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读《三国演义》,约法三章在先:

第一,它是历史小说,不是历史。作小说读,当故事听,可以;千万不要视为正史,尤其不可据作信史。

第二,它的尊刘抑曹思想,只是作者的一家之言,和需要者的一厢情愿,并非历史定论,而是一定历史时期,一定意识形态下的产物。听听,无妨;信之,不必。

第三,它是数百上千年来,先由“说三分”的艺人话本形式出现,逐渐经文人加工润饰,而成为有说有唱的演义文本。宋代陆游那首《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里提到:“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这个蔡中郎,便是此书开端的大文人蔡邕。可见从南宋起,“说三分”这些专讲三国故事的说书人就出现了。直到元末明初,经罗贯中(约1330—约1400)在《三国志平话》的基础上修改加工,凝练完善,拾遗补阙,雅正文字的《三国志演义》,正式定型,后又经清人毛宗岗(1632—1709以后)与其父毛纶,再度增删修正,整顿回目,遂成定本。因此这部作品,可以称作真正的集体创作,由于其大众参与程度相当高,因而精芜并存,薰莸同在。认识到这一点经纬,对于《三国演义》的阅读,可谓得其门矣。

《三国演义》被称作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一本奇书,不仅因为它是流传最广泛,影响最深远,内涵最丰富的历史小说;而且问世以来,印刷数量之大,读者受众之多,普及范围之广,在中国自有书籍版行以来,为当仁不让的出版物冠军。而最奇者,此书一直受到上至帝王将相、达官贵人,下到士农工商,以及倡优皂卒、引车卖浆之流的一致欢迎。因此在中国,无一人不知此书,无一家不藏此书。上一代读完了,下一代接着读,代代传诵,无穷不已。

这部杰作,初读起来,难免有古老陈旧之感,但荡开浮沙,便现真金,这部书中强烈的文化承载,道德关注,乃是最能震撼中国人,最能凝聚中国人的力量所在。拿起《三国演义》这部书,最有分量的两个字,为忠和义,以及延伸出来的仁义礼智信,虽然其中有被封建统治者和迂腐儒生歪曲、篡改、错解、误读而产生的缪误,但近百年来,中国人在精神层面上发生了巨大变化,具有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判断识别能力,在道德情怀上,仍万变不离其宗地继承着对国家的忠诚,对家庭的承担,对朋友的责任,对生活的热爱,对正义的支持,对弱小的同情,以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慈悲之心……所以,《三国演义》从其萌芽状态起,直至今天,一千多年,其中最闪光的部分,正是我们引以为傲的中国精神。

什么是《三国演义》所宣扬的中国精神?一、想做成什么事时的那不屈不挠、一往无前的意志;二、哪怕碰到天大的困难,也要生存下去奋斗不止的决心。所以,数千年来,在这样的意志和决心下,中国人所养成的智术、学问、体魄、技能,恰恰与《易经》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主旨不谋而合,这部六十余万言的《三国演义》,就是告诉我们,中国人能够立足这个世界五千多年,生存何艰?智慧何来?扎根何难?力量何在?因此,很值得读者朋友下一番功夫,从中求取教益。

其实,自公元184年汉灵帝黄巾之乱起,到公元280年东吴孙皓降晋为止的96年,通常被称作“三国”的这段历史时期,在整个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史上,只能算是短短的一瞬。然而,这段不足百年的三国鼎立时期,那生死决战、权谋纷争、忠贤奸愚、风云变幻的史实,传播得如此家喻户晓,遐迩知名,比之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人们都更能津津乐道,娓娓而谈。从“说三分”到《三国演义》的这部小说传奇,为最有功焉。

中国历史,从三皇五帝到中华民国,算起来该是二十六史或是二十七史了,但哪一史也不如魏、蜀、吴被中国老百姓所熟知。要说打仗,比三国的仗,打得大者,不可胜数。要说杀人,历朝历代,由古至今,加在一起,死亡亿万, 三国死的人,顶多是个零头。要说称王称霸,大忠大邪,文治武略,英雄美人,哪部史中找不出来呢?独是三国,经罗贯中演义之后,三国历史,便成了普及度最广、知名度最高的一段历史。当然,这是文学的能量,也是文学的成就。

因为中国有记史的传统,中国人更有讲史的习惯。凡中国人,在其日常生活、社会活动、交往言谈、工作学习之中,往往会因涉及这部伟大作品的一言半语、一枝半叶,而感受到它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甚至从小到老,伴随着我们。在中国,还没有任何一部书,像《三国演义》这样与每个人的精神世界、物质世界产生如此紧密的联系。

说到底,历史小说终究不是历史。然而,这部书对三国时期的若干历史事件的评价,对若干历史人物的判断,竟能起到浸润正史而超越正史的作用。政治家读它的权谋,军事家读它的韬略,士农工商被它的传奇故事所吸引,道学家则抓住了它的仁义道德大做文章,底层社会视桃园结义为千古楷模,至今仿效不绝。大人物以史为鉴,把《三国演义》俨然当成一本施政教科书;老百姓饭后茶余,《三国演义》又是一份消遣的佳品,聊天的谈资。于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王者,看其王道,霸者,看其霸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千秋赏鉴,品评不已。所以此书问世数百年来,盛行不衰,一代又一代的人捧读把玩,爱不释手。在中国,不知道《三国演义》者,不多;在国外,知道《三国演义》者,不少。《三国演义》漂洋过海,走向世界,这充分说明它长青永存的艺术魅力。所以,史学家讶异它势夺正史的力量,以至于扑朔迷离,莫辨真伪。文学家则不能不佩服这部历史小说的既是历史,又是小说的弥合无缝的统一。无论点头称是也罢,摇头非议也罢,这本书以其自身的政治色彩、艺术价值而传世永存。在中国甚至世界的历史小说中,至今,它仍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三国演义》被人誉为“第一才子书”,高于《庄》《骚》《史记》,认为其“扶纲植常”“裨益风教”而顶礼膜拜,也被视作“野史芜秽之谈”“萑苻啸聚行径”而“最不可信”。责之以“太实而近腐”“七实三虚惑乱观者”,以及“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等不足之处。但是,这种据正史标准,或西方文学观点的批评方式,是否适合这部古典传统文学的批评,尚可商榷。不过,这部千百年来由说话人、鼓书艺人和历代文人集体创作出来的智慧结晶,不但拥有观赏性、娱乐性,而且有文学价值、思想价值,还有某种意义的实用价值。所以,在中国,迄今为止,还没有一本历史小说能比得上《三国演义》这样深入人心。现在如此,若干年以后,仍将如此,因此它是一部真正经过时间考验的艺术精品,值得一读、二读而再读。本书版本是在毛氏父子的原书基础上,综合现行多家版本的优势,自行校点而成,不当之处,敬希指正。

两千年来,天变,地变,国变,人变,沧海桑田,无不变的事物,然而构成社会相生相克,此消彼长,强弱转换,进步退化的关系总则,好像并未变,至少未大变,或形式变,而实质未变,或语言变口号变,而内容未变。从这个角度来读《三国演义》的话,这本书真可称得上是具有人生宝典意义的一部不同凡响之书。

近半个世纪,三评此书,这是第四评,意犹未尽。可见《三国演义》是部读不完,而且每读每新的书,它的强大生命力,或许就在这里。

词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三国演义》开篇这首脍炙人口的序词,为明代嘉靖朝翰林学士杨慎作品,但一直被认为是小说作者罗贯中所写。最早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本)是没有这卷首词的。直到毛宗岗父子校订评点这部小说时,才加了这首《临江仙》。随着《三国演义》的普及,遂误以为罗贯中所作。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是诗、词、曲无一不工的明代文人。这首回顾千古、高屋建瓴的词,将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风云变幻、盛衰兴灭、沧桑代谢、人间万象的中华民族历史全过程,统揽笔下,用“笑谈”二字一语道破,人生有限,江水长流,从容看透,何其泰然。不能不说是一篇发人深思,启人悟解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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