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志难酬,美芹十论

第二章 无言谁会凭栏意

壮志难酬,美芹十论

日光倾城而下,时光摆下的记忆,多数已在身后层层腐朽,而被篆体或是楷体记下的事迹,却总是在清风吹开书页时,沁出古木般的气息。或许人们缅怀的并不是数百字乃至于上千字讲述的往昔,更让人着迷的是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的罅隙中,未曾道出的微妙情愫。

历史,无非是时间的线索,简单而清楚是史官的使命。故而,何年何月何日何人做了何事,从来都是史书的格律。而历史背后的春花秋月、清露寒雪,则一概被拒于门外。然而,越是被故意掩盖,越是为这些谜样故事添了三分旖旎调子,引得世人浮想联翩。

史书中记载,1162年,宋高宗让位于太子赵昚,史称宋孝宗。一句足矣,以此为轴心,辐射的种种事件,却并未归入薄而脆的纸页中。辛弃疾在又一个转角处,是否看到了柳正绿花正红,更是只字未提。顺着历史的轨迹,去寻求词人的悲欢,大抵是最美丽又最艰辛的旅程了。

日光追逐着明月,夜幕驱赶着黄昏,于是月滚着月,年滚着年,疾驰而过的时光便化作了参天古木的年轮。一日中最易触发愁绪的无非是子夜与黄昏,四季中最惹人伤怀的莫过于秋天以及暮春。站在落红满径的春日的尾端,辛弃疾起了飞絮般的忧愁。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处说,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满江红·暮春》

自然有枯荣,万物有兴衰,江南的四季轮回也从未停止过。然而,人却总是有一双善于发现又善于忽略的眼睛,常常只会看到那些与自己心灵色彩相契合的东西。此时辛弃疾正年轻,理想也正旺盛,本该像雨后拔节的笋、夏日燃烧的莲,眼中的江南应是刚从染缸中捞出的绸缎,鲜艳至极。

白居易曾作《忆江南》,中有一好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然而,一旦精神的春暮贸然闯入生命,再鲜活的心也会陡然苍老,视线中只剩下落红在凄风苦雨中盘旋。

宋孝宗即位后,以强硬的姿态立下恢复中原之志,将北伐提上日程,随后秦桧党人被赶出朝廷,岳飞得到平反,以张浚为首的主战派得到重用。这仿若是一缕暖流,送走了冰冻九尺的寒冬,吹来了桃李压枝的春日。于辛弃疾而言,这更像是鲤鱼挣开了水草的羁绊,跳出龙门又成指日可待的大事。

但偏偏龙门并不为所有鲤鱼而开,就算他剪断了这一丛水草,还有另一簇来纠缠。当他将缜密完善的“分兵杀虏”的北伐计划双手呈给此时已是江淮宣抚使的张浚时,却得到“某只受一方之命,恐不能主之”的冷峻答复。战役打响时,他只得在江阴按兵不动。一年之后,南宋军在符离之地,旌旗倒戈,血流成河。“符离之败”后,恢复中原的呼声,好似木兰舟驶入浅水,纸鸢邂逅了微风,慢慢搁浅。

辛弃疾在这座充盈着太多故事的城市中,慢慢疗伤。哀莫大于心死,辛弃疾此时的心被这清明时节的雨渐渐洇湿。自他来到南方,已有两年的光景。婉转的鸟鸣、绚丽的晚霞、清幽的环境,从来不曾给他半点儿安慰。日日也只用寂寞填充寂寞,用孤单弥补孤单。脚下的每块青砖,屋檐上的每块碧瓦,墙角处斑驳的苔藓,都是他萧索的光阴,而他最渴望的战场,却从未出现他的身影。

清明时节的雨,不同于夏日来得匆匆去得也急的暴雨,它细如蚕丝,绵似锦缎,滴滴答答地就润进了人们心窝。窗前的人,并不是看雨,而是听雨,连带听世间与自己的心事。经了委婉但并不绵软的小雨之后,通往门外的小径上,便是零零落落的花瓣。物皆着我色彩,在辛弃疾看来,这“一番狼籍”的场景,正是南宋这盘输掉的棋局。

朝花夕拾,捡到的尽是枯萎。散落在地上的残红损粉,已逐流水而去,只剩碧青的枝叶在园中,跳着孤寂的舞蹈。这般感觉想来李清照也是深有体会的,经了一夜风雨的海棠,定然是不堪蹂损而残红狼藉,但仍是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地“试问”海棠状况,丫鬟虽答“海棠依旧”,而她深知此时已是“绿肥红瘦”。辛弃疾将婉转的“绿肥红瘦”四字,敷衍为十四字联语,去陈言翻新意,婉转未失,又见骨力。所谓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实在是看得远、看得深。

花朵向来只开一季便随风而落,自然不若清阴密叶坚韧壮盛。刺桐花也是如此,年年开年年落,欲要抵挡自然的风雨,终究是“寒无力”。可叹满腹兵法、文韬武略的辛弃疾,还未走出冬日,便又被清明时节的雨浇了个透心凉。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在失意或是得意时,往往去与自己境遇相似的古人那里寻求安慰。屈原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之句,将楚王的赏识比为在水一方的美人,无论溯洄从之或溯游从之,都不能寻到伊人的踪影。而辛弃疾把渴望得到宋孝宗的赏识,喻为对美人的思念,正与屈原的“香草美人”传统相契合。

闲愁几许,恐怕无人说得清。贺铸在《青玉案》的煞尾,只慌忙说了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且看那一川漫无边际的烟草,还有那将整座城池笼罩着的柳絮,再有江南梅雨时节连绵不绝的斜风细雨,都是他的闲散情绪。或是因了辛弃疾的“闲愁”更深一层,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说不出时也便索性不说。免得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后,又是一场琐碎的流言蜚语。

在交通不便的古时,山长水远,山南海北的距离,实在不像如今一样容易跨越,见不到面容,听不到声音,不论痴情或是恨意,唯有书信才能寄达。人生悲莫悲兮生别离,当重逢难期,一封书信已足够让人惊喜。然而此时,仅仅可以传情达意的尺素传书,也成了奢望。美人妙曼的身姿,依旧无迹可寻。休去倚高楼,举目遥望,所见定也是满川的离披衰草。

辛弃疾苦苦追寻不到的美人,正是君主的信任与重用,可望而不可即,他的迷惘与惆怅皆来源于此。“符离之败”后,张浚等主战派相继被贬,主张议和的声音再次占了上风。此中政治气候,无疑使辛弃疾的眼眸中布满阴霾。“美人”已然健步如飞向前而去,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锦瑟年华终究无所作为,仿佛一场空梦,只觉时光如水穿梭,倾尽全力的追逐都是幻境,从来不曾博来半分他期待的结果。于是,他的人生大概从最初就注定了遗憾。

世间有一种人,处境越是艰难,越能激起他的斗志。所谓越挫越勇,也确实是常人所不能做到也未曾体味的境界。正当南宋在“一番风雨,一番狼籍”垂头叹息时,辛弃疾早已将失望与消沉打包,放在他不轻易看到的地方。

不甘寂寞,实在是辛弃疾的骨骼中特有的属性与品质。几个昼夜,他铺纸、研磨、掭笔、手书、封缄,写下一组关于宋金之间军事、政治的论文,名之曰《美芹十论》。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有“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之语,《美芹十论》的命名,则取“野人美芹而献于君”之义。想必辛弃疾是抱着一颗虔诚心与谦逊心,将自己的“拙计”献于皇帝的。

偏偏越是满怀希望,越会让人失望。这指点江山、谈论天下分合大势的奏章,竟然又因种种缘由,被弃在一旁。蝴蝶的翅膀薄如轻纱,飞不过沧海自然无人忍心责怪,然而谁又知晓,它尽力飞翔却最终葬身大海时,那份深深的不甘心。

然而不甘心又如何呢,他只是荒淫政治下的一颗棋子而已,虽有万千期望,终是不能自主。他只得在一圈又一圈年轮中,看凄风苦雨,看这偌大世间何时落幕。

梦想正盛,无处安放

兵家之计,向来讲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辛弃疾前两次献计都未果而终,难免抑郁难当。况且自南归以来,他一直处在无关紧要的职位上,隔靴搔痒无非是朝堂安抚南归军民的一种伎俩罢了。他心中已是鼓声阵阵,然而战役却迟迟没有打响,此时的士气恐怕已所剩无几。短短七年时间,辛弃疾先是蜗居在无人问津的江阴,后被调任广德军通判,任满之后又被踢到建康府当了通判。

建康自古以来便是藏匿太多风流韵事的城市,六朝的兴旺与衰败、繁华与落寞,都是时光抹不掉的铅华。硝烟战火、帝王美人、爱恨情仇,每座城市都少不了这些元素,让行走在其中的路人也每每滞留了脚步。

辛弃疾置身于这样一座城市中,胸中免不了涌上千头万绪的感慨。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前人、今人、来者,无不盼着朝气蓬勃的景象,盼星河璀璨,盼阳光温暖。然而,星河是缀在夜空上的,阳光也有晒不到的地方,枯荣并存,盛衰相继,黯淡的时光常常与灿烂的年华一样长久,古来如此,人生如此。辛弃疾漫游在历史洪荒中,慨然身世,也悲悯千古。

古人凭吊古迹时,往往登高望远,虽然一再说着休去倚危栏,登高的脚步却未曾停止过。而当站在最高处抬眼远望时,人们时常被哀愁笼罩而后悔莫及。在爱情中,相思是会呼吸的痛,而在悼古时,登高则是戒不掉的愁。这愁并非一丁半点儿,而是“千斛”。双溪蚱蜢舟没能载得动李清照女儿家的相思愁,辛弃疾这带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千斛愁绪,便更无从说起。半壁江山陷于敌手,南宋朝廷在偏安一隅中竟也是无限满足。词句中虽无凝重之字,但其蕴含的凝重之情,却如积久之潮,喷薄而出。

历史仿若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往事在转瞬即逝。千年风吹雨打,“钟山龙盘,石城虎踞,帝王之都”的建康,风光化为一抔黄土,只剩满目的零落与衰败。词人的大声疾呼与痛苦,在旁人看来也只是戏剧中的小丑罢了。

人在凄迷时,总会看到悲凉之景。夕阳的余晖穿过氤氲的暮霭,洒在迷茫的柳枝上;水边觅食的鸟儿,匆匆地飞回窝巢;陇上的乔木,在晚风的吹打中,叶落满地。秦淮河畔,漂泊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船,恰恰此时,不知是谁吹起了凄怆的笛曲。岁月如歌,伤感是岸,兴亡已随秦淮河而去,把故事和历史都抛诸身后,独留词人摇曳在荒凉过往的中央,怅惘徘徊。

在不知进亦不知退、彷徨又无助之际,辛弃疾想起了东晋的谢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是谢安给天下人最难以忘怀的背影。早年谢安在会稽之地,与王羲之、孙绰等人游山玩水,风流中自带风雅,逍遥中更是自在。此后的人生,他将自己放逐在官场中,来去如鲲鹏,自由高飞。淝水一战中,弟弟谢石与侄儿谢玄领兵八万,大败前秦九十万大军。而谢安听到捷报后,竟仍是不动声色地下棋,谈笑间更是为自己画上了最完美的一笔。

然而宫廷官场中的血雨腥风不是凡人能设想出来的,除了钩心斗角之外,诽谤、阴谋、陷害、暗杀,防不胜防,即便聪明如谢安,晚年时也未能幸免于谗言。一日孝武帝设宴招待大将桓伊,谢安在座。擅弹筝的桓伊为孝武帝弹了一曲《怨诗》:“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声节慷慨,竟惹得谢安落泪。

谢安尚有桓伊懂他和忠而见疑的委屈,而辛弃疾在寻梦的路上却是形单影只,知音难觅。七年的时光,他仍是一无所有。渔人失手落入水中的宝镜,他在河畔寻了许久,也没有打捞起。美人即将迟暮,唯有以酒浇愁,排遣凄迷心绪。然而身旁无劝酒之人,把酒言欢、共商国是,不过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奢望。

词境于此时已转入消沉,而正值青年的辛弃疾绝不会在绝望中戛然而止。“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又是千军万马齐奔腾的峥嵘之势。心中掀起的潮水伴着长江卷起的巨浪,带着不可阻遏的怒号,随时可借着狂风卷上岸来,将房屋推翻,将一切化为乌有。似乎骤然凝聚起来的正气,天地间舍我其谁的豪气,可瞬时将金朝夷为平地。

他的苦闷积蓄得实在是太久了,故而挥笔泼墨时,难免有一泻千里之感。读罢这一阕《念奴娇》,诚然像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但激烈过后,蚀骨寒意渗进每一根血管,除却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也多了些无人分担的惆怅。

世界之大,他在流浪中寻求存在感,然而当热情如立秋后的天气,渐转凉薄时,他才猛然发觉,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了太远。也就是在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了家的呼唤。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如雪。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乳燕引雏飞力弱,流莺唤友娇声怯。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

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

——《满江红》

许是为了逃避眼前的痛苦,许是为了充盈空虚的生命,许是仅仅为了圆自己一个流浪的梦,世人轻易告别,一再踏上异乡的土地,把家乡抛诸脑后,去领略别处的风景。从此山高水长,归期无定。流水淙淙,马蹄声声,这是一条很难走到尽头的漂泊之路,唯有梦想在他乡搁浅了,方才想到停下来,在故乡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此时,辛弃疾累了。他每每想要跨过理想与现实的沟壑,终究是无力螳臂当车。十载未回去的家乡是否还是当初他走的模样,邻家的鸡鸣狗吠是否还一如既往,光影中随风摆动的帘帷是否被岁月浆洗得失了颜色?这一切他无从得知,只得在异乡去幻想家乡的景致。

辛弃疾的笔墨,时有豪放,时有温婉,时有粗犷,时有细腻,像是六月的天气,时而明媚,时而阴沉。开篇细致的临摹,实在是一幅清晰的春日园林图。点点樱桃,好似情人的红唇,娇艳欲滴,再矜持的男子也忍不住想要凑上前去。满架的花,恰如西施的轻纱,纯白赛过从天而降的雪。这一红一白的映照与对比,让词人情不自禁道一声:“春正好。”

春正好,好在生机勃勃。春雨润如酥,春水绿如蓝,春笋更是不甘寂寞,穿破青青苔藓与苍苍的壁角,蓬勃地向上生长。莺莺燕燕,娇声相唤,蜂蝶缭绕,好不热闹。遗憾的是,这份惬意并没有维持太久,当春燕幼雏懒得飞翔时,当莺啼变得脆弱时,如白雪般的花朵也盛极而衰,零落成泥。

越是热闹,越是落寞,况且这份热闹本就不属于他这个过客。最残忍不过时间的笔墨,把热闹改写成热闹过,把春初改写成春末。春日归去,愁肠千结。此时哀伤有之,怨怼有之,但更多的则是悲凉。年华正好,梦想正盛,却被栽植在无人的山涧中,纷纷开且落。

在孤寂的路途上,走了一程又一程,只知开始却看不见终结;走走停停,来来往往,也无非是空把光阴蹉跎。辛弃疾被这无处安放的惆怅,搅得肠断魂销。来到异地,以为遍地黄金遍地梦,而今累了倦了,才知晓留下早已没有理由,归去又成肥皂泡里的梦,不知几时就会在烈日下破裂。

别时容易,相聚艰难,此话一点儿不假。当初一匹马、一个包袱,就轻易地把家甩在身后。任凭路遥马疲,山高水长,依然不变初衷,不停脚步。然而棱角分明的顽石,经过河水一遍遍的冲刷变为鹅卵石时,轻狂的少年才渐渐退居幕后,代之以老气横秋的中年,登上层楼,回望这些年走过的足迹,眷恋根系所在的家乡。然而站得再高,也有浮云遮望眼,况且还有这千重万叠的春山,以及这暮霭沉沉的烟波来阻。而这春山、这烟波又何尝不是抗金大业的阻碍呢?

自古以来,英雄多寂寞,虽说高处不胜寒,但谁又愿意一直做蜿蜒流淌于地的小溪呢?古与今的遗憾,他都得扛在肩上,却无人帮他分担。如果他也像多数士大夫那般在国事面前全身而退,只躲在自己的世界中吟些风花雪月的小愁小恨,就会少些伤怀感旧的痛苦。可他偏偏太过执着,以至于知己零落,遗恨无处诉说。

蝴蝶翩跹,如梦般美丽,又如梦般易碎,它自身尚且渡不过沧海,又怎可能将文人墨客的乡愁载到千里之外?辗转反侧,深夜不寐,恰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悲啼又落在了他的枕边。把他乡作故乡的滋味,辛弃疾终于深深体味到了。

在他乡,不是所有的梦都能开出花来,也不是所有的时光都经得起等待。辛弃疾是想着有朝一日再回到故乡的,然而一再拖延,待他闭上双眼时,梦陨落了,家也丢了。都说世间宽阔,追梦的人不会总在低处,而辛弃疾却在这偌大的世间,无处安身,未免让人伤怀。

留下,或是归去,生命到底会给他怎样的答案?

越是艰难,越是坚定

对于有梦可追的人来说,路途中经过的风景,都是一种生命的积淀,念家不过是池塘中的鲤鱼掀起的一尾涟漪,过不了多久,心湖便会趋于平静。谁也说不准下一个转弯是另一番澄明的境界,还是一堵厚厚的城墙,但行走者从不会因为一次碰壁而与所有的柳暗花明擦肩。故而,他们比原地不动的人少了所谓的安全感,但多了让生命发光的荣耀感。千姿百态,是他们给世界最大的惊喜。

当辛弃疾沉浸于思乡的痛楚中无法自拔时,朝廷新的任命,像是一剂清凉油,瞬间便让他从麻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乾道八年,即1172年,他被派到地处淮南中部的滁州任知州。滁州属于扬州一带,姜夔在《扬州慢》曾说:“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经了多次兵火的滁州,而今已是一片废墟。重整旗鼓,从来都不是件易事。知州几经换新颜,而此地却仍是一面碎镜,不仅仅自己支离破碎,也照得世界面目全非。

明哲保身,向来是官场中的潜规则,偏偏辛弃疾生来就有为黎民谋幸福的使命感,既然当上了滁州的一把手,成了这里的父母官,改变无疑就成了眼下最急迫的事。越是艰难,越具挑战,对辛弃疾而言,便越撩拨得他兴奋难当。这虽不是魂牵梦绕的战场,但他确实将整治滁州当成了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

他已经寂寞得太久了,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一身的智慧,透过一个出口全部倾泻出来。全免税款、宽征薄赋、统招流散、习教民兵,滁州渐渐由萧条走向繁荣。他站在刚刚落成的奠枕楼上,俯瞰周遭,市区、街道果然是一番清明气象,原来的荒陋已是化成尘埃,散在风中。滁州父老岁时登临,歌舞升平,举杯相贺,仿若北宋的大气、繁华不再是井中月、镜中花,辛弃疾被欢腾的气氛捧起来的自豪霎时喷涌成一首词。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涌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

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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