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我的童年

第一辑 我的童年

我至今常常想起,明媚的秋阳照射着那南游廊前的花园,我哼唱着新写的歌词:秋风习习,晓梦中我的生命向往什么?

我出生的加尔各答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城市的大街小巷嘎哒嘎哒奔跑的出租马车,掀起滚滚尘烟,车夫的鞭子不停地抽打骨瘦如柴的马背。那时候没有电车、汽车、摩托车,工作也不像现在这样忙得让人透不过气,人们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政府机关的职员在出门之前,从容地吸上几口水烟,而后嚼着枸酱包去上班。他们有的坐轿子,也有三五个人合租一辆马车,均摊车费。有钱人的马车上印着本家族特有的姓氏图案,半掩着面纱般的皮车门帘儿。车夫坐在前座上,包头布按当时流行的样子缠裹着。腰里插着用牦牛的长尾毛做的拂尘的两个马车夫站在车后,吆喝着驱赶路上的行人。

妇人外出,必须坐关着门的轿子,面前黑乎乎的,令人感到憋闷。坐马车,她们十分羞怯。烈日下,下雨天,她们头上都不打伞。任何一个胆敢穿紧身衣和鞋子的女人,都被嘲讽为模仿洋女人,是丢弃所有礼仪、不知廉耻的人。如果一个女人意外地遇到家庭成员以外的男人,她必须立刻用面纱遮住面孔,咬着舌尖转过身背对着陌生人。女人出门乘坐的轿子,就像她们的住所一样是关着门的。富家小姐和媳妇的轿子罩着厚厚的布盖,望去像一座活动的坟墓,手持铜头棒的家丁走在“坟墓”旁边。他们的职责是捻着胡须看门护院、保护送往银行的钱或走亲戚的妇女;节日期间,保护乘轿子下恒河沐浴的妇女,确保她的安全。上门兜售商品的小贩,需贿赂看门的希鸟南丹,以获得许可;受雇的车夫也得给希鸟南丹一些好处,有时因不愿遵从此惯例而在门口发生争吵。

那时候,仆人的头领索沃罗摩是我们家的教头,他大部分时间练习拳术,挥舞棍棒。有时坐在一边碾磨大麻,有时静静地吃生萝卜和嫩菜叶。我们这些男孩子在他耳边大喊“罗陀——黑天——(1)”,他越是举起双手说“是,是”,我们就越来劲儿。他这样做是耍伎俩,以便不断地听到他尊敬的神祇的圣名。

那时城里没有煤气灯,也没有电灯。开始使用煤油灯时,它的灯光曾使我们惊叹不已。每当夜幕降临,仆人们在每个房间点燃蓖麻油灯,我们的书房里点燃只有两根灯芯的油灯。伴着昏黄的灯光,老师开始教我们贝利塞尔卡尔编写的初级课本。慢慢地,我开始打哈欠,最后实在太困了,不得不使劲揉发沉的眼皮。这时候,老师对另一个学生萨亭的夸奖往往就在我耳边响起,他可真是天生学习的材料,为了保持头脑清醒,他竟把鼻烟抹在眼睛上。对我最好别说这些废话!就连我可能成为家里最笨的人的可怕想法,也不能使我清醒。九点一到,我终于解脱了。我双眼迷迷糊糊,困意已经麻木了我的脑子。

泰戈尔卧室

我家内宅、外宅之间是一条有百叶窗的狭窄的走廊,廊顶上挂着一盏灯光昏暗的灯笼。我一走进这条走廊,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人跟在我身后,吓得我直哆嗦。那个时代,魔鬼和精灵隐匿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到处流传着鬼神的故事。说不定哪天,某个女仆突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因为她听到了女妖怪桑格朱妮的鼻音浓重的话语。所有魔鬼中,桑格朱妮脾气最坏,据说,她贪吃鱼。另一个故事与生长在我家西墙外的那株枝繁叶茂的杏树有关。据说,有个神秘的幽灵,一脚踩着树枝,一脚踩着我家三层的房檐。为数众多的人声称亲眼见过这个幽灵,使得不少人都相信这个幽灵的存在。我哥哥有个朋友对此嗤之以鼻,于是有些仆人认为他不虔诚,很有些看不惯,还说总有一天他会被扭断脖子,那时他的观点就不攻自破了。周围这种充斥着鬼神的恐惧气氛,吓得我把脚一放在桌子下面的黑暗中便起鸡皮疙瘩。

那时候还没有铺设自来水管。在春季玛克月和法尔衮月,恒河水清澈见底,我家的挑夫将一个个装满河水的陶罐用扁担挑回来,储藏在家里一层昏暗的房间的大缸里,这便是我们常年的饮用水。这些摆着一排排大水缸、散发着霉味的潮湿房间,是神秘“怪物”的老巢。我们中谁不知道那些“怪物”呢?它们张着血盆大口,眼睛长在胸脯上,两只耳朵像簸箕,一双脚向后倒长着。每当我走进内花园,眼前就会浮现出“怪物”的影子,吓得我心跳不止,便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涨潮的时候,恒河水流入路边石砌的水渠。从我祖父那时起,我家就被允许将河水引入自家的水塘。水闸一开,河水奔涌而入,像瀑布一样翻腾轰鸣,激起白色水沫。鱼儿表演着逆水游泳的技艺。我曾经倚着南边走廊的栏杆,着迷地看着流水。可是我家水塘的寿命不长,终于有一天,一车车垃圾倒进水塘,映现花园绿影的水面从此消逝了。虽然那棵杏树仍然伫立在院西的楼边,但那个曾经站在上面的妖鬼不知了去向。

祖宅内外的光亮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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