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喜欢在笼中养鸟。我对此十分反感,听见邻居家传来的囚在笼中的杜鹃的叫声,心里特别难受。嫂子弄来一只中国鹦鹉,笼子的罩布下面不断传出它甜美的叫声,像歌泉一般。除了中国鹦鹉,西走廊里还挂着各种各样的鸟笼。每天早上,卖虫子和草籽的小贩,送来鸟食,他的篮子里还有蚱蜢和小米。

五哥善于解答我的各种难题,当然不能指望女人也有他那样的才华。嫂子一度喜欢将松鼠养在笼子里,我说这样做不好,她对我说不要把自己当作她的老师。这实在不能说是一个合乎情理的回答。但我没有再和她争论,私下将两个小生灵放生了。后来我虽然不得不忍受责备,可我没有回击。

我们之间经常发生不可弥合的争吵,事情是这样的。

有一个聪明的家伙名叫乌梅斯,他经常光顾英国人开的裁缝店,给他们唱歌,不花钱弄来各种颜色的丝绸下脚料,再加上一点廉价花边,做成女装。他在女人们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将衣服展开,声称是最新款式。女人们被他咒语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我却感到厌恶,好几次控制不住自己,表示反对,结果所有的反应是:“你别自作聪明。”我曾告诉嫂子,旧式黑贴边白纱丽,以及达卡产的女装,比他推销的服装高雅得多,质量也好得多。

我与嫂子争论,往往惨遭失败,因为她从不合乎逻辑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同她下棋,也是输家,她是下棋的老手。

既然我已提到五哥,那就多介绍几句,以便让别人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因此话还得从更早的年月说起。

他以前经常去希拉伊达哈照看田庄,有一次他把我也带去了。这在当时是不合常规的,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这事儿做得太过分了”。五哥肯定觉得,离家到外面走走,与在流动学校里上课相似。他认为,我生来适合在广阔的大自然里漫游,从大自然汲取养料。后来,正是在希拉伊达哈,我的天性得以发展,渐渐趋于成熟。

旧日的靛蓝厂依然矗立着,远处流淌着帕德玛河。楼下是公事房,楼上是我们的居室,前面是很大的阳台,紧挨着高大的阔叶树。那些树是与做靛蓝生意的老爷的财富一起长高的。如今靛蓝厂老板的呵斥已经沉寂了,哪儿还有靛蓝厂那阎王的使者似的工头?哪儿还有肩扛粗棍的一群门卫?哪儿还有放着长餐桌的餐厅?那些老爷在城里做了生意回来,走进餐厅,曾把夜晚变成白天,享用美味佳肴,成双成对地旋舞,香槟酒加快了他们血液的流动,不幸的佃户流着眼泪苦苦的哀求声,传不到当局的耳朵里。统治他们的路,一直通到县城的监狱。那段时光的痕迹已经消失,留下的唯一印记是两位老爷的坟墓。高大的阔叶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曳,当年佃户的孙子、孙女,有时半夜里看见老爷的幽灵在废弃的花园里游荡。

在这里,我一个人愉快地生活着,我有一间小屋,我的闲暇像宽广的阳台一样充裕而轻松。在陌生的地方,我的闲暇,像古老的池塘里碧澄的水,深不可测。布谷鸟在啼鸣,我的想象插上了翅膀,不知疲倦地飞翔。与此同时,我的笔记本写满了诗句。它们像玛克月(8)第一批绽放的将谢的芒果花,不久便凋落了。

那时候,一个男孩,尤其是一个女孩,数得清十四个音节,写出两行诗,国内一些资深评论家,就吹捧那是空前绝后的成就。

我在报刊上见到过被称为诗人的小女孩的名字和她们发表的诗歌。后来,那些极为小心地拼凑十四个音节写成的“佳作”和幼稚的韵脚,一一隐逝了,在抹去了她们姓名的背景上,浮现了一批批当代女性的芳名。

男孩的勇气比女孩少,羞怯则比她们多。除了我,我不记得哪个小男孩写过诗歌。比我年龄大的一个外甥,有一天告诉我,把词汇倒入十四音节的模子,它们就能凝集成诗句。我亲自试用了这种魔法,十四音节的结构中竟然开了一朵莲花,甚至引来了采蜜的蜜蜂。我和诗人之间的鸿沟填平了,从此我奋力追赶他们。

记得我在不拿奖学金的低年级学习时,学监戈宾德先生听说我会写诗,有一天叫我写一首给他看看,他觉得这将为师范实验小学增光。我奉命写了一首,并为同学朗诵了一遍。听说有人怀疑我剽窃别人的作品,谴责者不知道,后来,我越来越聪明了,善于“偷窃”意象,但那些“赃物”是珍宝。

记得我用“波雅尔”体和“特里波迪”体写了一首诗,诗中描写我游向一朵我想采的莲花,我挥臂击起的波浪使莲花越漂越远,我在诗中抒发了采不到莲花的悲伤。奥卡耶先生把我带到他的亲戚家,让我为他们朗诵这首诗,他们听了称赞说:“这孩子有写诗的天赋。”

嫂子对我的态度完全相反。她从不承认我在写作方面有所成就,她嘲笑我永远达不到比哈里·吉柯洛波尔迪的文学水平。我沮丧地想,我若在比哈里先生低一些的层次占有一席之地,她就不至于否定她的小叔子暨小诗人就女装发表的不同看法了。

五哥酷爱骑马。他甚至带着嫂子,从吉德普尔大街一直跑到埃登花园。在希拉伊达哈,他让我骑的一匹矮种马,跑得不是很快。他吩咐我骑马在罗脱达拉旷野上奔跑。在那高低不平的田野上,我跑了几圈,差一点摔下来。五哥坚信我不会摔下来,我好歹未使他失望。不久,他又骑马带我在加尔各答的大街上奔跑,这回骑的不是矮种马,而是一匹矫健的骏马。有一天,它驮着我进门,径直走到院子里喂马料的地方。后来,我再也没有骑过它。

我以前说过,五哥是一位优秀射手。他一直渴望猎虎。有一天猎手毗斯纳特前来通报,希拉伊达哈的丛林里有老虎出没,他立刻拿枪出发了。奇怪的是,他竟然把我也带上了,他根本不曾考虑有可能遇到危险。

毗斯纳特确实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他认为,蹲在搭得高高的竹架上打猎,算不上英雄好汉。他能把老虎诱到跟前,一枪击中要害,据说他从未失过手。

浓密的丛林里,光影驳杂,不容易发现老虎。于是,把一根粗毛竹的枝丫砍去,做成简易梯子,五哥持枪爬了上去。至于我,由于没有穿鞋,没法举起鞋狠揍、驱赶老虎。毗斯纳特示意我们注意观察。可五哥许久未发现老虎的影子。搜寻了半天,老虎的斑纹终于映入五哥戴眼镜的双眼。他立刻举枪射击,子弹击中老虎的脊梁,它从此没有爬起来。它疯狂地咆哮,尾巴扫来扫去,撕咬周围的枝叶。我想了想,起了怀疑,老虎这么长时间躺在那儿等死,这不符合它的本性。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人往它的食物里掺进了鸦片,使它睡得那么死。

另外一次,一只老虎窜到希拉伊达哈的树林里。五哥和我骑着大象,前去搜寻。穿过一块甘蔗田,大象拔起甘蔗大吃大嚼,左晃右摇,象背上仿佛发生了地震。一片树林出现在面前。大象用膝盖挤压、用长鼻子拔起小树,甩在地上。在这以前,我听毗斯纳特的哥哥查莫鲁讲过一个吓人的故事——老虎跳到大象的背上,乱抓狠咬,大象疼得嗷嗷地叫,在丛林里狂奔,象背上的人与树相撞,手脚折断,脑袋开花。那天坐在象背上,自始至终,脑子里萦绕着身躯支离破碎的凄惨模样。我为此感到惭愧,竭力按捺着心中的恐惧。我装作目空一切的样子,好像在说:“让我看见老虎吧,然后……”

大象走进密林,突然站住了,骑手也无意催它前行。它对老虎的威力的信任,远远超过对我哥哥能力的信任。它最忧虑的是,哥哥能否一枪打死老虎。突然,老虎从树林中蹿了出来,犹如云中的一道闪电。这不是我们看惯的猫、狗、狼什么的,这是一只凶猛、威武的老虎!然而它又是那么轻灵,在中午的阳光下,快捷地越过田野,它奔跑得那么轻松,那么优美。田里没有庄稼,阳光照耀的金色的旷野,是欣赏老虎奔跑的好地方。

此外,还有一个听起来很有趣的故事。在希拉伊达哈,花匠采来鲜花,插在花瓶里。我突发奇想,要用笔蘸花汁写诗。但是我用手挤出的花汁太少,浸不湿我的笔尖。我心想,需要制造一台机器——一只带孔的木碗,外加一柄石杵,石杵用绳子与转轮相连。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五哥,他可能肚里暗笑,但表情上看不出来。他吩咐木匠照我的想法制造这台机器。机器造好了,木碗里装满花瓣,转动石杵,花瓣碾成花泥,却没有花汁流出来。五哥看到,这台机器生产不出诗韵,但他没有当面讥笑我。

这是我一生中制造机器的唯一的尝试。印度的典籍中说:有一位天神,专门使那些不自量力的人丢脸。那位天神那天对我的机器投来讥嘲的一瞥。从此,我不再捣鼓任何机械,甚至不结一根琴弦。

我在《人生回忆》中写道,为使孟加拉的轮船航行在自己的河流上,与福洛迪拉公司竞争,五哥几乎倾家荡产。在那之前,嫂子已经去世了。五哥离开三楼的旧屋,后来在朗吉山上造了一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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