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男——
你这天上工匠打就的青年女人,
你端端正正呆在我面前是一桩功果,
我将你正面的瞧,侧面的看,——
看清了你脸上身上雕凿的痕迹。
夕阳的柔明颜色是配你眼睛的材料,
你的发和眉都是峒神用黑夜所搓成的。
你像羊样想要瞒了你的牧人躲到别处时,
你把脚迹混在别的人里我也仍然分辨得清楚。
田坝上三月间草地莓那样新鲜,
在你面前人的嗜好却变了。
从初出水面那苇子里剥出的筍肉,
比起你来简直老得同木头一样。
女——
这不是你可以唱歌的地方远方的人哪。
乡长的女儿是不能受人欺侮的。
我的长工可以把你吊起来打你的背,
使你得一些在生地方缄口的教训。
男——
我分不清这是一只云雀在叫还是别的声音?
使我的血感受春天的气息是你的言语。
我把我所有的妒嫉全扔给你的羊群,
它们却请得到这样好保姆一个。
你的装饰只适宜于用早上的露珠,
因为这是神给予玫瑰的私产。
有了年纪的上帝有些地方真有些私心,
他给你就比玫瑰多了些爱情和聪明。
你同羊同鸽子分担了人类的和平,
神又赋你一个独有的奶油抟成的身躯,
年青的人,把你那害羞的腼腆收藏吧,
让远方人好完成他最高的崇敬!
女——
乌鸦要找它可以休息的树林,
得先看林里是不是可以停翅?
这里规矩是为远方人特备有荆条和绳索,
用来酬答那不知检点的外乡蠢人。
男——
我知道玫瑰花旁少不了那些刺。
我不是那种怕伤手背的懦怯汉子。
我要得的是你女神第一次的爱情,
用生命同爱来赌博是一桩值得的慷慨。
一只黄莺装做虎叫是吓不了我,
你那喉咙我看最好是去赞美春天!
远方人感情沉溺在你的声音里,
正如同为春风为醇酒所醉的一个样!
神把你今天安置在大路边旁,
就怀了些不安分的害人心思:
它使一个远方人提起了久忘了的饥渴,
又使他在未来路上还负了些温柔累赘!
女——
走路的千千万万人岂止你一个?
我愿自在大路上放羊也不是今天!
我又不嗾我公羊拦了你的路,
你怎么坐下来唱了又唱还不走?
男——
你唱歌的天才必定是同画眉一个师傅的。
百合花颤抖时正像你发怒的身材。
你的家私因了你的节俭真是太丰富,
看你嗔骂也居然迸出许多爱情了!
你纵把你镰刀当真举起也会又放下,
镰刀用处原是割除脚边的茨菓。
若是你认真当我是讨厌的蒺藜,
把你那爱情的火燃起就有了。
天生的柔软臂膀原是用它来搂人,
嘴唇若不是为接吻也不必红了。
你看那坡下头褥子样的青草坪,
因为无人才让你羊群去打滚!
女——
挑水洗菜也用得着我的臂膀,
吃饭说话才是要嘴唇去做事!
毛毛针比人的臂膀总还要软,
映山红花满坡满林同它去亲嘴?
男——
雀儿,我不是个白脸长身的诗人,
怎么能同你一只山麻雀辩论争持?
我看出在你面前同在神面前一样,
你能送我一桩赏号于你又无损。
公山羊母山羊都明白要用何种仪式去答谢春天,
这仪式我们也可以在草地上来采用。
打雷落雨是上帝派来警醒草木的口号,
春风只是特来吹一些温暖爱情到人的心当中。
你看你母山羊是怎样爱她的小羊崽,
小羊崽叫喊时使母山羊快要发了疯:
母样的爱在你心里也是日益儿滋长,
我们自己的“小羊”还应由我们精细来创造!
女——
你这野话我是真真不愿再听了,
我将要到溪水边洗半个月的耳。
我疑心你是有那“雷打火烧”一样的顽皮,
你远方来的茨球怎么却不为本乡女人带了去?
男——
我请求这一春的阳雀替我来表示诚心,
我请求你许我有机会去你门前踏破那双铁草鞋。
爱情的呼吁决不会在少女心中变成汗浊,
人们从不打量去掩耳避开蝈蝈的叫喊。
山坡上同一时候原开了千种万种花,
火灶里同一时候原烤了千种万种粑;
用牛肉切成细细丝炒了韭菜吃,
这当看各种味道有各人的爱!
我到你家去为你照料那不驯的公牛。
打麦割禾一个长工的事情我件件都会作。
用鸡罩捕鱼是我家传的职业。
酿酒的工作我能够包使你爸爸满意。
你可以从油榨旁边证明我强健。
耕田时你的大水牯我总决不会叫他累坏。
你们不用再害怕偷包谷的野猪娘。
到冬天时你爸爸会能得狼皮作褥子。
在你脸上我能猜想你爹比你还和平。
我将替你把羊群赶到栏里去。
你们楼上头就可以够我睡下来。
干稻草做垫褥是我乡下人惯用的东西。
女——
你这远方人是一个骗子,我知道。
你的话上涂了蜜,话的内面包有黄连作馅。
一个会说话的人爱情原只在口上,
心中有爱情积蓄的人口却像哑子:
流水会唱歌它却一去不回头,
紫金藤搂抱着松树那里说过话?
我断你这里少年是在溪边长大的,
唱完一首歌你就要走了,这是从水学的乖。
男——
请你剥我的皮,剜我的心,……
(抱)让这紫金藤永远缠在你身上吧。
我知道“燕子唧泥口要紧,”
我能学“鹭鸶夹鱼过大江。”
我是在摇动一株含羞草的身躯?
我是在坐乌油篷船顺水下驶七里滩?
喔,好人,请你同卧青草坪坝上,
你瞧天上绵羊莫有人看也不会走去!
女——
“你莫学坡上高粱红了眼!
你莫学园里花椒黑了心!
你要学大山竹子朝上长!
我们是千条蜡烛一条芯!”
“白果好吃白果浓,
和你结伴莫露风!
九头鸟会叫被人打,
窝落鸡(蜘蛛)有丝在肚中!”
男——
你眉毛弯弯我就知道你会唱歌,
你让我拜你做个歌师傅:
“枫子到时终须离枫枝,
它将逐白云缓缓过山去!”
女——
“大田大坝栽葡萄,
葡萄长成万丈高,
只要情哥心有意,
那怕十天走一遭!”
男——
你试到溪边去照你自己的影,
谁为你在脸上开了两朵“映山红”花?
你头发长得这样长这样柔,
缚了我的心我想脱也不能去!
女——
“头发乱了实难梳,
冤家结了实难丢,
(哭)……
…………”
完于六月十日
本篇发表于1927年6月29、30日《晨报副刊》第1986—1987号,署名甲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