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荔
一
是我的鼻子先于我的心爱上她,这个,我从没跟阮荔荔说过。而最后一个忘记她的肯定也是鼻子——头一个是眼睛,其次是嘴唇,第三个是手指。指纹像磨秃了似的逐渐迟钝,再难读取她的清晰图像。我也没说过她香得像热带水果,身周空气都被香成了金黄色和柑橘色。所有记忆终会自我毁灭。所有痕迹。忘掉她,像忘掉一朵花。像春风里的一出梦,像梦里的一声钟。总有一天我会连贴着她耳廓说过的话也忘掉,得到完全的自由。
——像是马上要凝结成酪的牛奶,你的乳房。
那时我是什么样子呢?薄有姿色,没发育好那种瘦削,四季不戴胸罩,胸口还是少女式的平铺直叙,脸蛋用刘海儿遮去三分之一,蛮唬得住人;装乖,眼神温顺得成了恍惚、成了没主见。在公车上碰到男学生搭话,抿嘴一笑说读大二他们也信。唉哟,他们还羞答答要电话呢。其实我已经混到研究生院里了,在混不到丈夫只好混学位的女硕士博士群里算得上鹤立。我还是个处女——虽然这一点在研究生院里可不鲜见。英国言情小说女王芭芭拉·卡特兰德说:言情小说要想受欢迎,必须保住女主角的贞洁。这位不列颠琼瑶一辈子写了七百多本言情小说,女主角全是处女,小说全部畅销——我不指望畅销,只怕滞销,一次性筹码,必须用到刀刃上。
我跟叫唐兰的gay男人假结婚时很当真地宣传了一下。他费力读着从惠灵顿、伦敦、拉萨、南非寄来的结婚礼物落款:劳伦斯、桃乐丝、丹纽……诧异地笑:你的交游真广阔,世界各国人民都发来贺电了。
我遂翻出念书时的合影给他指点:
——劳伦斯其实是陕西米脂人,两个门牙中间有条缝,一笑就提手背挡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劳伦斯有点女相,眉眼俊气得很。半个院的研究生一起去国际艾滋病防治研讨会做同声传译,只有劳伦斯赢回一封感谢信,全院通报表扬,那几个非洲来的黑人女专家喜欢死他了,喝咖啡买纪念品都点名要他鞍前马后。他的原名得费点劲儿才想起来:确实姓劳,劳四龙。(三秦缺水,风俗中遂包括了不爱沐浴。劳身上常年有油腻腻的浊气。)
——桃乐丝是沈阳人,说铁岭英语,走路外八字,有两颗四环素牙,结婚前半年贴瓷面盖住了。(她是个高胖女人,不幸分享一切胖子都有的、陈腐不新鲜的体味。)
——丹纽。周松。跟欧阳修、文天祥同乡,江西吉安人,他每次介绍乡梓都要把六一翁和文文山搬出来,生怕人看低了。马驹样刀条儿脸,含胸,扛着后背,眼神虚伪地谦卑着;美帝靠好莱坞强力输出卷舌头的美式英语,全院也没几个操英音的,丹纽的女王英语(Queen's English)便相当出挑。我像往石头上泼水一样短暂迷恋过此人……
我靠气味留存记忆。气味像书签一样标注出片段人生,又如琥珀把旧事包裹得须发分明。
那儿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一座高校城,江中一块巴掌大的岛屿。像《呼兰河传》中祖父的花园之于萧红,地母该娅就存在那段时空中,并不够美好的声音、气息、光线、饲料、肉体接触,却把我喂得精力弥满,不得不偶尔假装懒散与悒郁。那阵子真好啊,时间无论哪一天,总像是第一天。随时随地都可以浪费一个开端、再重建一个开端。其实也不图念学位,是图清清净净地多念一会儿自己,欲望、需求、选择,甘心不甘心的,委屈哪些坚持哪些,掰扯清了、平心静气了再离乡远行。我在那儿的“诨名”是Wesley,卫斯理。
好多年后我到悉尼去,顺路看望已经移民的导师,离婚之后她的头发白了一半。她两秒钟就叫准了:卫斯理!笑道:挺秀气的闺女取个男人名,我一直都记得。但她不记得卫斯理的中文名,卫铮。两个名儿都不是我自己的。教历史的父亲崇拜魏征,卫斯理是倪匡科幻小说的主角。
不过,Lily就是Lily,阮荔荔。Lily,百合花的意思。
二
高校城是个吐纳自成一体的小城,十所大学建筑风格迥异,却又出奇地达成和谐之美。岛甚至成了著名景点,大巴车拉着外地游客慢慢驶过,他们透过玻璃看少年少女结伴从美丽的建筑物里嬉笑走出,穿过马路,消失在大片青绿树丛中,好像在野生动物公园里观赏瞪羚、角马成群徜徉。提着一小袋行李坐车进城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感觉,我是一头新入园的小动物,急切地爱慕着此处良好的饲料与放养。
头一回在导师家里开“见面会”,三个年级十二人,加上两个博士师兄,尊长些的占了坐具,年轻点的坐地毯。好一副热气腾腾的桃李图。46岁、时任外国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的吴妙珊教授慈祥地笑着,听师兄弟师姐妹们用英语自我介绍。名字、籍贯、本科学校、已发表的论文、自拟的未来研究方向。一圈带着高原红、山地黑的北侉南蛮脸孔,微笑着以英文名互唤,场面真是有趣,所以我脸上的笑不是假装。三年级的一个师兄比我大出一轮。有的人只大三四岁,却明显是另一代人,他们主动按照上岁数人的风格穿衣说话,嗓音都带着拘谨的味儿。
不少兄姊口语大多带点口音,这就没辙了,母语印痕太难去除,用“疯狂英语”李阳的说法,是缺乏国际肌肉。想当口译、进合资企业,肌肉欠佳的一条舌头注定张嘴就败下阵来。若在洋人地盘儿,雇主有权以口音为由拒绝应聘者,这甚至不违背美国“公平就业机会委员会(Equal Employment Opportunity Commission)的规定。败下阵来的人们,振奋起对付考卷的天分,赢得继续躲在研究生院里的资格,希望用学位证书粉饰失败。
——阮荔荔说:读硕士的是loser(失败者),读博士的是losest。losest是她自创的,用er和est造成比较级。我大笑,补充说:但你必须拥有它,才有资格轻视它。只有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能拿撕扇子当娱乐,只有进了哈佛的学生能说常春藤盟校里全是蠢货,不然人家觉得你是犯葡萄酸。
师姐桃乐丝张嘴一笑冒鱼腥,午餐多半吃了鱼,鱼的碎末还顽强地在她胃口里散发尸气;客厅窗户半开着,微风吹来大师兄衣物纤维里的老人味儿,才三十六岁的人,提前长足了五十岁的膘;二师兄为赶这个见面会直接从火车站来,一直摩挲自己的少白头,闷了一夜的两脚在廉价皮鞋里默默发臭。我好玩地辨认所有人的气味,同时偷偷害怕心爱的英文名被糟践,比如David,戴维,大卫,怎么念怎么写都有敏感的美,这可是洋人投票选出的“最性感男人名字”头一名。
戴维倒没出现,更牛嚼牡丹的是出了个塞巴斯蒂安。这名儿背后最该有个水仙花式的奈煞西施(希腊神话中落水身亡、化为水仙花的美少年),单让几个音节在舌尖滚一遭都销魂。而这番销魂居然被矮胖博士师兄占去了。我暗自决定以后绝不叫他这个。他的中国名是什么来着?哦,王根宝。
前门轻响。一个人影闪进来,一个被白衬衣裹紧的宽大脊背先亮相。他手里抱着两摞书,环顾四周,薄薄的络腮胡里闪出个绅士极了的笑:Hello,everyone!白牙齿云破月出似的一亮。这就是业界著名美男子、“第四次翻译浪潮领军人物之一”、导师的soul mate(灵魂伴侣):谢玉轩。Professor.谢。据说吴妙珊把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花花公子师弟攻打下来,是一场学术界的经典战役。46岁导师的嗓子里甜蜜地出来一声26岁的娇唤:Anthony(安东尼),来看看我新收的学生,丽莎、卫斯理、劳伦斯,是不是比你的高徒强!话尾巴上的语气是肯定的,然后朝学生们飞个会意的甜笑。
大家参差不齐地喊“谢老师”。
谢教授耸眉,我可不是你们老师,叫我安东尼就行。
导师笑眼弯弯,你天天当我的老师,那也就是她们的老师了。中年人特意在年轻人面前调皮一些,有示好和不服老的意思。
丽莎大声说笑话邀宠:男老师的夫人叫师“母”,女老师的爱人是不是该叫师“父”?——谢师父!
所有人都凑趣、知趣地笑起来。谢师父正热情地把手里的书分给大家:来,一人一本。我和你们吴老师合作翻译的小说。上个月刚上市。丽莎继续装憨:老师,您不该送书,应该让我们自己去买,给您增加销量。另一个新生劳伦斯问:老师你跟谢老师一直互相叫英文名吗?吴老师笑眯眯地解释:读书时候一直这么叫,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我贪馋地偷偷打量安东尼·谢。呀,半点破绽也找不出。这男人风韵正盛,肤色和精神仍是暑假到欧洲度假度出来的爽气。高等学府像个福尔马林瓶子,把二十年前的俊俏保存了七七八八,身上科隆香水也压不住清新体嗅。
他每走到一个学生面前,都叫着对方的英文名寒暄几句。到我面前,他笑道:卫斯理?这么秀气姑娘取了男孩名儿。你们导师跟我把学生都看得跟自家孩子一样,有什么困难,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感情上的,一定开口。
又用目光示意另外两个新生:丽莎,劳伦斯,你们也是。听见没有?带浅浅凹陷的下巴温和又霸道地往里一收,那股“自己人”劲儿恰到好处。三个学生忙不迭点头。这真是不能再无瑕的男人。吴女士翻动书页,不时微笑看着谢玉轩的侧影。谢玉轩回头向她:珊娜,去厨房把我买的西瓜切一切,拿来给大伙吃。
这时我站起来,老师,我去切瓜吧。也忍不住卖弄一下: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
谢玉轩头一个表扬我:喔,卫斯理的古文不错嘛。我就在他给其余学生补习《论语》的当儿,顺利溜到厨房去了。
厨房跟女生宿舍差不多大,一片乳白色,新洁得像样板间。西瓜就搁在石英石料理台上,三个。我乐得远离人群,扭开水龙头仔细把瓜皮洗得青翠。外间传来门铃声。我没回头,隐隐听得客厅有集体打招呼的喧哗。瓜牙子不能切太宽,否则会吃得一脸黏糊。远天轰隆一声闷雷,要下雨了可是?
等端着两碟子西瓜回到客厅,看到谢玉轩的脊背朝里站在门口,正跟门外的谁低声说着殷殷送客的话。导师喊道:哎,Lily,瓜切好了,吃两牙瓜再走?
门外飘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嗓音:不啦,吴老师,我回去了。
窗外“沙”地一声,雨像忽然醒过来似的,迅猛又欢快地下来。谢玉轩坐下,拿起块瓜,又放回去,脖子往后一梗,怪罪谁似的:呀,Lily空着手来的,好像没拿伞。吴妙珊并不太热心,嗯,刚应该让她捎上一把……算了,她估计走到楼下了。
谢玉轩皱眉:我给她送下去吧。雨太大了。你打她的手机,让她别动,在楼下等着。
吃瓜嘛,都吃瓜。我们老谢就是会挑瓜。Make yourself at home(就当自己家一样)。谢玉轩出门之后,导师平静地张罗,也探身给自己拿一块瓜,但笑得没那么带劲儿了。桃乐丝尽力掩饰,还是打出个腥味的哈欠,眼帘松弛,泪汪汪的。雨丝越来越粗,鼓点稠密了。
结伴回学校的路上,我问桃乐丝:来了又走了的那个Lily是谁?
是谢老师带的学生,研二。
丽莎“Wow”了一声:Lily师姐真漂亮。
人群里不知是谁从鼻子里笑着哼出一声,是那种知根知底的人对不知情人的宽容。
这是我跟阮荔荔第一次“见面”。有某些特定时候,你甚至只听到声音就开始对那人感兴趣——我说的不是电台DJ。说话声音的节奏、软硬、高低、频率也像气味一样带有密码。跟同门一起挤在公交车上,我像福尔摩斯找到新案子一样,得趣地咂摸那没见着的姑娘:声音又沙又甜,男人女人听了都忘不了;她肯定早不是姑娘了;她比我大三到五岁;在世界里混得自如,谁都忍不住要宠她一下……模糊听见前面的塞巴斯蒂安·根宝说:你们瞧,卫斯理一直在smilence。
这是中国人学英语生造的新鲜词儿,smile+silence,笑而不语的意思。
三
后来见着神秘的Lily是两个月以后。在这中间,我像中了邪一样死活碰不上她。去听澳洲交流学者的讲座,桃乐丝给大伙看她手腕处一条黑色骷髅图案布巾,乐颠颠说:Lily的。我夸pretty cool(超级酷)!她立刻就摘下来给我,帮我拴在手上。真是好看死了,是吧?
我跟着大伙一片声胡夸,凑过去轻捻那条手巾,嗅到一丝故主的香气。手巾上别着几个闪亮亮小徽章:NBA凯尔特人队徽,皇家马德里队徽,两个银星星。多秀气一件玩意儿,胖乎乎的桃乐丝和红高跟鞋跟它完全是风马牛。
同门都积极去旁听谢玉轩的大课,在QQ群里郑重其事地通知时间地点,听完了好在导师的课上热火朝天地聊起来。捧“师父”的场,比捧导师的场更重要。我却大部分都缺席。好歹有一天上英语课时,跟丽莎问起,谢老师讲了点什么?有笔记吗?
她嘻嘻一笑,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讲钱鍾书关于翻译的“化境”说。上次我也没去,不过找Lily师姐借了笔记。
天,这么漂亮的本子!硬皮的,四角包着印花的金属片,要命的是封皮和内页都印着捷克画家阿尔丰斯·穆夏的装饰画,美得让人生气,这怎么可能舍得写字嘛!里面满纸英文写得粗头大脑,每个字母中间隔着好大缝隙,绝不连笔,a像个拖着长辫子的脑袋,b的肚子扁得夸张,n画成个方形小门洞。丽莎说:Lily师姐就是写字太孩子气。意思是别的方面没治了,这是白璧微瑕。
我笑笑,不想说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英文手写体,疏懒得像八大山人的画。绝不徒劳地与别人争辩审美问题,这是原则。
我说:笔记本借给我,等抄完我去送到她宿舍吧。
丽莎说好,并把宿舍号告诉我。两个月时间,她已经竞选到学生会里一个职务,半个研究生院都混熟了。
晚上九点半,图书馆和教学楼断电关门的时间。宿舍楼开始像逐渐煮开的水,人们一天中最精彩的夜生活时段进入了序幕。楼里每一层80%的门都敞着,每个小浴室里都在哗哗作响,蒸汽混着伊卡璐、飘柔、强生的香味四溢;她们披着湿头发吃零食、剪指甲和趾甲、择眉毛、看电视,80%宿舍的电视播放同一套电视剧,女人们在同一个催泪点凝视、抽噎,在同一个广告时段起身抢厕所;不看电视的穿着卡通睡裙、倚在走廊栏杆上,时笑时嗔地用方言给家人或男朋友打电话,电话线长长地从屋里拖出来。
我书包里装着美轮美奂的穆夏笔记本,在楼里一层一层往上走,逐间屋辨别洗发水、沐浴露、护肤油的牌子,忽然被这些门里透明的生活感动了。在被痛苦、琐碎的日子铐住四肢和生趣之前,这些最后的狂欢!少女们对这种幸福无知无觉,只有那些超龄的老学生们意识到了,就像那边靠着消防玻璃柜的一个40岁左右的女博士,她跟风穿有个立体维尼熊脑袋的拖鞋,对着手机大声呵斥小孩不许跟班主任顶嘴不许逃课,挂掉电话,无因地冲着盛满喧嚣的楼宇微笑一记。
然而这些人里还是没有Lily。她寝室的女生指指她的床:她在外面租房住,经常不回来睡。喏,那个床铺和书桌是她的,你把笔记本搁下就行。我道了谢,恰好电视里某某品牌白酒“提醒您,精彩节目马上继续”,她立刻转开一张藻绿的面膜脸,去跟着继续了。
我得以磨蹭着,蹭到Lily的书桌前面,细细打量。
没有相架、巴掌大绿色盆栽、毛绒玩具这些女生的零碎。一个台式电脑,一对音箱。一瓶护肤霜孤零零立着,我拿起来看了一眼,居然是非卖品,城里著名理工大学化学系研制的试验品(是某个实验室geek来献殷勤?)。其余就全是书,横着立了两三排,竖着摞了七八柱。她的书真杂。我飞快地扫一遍露出来的书脊,还好,没有《红楼梦》、张爱玲、村上春树,更好的是没有郭敬明、安妮宝贝(外文系的人在中文读物方面的品位往往令人不敢恭维)。有的是麦尔维尔的《白鲸》,一套原版D.H.劳伦斯,王尔德《自深深处》,毛姆,《拿破仑情书集》。
电视里古装情侣声泪俱下地说着现代情话,藻绿姑娘的声泪已经呼之欲出。我到Lily的床前立定,轻轻掀开白纱蚊帐,像帐中有人在安睡似的。
——有点像希腊神话中,普绪珂手持油灯,想要亲睹丘比特的面容。
整套寝具都是黑白格图案的,被子叠成马马虎虎一方,黑绸缎吊带睡衣像蛇皮似的软绵绵蜕在角落里。白枕头留着个浅浅印子,尚未抹平,仿佛主人那颗透明的头颅正放置在枕上,吐出甜香的气息。枕面儿上落着一根黑褐色长发。
眼前情景竟有说不出的旖旎。
我伸手想在那枕头痕迹上摸一记,终于作罢。只把穆夏图案的笔记本放在枕边。
四
这是个在学生中间传俗了的故事:洋教授对中国校园里少女们手牵着手的景象发表疑问:你们国家居然有这么多公开的“蕾丝边”?!负责接待的同学吃力地解释:她们不是蕾丝边。那她们是什么关系?该同学想翻译“闺蜜”这个词,却只翻出一半:她们是……honey。
Honey,也是情人的意思。
女人和女人的亲密,有时能去到男人绝达不到的地方。她们像最模范的情侣一样形影不离,无私地袒露心底的温软、恶毒、迷恋,分享最贴身、最细碎的烦恼:脱紧身牛仔裤总把内裤也尴尬地带下来,戴毛线帽会把刘海形状压得傻死了,冬天时最讨厌用冰凉的手把乳房塞进乳罩,月经在雪白地结束24小时之内会杀个回马枪……度过一个连体婴时期之后,两个姑娘各自大姨妈造访时间也会达成一致,于是她们在同一个时间面色苍白、愁眉苦脸、手捂小腹,给彼此沏红糖水、灌热水袋,用哼哼唧唧的撒娇和诉苦减轻痛苦。
这种关系可能持续一两年,帮助她们度过孤独、无所适从和迫切需要陪伴的青春期,并在某一方找到男情人之后暂时终结,落单的那位也会再与另外一人结成对子。
高中时,我住校后选定了一个“追随目标”。她是我下铺的短头发女孩,皮肤粗糙,无论什么季节都穿裤子,无论何时都冷淡镇定,提前具备了严厉中年妇女的雏形。我以软弱、怯生生的态度像尾巴一样黏着她,甚至早晨起床也要从自己的上铺探头看看她有没有起床,以便跟她同步洗漱,一起去教室。她有点讨厌我,但可能出于对“被跟随”的成就感,一直没驱赶我;大学时代,我升级成了被跟随者。同屋一个肤色黝黑的湖南姑娘,瘦小,与我形影不离了两年多,她总是挎着我的臂弯到处去。吃饭、自习、逛街、到澡堂洗澡、到图书馆借书、散步、逛街买衣服。上舞蹈课的时候,两人一组跳华尔兹,我跳男步,她跳女步。我预演了她情人的角色:她经常忽然兴致勃勃,斜着身子小碎步向我舞过来,用嗲嗓子叫我“铮宝宝”。我觉得这种角色让她和我都很舒服。
另外一个院的四个女生,因为感情太好,结成一个颇有点名气的小团体,她们的名字都是ABB格式:严飞飞、王蓉蓉、苏英英、欧阳真真。像某个戏班子里的排行,一簇姊妹花。南方农村地区,家长不对女孩子抱太大期望,懒得组织什么好意思,更懒得想第二个字。她们的团结更夸张,任何一个成员结交男友,都要经过另外三人的认可。
在少女们那没头脑、没头没脑的亲密中,是不是培育了、又忽略了好多蕾丝边情人?
我给假丈夫唐兰讲过这些事,在床上。他单眼皮、细长鼻梁,上嘴唇形状鲜明得像丘比特的弓,每说一句话犹如射出一支柔软箭矢。一副娴雅目光,两只颀长的手,构成平和的性感气息。
唐兰的爱人跟他一起四年了。“成交”那晚,三人去吃法国菜庆祝。那人叫安士佳,人跟名字一样,安安稳稳那样的好,双颊清秀地塌陷,黑发披到肩膀,一只耳垂戴小小钻石耳钉。他老早出了柜,该吵的架、该绝的交都熬过去了,一对中学教师爹妈眼看吞安眠药、逼相亲都不管用,也就撒手说一句好自为之。好在安家还另有四个儿女,负责完成闹出轨、闹离婚、争房产、溺爱小孩、妯娌吵嘴、连襟互相轻蔑这些异性恋世界的生活任务。
两人都好看,有点不对头的那种俊,衣领太干净挺括,动作太自爱。当唐兰跟安士佳对视,两副目光现出长年厮守积淀下的温存和绝对权威,一切都在空气中。
好事若无间阻,幽欢却是寻常。在一边嚼七分熟牛排的我,就是令他们凝视成生死恋的障碍。没有灾难哪能凸显伟大?假夫妻和历尽艰险的爱情,不得不暂时屈从邪恶势力的王子与王子,天哪,都成童话了。我可得把反派阵营的角色演好。
唐兰的爸妈在儿子改邪归正、成功结婚之后,惊喜交加伴着半信半疑,不时坐飞机结伴来探视,一待半个月。这时安士佳就暂时住到朋友家,我从我租住的小屋里紧急搬到唐兰的一室一厅去,用一天的时间把我的痕迹丝丝缕缕布置到小单元里。
工科生就是有条理,唐兰把要“装饰”的地方列了单子,衣柜里四季女服,卫生间晾丝袜,床头柜里用剩8个的杜蕾斯盒,抽屉里开了包的卫生棉,冰箱里放上龟苓膏,客厅茶几上摆好瓜子、话梅、棉花糖,等等——不能放全新的东西,要放用了一部分的半拉子。他实在心细如发,连把我的长头发放到下水口的铁篦子上都想到了。
老两口以为我不知道唐兰的“毛病”,说话时像头顶着文物一样小心翼翼。有回他妈说:小卫呀,你这名字像个男孩儿,我们唐兰的名字呢又像个女孩儿,搁一起特别配。他爸横了他妈一眼,好像这话就泄露天机,赶紧找补:兰字怎么就像女孩儿?那梅兰芳梅老板,叶盛兰叶老板,不都是爷们儿吗!
我不忍心看老两口互相纠正,小心得这么累,也跟着找补:没事没事,妈说得挺对的,我就是从小有点男孩脾气,倔得很,正好阿兰性子温柔,互补了,要换一个人还真受不了我……
演着演着,就出来了乱真的柔情。好像我真这么会有宜室宜家的天分。
因为独生子有这“毛病”,他爸妈特别急着让我赶紧生孩子,万一某天我认清了唐兰的“真面目”,一怒离去,好歹还给唐家留下香火,就算他以后再骗不到别的姑娘,老两口也不至于绝后了。他们反复游说、催促,我便装出新妇羞涩难言的笑,走神时想起多年前师兄的评价:卫斯理最擅长smilence(笑而不语)。唐母着急了,反倒压低声音,小卫,跟妈保证,今年就完成这个任务,好不好?我则始终温柔地、真诚地打诳语:爸,妈,这些事情只能看缘分啦。
第一次同床,唐兰半开玩笑地说,要不要中间放个水碗?
我说:不用了,你不想当柳下惠的时候,说不定我也恰好来了兴致。
其实哪有什么兴致。最庆幸的是,唐兰居然这么清香,这份工作至少不会让鼻子受罪。在虚假的同床共枕之夜,唐兰喜欢靠我失败的恋情给自己找优越感——虽然哪边都做不成真夫妻,一边有名无分一边有分无名,可好歹还有安士佳的真怀抱和真嘴唇等着他。我呢?我只有一个断线风筝一样的Lily。
他还特别喜欢打探女人之间的琐事,像个勤劳农夫一样翻垦我的情史,深挖思想根源。此外,还有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蕾丝边的女人们也会手牵手、不嫌恶心?为什么女人和女性朋友可以好到躺在一个被窝里男人和男性朋友这样做就不行?为什么我和阮荔荔到最后还是一拍两散?
我忘说了,唐兰让我陪他累巴巴演一年戏的代价,是他负责养着我,和我不断被否定又拼死孕育的小说。他是工学硕士,合资公司的技术骨干,薪水颇丰厚,再养一个假小妾都够用。“交易”为期一年。一年是纸婚,“感情破裂”也说得过去。再单身看上去就正常多了,还可以用婚姻失败后灰心丧气、不想二入围城来搪塞家人。一年也是我给自己订的最后期限,再写不出点什么,我就死心塌地去考教师资格证、考公务员了。
爹妈不来的时候,唐兰和安士佳心情好,会时不时把我从我的狗窝里拎出来,去饭馆吃顿像样的饭,或者去听戏、看芭蕾舞剧,一半出于对“艺术家”的怜悯,一半为让我演戏演得更尽心尽力,还有点下意识是邀请一个观众,这样完美的爱情没人观赏赞叹,有点糟蹋。
凉菜或沙拉吃完,第一个不变的话题就是给我找女朋友,我每次都这么解释:我不算蕾丝边,只不过我爱上的人恰好(或者该说“恰坏”?)是个女人。除了她之外的男人女人,我都不爱。不可挽回的空缺已经给我打上了封条。
另外一个话题就是我的“艺术”。安士佳会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写了些什么?没写我和阿兰吧?
太珍视的东西让人羞于提起。我知道这只是寒暄的一种,只要装作退稿太多、受伤深重的样子苦笑一下,就能含糊过去。每种职业,所有的艺术家,拥有的不过是驯服的能力。画家驯服线条和颜色,作家驯服文字,司机驯服方向盘和轮胎,舞者驯服肌肉和地心引力,演员驯服泪腺、舌头和青筋,政客驯服群氓的脑子,厨子驯服火和动植物尸体,翻译家驯服各种语言之间的露水情缘……他们把自己辖下的小兽教乖了,排演出节目,就可拿到街面上叫卖。我想要我的文字跳着舞演剧目,想要它们潺潺流淌,或放出烟花,但它们现在,还不够听话。
你看,唐兰就从来不问。他懂我讲一讲有多难受。
五
唐兰最喜欢听我和阮荔荔第一次真正的、“带血腥气的相遇”。他的理论是:第一次相识时的情境和地位,对未来成为夫妻或情侣后的角色有决定性作用。校门口开来了献血大巴,我陪室友阿敏一起去做奉献。她是文字学方向的,研究甲骨文拓片,刚突击写了两个月论文,自己也快瘦成了一片。
大巴车生意很冷清,一道白帘儿隔成里外两间,我和阿敏坐在外间,她填了表交进去,就坐着等待叫号。车门口放了个体重秤,是为了拦住体重过轻、爱心太满的虚弱瘦子。阿敏就差点没过关。不少路过的女学生都到上面站一站,看看读数,嬉笑着走开。有时读数没按姑娘的心思显示,就要挨骂了:这烂秤坏了,不准!
阿敏说:你不奉献一下?献血三次,终身用血免费,爹娘手术用血也免费。我摇头:我长这么大就输过一次液,见着针管捅进肉皮就晕过去了,所以我还是给别人省省事。身边一个扎着长长马尾辫的男生“喝”地笑出声来,这种为搭讪打先锋的笑,乖姑娘是该礼貌地回一下的。幸好里面叫了阿敏的名字。她犯了怯,说:你陪我进去,抓着我的手行不行?
结果抓着我的手也没奏效,她像上刑一样浑身紧绷,坚持到针管拔出身体,一站起来,就倒下去了。
倒下去的阿敏一副狰狞面孔,石膏似的脸嘴,我眼看她眼睛里的光和活气儿迅速熄灭,瞳仁成了两颗玻璃珠,想拿胸脯顶住她身子,未果,遂在不断挣扎中跟双目圆睁的她一起栽倒在地。
后来我听说,其实人们一大半是被我的哭喊吓着了。我一边哭还一边试图双臂抱住硬邦邦的昏迷者爬起身,这反倒碍了别人的事。白帘子一掀,外间的两人也冲了进来。
把我撕开来的是一双坚决的手,女人的手。手有点重、带点嫌弃地把我往旁边马尾辫男孩身上一掼,喝道:安静!我这才醒了一醒,不过仍很没出息地低声呜呜。我确是个傻姑娘,别说没见过死亡的世面,连死亡的仿品昏迷都把我唬瘫了。
那双女人的手已经跟两个护士一起把阿敏抬到了长沙发上,掐人中穴、捞起虎口掐合谷穴。马尾辫拉我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不断从口袋往外掏东西,纸巾,怡口莲,德芙,嘴也不停:你朋友没事的,别害怕。你的脸也白了,刚才摔着哪儿没?来,擦擦眼泪,吃块糖,喜欢吃哪种?我给你剥开糖纸……
我的脑子逐渐恢复正常转速。刚才那一嗓子声音好熟悉,这时又听到那人跟护士说话:请给我拿一块热毛巾。
啊,她是Lily。
我赶紧从马尾辫手里抢几张餐纸,狠狠揩脸,出丑是出定了,只能努力少丑一点。
护士喊一声“好了”,直起身子。阿敏慢慢转动眼珠,看着我。我向她苦笑,叹气。女人Lily从护士手里接过一瓶酸奶,插上吸管,放在阿敏头旁边,把吸管顺进她嘴里,低声说:躺着喝完再起来。
她终于转过身来。半个脸让一圈黑口罩盖没了,光露两只亮得出奇的黑眼睛、一块高傲的芭蕾舞者模样的额头。黑色宽松衬衣,紧身灰牛仔裤,白球鞋。衬衣宽松得可疑,下摆把髋部全遮住,明显属于某个尺码壮硕的男士。黑口罩上古怪地绣着两只眼睛,黄色的兽眼,脸上没鼻子没嘴,倒有四只眼。
我叫她:是Lily师姐吗?
她并不显得惊讶,点点头,倒像被人认出并不稀奇。护士问:你还要献血不?她淡淡道:为什么不要?
马尾辫说:你们是一个院的?
她坐下,伸直两条腿,袖子挽到臂弯,让护士把橡皮管系在胳膊上,反问:你是艺术院的?……嗯,这辫子太招牌,成你们院的院徽了。如果我是你,我就剃个平头或者,干脆光头。
“如果我是你”,这其实是英文文法,if I were you。我想起Lily送给桃乐丝那条pretty cool的骷髅腕巾——她总忍不住干涉别人的审美。
马尾辫挺当真地抿嘴想一想,还用力点头:我叫路易……
Lily哼着笑了一声:没想到除了外语院,还有别的学生自我介绍说英文名。
马尾辫倒委屈了:我爸姓路,我妈姓易,他俩贪顺口,我就成了路易。
她笑。终于摘下口罩。原来下半部分才是容貌的华彩篇章!好多女人都长了双很过得去的眼睛,但嘴巴甚至暴露人的智商和涵养。她的嘴角那么聪明,太聪明了。
趁马尾辫看得顾不上说话,我抓紧时间问:Lily师姐,你叫什么名字?
血抽完了。她连一秒都没等,就把止血棉签扔进纸篓,瞟了我一眼:真巧,我也就叫Lily。荔枝的荔,阮荔荔。别叫师姐,乖。
马尾辫“呀”一声,忽然自己振奋起来:你名字里有6个力,所以力气大!刚才一下就把那个女生抬起来了。
Lily做了个打哈哈的口形,然后就像再也受不了这种胡聊,倏地站起身,点点头代表告别:好,我有事先走,laters(回头见)!
这告别马虎得我有点伤心,此时才觉得,世俗的虚伪热情是有价值的。
马尾辫看我一眼,最后还是潦草一笑,追了出去。
到阿敏坐起来、表示能够回宿舍的时候,我已经平和了,这个荔荔好刺猬,不结交也罢。上次在导师家得出的判断是对的,她是被宠坏了……阿敏却有新发现:咦,你看地上,是你那位师姐的口罩。
六
黑口罩上绣的两只金黄眼睛,可能是老虎或狮子、豹。我把口罩扔在了枕头旁边。
夜里,其余床上都扯着鼾。我在黑暗中平躺,慢慢回手摸索到口罩,慢慢戴起来。
这是最贴近她嘴唇的东西,浸透油脂、呼吸。就像不经意见到了硬壳果的果仁。里面存储的气味复杂,层次分明。草莓味唇膏,奶油味面霜,海洋气息的香水,薄荷口香糖,以及像水果汁液一样洁净、植物式的体嗅与口气。气味像画笔一样,慢慢还原出一个孤立、冷淡、长身玉立的人形。
——这已经很像一个吻的滋味了。
七
故意耽搁了三天,我才揣着黑口罩到她宿舍去。
刚下完一场雨的午后,空气清新得像掺了酒,天空现出珍珠似的颜色。这是勤奋的女硕士女博士们“泡图书馆”的时间,宿舍楼安静地午睡。门扇半开。屋里就她一人,电脑音箱里,一个英国口音的中年男人正徐缓地朗诵故事,时而模仿不同角色的语气(我还一句没听懂就知道是悲剧),像一种背景音乐,令眼下的生活也不切实起来。阮荔荔在书桌前坐着,两腿折叠,膝盖提到下巴底下,圆溜溜足踵蹬着椅子边缘。一桌子厚厚薄薄的书。那么小的椅子面,她团成一球居然很舒服的样子。
我叫她的名字。
她一转头,看到我,说:哦,卫斯理。
——我上次根本没说出自己名字,她怎么知道的?
老谢有时提到你,说老吴手下的新学生Wesley,古文底子不错!老钱说过的,做学问要打通,你们也要抽空看看古汉语。
——老钱即钱鍾书,“打通”是他的治学观点(“以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打通,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词章中写心行之往而返,皆‘打通’而拈出新意。”)。
我笑,拼命打腹稿想说一句聪明点儿的开场白。幸好她又说:坐下。嘘,听这一段!这段我最喜欢了。
她穿一件堪称巨大的灰色捆蓝边的篮球背心,背号24。两个伸出胳膊的窟窿太大,能看到她剃得光光的腋窝,以及乳房根部一段玉碗边缘似的圆弧。
我在她对面坐下,问:这是哪本书?
“Waugh-Evelyn的《旧地重游》。”她把扣在桌上的一本书给我,正是《旧地重游》。并给我翻到那一段:两个贵族少年坐在华美空旷的老庄园中饮酒,把比喻句赋予每一杯香槟。我偷偷翕动鼻翼,尽量多地把她的气味抽进鼻子里。她可能出了点汗,体嗅更加浓烈。那肤色犹如夏日最后一株白玫瑰,带点象牙黄,是情歌里反复歌颂的、梦似的明媚。阳光充满房间,她裸露的肌肤上有一层细软汗毛,像桃子表面的绒。
一段朗诵完毕,哀婉的大提琴奏响。她伸手关掉电脑里的播放器,不得不从虚幻世界溜出来陪我这不速之客,心有不足地吁气。书桌近旁多了个足球,上次还没这玩意儿,我忍不住用脚尖轻轻踢一下。她说:那天下午我急着离开就因为这个。一个省队的朋友要打一场杯赛。他踢前锋。你知道那个规定吧?“戴了帽子”就能带走那只球当纪念……
“戴帽子”是进了三个球的意思。眼前出现蒸腾成一只沸锅的体育场,年轻的汗味和吼叫都蛮野得一塌糊涂,绿色猎场上那个前锋像被打了追光一样耀眼,他健美如活转过来的雕塑,摆臂和大跨步奔袭带出风声。每次从后卫铲断中突围成功、每次将圆圆的白色箭矢射入网窝,他都转过头去找某道目光。目光主人穿着他的黑衬衣,明晃晃的归属标识。终场哨声响起,掌声雷动,英雄捞起球就跑,浑身腱子肉欢欣地挤挤撞撞,牵着所有人的目光,像猎手献珍贵的猎物一样把它捧到黑衬衣面前……
一个诡谲笑意掠过她黑沉沉的眼睛。她把身子往前一探,有了说体己话儿的表情:Promise you won't judge me(你要保证你不会批评我),他把这个球递给我的前一秒,还不知道我是去跟他说再见的。
——美人舍弃了英雄。刚才志得意满的一笑还来不及僵住,就成了哀怨。
我说:你就拿着他的战利品跟他分手?
他的汗味儿太大,洗澡都去不净,一动一身汗,腋下像长两只臭脚。再说,他下半年就要出国到智利什么球队去当外援了。
我在肚子里笑:她也是个鼻子委屈不得的人。问:那当初为什么又……
她居然理直气壮似的,因为我以前还没跟过一个球员呀。口气就像说因为我的标本册子里就缺这么一只虎眼蛱蝶。以此类推,足球运动员集到之后,也需要篮球运动员,她身上的篮球背心当然是继任者的战袍。
我站起来要出门时才想起把口罩掏出来给她。她随手往桌上一丢,起身道:一块儿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吃晚饭,等我换衣服。
她根本不背人,也不拉阳台帘子,就稍稍偏转身,双手抓着篮球背心的领口往上拽,一条玉样的长身子褪了出来,肋扇像手风琴一般柔韧地拉长,再把床上扔的米白线衣往身上一套,转身坐下来穿裤子和球鞋。
走到门口,她突然伸出手,眉头皱巴巴的,忍耐不住似的来解我的藕荷色衬衣:你为什么穿得像个修女?最顶上两粒扣子不能系!
她总要干涉别人的审美。轻巧的手指尖在颈子处的皮肤触了一下,又一下。看嘛,你的锁骨多好看,我要是你,下大雪也要把它露在外面。这是“美人骨”,连项链都不用戴。
时辰刚好是晴空丽日,小城的路总是静悄悄的,天蓝得像一页童话,像一声舒服的呻吟。云在树梢丝丝缕缕地散开,路旁草丛中偶有月见草的花朵和黄色雏菊,像散落的金子,间或在阳光下一闪。
要紧的是,所有风景都会相应地为她发光。
我拿出五彩巧克力小盒,倒在掌心上几颗给她挑。她恶作剧地笑了一下:我要红的。一边说,一边拿起一粒紫的。我不懂地瞧她,她说:这还猜不出?我是红绿色盲。
黑白格子被单枕套,黑衬衣,灰裤子,白线衣,白球鞋。怪不得永远是黑白灰,虽然黑白灰并没耽误她让别人惊艳。彩虹、霞光、烟火、姚黄魏紫,全没她的份儿。我被震惊了,她却为我的震惊而惊:这有什么?又不是残疾,高考都不给加分,你别那个样子,没拥有过的东西不会让我伤心的。
我想起大仲马的“黑色郁金香”。你……可以让人帮忙参谋,买点彩色的衣服。
不,我信不过别人。她笑笑。不过如果你愿意替我挑,我就穿。
她领我去的地方在这小岛边缘的村子里。政府斥巨资建这个高校城,软硬兼施地迁走了五个村,成全了当职领导任内最拿得出手的一笔政绩。不过紧西边这村剩了下来,成了不大体面的镶边儿。穿过柏油路边缘的树丛带,走下一面土坡,就进村了。妇人在家门口支起绣花绷子,红线绿线地绣富贵牡丹,手里银光一闪。几个爷们儿围桌子打麻将。有高大石牌坊的家祠香烟缭绕,黑眼睛土狗呆呆瞪视,呆呆地吠,七歪八倒的篱笆圈出一疙瘩一疙瘩菜地,菜苗正被粪肥的钝臭催绿,脸蛋红得像年画娃娃的小孩吵闹追打。我们走过去,村人都抬头看女学生。
跨进村里一间墙壁被熏黑的小食店,拢共四套桌椅,摆得高高的电视正放综艺节目。几个穿拖鞋的村汉用凉菜下酒,看电视。她熟门熟路地到厨房去,叫了两个菜。头一筷子下去我就“唔”了一声。吃饭过程中,腿和脚偶尔在餐桌下相碰,我低声嘟哝“对不起”,却又频繁变动坐姿,足尖伸出去又缩回来,腿慢慢晃动,期望再次与她的肢体相逢。
将要吃完,她说:这顿饭我请,我刚从老谢那儿拿了不少钱。说完享受我惊愕的表情,嘻嘻地笑。拎着啤酒罐走回去的时候,她才解释:老谢的书,我帮他写了三分之一的章节,他不给我署名,难道还不该给我点封口费?
谢老师……?
评职称每年得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至少三篇论文,他忙着到电视台给全国大学生英语演讲比赛当评委,又要到外省高校演讲赚口碑,又要上下活动到国外交流讲学的名额,又要应付风骚女生们的倒贴,又要摆平把他后背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珊娜姐——就是你们老吴——他哪有时间静心写东西?
我保持沉默。谢玉轩背上的青紫,她怎么看见的?——Lily,look at this!老花花公子好看地苦笑,把白衬衣扯脱半截,半转身,给这对黑沉沉眼睛展示一个婚姻牢狱中的受害者,这面让多少学生一往情深地目送的漂亮脊背,因为冷战在床上被祸害成这样。
她的聪明嘴角自知失言地一抿。我们静默下来,是因为说得太多了。
八
在我和唐兰的交易里,在他爸妈探视时同床共枕只是全套大戏里的一折,其余还有:时不时跟他一起给家里打电话,等他说完之后,接过手机热络地讲些儿媳话;各大节日拎着给亲戚买的礼物回老家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