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轴与苏裱

字轴与苏裱

我有一个立轴,是世伯萧重梅老人写了寄给我的,现挂在我书桌旁墙上。上写道:“一纸书从南浦来,捧得瑶画手自开。闻说新莺出幽谷,天涯芳草望楼台。”后面题款道:“戊辰寒尽,春将至矣,得云乡老弟书,告乔迁,赋此以贺。萧劳九十有四。”引首盖朱文“天涯何处无芳草”闲章,名后盖朱文“九四叟萧劳”名章。这是我七年前由河间路旧居搬到延吉四村时,写信告诉老人,老人写了寄给我,祝贺我乔迁新居的。老人送我的字幅、诗稿很多,这幅以九十四高龄,贺我乔迁,自然更为珍贵了。于是就托人拿去裱褙,以便逢年过节拿出来悬挂,看看这幅字,就像朝夕对着老人闲谈一样。

裱好拿来了。裱的很不错,用米色、淡湖色绫双色裱,上面加两狭条,即昔时之飘带,裱画所谓“惊燕”也。字幅四围又加了一细条咖啡色锦边,使得字幅更突出高雅,承接裱件的师傅,都是熟人,所以裱件十分认真,而且价钱也不贵,自应十分感激。但是虽然裱的较考究,而挂起来并不显眼,未免遗憾。为什么呢?因为轴子中间一块,绫边是米色的,而我家房间墙纸也是米色的,这样字轴和墙几乎是一种颜色,就显不出来,加以此字轴两头也是淡色的,就字轴本身讲,颜色十分淡雅,如和墙壁颜色一配,就不是十分谐调了。俗话说:“三分画,七分裱。”中国书画,裱褙是极为重要的,这正像西洋油画的画框一样,再好的画,如没有好框架配,也黯然失色。中国书画,写得再好,画得再好,不加裱褙,墨色出不来,也不是完整的艺术品,而且还要看挂在什么地方,挂在什么样的墙壁上。

中国裱画,行话叫“裱褙”,较远唐、宋时代,叫“装潢”。到了元、明之后,更接近现代这种裱法。元末陶宗仪写的《辍耕录》,记载了当时裱褙十三科的工艺,这就是明、清两代裱画师傅所遵循的。所谓“裱”,就是裱画的边,有镜芯、册页、手卷、立轴、对联、屏条,四周天地用各色绫锦,裱上周边。所谓“褙”,就是褫褙,把书画的薄薄的纸或绢,背面再托上一层或两层绵纸,这样使又薄又软又皱的画稿,一托之后,就变成十分平整挺括,而且不只此也,墨色也出来了。水墨层次,即所谓墨分五色,由最浓、最黑的焦墨到极淡的水痕,岂止是五色,十五层,二十五层也不止,未托前一张软纸,糊里糊涂,连画家本人也不知道,一托便看出立体层次,知道效果了。

裱绫也好,托褙也好,最重要的先是浆糊,精白面粉加明矾、樟脑调成冻子状,放在钵头中,还要让它发酵,表面生一层绿毛。去掉绿毛,把半透明体的浆糊糕再加冷开水调稀,成藕粉状,然后使用。把画幅、托褙纸、裱的绫边等等,在画案上,用棕刷一层层刷上浆糊裱在一起,趁湿轻轻提起,贴在墙上,让它自然风干,时间越长越好,日后挂起来,不会卷边,自然,其中手法工艺流程十分复杂,不同纸质、不同彩墨、不同季节、晴天雨天,各不相同,全凭经验掌握,手艺高下,相差甚远,文字上也无法说清了。

近现代裱画,分京派和苏派,自然还有其他各省的,但以这两派最出名。不过裱画这行手艺,有关艺术,就有无穷深度。像烧菜厨师一样,学会一般操作并不难,而进入高级成为名厨,名裱褙,那就无穷无尽了。而苏裱、京裱旧时各有名家,苏裱的手艺绝活是裱件漂亮考究,而京裱的绝活是揭裱旧画,这更是特技,在此短文中无法介绍,只好从略了。名画家是离不开好的裱褙师傅的。据说张大千出国时,就带走四位京裱师傅、四位苏裱师傅。京、苏裱褙师傅的故事说起来可以上溯到京剧《一捧雪》的汤裱褙,说来太多,也不多谈,这里我只想结合前述萧老字幅的立轴,说说京、苏裱工用绫子的色彩问题。

挂在我书桌边的字轴裱工虽然也很好,但是不醒目,是什么原因呢?就是习惯用浅色绫裱边,米色、湖色、银灰色、玉色等等,这是苏裱习惯用的。这是旧时苏沪一带老房子,都是板壁,板壁多是荸荠色深色油漆的,所以这些浅色绫子裱的字画,挂起来特别显眼、漂亮。而北京深宅大院,包括宫廷王府,大多是用大白纸糊的白墙,如挂深色绫裱的书画更漂亮。因而京裱师傅常用瓷青、藏蓝、深秋香、古铜等色绫边裱书画,挂在白色或其他浅色墙上,就显着更古雅。而上海的裱画师傅,不管老手艺或是新学,都是因袭着苏裱的路子来的。习惯用浅色绫而不懂用深色绫,真是遗憾。岂不知现在人家都是浅色墙,不管墙纸、墙粉涂料,十分之八九都是浅色,再挂一浅色绫边书画,又如何能好看呢?如果用藏蓝素绫或古铜色素绫裱边,挂在淡米色墙纸的墙壁上,那看起来就完全不同,一定会感到格外高古和典雅。八年前在重梅伯家中看到他老人家自己写的五尺大屏条,字不大,笔直五行行草,写在洒金笺上,又用藏蓝素绫裱边,挂在白墙上,真是照眼生辉,无比古雅典丽。

萧重梅老伯,一九九四年就已一百足岁了。因摄影老人而想到他老人家。一九九三年秋在京还去看望,在家颐养,自然不能外出活动了……因之又望着他的字幅,想到苏裱、京裱的差别,想到字幅虽好,而裱的尚不够称心,想到世上的事,真是太难十全十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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