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人
朝鲜的冬天,三日冷,两日暖。碰上好天,风丝都没有,太阳暖烘烘的,好像春天。头几日,美国侵略军刚从西线败下去,逃难的朝鲜农民零零星星回家来了。家哪还像家!烧的烧,炸飞的炸飞。村后满山的落叶松,烧得焦煳;村旁堆的稻草垛,变成一堆一堆的黑灰。侥幸留下的稻草房子,里边也翻得乱七八糟。农民们老的老,少的少,愁眉不展地清理着破东烂西,也有人赶着收割丢在地里的稻子,连日连夜打着连枷,打完装到草包里去。棉花裂了桃,雪团似的扔在地里,却没人顾得上去摘。
一个晴朗的冬天,我有事经过这样一个劫后的小村,井边上,一位朝鲜老大娘把我拦住。她有四十多岁,白上衣,黑裙子,脚下是一双前尖钩起的小船鞋。她竖起两根指头凑到嘴边上咝了两声,又伸出手说着什么。我猜出她是要烟,掏出半包给她。她乐了,点着头直说谢谢,从井台拿起个草圈搁到头上,顶着一瓦罐子水要走。这当儿,对面山背后翻出三架美国飞机,歪着翅膀,打着旋转过来。急得她对我紧招着手,我就跟她跑到她家的屋檐底下去。她搁下水罐子,呼哧呼哧喘着气,朝飞远的飞机点着指头骂了一句,回身拉开那扇板门,比比划划让我进屋,一下子不知发现了什么事,张着嘴喊起来。
屋后应了一声,一瘸一瘸转出个战士来,穿着套纳成许多道长格子的棉军装,怀里抱着一大抱劈柴。朝鲜老大娘迎上去接过木柴,说的话嘀噜嘟噜串成了串。那战士平平静静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反正我的伤眼看就好啦,劈点木头也累不坏。”
我一听他会说中国话,指着朝鲜老大娘问道:“她是你母亲么?”
那战士慢慢笑道:“差得远呢,足有十万八千里!”
我奇怪道:“你是朝鲜同志,还是中国同志?”
他反问道:“你看我不像个中国人?”
我明白了:这是个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当时只觉得心里热呼呼的,亲得不行,握住他的手不放。朝鲜老大娘连比带说,叫我们进屋去暖和。那战士拐到门口,脱下鞋,跪着爬进去,脚上也没穿袜子,左脚缠着白布。
朝鲜的住屋,进门就是铺地炕,铺着席子,厨房在旁屋,特别洼,烧水做饭,火通进地炕,烧的挺暖。我脱了鞋进去,朝鲜老大娘也跟进来,跪着坐到那志愿军面前,掏出刚从我这要的烟塞过去。那战士的眼亮了亮,又暗淡下去,推着对方的手说:“不行,不行,怎么能叫你破费钱,买烟给我抽!”
我浑身的血苏苏的。想不到朝鲜老大娘伸着手向我讨烟,是为的这个志愿军。我把刚才井台旁的事说了一遍,那战士睁大眼望着我,听完话,低下头叹口气说:“唉!咱替朝鲜老百姓做了什么事,人家待咱这样好!”一边拿起支烟。一定是多日没捞着抽了,点着火接连抽了几大口,背靠着墙默不作声。
我细细打量他几眼。他的身材中流流的,四方脸,长眉大眼,上嘴唇刚长出绒毛似的胡子。听他的口音是河南人,脖颈子上有块疤。那一天,当他听说美国土匪在朝鲜放起把火,烧到鸭绿江边,他背上一袋炒面,一个水壶,一张布单,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赶到朝鲜,全身扑到战争的烈火里去,保卫朝鲜的自由,就像保卫自己的祖国一样勇敢。可是,这个寡言寡语的中国人一点不知道他是怎样个人,一点不觉得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朴朴实实的,当着生人的面还有点腼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