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花传到了哪里,四散的鼓和胸口上的落雪
洛阳的牡丹和西湖的荷,纸包不住的火焰啊,雪白雪白的
半掩的身和小口微张的体香,白簌簌而下,你美到哪里,我爱到哪里
风情无度,白任意滋长,像雪水涌向四面八方,春光流转
像一只水鸟,笼罩瓷娃娃天真的媚态和性感,必须得说痛苦油然而生
骨头里的尖叫和细小的齿痕油然而生,推开水面看不见的旋涡油然而生
没有哪个敢说,船在行进,摆渡十次,每一次都像一件情趣高昂的风衣
它的颤抖与快乐伤感同样油然而生
总共说过多少次了,那些隐秘的计划从未实施
总是从未实施,放浪从未实施,醉生梦死从未实施,小手小脚从未实施
白到了哪里,从来都没有坏过?色到了哪里,往事成空?
坏一下吧,像梨花一样,一年只坏一次
想念的雨,落在拉萨的屋顶上
只是,那是什么样的云朵,逶迤在群山之上
如同鸽子的颈环,她的柔软、细腻
还有细碎的吻痕
此时听见雨,落在拉萨的屋顶上
像雪峰伫立在某个安静的角落,一抹晨光
骤然,金黄,还带有朝露的气质
像一汪碧绿的水泊
我久久注视,或者倾听
不愿风吹起她哪怕一丝一缕的涟漪
只是,那是什么样的群山,依偎在天蓝的河畔
如同坚硬而倔强的骨架,高高在上
留下我的爱慕,我的景仰
此时听见雨,落在拉萨的屋顶上
像雨后的彩虹
拉开的天穹,以及梦境
像悄然盛开的一朵格桑花,她剔透
有精致小巧的眉骨,以及口鼻
她是你说过的:拉萨的雨,天地的吻
2012年,雨季的拉萨,云朵与雨水仿佛可以随时转换角色。晴空、阳光与层云,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场金色缠绵的细雨,仿佛命运令我们身不由己。
2012年,西藏纳木措,日出时一抹绮丽的湖光,让我感受到来自“爱情之湖”的某种召唤。我注视着这缕光,等待她如约升起。
假如雨水是最好花朵
闭上眼睛,音乐的手指抚过头顶
雨如期而至,像王后的耳语
亲昵,细密
哪怕一万重山,距离也只在毫厘之间
她用如瀑的长发穿透黑夜
假如雨水是最好花朵
那轻盈一握的温柔
该是敞开在你指间的战栗
或是存于我内心里的犹疑
该是我关山度若从今一生应抵达的城池
雨水四溢,我不该借雨的名义想念你
假如夜已熟睡
哪怕在蜂王的宫殿里
你也必然落座于那雨花上的王座
雨水倾城,你却倾国
假如雨水是最好花朵
这一枝细密心事
它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美好
它应在你不久清晨的镜中
化身为虹……
未竟的旅程
仿佛一场未竟的旅程,她在讲,你在听。
她说: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一段爱,让我痛不欲生,让我在佛前一遍遍流泪,直至声嘶力竭。我问其世间爱为何伴着如此多的谎言和苦难,佛低眉不语,兀自高高在上,透着让人绝望的冰冷。玉树地震。我听闻当时他在该处,犹豫再三短信发至,大意不管曾经恩怨如何,只望他活着。
她说:不久电话响了,正是熟悉的号码,接起,却非熟悉的声音,一个陌生男子的话音伴着哭声:“谢谢你,我昨天刚买的这号码,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这里现在很多死人,很多人哭,而我还活着。我要谢谢有一个不认识的人还在关心着我的生死,谢谢你……”他不停地说着,语无伦次又字字咬紧。
她说:仿佛再不说些什么,就将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那一瞬间,我泪如雨下。为的是那个陌生人,在那一刻,对于爱的反馈。再回玉树,佛前,我抬头看,那一眉一眼里写的,原来皆是微笑……原来,爱是为了宽恕——宽恕自己,宽恕对方,宽恕所有以爱的名义而诞生的罪孽,并最终,放开你的怀抱。
她说:你去过青海吗?那里是我的家,那里有我家的大湖、有我家的大河,还有我家的玉树。那里我还养有一匹枣红色的小马,你可以去骑。
2011年,西藏当雄。落日余晖在天穹中无限延伸、拓展,像某种小巧心思的渲染。
她还说:那里有个地方叫烟瘴挂,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信号,并且没有好天气的话连出都出不去,甚至连GPS都定不了准确的位置。我说我喜欢那里的时候,我那些训练有素的户外朋友都骂我“文青”。那个时候,我在爱一个不能爱的人,像得了痴心疯,明知爱不得,却硬是要往上撞。然后我每天呆坐在山头。每天放空了去想,想很多,因为没有人,没有尘世,什么都没有。我一点点地想,想自己到底是爱那个人,还是爱自己的爱而已。那个人,非但没什么好,甚至对我也根本不好。我那时是多么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可最后却是做了把自己往熔浆里推的事。所以,我不得不问自己,一遍一遍狠狠地问自己,直到发现自己爱的不过是自己的爱而已。而这之后,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是我这辈子最严重的事,我躺在病床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离我远去,没有欢喜,没有悲哀,没有留恋。看着窗外的时候,我觉得虚弱的身子往下轻轻一倒,就什么都结束了……
你不语,只是听。
你在想另一个故事。也许与她无关。也许有关。
尚未知道,尚未来得及知道。此刻的青海,以及彼时的青海,她的家。
青海。2005。
种玉成树。玉树。
结古镇,新寨村。阳光若水,白云如棉。伴随一路的空旷与荒芜,流离至此。扑面而来的繁华,是一座沉寂的玛尼石城以及飘摇四围的风马。石墙,石塔,石城,连绵逶迤。你不禁思索:难怪那个名叫杜齐的意大利人要说,石头代表着世界之轴,是在地狱、大地、上天三界之间传递信息的一种有形的形式。
一抹斑驳而又柔和的光晕,静静环绕这雪域高原的秋之胜景。眼前这座起源于一世嘉那活佛的玛尼石城,玛尼石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二十五亿块。形形色色的石头,如山似海,栉风沐雨。它们光洁,怀揣心事,而又温暖如玉。三百多年时间里,块块石头经过无数双手的抚摸、额头的亲吻、目光的凝望、经声的颂祷,已注满祈愿、注满虔诚,成为信仰与涅槃。
围绕玛尼石城,沿顺时针方向谨慎而行,你学身前身后不远千里而来此处朝拜的信徒,推动一排排已被日光灼热的黄亮的转经筒。痛感与温暖交织在一起,从掌心向全身弥漫,迟缓却不可避免地被你清晰捕获与准确感知。
玛尼石城外,戴大毡帽,脸上覆盖一副硕大而无边框墨镜的安多汉子正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煨桑。他念念有词,把一大把松柏枝叶及青稞小心地撒入火堆,缕缕升起的桑烟,把他的面目和身影几乎完全遮盖,显现出一丝藏地的神秘。
他曾好心地告诉你,转一遍这里的玛尼石城,意味着将此间二十五亿块玛尼石上的经文全部咏诵一遍,可以积累二十五亿次的功德。你对藏族人这古老而又虔诚的转经仪式,早已不再陌生。在他们心目中,过去未来、前世今生、离合悲欢,就在这朴素的仪式和宗教信仰里匆匆而过,灰飞烟灭。是因,也是果;是幻,也是真;是结束,也是重生。这个,你懂,亦不懂;你信,亦不信。
只转三遍。
三遍之后,不再多转。
这祈福应已足够。你不贪图,也不奢求。一旁卖玛尼石的藏族阿妈,示意你按藏族人的信仰和习惯,也请上一块玛尼石,祛病避灾,永保安康。你欣然应允,以向众神寻求护佑的名义,要三块,你向她打手势。
三块镌刻着六字箴言的精美石头,被你小心置于面向东南的石头丛林之上。那个方向,总能迎纳更多阳光。你把钱付给老阿妈,她显得十分开心,感激地向你颔首,露出慈悲笑容。随后,她又取出三条彩色的哈达递了过来。是你喜欢的三种颜色——浅蓝、青绿,以及纯白。一种是这里天空的颜色,一种是这里江河湖泊的颜色,一种是这里云朵的颜色,你想。你再付哈达钱,她却执意不收。
你把三条哈达依次系于风马之上。它们在清澈的阳光里,在白云和蓝天的映衬下随风飘扬、交错闪动,散发出奇妙的光华,充满神性;又像是在清风里拍打和撕扯着灵魂,一遍,又一遍。你的眼前,景物逐渐模糊、幻化,像是腾空而去的飞鸟,或悬在天边的彩虹。
只是眼泪,这咸涩如盐、生于体内却又分明无法掌控的透明液体,再也不可遏止,顺着你掩面的双手滴落,渗进脚下这方素有名山所宗、大河源头之称的人间净土。
你生在南方。从小到大,生活的范围多局限在翠绿玲珑、整齐划一的水乡城镇。幼年时,早早读书上学,少年时读书毕,顺利参加工作。只是你从未想过,今生会有一段时光,要以近似宗教般的热忱,在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广袤山水间,马不停蹄。
这些年,你不停行走,像罹患漂泊宿命的灵魂,穿越一道道时空的樊篱,以找寻生命的慰藉,亦像是领取自己分内的孤独。在青藏高原,在这密布江湖源头和充满藏传佛教传奇的地方。
更早之前,你还从未见过玉树这姹紫嫣红而又辽远和顺的雪域高原,无从领略马背上的人们策马拔杆的疾驰英态,也没有看过明眸善睐的卓玛们脸庞上那抹鲜艳妩媚的高原红,更未能经历长袖善舞的藏家人那粗犷繁盛的锅庄舞,品尝甘甜清凉的青稞酒、香喷喷的甜奶茶,甚至,也无从遥望一座座圣洁高远的雪山和雪山脚下庄严肃穆的庙宇。
纯洁的天,纯洁的地,纯洁的水,纯洁的人。
看那些身着绛红色敞袖长袍的藏传佛教僧人,以及供奉在佛殿里的宛若星光的酥油灯盏。你想,藏传佛教讲究超脱六道轮回,如果沉重的肉身经过去恶扬善,经过精神、意念和肉体的重重磨砺,最后若真的能化于此地,成为绵延万里而不老的雪山的一部分,成为明净的湖泊的一分子,成为轻声叩响玛尼石、扬起五彩经幡的一缕清风,那将是何等幸事。你并无真正的宗教信仰,人是不是真的有前生、有来世,你不敢确定。之前,从果洛的大武到玛多,再到清水,再到结古,沿途搭车,你一路充分体会扛大箱的艰辛,考验自己抗高原反应的能力。这时节,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汽车不断出现爆胎抛锚的状况,还不时遭遇暴风雪。在果洛拜谒阿尼玛卿雪山的途中,你有时食宿无靠、饥寒交迫,陷入窘境。还好受到前去雪山转山朝圣的同路人的照顾。他们都是本地人,一起拥挤在卡车车厢,随身携带糌粑,还有风干的牦牛肉,以及硬化成块的酥油。有时是在公路边偶然闪现的一处简陋帐篷里,有时则是在临时生起的火堆旁,他们好心善意地把自己的木碗清洗干净,就着红红的牛粪火,递过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教你如何把糌粑揉搓成条状。开始时,刚刚打好的酥油倒出,那浓烈腥稠的味道,已让你忍不住想要呕吐。干涩的糌粑和依旧带有血迹的风干牛肉也难以咽下,后来日渐适应。夜宿中,他们好心地拿出自己的卡垫和氆氇为你御寒,亦把最靠近牛粪火的位置让出。
从雪山下来,在玛多,你和这些淳朴善良的好心人分开。一张张羞涩的面庞,几天下来,已然熟稔,却依旧陌生。道别后,你看他们陆续消失于小镇的边边角角,独留下自己内心翻腾,不知是前世哪里积下的善缘,结来此生这等际遇和福分。
那晚的玛多,你在路边一家甘肃人开的小面馆里,吃了一大碗可口的肉丝汤面,竟似前所未有过的美食。饥肠辘辘中,连汤带面吞下。而后,又厚着脸皮向店主讨要一碗面汤。男主人略显惊讶,连忙盛来,又好心问起是不是还没有吃饱,要不要再来一碗,还声明不要钱。满满的一大碗面,其实早已吃饱,只是贪婪肚皮被温热的食物陡然填满的瞬间感觉。夜里,你在玛多有轻微高原反应,昏昏沉沉,睡得很不踏实。有时恍然入梦,接着又马上醒来。醒来时,已记不起方才梦里的内容。
2012年,中尼边境的拉比村以及对面尼泊尔的琅塘雪山,日出的晨景,让我沉醉并把身心消解于这喜马拉雅腹地的“天堂谷”中。
你起身外出,到旷野里撒尿。微寒的风从低空里袭来。低沉的犬吠声,显得十分邻近,而又辽远万分。头顶上方,天幕如一张墨蓝色的布帷,缀满钻石般闪亮的繁星。并非你一生中头一回见到如此璀璨喧闹的星空,也不是一生中第一次来到这美丽的高原。只是,一弯如钩新月浮现在天际,在行走中眼见它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一次次提醒这一月一月光阴的逝去。你思绪万千,后半夜再也无法入睡,在半梦半醒间熬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四处找车,终于找到了一辆通往玉树的邮车。驾驶室里空着位子,和司机商量后,以极便宜的价格搭乘,你坐副驾驶的位子,能和他说说话,排解他一路的寂寞和无趣。
出玛多时,是个好天气,风轻云淡,从车行的前方望去,九月的黄河源,草色刚刚由绿变黄,一马平川,在天地间苍茫得让人心疼。过闻名遐迩的黄河第一桥,此处的河水,清澈见底、温婉动人,蓝天和白云的影子倒映在河水上,让人难以想象它在下游的混浊不堪。
再不久,是星星海。一个个海子,碧光粼粼、清澈如镜。这里的湖泊曾密集得如天上繁星,但随着沙化的严重,近年海子数目已大不如前。数年前,你、撒加、麦蓝,还有一群同去漂流澜沧江的伙伴,一起经过这里,曾在海子边撒欢、嬉闹,拍照留念。那是五月,正是高原上的春天,草地刚刚萌绿,野花开得遍地都是,叫不出名字,散发出幽幽的香气,任你们在上面随意踩踏、翻滚。那时,你们一路高歌,行进在这海拔超过四千米、汽车像是要从大地尽头一直驶到云端的天路上。从西宁到玉树,再到杂多县,然后去江源,那时众人车马欢快,与你此时的孑然独行形成鲜明对比。
邮车过巴彦喀拉山口时,乌云翻滚,山风阴冷,空气中夹杂着细小的雪粒。和当年相比,这里路况仍旧极差,路边积满厚重的冰雪,沙石路面正在进行翻修,邮车颠簸,不时灵魂失重。之后,狂风大作,雷声隆隆,像在头顶炸响。雨水夹杂着冰雹,噼噼啪啪打在车窗和路面上,泛起阵阵烟尘。后来雨水竟又变成了纷飞的雪花。再后来,云层中又再次绽放出光芒,雨停了,云散了,风轻了。
一天之内,像是经历季节的轮回,灵魂接受洗礼。
行至玉树。你见路边的山坡上,不时有寺庙冒出,露出白色的外墙、塔身,以及黄亮的鎏金殿顶。远远传来诵经的声音,以及法器撞击的清脆鸣响。树木开始出现。这里的一切令你如此熟稔和亲切。
在青藏高原,高大的树木向来难得一见。唯独这里,竟因几百年前一世嘉那活佛而形成种树的传统。数百年来,从僧侣到民众,这里每年植树不断,因而林木密布,传承了高大植物的绿色基因。
你、撒加、麦蓝,曾因玉树之名而争论。
撒加认为高原难以成树,所以这个地名是取自“树贵如玉”之意;麦蓝认为唐古拉山、昆仑山和巴颜喀拉山都盛产玉,水从山涧来,自然携带玉的纯洁和灵气,因此地名含玉;而你则坚持认为,或许是像阳伯雍麻山种玉成为千古佳话一样,古时有人在此种玉成树,故得名“玉树”。
详细了解之后,你才知道原来这些想法都不对。玉树,是藏文音译,意思相当于汉语中的“遗址”。只是那时,你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美丽地名,后来竟真的成了你们之间一种遗址的存在。
结古。如同所有的高原小城一样,大街上,到处晃动着骑摩托车、戴宽大太阳镜、形似摇滚歌手的男人。还有手摇转经筒的老者,念诵着经文从面前走过。露出黑亮的瞳子,望着人不眨眼的全身脏兮兮的孩子。还有倚坐街角的乞丐,他们突然伸手过来要钱,所要不多,一毛两毛,便立马打发。阳光底下,还有无人看管的流浪狗蜷卧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也有一些狗十分凶恶,不时从身前或身后蹿来,吓人一跳。你小时因被狗咬过,十分怕狗,因此时时提防。
陡然,你被迎面走来的一位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挡住去路。他哈哈大笑,让人不明就里。你诧异,有些无奈地看他,不知自己因何冒犯了这位来历不明的神圣。他继续大笑。
半天笑毕。他的藏语中夹杂着一阵半生不熟的汉语,他说,他是你前世的兄弟。说罢,伸展双臂给你来了一个结实的拥抱。猝不及防,你惊愕。
路旁都是本地人,见此也不以为然,皆笑。见有众人前来围观,他欲拉扯你至一偏僻角落,你不肯听从,他却执意如此。两人拉拉扯扯,坚持数个回合,你见对方眼神里并无恶意,便横下心来,随他前往。
他用半藏半汉的话语向你喋喋不休,自然花费不少力气。之间绕了个好大的圈子,你总算听得明白。他说,他是一位云游至此的僧人,出家在西藏藏南,那里有一座形似莲花的圣灵之山,他所在的庙宇便在那圣山深处。那里属噶举教派,因此,他的外表看起来与格鲁派藏传佛教僧人相异。
他说,你是他前世的兄弟。在上一世里,他是个勇猛的猎人,而你是一个未能金榜题名的书生。投胎之后,到了此世,为消除前一世不断杀生的罪孽,他成了僧人;而你,因没能金榜题名,所以,这一世继续又做了一个书生。你笑。料定眼前这位云游僧人在胡言乱语,只当玩笑听好了,便任其诉说。见你不以为然,他大急,拍着胸脯告诉你,他真是你前世的兄弟,此行到玉树乃是专程为你而来。
你问他怎么知道你会前来。他告诉你,前些时日,他在圣山深处入定,乃观测到今日你来到玉树和他相会的情景。因此他不远千里,从他极少外出的那苍茫雪山中出来,一路来到玉树。
数次或长或短的藏地之旅中,你早已得知噶举教派乃是藏传佛教中最注重修行密法的一支。但即便如此,你对他的话仍是不太相信。但他接着说,你此行与这里的一条大河相关。
他说,这里的三条大河,每条都起源于苍茫纯净的雪山,在这里一路逶迤,最终,有两条河流向了东方的海洋,有一条河流向了南方的海洋。
他说,你在一天之内,已跨过了其中那两条流向东方的河流。而和你最直接相关的,乃是那条向南而去的河流,你此次还未到达。
你被惊震。一天之内,跨过黄河与长江,在它们的上游。未来的一段路途,的确也将如他所言,你要从结古到杂多,再从那里去澜沧江的河源之地。关于玉树,中国三条最大的河流,无一例外均在此集结。这是自然界超越人类想象的传奇,而你此行的路线和行程,又如何被他一一言中?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你的一生,都将和这条流向南方的河流息息相关。他说你曾一度远离过这条河流,但你未来依然会和这条河流继续发生联系。
言毕,见你无语,他从贴身处掏出一串闪着黑色光泽的古旧佛珠,和一个小木盒。他把黑色的珠串套在你的脖子上,告诉你它由多位高僧共同加持,佩戴在身,可以逢凶化吉。接着,又从木盒中倒出一把灰白并伴有剔透光亮的颗粒状物质,递入你手。他又从中拿回一粒,丢入口中,如咀嚼豆子般吃下。
他解释,此乃他们的镇寺之宝,历世堪布与大活佛的舍利。他说自己吃掉了一颗,是因为随手多抓了一颗。
他说,你数数,你手里还有三十颗。细数之下,果真三十,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再次震惊。他却又笑,笑得非常神秘,也包含了扬扬得意。他告诉你,这些佛骨舍利中,有三颗,需要像他一样吃下,以示永存在你体内,受那些高僧大德的永远护佑;而剩下的那二十七颗,则要盛装在洁净的容器里,贴身妥为保管。
他说你今年二十七岁,然后问你是不是。你点头。
他说之所以要不远千里送这些舍利子给你,乃是由于他前世的兄弟,今世会再次历经生命的冒险,在他的生命之河,在不久的时间之内。但还好有神灵的佑护,这次会平安。你惊讶,他却再次骄傲地大笑,然后伸手从你掌心中抓出三颗舍利,要你张口,像是扔爆米花般接连投入你口中。你依言,仿佛一切不由自主。
嘎嘣声中,你在咀嚼吞咽一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竟没有恐惧。唇齿间,那股奇异咸涩的味道,经久不散。他那原本凛冽的双眼这才露出一丝柔光。他再次和你拥抱,野人般狂笑,然后突然转身而去。
一切均发生在惊愕和措手不及间。尚未问清他的名字,尚未辞别。但他的背影,已经晃动着走过人群,然后在街道的尽头消失,只留下那串怪异的笑声,仿佛尚未完全散去。
片刻后,等你追去,街角那边已无他的身影。此后,你在结古镇几乎寻遍所有角落,均不见他的行踪……
一年后,你漂流归来。
你向她讲述过这个故事吗?
也许讲过,也许没有。
她问过你这个故事古怪吗,古怪得像是缺少了主要的情节。
也许古怪,也许不。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需要足够的情节,有时候,我们注重了整个过程,而最终得到的仅仅只是一个结果而已,就像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一样。
后来,你对她说:
什么时候陪我一起再回去看看吧,烟瘴挂,以及此间的青海,你的家。
但后来,没有了后来。
她,也没有了她。
2012年,纳木措黄昏。天地之间,目光流转,是温柔的低眉,也是深情的对视。
我想向你娓娓而谈地说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为你所熟稔,却又一直未被你真正所知。那个身着白衫的姑娘,正在高高的台上唱歌、跳舞。她的歌是简单的,像漫不经心地向人哼哼着什么,但又丝毫看不出有哪句歌词她唱得不专心。她一袭白色长衫,这样的着装是不适于舞蹈的。所以她唱着唱着,脚步向前迈动了几步,然后又转过身来,向后面迈动几步,踏着音乐的节拍。她的步子在刚搭建成的简易舞台上一蹦一跳的,这就是她的舞蹈了。但你不可否认,她这种拙拙的舞蹈,实际上是十分可人的,如她简单的歌声自有她的妙处。她像一只优美的天鹅,在一面碧绿的湖泊上踏浪而歌,在人们的惊讶与注视中,舒缓地汲水而来,又涉水而去。
我病了。
首先,我是一个诗人,“时间不是治疗者,病人不再在这里”。我想说的是,那个姑娘唱歌的姿式和模样并未被我所见。因为这个春天,雨水和阳光实在都来得太迟了些,诗人的吟唱还像春天本身一样,被层层包裹,尚未竞相开放。我一直躺在床上,等待春天的消息。有些心急。那晚,我嗅到了黑色的阳光,它们穿过雨水和淋湿的空地,穿过细密的树林到来了。这是春天来了。我感到手指上有一种钻心而又十分缓慢的疼痛,就像是树芽从树窝里钻出那般,牵动神经,但颤抖往往被人忽略。就在此时,我嗅到了她的歌声,那个白衣女子的歌声。于是,我靠在床上,把双手拿起来,五指并拢,两手交叉,在空气里轻声敲击,敲了又敲。
有一种说法,说那个姑娘在某一个夏天里,怀抱一把吉他,身着那身白色长衫,行走在远方的天空下,牵动远方天空中的朵朵白云。这样的说法是有根据的——你看,她身着白衣,奔走在云朵下面,头顶的天空如此湛蓝,偶尔掠起的几朵白云,就像是被她亲手放飞的风筝。天空、大地、远方,还有风筝和白云,都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像梦。对梦幻我是最在行的了,这个,在后面的故事中你会慢慢知道。
那个春天到来的晚上,我并没有挤身于人群中,目睹那个白衣姑娘唱歌。我和很多人感知事情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比如一般人对声音的感知,是靠听觉;对形影的感知,是靠视觉。而我不可能这样,因为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而且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简直是糟糕透了,看什么、听什么、说什么,都变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所以出乎你的意料,我对那个姑娘的音乐,对她的一身白衣,还有远方的天空、云朵和阳光,都要靠嗅觉、味觉以及别的感觉来实现。比如用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的舌头、我的皮肤、我的手指,还有我那还不太笨的脑子和思维。思维和臆想是有区别的,千万不要以此作为嘲讽我的借口。实际上,抛开诗人,我只是一个大家常说的病人,思维和脑子都不正常,其他方面都是好的。可我固执地认为,我的思维和脑子才是正常的,而其他方面恰恰是不好的。至于我那亲爱的鼻子、嘴巴还有舌头,还有身体本身,这几个家伙不好不坏,他们是我做事最认真的朋友。
那个姑娘在唱歌。我在某处观望她在台上的一举一动。除了嗅到她的歌声,我还嗅到她奔跑在云南那样一个彩云之南的地方,她的衣袂在微风中窸窸窣窣作响。那天她也是唱着歌,跑啊跑。云是白色的,声音也是白色的。白色的颜色,就是那种触及我的鼻子痒痒的、在我的舌尖产生麻麻的共鸣的那种颜色。就是让我感到了那个地方遥远而纯净的颜色。我坚信她在云南的那些日子里,除了怀抱吉他奔跑,她还用铅笔在一种由草纸订成的本子上写歌。因为我抚摸那些本子,有一种太阳的味道,白色的,还暖烘烘的。我把那些歌词抓了一把塞进嘴里,感到了舌尖上的奔跑,带动了一股白色的风,甜丝丝——哦,云南,比天空还远的地方。
我许久没有做梦了。
你知道,我的世界因嗅觉、味觉的混合,再辅以头脑的想象而显得十分混沌。在我努力完成对一件事情感知的过程里,外人往往很难领略这种艰辛。举例说吧,你说话时所发出的声音,要让我感受到它并传递出去,这对我不仅仅是听到并说出去那么简单。这中间需要经过多重的转折,就像牛顿所讲的能量守恒一般,先要把一种力转化为另一种力,一种能量转化为另一种能量。就是说我要先把声学转化为力学,在转化完成之后,我才能接受到你的声音。而这些声音被我存放入我的脑子里,贮存成一种我所不了解的事物,我称之为介质。成为介质后,我要再用一种大家所不通行的方式把它表达出去,这就是我的语言。而我的语言,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语言,他不是用口发出的声音,也不是用笔书写的文字。
总之,讲这个过程太复杂了。况且在我的世界里,牛顿的定律也是不通用的,他只讲了一种能量上的守恒,而我的世界,我在感知、收集、处理、输出信息的过程里,往往还存在着一些质变的过程,也就是一种东西变成了另一种东西,才能在我的世界里守恒。这也是我和普通电脑的区别。反正在苹果和微软新的智能PC面世之前,这个事情我不好举例说得太清楚,好在我现在遇到人基本上也用不着解释。
那个姑娘,白衣的姑娘,站在台上唱歌。为什么一定是白衣的姑娘,为什么一定是在唱歌?你应知道,于我,这是必然的。因为在我的介质里面,她正是这样子的。她一蹦一蹦,跳着类似于天鹅行走的舞蹈,唱着美丽的曲调。当然我要如此肯定,之前先要用触觉、味觉还有嗅觉,来收集一系列的她的信息残片。之所以说是残片,是因为我单一的触觉、味觉、嗅觉系统都不能保证可以完美地完成信息收集任务。它们往往需要互补。现在,我把那些残片拼接在一起整理了出来——她的一袭白色衣衫,还有她的低缓歌声。这应该算是一种还原的方式——像黑色的空气中胶片上的影像逐渐显影,十分瞩目。那晚的舞台,有五颜六色的灯光,耀得她白色的衣衫不断变幻着色彩。还有狂热的歌迷、粉丝,这没办法,你知道,我这个样子,对太复杂的事情不敏感,太杂了就区分不出来,就像是一台不太灵光的黑白相机,你不要指望拿它能拍出彩色的照片,所以越简单越好。好了,我只明白那是一袭白衣,夜空中就像在灿烂地燃烧,不管灯光和绽放的烟火多么缤纷,她的舞蹈,只是一种简简单单的舞蹈,她唱的歌,只是一种简简单单哼唱着的歌。
我侃侃而谈,说我知道她的旅行,这是卖关子的说法,其实是她的音乐带来了这个春天,而作为歌手的她的旅行,让诗人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你知道,深爱艺术的人,都是彼此憨厚并彼此忠诚的十足的疯子。春天到来的这个晚上,我十分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并在我的头脑里得以呈现、处理。于是我从床上一跃而起,从久治不愈的阴翳中动身,去参加那个姑娘的演唱会。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去参加她的演唱会、怎样去参加演唱会。诗人和歌者总是容易相通的。她总是唱她自己写的歌,写得又那么好。我无疑是喜欢那个姑娘和那个姑娘唱歌的。于是我挤上汽车,又换乘地铁(尽管这个过程漫长并麻烦无比,而且我的方式也与大家不一样),最后我在那个叫Lama Temple(雍和宫)的地方下车。我嗅到空气中有许许多多的人,大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流动,那也是我想要流动的方向。于是,我也在春天里流动,流动。
2012年,彩云之南,昆明。车窗外的晨景,像是一扇天窗,被突然打开。
那个白衣姑娘站在台上唱歌,不多说话,就是唱啊,唱啊,用心地唱,也不像歌星那般显摆。一个漂亮的布娃娃被她放在椅子当中。她一身素白,被紧紧簇拥着,在台子上跳着舒缓的步子。我们管那叫可爱的舞蹈。所有的人都在大声叫她“大班班长”,好像所有前来听歌的人都是她的同学,大班同学。你知道,我是不用上学的。我没有大班,也没有班长和同学。首先,我是一个诗人,但我的诗句,我的语言的组织,我的诗歌的传承,也不是用学习来实现的;我的传说,尽管这其实并不是传说,我是说,当诗人的责任落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那么他就要担当起一个诗人的责任。这样,无数英雄的史诗便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中,然后被表述出来。据说,那时候语言已经超越了诗人自己的思考,它被自然而然地组织、运行,然后出现。它在脑海里只是一种储藏、一种存在,也就是说,如果它不在我的脑子里,而存在于你的脑子里,那么你就是我所说的这位或这样的诗人。这和诗歌出现我的身上,并无两样。
现在,我来讲讲诗人的生活。
我们并不是行吟山水的浪漫骑士,更不是说“要有……于是便有了……”的那种先知先觉的诗人。我们不是天才,一点儿也不是。我们是这样的诗人,首先是一个正常而普通的人,突然诗歌降临在身上,就从此开始失聪、失明、失声,进而成为诗人。然后就有人从一个又一个地方,有可能是遥远的雪山脚下,也有可能是临近湖水的牧场,总之,被大家接来接去的,大家都认为你成了一个诗人。这时他们要听你唱诗,虽然这时的你已经看不见、听不清,也发不出声音,但你无须看见、听见,也无须发声,大家从来都不会怀疑你是个真正的诗人。
这样似乎是一个悖论——这样的唱诗者,那些深邃的诗歌,他的听众何以接受?而事实恰恰是,当诗人面对那些巍峨的雪山或者纯净的圣湖,面对那些蔚蓝的天空或洁白的云朵,面对充满景仰而又虔诚的听众,你只要煨起桑烟,那些有关英雄的史诗便会跃然纸上,流动于周围的空气中,在你抬手停顿的当口,在你盘腿而坐的石头上,在你所面对的羊群行走的山坡,在斜阳夕照的清澈小河旁,在哗啦啦的风马旗飘扬的山谷中……总之,只要你在哪里,诗就在哪里,那里就充满诗歌。
我所行走吟唱的云南于我而言,因为失聪、失明和失声,这样的行走和唱诗的过程,就格外像是一场精神的梦游,所以讲这样的旅程就像一场梦呓。我行走的影子,你可以看成那是一场风暴,吹拂过大地之后归于平静。你要知道,那是一些红色的丘陵,那些闪着光的梯田、古朴的村落,还有布满麻石头的古镇子,那些石头的房子及黑油油的木屋,还有从雪山半山腰飘来的一朵朵金黄的旗云,它们不是呈现在我的眼睛里、耳朵里,而是在我的鼻子里、嘴巴里、手指上、怀抱中,成为一种非物质化的能量,然后成为介质。作为诗人,我要为感受这些具体而美好的事物,付出诗人所应付出的代价;而作为唱诗者,我要以我的方式把它们表现出来。
我是一个诗人。在失聪、失明和失声成为诗人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云朵下面的乡村里面,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每天骑牛牧马,种植粮食和蔬菜,差一点还面朝大海。暖和的季节里,我会给漫长的冬天准备大堆的劈柴。而到了寒冷的季节里,我会每天准时在红彤彤的火塘里填入和刨出马铃薯。我们那个地方盛产马铃薯这种东西。到了白天,我和所有的少年一样,喜欢追着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看;到了晚上,就会就着如豆的油灯,雕刻一些用来悬挂在姑娘屋门上的鱼铃。木头的鱼铃上,一定要有我十分精巧的名字。当然,只是个记号。这个是必然的,除非我自己,大家肯定看不出来。而就在此时,病灶在猝不及防中出现了,也就是诗歌现身了。那个惨绿色的小影子,水线一样,弥漫于我的胸口。由此引发了我的种种问题,十分不合时宜。
也就是说,并不是常人话语里所说的一场飞来横祸,只是一种意外或者说天降的发生,促使我开始成为桀骜的诗人。而我跟你说,在我成为诗人之前,我正在暗恋的村头那位漂亮的姑娘,她是一位出众的歌手。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们那里几乎所有的姑娘都可以说是歌手,就如我生来就会成为诗人一样,她们天生就会唱歌,会把嗓子拐来拐去的,唱到高天上的白云和河谷里的流水也为之动情。她们一点儿也不用遵循现代音乐的那种音阶的规则。你知道,正是在那段日子里,我偷偷地坐在炊烟下面,坐在蓬松而干燥的谷草堆上,听她在她家的屋门内唱歌。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无论什么样的句子,多长多短,她都能随口婉转唱来。
现在,歌手到了哪里,她到哪里去了,我并不十分清楚。其实应该是诗人在哪里,诗人去了哪里,我并不十分清楚。生病不久,我就要离开居住的地方,开始不断唱诗并不断行走在远方的路上。我必须忘掉过去,忘掉所有,并且也要忘掉她,那位漂亮的村头女歌手。我必须永不回头地走在唱诗的路上。我一路走一路停,从云南之南的西双版纳,到金马碧、下关、丽江、中甸,再到德钦和西藏的盐井。除此之外,我还到过许多许多远方别的地方。远方的远方,其实就是一个地方,那就是远方。地名是不重要的,看来一路走一路盖邮戳显得有点儿多余。这是一种传统,在早时候的唱诗人那里,唱诗人每到一处,必须在一种草纸上印下驿站里的一副马掌。没有人问这是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干。但我想这样很好,这样行走在远方的道路上,可以不担心自己死去,因为有迹可循。
如同宗教一般,我必然深爱着唱诗的事业,以及我所到达和唱诗过的每一个地方。在此之前,我会尽可能地想一些办法来弥补作为诗人所留下的缺憾。你看该死的言辞,怎么又缺憾了,其实根本就毫无缺憾。还没有完全失聪之前,我还去倾听了住在村头的姑娘,她在天井里面对着一棵开花的树所深情唱过的《月亮姆》。在失明之前,我一直使用那台旧相机,我爷爷留下的那台相机。他过去是一个随军的记者,并在我很小的时候教会了我如何使用这种机器。在唱诗之前,在云南生活很长时间的年少日子里,我用镜头记录下了这里的许多地方。这小小的镜头,我多么喜欢这样的小镜头啊!这是作为摄影师的我迷恋的镜头。成为诗人之后,我还有什么该死的缺憾呢?简直就没有。失声问题就更不像是一个问题了,仅用一点脑筋,你就知道,聪明的我要传递信息,根本不用声音,因为完全可以创造出一种新颖的语言,无须动用喉咙和声带。这就是你看着我闭着眼睛,若有所思,时不时地拿起双手在空中比画和敲击的原因。它是另外一种简朴的语言,简直就像歌里所唱的那样:
【4标@】光,与光,在黑暗中碰撞,被囚困的双眼打开了窗,梦想直来直往,天空,是否晴朗。手与手,敲击不同节奏,站在通往未来的路口,时间不能退后,一切,交给自由。
应当承认,每个诗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语言。直到这个时代,操持我们这种唱诗手艺的诗人,还有许许多多。但大家都使用着各自不同的表达方式,相互不被破译。有人说这和成为诗人的条件相同,自然而然要使用一种与诗俱来的特有唱诗方式,对此我不敢十分肯定。我只知道,我是自然而然地采用了现在的方式。正如现在,我双手敲击着,用颤抖的手讲述这样或那样的故事,讲述那些行程中的风景,那些小小的镜头。如前赘述,旅行于我本就是一件苛刻不堪的事情,而关于相机、关于色彩和光学、关于风景中的摄影与构图、关于暗房与成像、关于胶片与冲印,又是十分复杂的事。这样的讲述,你可想可知,这过程和工序也是导致我病情不断加重的重要原因。对又聋又瞎又哑的唱诗者来说,病情本来没有加不加重一说,因为无非就是这样子了,又聋又瞎又哑下去,就是和梦幻相通的另外一种通达世界的终极,不说你也明白,反正这对我们只是意味着一种睡眠。这简直就是暴力的美学。是该死的语言产生了这样畸形的词汇。
而作为唱诗人的我,故事讲到这里,我嗅到了花香。一小杯水上飘散出的一点点茉莉的香气,令我着迷。我在香气中昏沉沉睡去,十分香甜。你知道,那样的事件,患病的事件,诗神附着于我身上的事件过后,我必在此后的时间里,竭尽所能地迷恋上一切的美丽女歌手。再花一点时间讲述唱诗人和歌者的关系吧,在我已经反复吟唱的古老的史诗传说里,英雄是无坚不摧的,他降妖除魔,保护生灵,是人们心目中的保护神,他为了人类一次又一次远征。而英雄的妻子,便是一位通体白衣、衣袂飘飘的歌神,她被供奉在英雄的神位之侧。
所以,当那个白衣姑娘要在星光现场开一场演唱会,特别又是被命名为“住在春天”的音乐会的时候,我的悸动可想而知。我必然要尽我所能蹚入这个春天的现场之中。我必然躲在一个神秘的角落,以一种大家看不见也不被所知的方式,透过层层人群,触摸那个女孩子在空气中浪花一样一点一滴溅起的声音。尽管她的歌声,在热情的听众的尖叫中,在一浪又一浪的尖峰涌动中,像花瓣一样抛起,又渐渐飘落。我伸开手指,我能触摸出掌心中那一瓣一瓣的花开的纹路,嗅到花蕊中那些晶莹的露珠。
那个站在舞台当中的素衣女子,她停下了歌声,她停下了舞蹈,她用文字在听众的视觉中传递她的书信:天气预报说今天17℃,是个有微风的好天气,我幻想着你们来时的样子……她说你会不会有那种感觉,就是你看着她实现了梦想就像你自己实现了梦想一样,因为你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那个女孩子说完那句话,就从舞台上消失了。当然那些话,我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那些话是用一种灯光打到我的掌心,像烙印一样被我所感知到的,然后,成为我的介质。然后,她的歌声再次在台上响起。当然,那些声音依然是从我的味觉和嗅觉开始,然后进入我的头脑当中,贮存为另一种介质。
我首先是一个诗人,但关于它我必须很少向外人提及。只在特定的那些族群与地域中,我才享有精神高高在上的存在。这是因为我的诗歌无法用大家所熟知的语言、大家所熟知的文字表达出来。我所使用的语言,有别于大家所看到过的盲文,也不是手语和唇语,更不是独立的文字。编制它的过程漫长无比,首先需要一副好的牙口,还有一个十分灵巧的鼻子,一副神农氏遍尝百草而又百毒不侵的舌苔。有了这些,我要把日常万物的一部分,十分准确地捕捉过来,然后存在我头脑的介质里,再把它们输送到我的躯体上,经过我的指尖和手掌给传递出来。所以,如果这也能称之为语言和文字的话,它的具体方式是用我的两只手,敲呀敲,敲击出长短、大小不一的节奏,然后这些节奏便成了诗。这是英雄的史诗,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音乐,说与唱,反正没有人分得清,而且我们的说和唱是连在一起的。所以,我敲啊敲啊,大家从来只知道我是一个诗人,就不会认为我是音乐创作者。而关于摄影师,由于我无法敲击出大家所能观赏到的照片,也就是说,我呈现出的风景是大家看不到的,于是它就不能称之为风景,我的摄影师身份就变得极为可疑,并渐渐被大家忽略。
那个白衣姑娘站在台上唱歌。那天,她唱了很多好听的歌给大家听,其中还有一首奇怪的歌,大家都不知道它的名字。那天,我用嗅觉和味觉把那首歌给收集了起来,然后破译了出来。后来,我想到那首歌的名字,便用双手敲击我破译出来存放在介质上的东西。介质上的东西,一经敲击就什么都没有了。因为它在被敲击的时候,就变成了另外一种介质。这是用我的味觉和嗅觉以及介质等知识解释不清的。
那天,我敲击着我的手掌说,请不要问这首歌的名字,因为这是一首无名歌。那天,我敲击着我的手掌说,那天,你或者你,她或者她,要给这个宿命诗人送一张那个白衣姑娘演唱会的门票,可是他没有要票,也没有陪你们前去。
那天,我敲击着我的手掌说,这个穿着白衣的姑娘在台上唱歌,只有我没有视觉、没有听力,也没有说话的能力,可这个姑娘的一切,我听得懂,也看得到,所以这首歌的名字,只有我才能说得出来。但是,我敲击着我的手掌说,请不要问这首歌的名字,因为这是一首无名歌。我敲击着我的手掌说,请不要问这个姑娘的名字,因为她的名字叫Icy,曹方。
或者,是你,是她,一切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