。留此壳去,以贮米谷,常可不乏。”端请留,终不肯。时天忽风雨,翕然而去。
端为立神座,时节祭祀。居常饶足,不致大富耳。于是乡人以女妻之。后仕至令长云。今道中素女祠是也。
白水素女,民间称为田螺姑娘,是一个至今流诵的民间故事。勤劳少年谢端,恭谨自守,只因贫穷不曾娶妇。天帝哀其少孤,派天汉中白水素女下凡为其守舍炊烹。这也是中国古代“天人合一”观念的表现之一,天与人是相通,天理解人的苦衷,也要为人谋福利。这个故事也表现出,勤劳的人应该过上幸福生活,所以上天要帮助他。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通过对来自天上的白水素女的刻画,表达了身处下层社会的广大劳动人民的美好愿望和衷心期待。基于此,这个美丽的传说才能在民间历代相传,经久不衰。
《周处》
刘义庆(403~444),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宋高祖刘裕少弟临川烈王刘道规的嗣子,袭封临川王。《宋书》本传称他“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才词虽不多,然足为宗室之表”。
刘义庆生性简素,爱好文学,常招聚文学之士,如当时的袁淑、陆展、何长瑜、鲍照等,都曾集于他的门下,引为佐史国臣。刘义庆是六朝时最大的小说家,著述丰富,有《宣验记》三十卷、《幽明录》三十卷、《世说新语》八卷、《徐州先贤传》十卷、《小说》十卷、《宋临川王义庆集》八卷等。其中比较有名的是《幽明录》、《世说新语》、《宣验记》。
《幽明录》又称《幽冥记》,原书至宋末失传,最早著录于《隋书•经籍志》杂传类,共二十卷。《幽明录》多记述鬼怪故事,与干宝《搜神记》同称为南北朝志怪小说的代表。其作品对后世影响深远。如《庞阿》的故事,是后世“离魂型”小说的鼻祖;《焦湖庙祝》对唐人沈既济的《枕中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有一定的影响;等等。
《世说新语》又称《世说》、《世说新书》,是南朝志人小说的代表。所记为汉末魏晋时期的逸闻佚事。魏晋时士人好清淡,讲究言谈举止,品评成见。《世说新语》所记往往以一二事实细节或言语来实现人物的风貌,较为真实、客观地突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如《管宁会歆》、《王蓝田性急》等都是这方面突出的篇章。《世说新语》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受后人喜爱,因而流传广泛,对后代小说、戏曲以及文学语言等都影响较大。
《宣验记》又讹称《灵验记》,《隋书•经籍志》杂传中著录,十三卷。《宋书》云刘义庆信佛教,《宣验记》与佛教有密切的关系。鲁迅说它是“记终像之显效,明应验之实有,以震耸世俗、使生敬信之心”的一部书。书中多记为信佛得福、不信佛致祸的故事,即宣传佛说应验之实有,因之书名为《宣验记》。
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迹虎,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渭为“三横”,而处尤剧。或说处杀虎斩蛟,实冀三横唯余其一。处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竟杀蛟而出,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入吴寻二陆,平原不在,正见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终无所成。”清河曰:“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耶!”处遂改励,终为忠臣孝子。
《周处》出自《世说新语》“自新”篇。通过对周处改过自新、为民除害故事的描述,突出了对知过能改精神的赞扬,篇中人物性格的刻画也相当鲜明生动。
有好的一面,间接悟出乡邻的态度,长者的鼓励,这三点是周处从恶转善的原因。这原因写得具体而又合情合理,因而整个故事情节也就自然而又有说服力。
《王蓝田性急》
《王蓝田性》选自《世说新语》“忿狷”篇。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碾之,又不得。目真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豪可论,况蓝田邪?”
本文通过几个动作的细节描写,王蓝田急躁的性情就被绘声绘色地刻画出来了。魏晋时士大夫讲究从容不迫的风度,故而王蓝田的性急遭到王羲之的贬抑嘲讽。这篇作品比较成功地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温峤娶妇》
《温峤娶妇》出自《世说新语•假谲》。
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嘱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丧败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
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长史北征刘聪所得。
这个故事极具喜剧色彩,温峤丧妇,垂青从姑之女,又不便明说,拐弯抹角提亲,而刘氏之女早已料知,终于成就姻缘。闷在鼓里的只有年长的刘氏从姑。由于故事情节本身具有的滑稽性,所以后世喜用于演绎为戏剧,如元代关汉卿的《温太真玉镜台》杂剧和明代朱鼎《玉镜台记》传奇,均取材于此。这篇故事语言简练,刻画人物生动传神,是一篇极佳的短文作品。
《阳羡书生》
吴均(469~520),字叔庠,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县)人。出身寒微,自幼好学,长于诗文。梁天监初曾任吴兴主簿,后任奉朝请。
所著《续齐谐记》,《隋志》著录一卷,书名承东阳无疑《齐谐记》。内容以怪异为主,兼记民俗和传说,受佛经影响。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
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盘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珍羞方丈。其器皿皆铜物。气味香旨,世所罕见。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
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
男子谓彦曰:“此女子虽有心情,亦不甚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
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
彦,太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这篇故事与晋人《灵鬼志》中的《外国道人》类似,可以说是一脉相承,只是西土气息没有了,完全演化为中土味道了。鲁迅曾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此类思想,盖非中国所故有,段成式已谓出于天竺”。盖“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如晋人荀氏作《灵鬼志》,亦记道人入笼中事,尚云来自外国,至吴均记,乃为中国书生”。
在艺术手法上,小说采取层层递进、奇中出奇的手法,收到了引人入胜的效果。书生借坐鹅笼中,而不引起任何变化已属奇事,而人口中吐人吐物,又把奇事向前推进了一层,令人难以想像的是被吐出者还能再吐出人与物,这再被吐出的还有吐人的本领。情节一环扣一环,紧凑丰满,人物一人套一人,层出不穷,令人瞠目。最为妙的是作为在场的当事人许彦却毫不吃惊,作者其实是把最大的惊奇留给读者,让读者在这新颖怪异的事与人面前,亲自去感受最深刻的新奇,艺术的魅力也就在这里。
《阳羡书生》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产物,是中国文学汲引、改造、融汇异域文化的例证,不可不读。
《魏太祖》
殷芸(471~529),字灌蔬,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县)人。性情洒脱,博览群书,做过一些辅佐性的小官,曾为昭明太子萧统侍读,为右安长史时,梁武帝敕令他编《小说》。
《小说》又名《殷芸小说》,取材于正史所不用的资料,记人物言行,为后世笔记野史之滥觞。
《魏太祖》选自《小说》卷一。
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至。”青庐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枳棘中。绍不能动。帝复大呼:“偷儿今在此。”绍惶迫,自掷出,遂以俱免。
魏武又尝云:“人欲危己,己辄心动。”因语所亲小人云:“汝怀刃密来我侧,我心必动,便戮汝,汝但勿言,当厚相报。”侍者信焉,不以为惧,遂斩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为实,谋逆者挫气矣。
又袁绍年少时,曾夜遣人以剑掷魏武,少下,不著。魏武揆其后来必高,因帖卧床上,剑至,果高。
魏武又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辄斫人,亦不自觉,左右宜慎之!”后乃佯冻,所幸小人窃以被覆之,因便砍杀。自尔每眠,左右莫敢近之。
此篇包括有关曹操的四则故事,一、三属同一性质,与袁绍有关;二、四属另一性质,与他手下人有关。
曹操虽集英雄与诗人于一身,但在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名声并不太好。《三国演义》把他写成奸臣,京剧舞台上也是一个大白脸。只有郭沫若的《蔡文姬》把他写成一代豪杰。实际上他兼有这两种气质。这四则故事从细节上刻画他的性格,极为生动,而且可以说是还他本来面目,瑕瑜互见,体现了中国小说创作的现实主义精神。
曹操为了建立起自己的统治权威,让手下人知道他的厉害,不敢危害和背叛他,不惜采取杀害无辜的手段。从这个细节中,已可看出曹操具有封建帝王运用权术驾驭群臣的政治气质,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流里流气的了。
《洛水之神》
杨之,北魏北平(今北京)人。杨,一作“阳”或“羊”。曾任期城太守、秘书监等职。东魏武定五年(547)至北魏旧都洛阳,值丧乱之后,见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庙塔多成废墟,因摭拾旧闻,追述故迹,作《洛阳伽蓝记》,记洛阳城佛寺盛衰始末,以寓规讽感慨之意。其自序称,此书记载寺观庙塔,还要“取其详世谛事”,即记载异闻佚事,这就是此书中的小说内容。
孝昌初,妖贼四侵,州郡失据。朝廷设《募往格》于堂之北,从戎者拜旷掖将军、偏将军、裨将军,当时甲胄之士号明堂队。
时虎贲洛子渊者,自云洛阳人,孝昌年戍在彭城。其同营人樊元宝得假还京,子渊附书一封,令达其家,云:“宅在灵台南,近洛河。卿但是至彼,家人自出相看。”
元宝如其言,至灵台南,了无人家可问。徙倚欲去,忽见一老翁来问:“从何而来,彷徨于此?”元宝具向道之。老翁云:“是吾儿也。”取书引元宝入。遂见馆阁崇宽,屋宇佳丽。坐,命婢取酒。须臾,见婢抱一死小儿而过。元宝初甚怪之。俄而酒至,色甚红,香美异常。兼设珍羞,海陆具备。饮讫辞还,老翁送元宝出,云:“后会难期!”以为凄恨,别甚殷勤。
老翁还入,元宝不复见其门巷,但见高岩对水,绿波东倾。唯见一童子,可年十五,新溺死,鼻子出血,方知所饮酒是其血也。及还彭城,子渊已失矣。元宝与子渊同戍三年,不知是洛水之神也。
小说叙写出这洛水之神一家,原来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恶神一家。小说的叙述,初不设波澜,一一缓缓而来,只中间以“见婢抱一死小儿而过”设情节伏笔,以“初甚怪之”设情感伏笔,篇末一一对应揭示,令人愤然。
《铁臼》
颜之推(531~591?),字介,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梁时为散骑侍郎,西魏破江陵,之推奔北齐,任奉朝请、中书舍人、黄门侍郎等职。齐亡入周,为御史上士。隋开皇中为东宫学士。著有《颜氏家训》二十篇,用儒家思想教育子孙。作者是从传统儒家观念、传统道德观念来看待善恶问题,故在宣扬迷信时又能反对贪暴酷虐,在一定程度替被冤屈而死的人们主持正义,也颇能反映社会黑暗、表现社会真实,这样就远远超出了一般的“释氏辅教之书”。
宋东海徐甲,前妻许氏,生一男,名铁臼。而许氏亡,甲改娶陈氏。陈氏区虐,志灭铁臼。
陈氏产一男,生而咒之曰:“汝若不除铁臼,非吾子也!”因名之曰铁杵,欲以杵捣铁臼也。于是捶打铁臼,备诸苦毒,饥不给食,寒不加絮。甲性弱,又多不在舍。后妻恣意行其暴酷,铁臼竟以冻饿被杖而死,时年十六。
亡后旬余,鬼忽还家,登陈床,曰:“我铁臼也,实无片罪,横见残害。我母诉怨于天,今得天曹符来取铁杵,当令铁杵疾病,与我遭苦时同。将去自有期日,我今停此待之。”声如生时,家人、宾客不见其形,皆闻其语。
于是恒在屋梁上住,陈氏跪谢抟颊,为设祭奠。鬼云:“不须如此。饿我令死,岂是一餐所能酬谢!”陈夜中窃语道之。鬼厉声曰:“何敢道我?今当断汝屋栋。”便闻锯声,屑亦随落,拉然有响,如栋实崩。举家走出,炳烛照之,亦了无异。鬼又骂铁杵曰:“汝既杀我,安坐宅上,以为快也?当烧汝屋。”即见火燃,烟焰大猛,内外狼狈。俄尔自灭,茅茨俨然,不见亏损。日日骂詈,时复歌云:“桃李花,严霜落奈何。桃李子,严霜落早已。”声甚伤切,似是自悼不得长成也。
于时铁杵六岁,鬼至便病,体痛腹大,上气妨食。鬼屡打之,打处青魇,月余而死。鬼便寂然无闻。
这里所描述的是儿子苦受后娘虐待的故事。小说以颇具喻义的名字与歌曲来表现故事情节与人物情感,如铁臼与铁杵,后娘以此起名是要让小儿子铁杵捣铁臼,以迫害铁臼。铁臼死后所唱之歌,以桃李开花与桃李结子自比,以严霜比后母陈氏,以严霜摧花摧子喻对自己的迫害。后娘虐待非亲子,自古就有这样的话题,在这许多话题中,非亲子后娘的态度是各式各样的。这个故事中的后娘特别坏,非亲子复仇特别强,作者的意图在于警示世人,而不在于是否可信。
《黄花寺壁》
林登,生平无考,或谓宋人,不知何据,姑系于此。所著《博物志》,未见著录,原书早佚,《太平广记》有引文。
后魏孝文帝登位初,有魏城人元兆能以九天法禁绝妖怪。先,邺中有军士女,年十四,患妖病累年。治者数十人并无据。一日,其家以女来谒元兆所止,谒兆。兆曰:“此疾非狐狸之魅,是妖画也。吾何以知?今天下有至神之妖,有至灵之怪,有在陆之精,有在水之魅,吾皆知之矣。汝但述疾状,是佛寺中壁画四天神部落中魅也。此言如何?”其女之父曰:“某前于云门黄花寺中东壁画东方神下乞恩,常携此女到其下。又女常惧此画之神,因夜惊魇。梦恶鬼来,持女而笑,由此得疾。”兆大笑曰:“故无差。”因忽与空中人语。左右亦闻空中有应对之音。良久,兆向庭嗔责之云:“何不速曳,亟持来!”左右闻空中云:“春方大神传语元大行,恶神吾自当罪戮,安见大行。”兆怒,向空中语曰:“汝以我诚达春方,必请致之。我为暂责,请速锁致之。”言讫,又向空中语曰:“召二双牙八赤眉往要,不去闻东方。”左右咸闻有风雨之声,乃至。兆大笑曰:“汝无形相,画之妍致耳,有何恃而魅生人也!”兆谓其女曰:“汝自辨其状形。”兆令见形。左右见三神皆丈余,各有双牙长三尺,露于唇口外,衣青赤衣。又见八神俱衣赤,眼眉并殷色,共扼其神,直逼轩下,蓬首目赤,大鼻方口,牙齿俱出,手甲如鸟,两足皆有长毛,衣若豹。其家人谓兆曰:“此正女常见者。”兆令前曰:“尔本虚空,而画之所作耳,奈何有此妖形?”其神应曰:“形本是画,画以象真,真之所示,即乃有神。况所画之上,精灵有凭可通。此臣所以有感,感之幻化,臣实有罪。”兆大怒,命侍童取罐瓶受水,淋之尽,而恶神之色不衰。兆更怒,命煎汤以淋,须臾神化,如一空囊。然后令掷去空野。其女于座即愈,而父载归邺。复于黄花寺寻所画之处,如水之洗,因而骇叹称异。僧云敬见而问曰:“汝此来见画叹称,必有异耶?可言之。”其人曰:“我女患疾,为神所扰。今元先生称是此寺画作妖。”乃指画处所洗之神。僧大惊曰:“汝亦异人也。此寺前月中,一日昼晦,忽有恶风玄云,声如雷震,绕寺良久,闻画处如擒捉之声。有一人云:势力不加元大行,不如速去。言讫,风埃乃散,寺中朗然。晚见此处一神如洗,究汝所说,正符其事。”兆即寇谦之师也。
这篇小说写一个女孩子因看到壁画上凶恶神像,惊恐致病。这是一种心理病态,在生活中是可能发生的,作者对此事作了神怪的解释,遂演为荒诞的故事。小说想要讲述的是画妖作怪,但写得突出的倒是元兆这个人物形象。
故事开头先介绍元兆能以道法禁绝妖怪,紧接着便写他的具体行动,来表现他的法力。女孩子的病,好多人都治不好,他一见面,便能诊断出病因,显得他很高明。在捉画妖时,他能与空中人对话,而且用一种权威命令的口吻,使人感到他神通广大,连神鬼都怕他。他的治法倒很简单,只用热水浇淋,画妖“须臾神化,如一空囊”,女孩子的病立即就好了。这个治法神奇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没有什么真本事。但这只是虚写一笔。后面又通过寺中和尚之口,对处治画妖的情景作了一番实写。“此寺前月中,一日昼晦,忽有恶风玄云,声如雷震,绕寺良久,闻画处如擒捉之声。有一人云:势力不加元大行,不如速去。言讫,风埃乃散,寺中朗然”,虚、实对照,更能表现元兆非同小可,确实法力无边。结尾又交代他的身份,是一位授徒之师,更令人肃然起敬。
元兆的所谓法力,是属于宗教迷信的宣传。但他敢于怒骂、命令、捉拿、处治神怪,这种精神状态是积极的,因而这个形象也是值得肯定的。
《晏婴》
侯白,生平无考,字君素,魏郡临漳(今属河北)人。性好诙谐,《隋书》有传。著有《启颜录》。
齐晏婴短小,使楚。楚为小门于大门侧,乃延晏子。婴不入,曰:“使狗国,狗门入;今臣使楚,不当从狗门入。”
王曰:“齐无人耶?”对曰:“齐使贤者使贤王,不肖者使不肖王;婴不肖,故使王耳。”
王谓左右曰:“晏婴辞辩,吾欲伤之。”坐定,缚一人来。王问:“何谓者?”左右曰:“齐人坐盗。”王视晏曰:“齐人善盗乎?”对曰:“婴闻桔生于江南,至江北为枳,枝叶相似,其实味且不同,水土异也。今此人生于齐,不解为盗,入楚则为盗,其实不同,水土使之然也。”王笑曰:“寡人反取病焉。”
晏子能言善辩,此篇也以他的对答为题材,表现他的机智和口才。
全篇没有什么描写,只有三段对话。作者突出人物语言的机智锋利,来表现人物性格,写得极为精彩。
《柳毅传》
李朝威,生平不详。所著《柳毅传》篇末作者自称“陇西李朝威”,可知他是今日甘肃一带人。文中文言柳毅表弟薛嘏开元末谪官东南,“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据此推测,李朝威当是唐德宗、宪宗时人。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邪?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苦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转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祗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其夕,至邑而别其友。
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壁,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言。”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曰:“然。”毅趋而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右氵矣,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
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后有一人,自然蛾眉,明挡满身,绡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扌为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杰气,顾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馐,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毅肃然而作,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锁金,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战!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经岁馀,有一子,毅益重之。既产,逾月,乃饰换服,召亲戚。相会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为洞庭君女传书,至今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暌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惟以心誓难移,亲命难背,既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冤,虽得以告诸父母,而誓报不得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五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容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
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氵自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著,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这是一篇将灵怪、侠义和爱情三方面内容结合在一起的描写人与神恋爱的浪漫主义作品,但所反映的却是人世间的婚姻、爱情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表露出对包办婚姻制度的不满和争取男女婚姻自主的思想。篇中对龙女的温柔婉顺而多情,柳毅的见义勇为、威武不屈以及钱塘君的暴烈刚强都描写得十分出色。这篇小说对后世影响颇为深广,元代尚仲贤的杂剧《柳毅传书》、明代黄说仲的《龙箫记》、清代李渔的《蜃中楼》等传奇均取材于此。
小说结构严谨,虽情节曲折,但不枝不蔓,非常集中。
《霍小玉传》
蒋防,字子微(一作子徵),义兴(今江苏省宜兴县)人。唐宪宗元和年间,因李绅的赏识与推荐,以司封郎知制诰,进翰林院士。唐穆宗长庆年间,被贬为汀州刺史,后又任连州刺史。《全唐文》中收蒋防文一卷,《全唐诗》中收诗十二首,其著作以《霍小玉传》最为著名,作者也因此成为公认的唐代一流小说家。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
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辟,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门宅是也。已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僮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
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人来,即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容仪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采录,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门合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
酒阑,及瞑,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谓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
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崔久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长厚,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衫,挟弓弹,丰神隽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抢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一家惊喜,声闻于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梳妆。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亻黾勉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座惊视,遽问其牧,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
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穗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遑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相劝喻,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钢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
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陈说,欲令惧已,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周回封署,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本篇是唐传奇中最精彩感人的篇章之一,它细腻地描写了霍小玉与李益恋爱悲剧的全过程,对被侮辱、被损害但又具有反抗性的霍小玉怀有深切的同情,对在门第观念与家族利益支配下抛弃霍小玉的李益则作了有力的揭露、鞭挞,从而批判了封建的门阀制度。作品对霍小玉多情而刚烈的性格刻画得生动感人,特别是她与李益最后会面时所表现出的爱与恨,更被描绘得淋漓尽致,对李益“惭耻忍割”的心理状态表现也相当充分。此外,作品中的配角人物如鲍十一娘、老玉工与黄衫豪士等,也都写得神情毕现,跃然纸上。
此篇在艺术上最突出的特色,是从生活出发,写出了人物性格与社会的关系;另一大特色是以情节的曲折取胜,而以叙事的委曲和描写的细致见长。
《古镜记》
王度,生卒籍里无考。据文中自述,隋炀帝大业间任御史,七年罢归河东,八年四月在台,冬兼著作郎,奉诏撰国史。或有疑其即王凝,隋末曾为著作郎。
所著《古镜记》,一卷,是由汉魏六朝志怪进入唐传奇转折时期的代表作品。事虽出隋代,记则实入唐初,开始重视文采意想和人物性格的刻画了。此篇小说描写古镜许多灵异事迹,虽还未脱志怪流风,然藻绘波澜,已开启传奇委曲华丽的新体。
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度受而宝之。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嗟乎,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见赏高贤,自称灵物。侯生常云:“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虽岁祀攸远,图书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诬矣。昔杨氏纳环,累代延庆;张公丧剑,其身亦终。今度遭世扰攘,居常郁怏,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今具其异迹,列之于后,数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业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罢归河东,适遇侯生卒,而得此镜。至其年六月,度归长安,至长乐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颇甚端丽,名曰鹦鹉。度即税驾,将整冠履,引镜自照。鹦鹉遥见,即便叩首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问其故。雄云:“两月前,有一客携此婢从东来。时婢病甚,客便寄留,云‘还日当取’。比不复来,不知其婢由也。”度疑精魅,引镜逼之。便云:“乞命,即变形。”度即掩镜,曰:“汝先自叙,然后变形,当舍汝命。”婢再拜自陈云:“某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老狸,大行变惑,罪合至死。遂为府君捕逐,逃于河、谓之间,为下圭阝陈思恭义女,思恭妻郑氏,蒙养甚厚。嫁鹦鹉与同乡人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逃而东,出韩城县,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粗暴丈夫也,遂将鹦鹉游行数岁,昨随至此,忽尔见留。不意遭逢天镜,隐形无路。”度又谓曰:“汝本老狐,变形为人,岂不害人也?”婢曰:“变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恶,自当至死耳。”度又谓曰:“欲舍汝,可乎?”鹦鹉曰:“辱公厚赐,岂敢忘德。然天镜一照,不可逃形。但久为人形,羞复故体。愿缄于匣,许尽醉而终。”度又谓曰:“缄镜于匣,汝不逃乎?”鹦鹉笑曰:“公适有美言,尚许相舍。缄镜而走,岂不终恩?但天镜一临,窜迹无路,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度登时为匣镜;又为致酒,悉召雄家邻里,与宴谑。婢顷大醉,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一座惊叹。
大业八年四月一日,太阳亏。度时在台直,昼卧厅阁,觉日渐昏。诸吏告度以日蚀甚。整衣时,引镜出,自觉镜亦昏昧,无复光色。度以宝镜之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不然,岂合以太阳失曜而宝镜亦无光乎?叹怪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渐明。比及日复,镜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后,每日月薄蚀,镜亦昏昧。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度从其言,然后剑乃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是后每至月望,则出镜于暗室,光尝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之耀,不可敌也乎?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诏撰国史,欲为苏绰立传。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苏氏部曲,颇涉史传,略解属文,见度传草,因悲不自胜。度问其故。谓度曰:“豹生常受苏公厚遇,今见苏公言验,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宝镜,是苏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遗苏公者。苏公爱之甚。苏公临亡之岁,戚戚不乐,常召苗生谓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镜当入谁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观之也。’便顾豹生取蓍,苏公自揲布卦。卦讫,苏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当失此镜,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动静有征。今河、汾之间,往往有宝气,与卦兆相合,镜其往彼乎?’季子曰:‘亦为人所得乎?’苏公又详其卦,云:‘先入侯家,复归王氏。过此以往,莫知所之也。’”豹生言讫涕泣。度问苏氏,果云旧有此镜,苏公薨后,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为苏公传,亦具言其事于末篇,论苏公蓍筮绝伦,默而独用,谓此也。
大业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出见之,觉其神采不俗,更邀入室,而为具食,坐语良久。胡僧谓曰:“檀越家似有绝世宝镜也。可得见耶?”曰:“法师何以得知之?”僧曰:“贫道受明录秘术,颇识宝气。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贫道见之两年矣。今择良日,故欲一观。”出之。僧跪捧欣跃,又谓曰:“此镜有数种灵相,皆当未见。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举以照日,必影彻墙壁。”僧又叹息曰:“更作法试,应照见腑脏。所恨卒无药耳。但以金烟熏之,玉水洗之,复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烟玉水等法,行之,无不获验。而胡僧遂不复见。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令厅前有一枣树,围可数丈,不知几百年矣。前后令至,皆祠谒此树,否则殃祸主及也。度以为妖由人兴,淫祀宜绝。县吏皆叩头请度。度不得已,为之以祀。然阴念此树当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养成其势。乃密悬此镜于树之间。其夜二鼓许,闻其厅前磊落有声,若雷霆者。遂起视之,则风雨晦瞑,缠绕此树,电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身被数创,死于树。度便下收镜,命吏出蛇,焚于县门外。仍掘树,树心有一穴,于地渐大,有巨蛇蟠泊之迹。既而坟之,妖怪遂绝。
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饥,百姓疾病;蒲陕之间,疠疫尤甚。有河北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赍此入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冰著体,冷彻腑脏。”即时热定,至晚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于众,令密持此镜,遍巡百姓。其夜,镜子匣中,冷然自鸣,声甚彻远,良久乃止。度心独怪。明早,龙驹来谓度曰:“龙驹昨忽梦一人,龙头蛇身,朱冠紫服,谓龙驹:我即镜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来相托。为我谢王公,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后月,当渐愈,无为我苦。”度感其灵怪,因此志之。至后月,病果渐愈,如其言也。
大业十年,度弟自六合丞弃官归,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乱,盗贼充斥,欲安之乎?且吾与汝同气,未尝远别。此行也,似将高蹈。昔向子平游五岳,不知所之。汝若追踵前贤,吾所不堪也。”便涕泣对。曰:“意已决矣,必不可留。兄今之达人,当无所不体。孔子曰:‘匹夫不夺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度不得已,与之决别。曰:“此别也,亦有所求。兄所宝镜,非尘俗物也。将抗志云路,栖踪烟霞,欲兄以此为赠。”度曰:“何惜于汝也。”即以与之。得镜,遂行,不言所适。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谓度曰:“此镜真宝物也!辞兄之后,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坛。属日暮,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栖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须眉皓而瘦,称山公;一面阔,白须,眉长,黑而矮,称毛生。谓曰:‘何人斯居也?’曰:‘寻幽探穴访奇者。’二人坐与谈久,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疑其精怪,引手潜后,开匣取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矮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猿身带白毛。即入箕山,渡颍水,历太和,视玉井,井傍有池,水湛然绿色,问樵夫,曰:‘此灵湫耳,村闾每八节祭之,以祈福,若一祭有阙,即池水出黑云,大雹浸堤坏阜。’引镜照之。池水沸涌,有雷如震;忽尔池水腾出池中,不遗涓滴;可行二百余步,水落于地。有一鱼,可长丈余,粗细大于臂;首红额白,身作青黄间色;无鳞有涎,蛇形龙角;嘴尖,状如鲟鱼;动而有光,在于泥水,困而不能远去,谓蛟也,失水而无能为耳。刃而为炙,甚膏,有味,以充数朝口腹。遂出于宋、汴。汴主人张琦家有女子患,入夜,哀痛之声,实不堪忍。问其故。病来已经年岁,白日即安,夜常如此。停一宿,及闻女子声,遂开镜照之。痛者曰:‘戴冠郎被杀!’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鸡,死矣;乃是主人七八岁老鸡也。游江南,将渡广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跻摄山曲芳岭,或攀绝顶,或入深洞;逢其群鸟,环人而噪;数熊当路而蹲;以镜挥之,熊鸟奔骇。是时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却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天台,周览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彻,纤微皆见,林间宿鸟,惊而乱飞。还履会稽,逢异人张始鸾,授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与陈永同归。更游豫章。见道士许藏秘,云是旌阳七代孙,有咒登刀履火之术。说妖怪之次,更言丰城县仓督李敬慎家有三女,遭魅病,人莫能识。藏秘疗之无效。故人曰赵丹,有才器,任丰城县尉。因过之。丹命祗承人指停处。谓曰:‘欲得仓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敬慎为主,礼。因问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内阁子,每至日晚,即靓妆炫服。黄昏后,即归所居阁子,灭灯烛,听之,窃与人言笑声。及至晓眠,非唤不觉。日日渐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妆梳,即欲自缢投井。无奈之何。’谓敬曰:‘引示阁子之处。’其阁东有窗。恐其门闭固而难启,遂昼日先刻断窗棂四条,却以物支柱之,如旧。至日暮,敬报曰:‘妆梳入阁矣。’至一更,听之,言笑自然。拔窗棂子,持镜入阁,照之。三女叫云:‘杀我婿也!’初不见一物。悬镜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长一尺三四寸,身无毛齿;有一老鼠,亦无毛齿,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大如人手,身披鳞甲,焕烂五色,头上有两角,长可半寸,尾长五寸以上,尾头一寸色白,并于壁孔前死矣。从此疾愈。其后寻真至庐山,婆娑数月,或栖息长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举镜视之,莫不窜伏。庐山处士苏宾,奇识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来,谓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他乡未必可止,吾于此镜尚在,足下卫,幸速归家乡也。’然其言,即时北归。便游河北,夜梦镜谓曰:‘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今既见兄,不负诺矣。终恐此灵物亦非兄所有。”数月,还河东。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这篇小说是汉魏六朝志怪短文过渡到唐代传奇的转折性代表作品。所叙宝镜的种种怪异,虽然仍属“张皇鬼神,称道灵异”,于奇异想像中时夹因果迷信,但其“叙述宛转,文词华艳”已远远超过了六朝志怪之粗陈梗慨,开创了小说体裁重视人物刻画和意想文采之特色。
小说以宝镜为主线,将若干个独自成篇的小故事连缀起来,浑然一体。为了增加真实感,作者每记一事,都详细记载年月日时,丝毫不苟,宛如实有其事。而一个个故事又都奇幻异常,非同一般。如降伏千年老狸幻化的婢女鹦鹉、宝镜与宝剑争辉、歼灭怪蛇、为百姓疗疾等等,扑朔迷离,真真假假,引人入胜。不仅如此,作者还在叙述宝镜七异之后,转叙其弟王(当作绩)携镜出游,降妖伏怪的四则故事,更增加了作品的奇幻色彩。又以宝镜在“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作结,使小说首尾呼应,情节和结构更趋完整。可以说,《古镜记》是一篇“设幻为文”的杰作,亦可称得上是“唐代特绝之作”。
《离魂记》
陈玄祜,生平不详,唐代宗时(766~779)人,撰有《离魂记》。《离魂记》叙述了倩女与其表兄王宙之间一段离奇曲折的爱情故事。这一美丽动人的故事,带有浓郁的神奇色彩。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玄祜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冲规,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小说是通过倩娘的离魂与王宙结合来完成他们的深挚相恋的,浪漫主义色彩极浓。尽管宗教中常常提到灵魂、形体,但现实中谁又见到过灵魂?不过是人在受到现实的重压,无由交往时的一种精魂相通,希望它也如现实一般,切切实实地生活在一起,然后再为现实中得不到实现的悲剧,添一点喜剧色彩,画一个大团圆结局,给人以安慰,这便是文中的“翕然”而合。可见这是现实的一种变形,是封建婚姻不自由的曲折反映。
小说情节虽属荒诞,但作者善于把奇幻的情节与真实的细节巧妙地结合起来,从而产生动人的艺术效果。另外,在小说的结构和情节的安排上,作者也是颇具匠心。
《南柯太守传》
李公佐,陇西人,大约生于唐代大历十年(775)前后。德宗朝举进士,后为钟陵(今江西南昌)从事,元和八年罢去,在建业(今南京)淹留一个时期,元和十二年夏回到京师。
李公佐在唐代小说家中赫赫有名,他的四篇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庐江冯媪传》、《谢小娥传》和《古岳渎经》全部收入唐人陈翰《异闻集》中。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论其地位时,把他和元稹并列,称为唐传奇中两大家。
李公佐为人好奇,且喜邀游,所以虽然科举道路上不顺利,但怀才不遇使他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漂泊四海又使他逐渐熟悉了世态人情,为其创作奠定了生活基础。李公佐的传奇具有题材的多样性和写法多变的特点。他的作品通过神话世界、人世生活和梦境的描写,展现了人类征服大自然的斗争和纷繁复杂的社会矛盾。
唐代文人相聚,除饮酒、歌舞之外,还有说话、讲故事的传统。李公佐常常和朋友们一起“宵话征异,各尽见闻”,为其传奇创作收集了大量素材。其传奇《庐江冯媪传》《谢小娥传》《古岳渎经》等,都是据与朋友“说话”或游览途中之见闻而写成的。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
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四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牵。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王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有旨,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没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通,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十,冠翠凤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穷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田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彻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
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信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汝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借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敦授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饣束。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别,宁不沾巾。”
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娉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徒,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盲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卿。”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忄昏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到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
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潜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自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处,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木卉,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从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基地。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一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
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儿楚,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窍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南柯太守传》以梦的形式,把欲入仕途官场的人,让他做官,去亲历一场官宦生活,从中体验仕途冷暖,世态炎凉。让他们都去享受常人享不到的福。前呼后拥,出则连舆,入则接席,美女如云,妻妾成群,一派皇家气派,富庶之极,一时无比,然而风云突起,妻死国倾,君臣欺凌,谮语丛生,人迹飘零,一片萧条冷落。几十年的大起大落,宦海沉浮,使《南柯太守传》的主人公淳于棼终于觉悟到人生无常,繁华富庶如过眼云烟,终要破灭。于是“栖心道门”,大道归真。这是顿悟,非经历一番波折不足以敛其心。
小说在写法上采用时空切割法,把人物推至与现实隔绝的特殊空间,让他们在自己梦寤以求的官位上串演人生戏剧,再把他们的体悟,告诉世人,从而增加了故事的感染性、深刻性。这种超越现实的手法,使读者有着惊奇、神密的感觉。产生一种审美距离,亦真亦幻,虚实难辩。然而那双眼开合之间,瞬息而逝的一切,却给人一种哲理的、宗教的超凡感,一种神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