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是我祖母那个年代的物件。那轿子宽大、华丽,与王公贵族的彩轿相似。两根轿杠,分别由八名轿夫抬着。但是,随着声名显赫的家族如落日余晖般的逐渐衰落,那些戴金手镯、大耳环,穿无袖红外套的轿夫也匿迹了。曾以彩绘装饰的轿身已斑驳褪色,面目全非,坐垫破得露出了里面填充的椰树棕毛。轿子被弃置在账房走廊的一角,好似当今已被除名的破烂家具。当时我七八岁,还没参与人世间任何必须做的事情,而这顶旧轿子已被排除在一切要事之外,因此它对我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它仿佛大海中的孤岛,而我是放了假的鲁滨孙,独自坐在关着门的轿子里,方向不辨,没人能看得见我。

那时我家里人来人往,熟人、陌生人,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各房的男仆女佣,整天嘁嘁喳喳,吆五喝六。

女佣芭丽刚从集市回来,挎着一只菜篮,走进前院;挑夫杜孔挑回了几罐恒河水;一个织布女进门推销新款式纱丽。每月领取工资的金匠迪努通常坐在胡同边的房间里拉风箱,按东家一家老小的要求打制首饰。这时他正走到账房里,准备和耳后别着羽毛笔的账房先生格伊拉施·姆卡吉结账要钱。弹棉花的,坐在院子里用皮弓弹旧棉被的棉花。看门人穆孔特拉尔正在绕圈子,跟独眼摔跤手学习新招式。他啪啪地拍着大腿,不厌其烦地重复四肢着地的技巧。一群乞丐在坐等每日定时的布施。

一成不变的日子就这样毫无生机地流逝着,天气越来越热,门房里的时钟忠实地报告时间。但是轿子里面的时光没有遵从时钟的通告,我仿佛生活在历史上的某个时期——正午时分,王宫大门口下朝的鼓声敲响,藩王回宫用檀香水沐浴。假日的午后,我的仆人们吃过午饭去睡觉了,我独自一人躲在安静的轿子里,完全沉浸在自我想象的旅途中。我臆想的轿夫,带我游历我向往的有趣的地方,同我一起享受旅游的乐趣。我们穿越许多遥远而陌生的国度,我用书上看到的名字为它们命名;我们钻进茂密的丛林,灌木丛后双目闪射凶光的老虎吓得我浑身战栗,幸好有猎手与我同行,砰砰两声枪响,一切恢复了平静。

有的时候,轿子变成一只孔雀船,驶向大海深处,渐渐地,海岸线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突然,船桨掉进海里溅起一簇水花,波浪在船舷周围翻滚起伏,水手大声提醒我风暴即将来临。船舵旁站着的留八字胡、剃平头的水手阿卜杜勒,我认识他,就是他为我哥哥从帕德玛河捎来过鲥鱼和乌龟蛋。

阿卜杜勒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四月的一天,他驾着小船准备出海捕鱼的当儿,突然刮起了龙卷风。那是可怕的台风,他的小船慢慢地下沉。阿卜杜勒用牙齿死死地咬住缆绳,跳入水中向岸边奋力游去,将小船拖上了岸。故事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小船也保住了,一切安然无恙,这不合我的胃口,不是我心目中的“故事”。我一次次问他:“后来呢?”“后来么,”最后阿卜杜勒说,“后来的事可不一般,我竟然看到一只长胡须的黑豹。风暴来时,它爬上河对岸斜坡上的一棵菩提树,强劲的狂风刮断了树干,它落入帕德玛河,随波漂浮。它拼命翻滚挣扎才爬上这边的河岸。我当时一看见它立刻用缆绳绾了个活套,果然,它向我走来了,眼睛露出凶光。经过一番激烈地水中搏斗,它看上去饿坏了,口水顺着下垂的血红的舌头滴下来。它虽然碰到过许多人,有的被它吃掉,有的跑了,但它从未遇到过我。我大吼一声:‘来吧,伙计!’就在它抬起前爪向我扑来时,我抡出绳套套住了它的脖子。它企图逃脱,但是越挣扎绳套越紧,最终口吐白沫。”我异常兴奋地问:“它没死,是不是?”“死?”阿卜杜勒说,“它可不能死!河水暴涨,我必须赶回巴哈杜尔甘杰。我把黑豹拴在船前,让它拖着走了足有十四里。它不情愿地号叫,我就用橹捅它。于是平时十几个小时的路程仅用了一个半小时。行了,小朋友,不要再问我‘后来呢’,你不会再有答案了。”

“好吧,”我说,“黑豹的故事讲了那么多,现在讲讲鳄鱼的故事吧!”阿卜杜勒于是答道:“我经常看到鳄鱼的鼻尖露在水面上。当它懒洋洋地趴在岸边晒太阳时,笑容是那么阴险。如果我有猎枪,一定让它尝尝我的厉害。可惜我的持枪证过期了。不过,我还是可以再给你讲个好听的故事。有一天,一个吉卜赛女郎坐在岸边用镰刀削竹子,旁边拴着她的小羊。忽然,一条鳄鱼蹿出水面,咬着山羊腿往水里拖。吉卜赛女郎一跃而起,骑在鳄鱼背上,用镰刀向鳄鱼咽喉猛砍,最终,这凶狠的野兽放开山羊,逃进水里。”“后来呢?”我紧接着问。“下面的故事和鳄鱼一起沉到河底去了。”阿卜杜勒答道,“要想找出来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在下次见到你之前,我会派人找出答案告诉你的。”但是阿卜杜勒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仍在寻找答案。

以上是轿子里的旅程。在外面的时候,我把自己装扮成教师,走廊上的栏杆就是我的学生。他们都怕我,在我面前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有的学生非常淘气,心思一点儿也不放在书本上。我吓唬他们长此以往,长大后将一事无成,只能当苦力。他们从头到脚布满我惩罚的印记,但依旧顽皮。惩罚无效,只得结束我的游戏。

我有时同我的木狮子做另外一种游戏。我听过不少祭祀的故事,从而认为奉献一头狮子将是无上光荣的事。于是我用小树枝不断地抽打它的背部。同时一定要念咒语,否则那就不算合格的祭祀:

木狮子舅舅,砍你的脑袋,

木狮子舅舅,呜呼哀哉,

核桃碰核桃,咚咚咚,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诗中几乎每个词都是我借来的,只有核桃这个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非常喜欢吃核桃。你可以从“咚咚”的声音看出我祭祀的刀子是木制的。“吧嗒吧嗒”的声音说明它不是很结实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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