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莫尼山
坐在乌兰特前旗的莫尼山上,目力浸染那绵延不绝的草原与山线。依稀可见几只黄羊正在圐圙(蒙古语音译词,指围起来的草场)中啃着草皮。此时山甸上的草还未全绿,耳边是旷日的风声,带着初春乍寒,吹得我不禁缩了缩脖子。点上一根烟,坐在这片草原上。心仿佛开了口子,那天空,那白云,那山川,那神灵,欣然相逢地奔涌而进。
我是个乡愿情结很重的人。对于自己归宿,有着近乎狂热的执著。人从哪里来的,终究要回到哪里去,从草原而来,必是归还草原。
我是蒙古族和满族混血,我那一半蒙古族的血液便来自这片山脉。曾无数次向奶奶求证,我们这一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如何过来的?又有着怎样的过往?一生骄傲的奶奶,每每面对我的追问,总是黯然失色、默默不语,逼问到最后,也只是淡淡地告诉我:“莫尼乌拉,是莫尼乌拉,那是我们的家……”奶奶对那片草原的记忆,仅仅停留在懵懂的儿时。
“那时候,山上有好多羊,好多马,奶奶那时候小,骑不了马,就骑在大羊身上。你太爷爷会一边骑马赶着羊群,一边唱歌儿,那歌儿真好听。”奶奶在我小的时候,总是边织毛衣,边讲着这些断断续续的故事。
“有一次,我奶豆腐吃多了,没日没夜地打嗝,到后来连黄水都打出来了,你太爷爷就骑着马,带我到庙里去看病,马跑了好久好久,我坐在你太爷爷后头呛了风,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到了庙里,和尚给看好病,等回来的时候,马就累死了。”
“奶奶小时候有个哥哥,你该叫舅爷爷,那天你舅爷爷到山上放羊,很晚了都没回来,你太爷爷到山上去找,也没回来。后来部落里的人都去找他们,只带回来了你舅爷爷,肚子里的东西全被狼掏空了,我爸爸没找到。部落里的人告诉妈妈和我,我爸爸肯定也被狼吃了。妈妈就带着我离开了莫尼乌拉。”
每当讲到这里,奶奶都会戛然而止,不愿再多说哪怕一丝一毫,接着,再次重复着那个神秘的地名:莫尼乌拉。仿佛过去的记忆,一旦降临她衰老的身体,便会燃起一团大火,唯有细细去看,才能发现那些痛苦密集的逃亡。
草原是蒙古族最伟大的母亲,却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进狼口。这是上帝的把戏:将最伟大的诗人弄瞎,使最伟大的音乐家耳聋;叫最无畏的记者自杀,让最无畏的母亲弑子。
辛酸如阅,梦随心驻,没落平仄。难为坎坷无数,阑珊旧旅,倾身难测。北往南归,百种笑靥最成愕。累在世,无奈消磨,却做他乡故乡客。
初闻背井离乡怯,笑荒唐、酒里江湖色。而今伏案无语,一抖手,满杯萧瑟。热热凉凉,独饮三更、玉筋寒彻。累在世、怎奈消磨,只是他乡客。
——《雨霖铃·他乡客》
大三那年,我在图书馆查了无数资料,才找到那个在建国后就被废弃的名字“莫尼乌拉”。那年我二十一,没人知道,我写下这首词时,伴随着多大的痛苦。
“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认为那些跳舞的人疯了”就像尼采说的,没去过蒙古的母亲,从来都不理解我这种莫名其妙的乡愁。每次伴随着她的质疑,我都能感觉到一股酸苦的气息在脸上化开,对一般人这是致命的,可天生犟骨的我却越发执著。
如今,我站在这里,毫无保留地踏在这片草原上。耳机里的歌唱到“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我再也忍不住了,放声痛哭。离家多年的孩子,使劲全力地哭着,要让这天地、草原、湖泊和母亲全都听到。廿八韶华冉冉纵,思灼玉筋伴青泽,阔别了那么多年,我终于踏上了这片草原。这一刻,我终于将所有的委屈全部释放出来了。歌声依旧,我的梦也找到了摇篮。
“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那里有风有古老的草原,骄傲的母亲目光深远,温柔的塔娜话语缠绵。乌兰巴托里木得西,那木哈,那木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