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接下来的十天,用W.C.菲尔兹[13]的话来说,就是“充满了显而易见的风险”——以及疯狂。我搬进了蒂姆·格雷亲戚家的那套花哨公寓,和罗兰·梅杰一起住。我们一人有一间卧室,公寓自带一个小厨房,冰柜里装满了食物,此外还有一间硕大的起居室,梅杰穿着他的丝睡袍坐在那里写他最新的海明威式短篇小说——像梅杰这样一个脾气暴躁、粗短身材、红脸庞的愤世嫉俗者,面对夜晚真实人生的温柔相待时,却也可以露出世上最温暖、最迷人的笑容。他就那么坐在他的书桌前,我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蹦来跳去,身上只套着我的卡其布长裤。他刚写完一篇小说,说的是一个初次来到丹佛的年轻人的故事。主人公名叫菲尔。他的旅伴是个沉默寡言的神秘家伙,名叫萨姆。菲尔出门探索丹佛,处处见到的却都是些附庸风雅的家伙。他回到旅馆房间,悲哀地说:“萨姆,他们也都在这里。”萨姆只是哀伤地望着窗外。“是啊,”萨姆说,“我知道。”重点在于,萨姆不必出门去看就能知道。附庸风雅的人遍布美国,吸着这个国家的血。梅杰和我是非常好的朋友,他觉得我是最不附庸风雅的那种人。跟海明威一样,梅杰喜欢好酒。他回忆起自己最近一次去法国的旅行。“啊,萨尔,要是你能跟我一起坐在巴斯克地区的山坡上,再有瓶冰凉的19年波伊尼翁,你就会明白,这世上还有货运火车以外的东西。”

“我知道。可我就是喜欢货运火车,我喜欢读车身上面写着的那些名字,像是密苏里太平洋、大北方、罗克艾兰线之类的。上帝啊,梅杰,我真想把这一路搭车遇到的事全部讲给你听。”

罗林斯一家就住在几个街区外。那是招人喜欢的一家子:拥有鬼镇[14]上一家老旅馆股份的年轻妈妈,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最疯的那个儿子就是雷·罗林斯,蒂姆·格雷的发小。雷大呼小叫地跑来看我,我们立刻就喜欢上了彼此。我们出门到卡尔法克斯的酒吧里去喝酒。雷有个妹妹是金发碧眼的美人儿,名叫巴比,是那种会打网球能冲浪的西部洋娃娃。她是蒂姆·格雷的姑娘。至于梅杰,他只是路过丹佛,在公寓里也是一副这样的架势,倒是跟蒂姆·格雷的妹妹贝蒂在约会。我是唯一没姑娘的。我见人就打听:“狄恩在哪儿?”他们全都笑嘻嘻地说不知道。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电话响起,是卡洛·马克斯打来的。他把他地下室公寓的地址告诉了我。我说:“你在丹佛做什么?我是说,你现在在做什么?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啊,回头我再告诉你。”

我冲出门去见他。他在梅斯百货上夜班。其实是疯狂的雷·罗林斯打电话到一个酒吧去把他找出来的,雷还让看门人追上卡洛,跟他说有人死了。卡洛立刻以为是我死了。因为罗林斯已经在电话里跟他说了,“萨尔在丹佛”。还把我的地址和电话都给了他。

“狄恩在哪儿?”

“狄恩在丹佛。听我跟你说。”他告诉我,狄恩同时周旋在两个女孩中,跟她们做爱,其中一个是玛丽露,他的前妻,她每天待在旅馆房间里等他;另一个是卡米尔,新的姑娘,也每天待在一个旅馆房间里等他。“在她们两个之间,他会抽时间赶过来见我,进行我们自己没完成的工作。”

“什么工作?”

“狄恩和我正在紧要关头上。我们在尝试绝对诚实、绝对坦诚地交流我们头脑中的一切。我们不得不吃些安非他命。我们坐在床上,盘着腿,面对面。我终于教会了狄恩,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成为丹佛的市长,娶个百万富婆,成为兰波[15]之后最伟大的诗人,什么都行。不过他坚持还要挤出时间去看侏儒车赛[16]。我陪他去看。他总是叫啊跳啊的,兴奋得很。你知道,萨尔,狄恩对这一类的东西是真的很着迷。”说到这里,马克斯“嗯——”了一声,出起神来……

“时间是怎么安排的?”我说。狄恩的生活永远都是有时间表的。

“时间安排是:我半个小时前下班。那时候狄恩还在旅馆房间里跟玛丽露干,顺便留时间给我收拾换衣服。一点整,他离开玛丽露冲到卡米尔那里——当然,她们两个都不知情——再跟她来一发,让我来得及赶在一点半过去找他。然后他出来和我一起离开——当然了,他先得恳求卡米尔,那姑娘已经开始恨我了——我们到这里来,一直交谈到早上六点。我们多半都会超时,可这太麻烦了,他时间紧迫。到了六点,他回到玛丽露那里,然后整个白天都要去跑他们的离婚文件。玛丽露对这事儿完全没有意见,只是坚持在文件办下来之前还要继续做爱。她说她爱他——卡米尔也这么说。”

接着,他跟我说狄恩是怎样遇上卡米尔的。那个台球房的男孩罗伊·约翰逊在一家酒吧遇见的她,带她去开房。因为太得意了,罗伊把他的整班兄弟都叫过去看那姑娘。人人都围着卡米尔说话。只有狄恩什么也没做,从头到尾望着窗外。然后,等所有人都起身出门,狄恩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卡米尔,指一指自己的手腕,比了个“四”(意思是他四点钟回来),就走了。三点,房门对罗伊·约翰逊关闭。四点,对狄恩敞开。我现在就想冲出去见那个疯子。他还答应过要给我介绍姑娘呢,丹佛的姑娘就没有他不认识的。

卡洛和我穿过又老又破的街道,走在丹佛的深夜里。晚风轻柔,星光皎洁,每一条鹅卵石小巷都显得无比美好,我觉得像在梦中一样。我们一路走到狄恩和卡米尔厮混的公寓。那是栋老红砖房子,周围都是木头车库,篱笆后面立着多年的老树。我们踏上铺着地毯的楼梯。卡洛敲了敲门,然后飞快跑回去躲起来,他不想被卡米尔看到。我站在房门前。狄恩裸着身子来开门。我看到床上躺着个浅黑皮肤的姑娘,光滑柔腻的大腿上覆着黑色蕾丝,正微微吃惊地抬头望过来。

“嘿,萨——尔!”狄恩说,“哦——啊——啊嗯——没错,当然,你来了——你这老浑小子,你总算是上路了。哦,这个,这么着——我们必须——是的,是的,马上——我们一定要,当然,一定!哪,卡米尔——”他回身对她说:“萨尔到了,这是我的老伙计,纽——约来的,这是他到丹佛的头一晚,我一定得带他出去转转,给他找个姑娘。”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是——”(看一眼他的表)“——刚好一点十四分。我三点十四分回来,咱们一起做个好梦,真正甜蜜的好梦,亲爱的,然后,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我们说好了的,我必须去找那个一条腿的律师处理那些文件——大半夜里去,听起来是很古怪,不过我跟你都解释清楚了的。”(这是他和卡洛约会的借口。卡洛还藏在后面)“那么,我现在就得赶紧穿衣服,穿上我的裤子,回到生活中,外面世界的生活,到街上去,那可不是,像我们说好的,现在一点十五了,时间飞逝,飞逝——”

“哦,好吧,狄恩,但请千万要在三点钟回来。”

“说到做到,亲爱的,不过不是三点,是三点十四分。我们彼此坦诚相见,心心相印了不是吗,我最亲爱的?”他走过去,吻了她好几下。墙上挂着狄恩的人体像,巨物悬垂,一览无余,出自卡米尔之手。我叹为观止。每件事都那么疯狂。

我们冲进黑夜,卡洛在一条小巷里和我们会合。我们沿着我所见过的最狭窄、最古怪、最曲折的城市小巷走下去,深入丹佛的墨西哥区中心地带。我们大声吵嚷着走在沉睡的寂静中。“萨尔,”狄恩说,“我给你找了个姑娘,这会儿正等着——要是她下班了的话。”——看一看他的手表——“一个女侍应,丽塔·贝登科特,是个漂亮妞儿,做起来有点小麻烦,不过我已经尽量解决了,我看你没问题,你这老小子,你有办法的。我们这就要去那儿——得带点儿啤酒,不,她们自己有,哦,老天!”他说着,一拍手掌,“我今晚正好可以跟她姐姐玛丽来一场。”

“什么?”卡洛说,“我以为我们俩还要谈话。”

“是的,是的,在那之后。”

“噢,这些丹佛的忧伤啊!”卡洛仰天大叫。

“他真是这世上最最可爱的家——伙,是不是?”狄恩说着,顶了顶我的腰,“看他。看他!”卡洛当街跳起了他的猴子舞,就像我从前在纽约见过无数次的那样,他才不管是在什么地方。

对此,我只能说:“哦,我们他妈的究竟是跑到丹佛来干什么的?”

“明天,萨尔,我心里有数,准能给你找份工作。”狄恩拿出一本正经的腔调说,“到时候我去找你,等我从玛丽露那儿出来,一个小时,我直接去你的公寓,跟梅杰打个招呼,带你坐电车——该死的,我没有车——去卡玛戈的市场,你在那里马上就能找到活儿干起来,到礼拜五就能拿到薪水支票。我们全都穷得底儿掉。我这几个礼拜都没时间工作。星期五晚上,不用说,我们三个——卡洛、狄恩和萨尔,三个老伙计——非去看一场侏儒车赛不可,我认识一个住在城里的小子,能让我们三个搭车去……”他就这样一直说,一直说,声音飘上夜空。

我们到了女侍应姐妹住的地方。给我的那个还在上班,狄恩要的那个在家里。我们在她的沙发上坐下来。我打算趁这个空当先给雷·罗林斯打个电话。电话接通了。他立刻赶了过来。一进门,他就脱掉衬衫,脱掉内衣,一把抱住了从没见过的陌生姑娘,玛丽·贝登科特。酒瓶子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三点了。狄恩冲出去赴他和卡米尔的美梦时间。然后准时回来。两姐妹中的另一个也出现了。现在,我们需要一辆车,我们太吵了。雷·罗林斯打电话给他的一个有车的兄弟。他来了。我们所有人都挤进一辆车里。卡洛试图在后座上执行他和狄恩的谈话计划,可车里太乱了。“咱们到我那儿去吧!”我大喊。我们去了,车一停我就跳了出去,头朝下栽在草丛里。我的钥匙不见了,再也没有找到。我们大喊大叫着冲进公寓。罗兰·梅杰穿着他的绸子晨袍堵在我们面前。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蒂姆·格雷的房子里!”

“什么?”我们一起大喊起来。一片混乱。罗林斯忙着跟女侍应姐妹中的一个在草地上打滚。梅杰不让我们进门。我们发誓会给蒂姆·格雷打电话,让他答应我们开派对,还要邀请他参加。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一起冲回了丹佛市中心那些可以鬼混的地方。一转眼,我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身无分文。我的最后一个铜板也花掉了。

我步行了五英里回科尔法克斯,回去找我公寓里那张舒适的床。梅杰只能放我进去。我很好奇,狄恩和卡洛是不是在执行他们的交心任务。晚一点我会知道的。丹佛的夜晚很凉爽,我睡得像根木头一样。

[13]W.C.菲尔兹(Claude Dukenfield,1880—1946),全名威廉·克劳德·杜肯菲尔兹,美国喜剧演员、作家,其塑造的典型人物形象多为酗酒、厌世,却敏感而又富于同情心。

[14]即废弃的无人城镇,特别是在西部大开发中兴起并在资源耗尽后遭废弃的矿镇。

[15]全名让·尼古拉斯·阿蒂尔·兰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1854—1891),法国著名诗人,超现实主义开创者,影响了整个现代文学和艺术领域。

[16]“侏儒赛车”(Midget Auto)也称“微型赛车”,通常为四缸,300—400马力,车型较一般赛车更小。侏儒车赛于1933年首次在美国洛杉矶出现,之后迅速传开,如今在美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均有相关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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