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先举一个最普通的。曲名〔打糖锣〕,曲种是“赶板”,内容是描绘过年的情景,利用打糖锣卖糖小贩的叙述,很有趣地介绍当时北京人过年的忙碌准备,其词云:

正月里的银子腊月里关,
二十一二咳放黄钱。(一)
卖香炉、蜡烛台儿的满街上叫唤。
画儿棚子搭满了街前,
神纸摊子摆着门神挂钱,
汤羊和那鹿肉、野鸡吆喝新鲜,
关东鱼、冻猪、野猫堆在街前。(二)
爆竹床子、佛龛和灶王龛,
佛花、供花儿、瓷器也出摊,
祭灶的关东糖,卖到二十二三,
元宝、阡张绕街上串串,
没折儿的先生写卖对联。(三)
家家户户都要过年:
请香请蜡,蜜供南鲜,黏糕馒首,蒸食俱全,
祭神的猪头羊头,包饽饽的白面,
猪、羊、牛肉,年例长钱。(四)
三十儿晚晌,煮饽饽捏完,
火锅子装上,等着姑爷拜年。
踩岁的芝麻秸儿,院子里撒严。
小幺儿们磕头,为的是弄钱,
压岁的老官板儿,小抽子儿装圆。(五)
喜欢的个个跳跳蹿蹿,
接神的鞭炮响声儿震天。
初一一早都出去拜年,
家家户户把门来关。
有来的要见节,就说出去拜年;
不到的又是挑礼,俗了个非凡。(六)
旗下爷们见面,有把满洲话翻,
无非说的是新喜,吉语吉言。
买卖爷们见了面也要拜年,
把磕膝盖一拱,乱打乡谈,
说的是新春大喜,大发财源。(七)
卖瓜子儿的小幺儿们,胡同儿串湾,
打糖锣儿的也开了市咧,也要弄钱,
打着一面糖锣儿,满街上叫唤。(八)

当时唱本,都是连下来的,我为了便于现在读者阅读,便于加注说明,所以引用时分行来写。这首演唱当年过年时风俗的俗曲,在当年北京人看来,是一看就懂,非常亲切的。而在今天不知当时北京风俗的读者看来,肯定有许多都不懂了。我在此按句下所标数字,依次作些简单说明:

(一)第一句尚易理解,即为了过年,提前发钱粮。当时北京除专职官吏有俸银、俸米,一般旗人没有职务的也都有钱粮可领。要过年了,应该正月里发的钱粮,腊月里就发,日期是腊月廿一二,即祭灶前夕。“黄钱”是铸钱机构宝源局、宝泉局新铸出来的黄铜钱,像现在人过春节时,换几张没有用过的新钞票一样。

(二)以上数句都说的是卖年货。香炉、蜡烛台、年画等都是过年时购买的东西,门神是“神荼”、“郁垒”,贴在大门左右门扇上的纸印五彩神像。清代北京年货中不少食品,肉鱼野味等都是东北来的,统名之曰“关东货”,由旧历十月地冻之后,陆续用大车运到北京,谓之“走大车”。鱼是冻鱼,都是松花江产的,所以叫“关东鱼”。汤羊是连皮的杀倒的冻羊,整腔地运来,野猫是野兔,又叫“山猫”,这由清初就是如此,是山海关内外的大宗贸易。《京都竹枝词》所谓“关东货始到京城”。在著名的乾隆时汪启淑的《水曹清暇录》中有详细的记载,这里不多作介绍。《红楼梦》所写乌庄头账单,也是这种“关东货”的反映,不过是向贾府缴纳,而不是在市场上出卖。

(三)这几句写的也还是街头卖年货的情况。“爆竹床子”是北京土话,大面积的摊子像床一样,所以叫“床子”,如“羊肉床子”、“菜床子”等。佛花、供花都是纸花,佛花是供佛的,供花是祭祖时供桌上插的花。元宝、阡张是纸糊迷信品,元宝是锡箔糊的,阡张是一尺见方的白纸、黄表(纸)用刻刀一扎扎地刻点花纹,上香时焚烧的。祭祖时烧白纸阡张,祭神时烧黄表。“没折儿”是土话,就是“没辙儿”,没有路,没有办法,所以年根几日才在街头卖对联,即代写春联,俗名“书春”、“书红”。

(四)以上数句写家中过年的准备,香、蜡都是敬神祭祖用的,所以叫“请”,不能说卖。“蜜供”是当年北京特有的过年时祭神食品,用面粉做成长条,切成一段段的,香油炸过后,把这一段段的垒成一个四方宝塔形,大的可以二三尺高,小的五六寸高,叫做“蜜供”。当时家家户户都要买的。祭神要领牲(即古代的“牺牲”之意),所以要猪头、羊头,代表整猪、整羊。“年例长钱”是每年按例的赏钱。

(五)“煮饽饽”是水饺,北京土语。芝麻秸扔在院子里,让人踩上去哔哔剥剥乱响,是节节高,越踩越响,取吉利。“老官板儿”是铜制钱中老年间的大钱,如顺治、康熙等朝铜钱,较道光以后所铸钱大三分之一以上,大人给小孩压岁钱都给大钱,“小抽子”即小口袋,装上钱一抽口,都装满了。

(六)清代北京人大年初一、二照例不开门接待拜年者,但照样要拜年,把贺年片从门缝塞进去。有的京官甚至本人不去,让一个小孩坐上他自己的车,捧着拜匣(装名片的匣子),挨门送贺年片。这本是当时官场中极为腐朽虚伪的风俗,一般人认为是正常的,而在俗曲中却给予尖锐的揭露和讽刺,说有真要“见节”,即见面拜年的,反而推说不在家,出去拜年去了;而“不到”又要“挑礼”,令人十分可厌耳。

(七)“旗下爷们”即在旗(八旗)的男人,男人叫“爷儿们”、女人叫“娘(读作niá)儿们”,北京土话。按“旗下爷们”并不都是满旗,主要是满族,即“满洲旗”,代代相传,说几句满洲话,但日常生活,都说京话,只偶然逢年过节,或某些称谓说满洲话。另外旗人中还有“蒙古旗”,即八旗编制中的汉人,如《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家,因为环境关系,偶然也会说几句满洲话。“买卖爷们”指北京做买卖的人,当时北京做买卖的基本上都是山西人和山东人,少数江南人,基本上没有本京人。“把磕膝盖一拱,乱打乡谈。”上句是请碰安,是北京的行礼方式,“打乡谈”是说自己乡间的土话,山西人说山西话,山东人说山东话。

(八)是说过年时卖瓜子、打糖锣的小贩趁机多做点生意赚点钱。

这样不长的一篇写过年风俗的俗曲,内容就这么丰富,描绘的当时的风俗,要做详细的解释,才能使今天的读者有所理解。而北京当时单是描写过年风俗的俗曲,却并不只这一篇,而是多种多样,另外还有不少从不同角度描绘过年风俗的俗曲,在内容上也给我们留下不少重要的风俗史料,如“百本张”牌子曲《十二景》、抄本大鼓书《门神灶王诉功》、《霓裳续谱》载“祭灶”小曲、“新年来到”小曲等。它们都生动地反映了北京当时过年期间的风俗情况,资料是大量的,内容极为丰富,这在正式历史书中是找不到的。即使在一些笔记野史、风土专著中,也是少有的,纵然有,也没有这样生动而有情趣。

旧时北京各大庙会,最能代表地方风俗容貌,所以拍电影《骆驼祥子》,要拍一段虎妞逛白塔寺的镜头,这就使电影更富于乡土色彩。但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甚至一个多世纪以前的白塔寺庙会,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它的具体的热闹气氛是什么样的呢?一般书中找不到,民间俗曲却给我们留下了极为详尽生动的材料。这种材料从社会史、经济史、民俗史、商业史、曲艺史、方志学的角度看,都是非常有价值的。如“百本张”子弟书《护国寺》:

忽想起今朝还是护国寺的庙,何不前去略散心?吩咐家人们套车备马,站起身将衣衫换换即刻出门。一路星驰电转如风快,霎时来到庙西门。下车来跟役后面拿着烟袋、荷包、马坐褥,至门前见一人当门而立面含春。原来是施舍那经验的偏方合劝人的经典,接一张看说:何苦来买纸费墨在这里冤人?来至永和斋先将梅汤喝一碗,顺甬道玉器摊上细留神。上了弥勒殿见翎子张他在庙内摆,只见那腰刀摊子也想去打落,见两旁俱是零星古董硬木器,至天王殿见辛家的玉摊在门内摆,下台阶朝东走见吉顺斋饽饽摊子面前摆,又见那云林斋、德丰斋、冰玉斋卖的是京装绢扇。这里有个首饰摊子,我歇歇再走,至东碑亭见百本张摆着书戏本。往前行见一个南纸摊儿面前摆,又见那西洋水法水车儿水轮儿做的十分巧,那卖旱三七的吗搭着眼皮儿麻里麻糖真有趣。卖苦果的撅着胡子眉来眼去把人云。卖龙爪姜的说这个小碟顷刻间能起三尺浪,那边是天元堂黑驴儿的眼药天下把名闻。前面有一档子莲花落,见座儿上许多擦胭脂、抹粉的人。来至了塔院寻一个静处解解手,见算命的相面的花言巧语尽蒙人,测字的照九州字意儿诙谐颇有趣,仁义堂药孟家的“百补增力”算专门,有许多卖熟食的油腻腥脏难寓目,看这档子倒新鲜却彩亮闭着眼睛把纸条儿抻。李九儿粘盘子粘碗工夫到,吃亏他装驴装狗爱撒村。仓儿的相声据我听来全无趣味,跑旱船锣鼓喧天振耳闻。王麻子的相声儿也无甚么意味,鸭蛋刘伸着脖子把剑吞。见一个耍白耗子的倒颇有趣,忽听大声喊“猪八戒转世投胎在这里存”。那边看海豹的人拥挤,又见弦子李光着脊梁把弦子乱抡,西湖景是瞧俗了的《活捉张格尔》,十八篇最得意的是《小寡妇上坟》。可叹叉董故后真讲工夫的江湖甚少,这些个玩艺儿呕得我恶心。还不如这台阶儿上清静坐,这树荫儿底下到可怡神。跟役将褥子铺下又装了烟一袋,又命人买了冰镇的甘蔗一块口内含。歇息多时站起来,出离塔院把头抬,见云林斋的小画墙上挂,尽都是花卉、人物、山水楼台。画儿虽好就是价儿大,言无二价——罢呀,我不那么呆。往前行顺西廊一溜儿瞧玉器,破书烂帖堆满阶除,大料着也卖不上来。本立号烟料将鸭子张也气跑,好钢口听听也快哉。又见摆着些烧料的烟壶儿硝子佩,原来是近日新出的假玉斋。卖耗子药的说:“一包管保六个月。”卖首饰的说:“买过的知道,戴过的认得,露出铜色与我拿回来。”治瘤子的满面乱点石灰面,买膏药的说:“小弟随标从镇江来。”卖烟袋的双手拧成麻花样,治牙疼的拴上绳子愣往下摘。这边说:“狮子、骆驼、猴,荷花、莲蓬、藕,每件清钱三十六。”那边说:“要图结实买这个啊——”手举城砖打下来。这一边纯钢的剪刀儿能打火,那一边绣花针尖尖相对扯不开。金回回家膏药他驰名远,见同乐堂在西碑亭下摆着看书戏本,近日他新添小画想发财。他又见手艺堂蝈蝈葫芦厢(镶)嵌雕镂十分巧,他又见怯刘摆着个破书摊子。又走至绸缎棚子内去打落,德昌号连忙让坐笑盈腮。拾翻多回全没买,他又走至鱼盆上去卖呆。见估衣床子两旁列,因近日假票子使殉不敢把头抬。联盛号的门面是磁器刘新修理,尽都是粗使的客货言无二价有招牌。九庆堂他不敢进去,信步儿走进了永春花厂,出花厂见聚文书坊曾秋谷在柜上发呆。往前行出了胡同来到狗市,四牌楼吃饭,到家至早也有点灯一大后。

这篇比较长,摘引进护国寺、出护国寺一段,已有一百二十多句,内容不只极为丰富细致,而且描写极为传神,是风土趣味极浓的民间文学作品,其历史价值绝不比《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低,其表现手法很与日本的风俗作品、江户文学中的滑稽小说三马的《浮世风吕》等相近似。四十年前有位前辈写文章,说到《东海道中膝栗毛》和《浮世风吕》、《浮世床》等滑稽小说“为中国所未有”,如果指正规文学作品,那可能没有,而如果从北京俗曲中去找,那类似的表现手法,还是不少的。

从社会风俗历史的角度看,这篇作品给我们留下永和斋梅汤、翎子张花翎、辛家玉摊、吉顺斋饽饽、云林斋、德丰斋、冰玉斋绢扇、“百本张”戏本、天元堂黑驴儿眼药、仁义堂孟家百补增力膏药、立本号烟料壶、金回回膏药、同乐堂书画、手艺堂蝈蝈葫芦、怯刘书摊、德昌号绸缎、联盛号瓷器、九庆堂、永春花厂、聚文书坊等商号,留下了年儿把式、照九州测字、李九儿粘盘子、仓儿相声、王麻子相声、鸭蛋刘吞剑、弦子李弦子、叉董把式等江湖艺人的绰号、卖艺情况,还留下没有姓名字号的施舍偏方的、施舍劝人经典(如《太上感应篇》)的、玉器摊、腰刀摊、古董木器摊、首饰摊、南纸摊、西洋水法摊、三七旱烟摊、苦果摊、龙爪姜摊、唱莲花落的、耍杠子的、算命的、相面的、卖熟食的、抻纸条的、跑旱船的、耍耗子的、看海豹的、看西湖景(后称西洋景)的、卖冰镇甘蔗的、卖鼻烟壶的、卖耗子药的、治瘤子的、卖膏药的、卖烟袋的、治牙痛拔牙的、卖糖狮子的、卖剪刀的、卖绣花针的、卖鱼盆金鱼的、卖估衣的、狗市卖狗的,真是五花八门,样样都有,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不是如《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写杭州瓦子,纯客观的描写,也不是写小说如《三言》、《二拍》中写社会场景是为了写故事人物,而俗曲则是用乡土气息极浓的文艺手法描写社会风俗,人物是真实的,风俗也是真实的、社会情景更是极为真实的。如他们用文学的手法写各种“江湖口”,什么“买过的知道,戴过的认得……”什么“小弟随标从镇江来”,写各种怪样子,什么治瘤子的“满面乱点石灰面”,什么卖烟袋的“拧成麻花样”,什么卖刀剪的用城砖(砌城墙的砖,比一般砖大两三倍),砸刀刃,表示纯钢锋利等等,过去逛过北京各个庙会的人看到,都感到写得十分传神。其功力常常在一句话中写出人物神态,看上去似乎很滑稽,实际却很凄凉,如“又见那弦子李光着脊梁把弦子乱抡”,一句话就写出了这位三弦艺人为谋升斗之资,力竭声嘶拼命弹弦子的形象,显示了社会对这种江湖艺人的无形的沉重压力。同样“出花厂见聚文书坊曾秋谷在柜上发呆”一句,也写出了生意不好,曾秋谷毫无办法的冷落形象。曾秋谷自然是真人。这段唱词写了“东碑亭见百本张摆着书戏本”,而这本子就是“百本张”刻印的,到处演唱,又等于替“百本张”做广告,因而其内容就更生动具体,可以说是一百多年前北京社会风俗的极为珍贵的真实历史资料了,不论从历史角度看,还是从文学角度看,都是极有研究价值的。晚明著名作家的作品,很注意风俗史料的记录和描绘,如刘侗《帝京景物略》的《春场》篇、张岱《陶庵梦忆》的《西湖香市》、《西湖梦寻》中的《昭庆寺》等,都是研究文学、研究风俗史时极为重要的名作,但比之这篇子弟书《护国寺》,那还是感到过于简略了。

“百本张”的俗曲中,类似这种反映庙会热闹情况的还是很多的。又如《逛城隍庙》,这一篇写庙会的俗曲,是真正的“单弦牌子曲”,有不同的曲牌、调头、句式。其内容是从另一个角度,描绘演唱庙会风光,所演唱的城隍庙,在西城宣武门内沟沿西,其创作和演唱的年代,较之《护国寺》一篇应更早些。因“都城隍庙”从明代到清代同治时,都是北京著名的庙会,五月初一至初十,庙会极为热闹。据《日下旧闻考》所载,这里在明代,宫中的瓷器、宣德炉都流散出来,在这里的古玩摊上出售,开始还便宜,后来越来越涨,一个成化窑酒杯、一个宣德炉都卖到一百两银子。这个庙在光绪初年被火烧了,其后庙会即冷落下来。富察敦崇写《燕京岁时记》是光绪末年,记到“都城隍庙”时说:“庙寺十日,市皆儿童玩好,无甚珍奇,游者鲜矣。”“碑皆毁裂,所谓各直省城隍像者,零落殆尽。近惟将正殿修复,以便春秋祭享,余尚残破如故也。”

敦崇所记之都城隍庙与乾隆时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中所记之“百货充集,拜香络绎”之热闹景况大不相同,而这篇“牌子曲”中所写之热闹情况,却正与潘记相同,因而可以肯定这篇是城隍庙被烧前的作品,也就是同治年间的作品。所反映的什么“冒充宗室”、“匪类毛包”、“系上金腰”(即“黄带子”,清代贵族宗室标志)等等,也正可以看出,即同治朝,西太后那拉氏的亲生儿子载淳做皇帝,不学好,微服出游,与咸丰弟弟恭王奕的儿子结伙在一起,到处耍流氓土匪行径,北京百姓谁也不敢惹,其他流氓土匪也趁机冒充“黄带子”,在热闹场所到处耍流氓,这些正史中不大容易找到的社会情况的记载,在俗曲也作了生动的反映。

这种俗曲,既不同于正式书籍,更不同于通俗小说,虽在当时北京庙会上,到处都买得到,但往往印一批卖完了就算了,很少重印第二批,因此,时间一过,就很难再听到看到,时至今日,一般读者,更难看到这种生动反映一百多年前北京社会风俗的俗曲唱本了。

这两年,北京郊区农村,又有“走会”的活动了,这是北京过去劳动人民中一种业余娱乐活动,而且是一种有严格组织又自由结合的娱乐活动,形式极为多样,内容极为丰富。《燕京岁时记》记云:

过会者,乃京师游手,扮作开路、中幡、扛箱、官儿、五虎棍、跨鼓、花钹、高跷、秧歌、什不闲、耍坛子、耍狮子之类,如遇城隍出巡及各庙会等,随地演唱,观者如堵,最易生事。如遇金吾之贤者,则出示禁之。

这段记载,好的一方面是详细具体记载了当时走会的各种名称;缺点方面呢,是不加区分,一般称之为“游手”,对走会的大部分劳动群众,有所侮辱,是很不对的。因为当时在走会时,随走随表演,观众拥挤,打架闹事,时或有之,但并非会会如此。再有参加走会的人,里面的确有不少地痞流氓,甚至大流氓。如同治时恭王之子载澂,在王府中成立“赏心悦目票房”,八角鼓全堂,外出走会,并演堂会,茶水自备,不取车资。但是目的在于调戏妇女,当时没有人敢请他,更没有人敢惹他。这种流氓在当时是很多的,出来都带着打手,到处打群架,甚至抢人,打死人不偿命。但走会者,除此之外,大部分是劳动群众,最多的是各行各业的工匠。如所说“中幡”,顶一根两丈多长,上有伞盖旌旄的毛竹幡干,耍各种技艺,这中间不少人都是棚铺的工匠师傅,也就是今天建筑行业的架子工。

走会分文会、武会。文会招待茶水,演唱节目,什么什不闲、莲花落,以及变戏法等等;武会则练武艺、顶幡、五虎棍、耍狮子之类。总之,不管文会、武会,都要花工夫练会一些玩艺,不然,就没有资格走会。“百本张”琴腔(现一般叫“琴书”)《大过会》就是专门演唱走会的一篇俗曲,不但项目详尽,且有具体描绘:

开路叉,逞英豪,勾花脸,桐油照(应为罩)。发髻披散四下抛,青缎子靴,青缎子靠,虎皮战裙记钞包,旱地拔葱不好学,十字坡红,玉带横腰,这些故事全好学,惟有窜档最难教,劲儿也不许大,劲儿也不许小,劲儿要是一大,拐不过弯来也怎么好?瞧热闹哥儿们打点褥套,躲闪不及一命消,教我练,我可不了,我不能五逢六月戴毡帽。

扛箱官儿会玩笑,倚仗着引伞儿把身躯照,撤了伞棍儿摔定了腰,抬杠箱的腿脚儿好,倚疯撒邪把黄瓜架儿跳,抓哏凑趣找怯勺,也怕知根的把状告,他也觉乎脸上消,二人无非一玩笑,教我练,我可不了,我是脸皮儿薄不爱玩笑,玩笑急了我楞动刀。

五虎棍,学金桥,二节棍、三节棍,枪对刀,打群棍,编就了的套要打风顶,预备拦腰,教我练,我可不了,平站着眼睛就把金花冒,藏躲不及脑袋上头凿一个窟窿血直冒,自找奇祸为那条。

耍狮子,会钻套,拿头的好还得往外瞧,拿尾的哥儿们猫着腰,遇见天棚爬杪高,窜房越脊一丈多高,逢桥时甩尾的忙,他单怕戏水那一招,拿头腰,甩尾的抱,任凭怎么没劲将牙咬,掉在河里谁把你们捞?教我练,我可不了,我不能五逢六月穿皮袄,渥的工夫大了准成汗包。

大秧歌,登高跷,秃头和尚窜奔跳,丑锣俊鼓把黄瓜架儿绕,樵夫俊,扁担挑,渔翁唱曲儿,依老卖老,傻公子儿生来的彪,老矬也柑中俏,惟有小二哥最难学,遇见会口把门路跳,天一热,家伙一吵,叫错了把儿那可怎好?本把儿的跟头糟定了糕,教我练,我可不了,我是罗圈腿儿踩不得跷,踩上跷,不让仙鹤,盘杠子身子股儿好,扎杀背膀马蜂腰,拿起顶来把噎脖子掉,拾三把揎风我扛条,教我练,我可不了,我是屎泡肚子、脑袋瓜子小,拿起顶来是两只红花子脚。

囤咕噜子多扬暴,两个磨盘穿杠条,背花面花,耍了个到要,耍肘尖,猴儿啃桃,教我练,我可不了,呛呛咳嗽是个杂痨。

花砖儿,花坛儿不好学,扔起来往脚上掉,拿脚一兜一丈多高,教我练,我可不了,掉在地下两三吊。

跑旱船,一个人挑,下辈子托生准跑报。打十不闲儿脑样儿好,盘儿得尖,脚得小,不怕黑,教你白的了。子弟方法儿兴的更高、喝豆腐浆、吃豆腐脑、白汤洗脸是为退糟,鹅油胰子香肥皂,上沤子、搽粉硝,大被窝一渥,热坑一包,第二天瞧,吓!白的那么好。任凭怎么好,唱不过别古绝今的常弟老(人名),那个玩艺真难学,梳鬅头贴太阳膏,厚底儿鞋必得踹拉着,我拉着怕跑了,教我练,我可不了,我是活跨骨儿一扭就掉,柳木脑袋,包什么包?

无奈何我学的是大鼓书词、琴腔、马头调。练弦子我起得早,三更天一弹弹到鸡叫,不嫌烦,咱们来回倒。练嗓子,吃过药,铁笛丸、柑橘汤,用过好几十遭。学了一个曲儿走晕票,肥的瘦的吃了个饱。到夏天,青草馆儿下帖将我邀,一进门儿我往四下里瞧,棚又矮,座满了,天一热,蝍蟟儿一叫,定高了弦儿怕够不着,定矮了怕够不上调,唱完了曲儿好似撩完了跤,来人作揖将乏道,这才算我心尽到。

这篇琴腔《大走会》,是专写走会的。无论从民间社会风俗史料看,还是从民间俗文学的创作看,都是十分有价值的,在艺术技巧上也是获得成功的作品。其值得注意之点,起码有三:一是丰富了风俗岁时之记载,《燕京岁时记》的简单记载,在这里成了洋洋大观的大作品,把每一种会的具体表演,都作了十分细致的描绘,如何表演,困难的地方在哪里,危险的地方何在,使人有闻声见形之感。这是极为形象的风俗史料,甚至有绘画所起不到的传神效果。再有这种走会是纯粹的集体娱乐性质,而且是自己花钱,所谓“耗财买脸”,用现代话说,就是“出风头”。但这种风头出得并不坏:第一是健康的娱乐;第二有很好的功夫,演出时得到群众的赞赏;第三是义务表演,不但不要观众花钱看玩艺,而且茶水也不饶,不同于江湖卖艺,为的是赚钱谋生。所以走会叫“子弟玩艺”,就不同于正式卖艺了。二是显示了民间文艺的特色,显示了俗曲的民间文学魅力,其语言的形象、活泼、生动,浓郁的乡土色彩,是在其他文学作品中找不到的,不要说文人学士的庙堂文学,即在一般的小说、诗歌中,亦很难找到这样别致而形象的描绘,如写“举幡”,什么“举三举、落三落、托塔转云幡,愣往脑袋上掉……”如写“舞狮”,什么“拿头腰、甩尾的抱,任凭怎么没劲将牙咬,掉在河里谁把你捞……”看过旧时走会的人,都感到他写得十分妙。有时似通非通,偕语音传神。因为它是说唱文学,要便于演唱表演,不能只看文字,看文字似通非通之间,而读音演唱却非常俏皮。它押的是十三道辙口的“遥条”辙,所有“学”字都读作“消”的阳平,这是不少燕冀齐鲁之间的读法。三是这种俗曲的风趣、滑稽的特点。它的内容并没有故事,只是逐样儿演唱走会的各种节目,平铺直叙,如何能引人入胜,因此它用滑稽说唱的方式来表演。不是讽刺,而是纯粹说笑话,这样演唱起来,就有声有色,把依次叙述的内容就唱活了。

不过这毕竟是上个世纪的作品,又是完全用北京旧时风俗的读音说来,不少地方就很难理解了。或有借字谐音的词句,就很难解释了。还有不少俗中见雅的词句,极能显示创作者运用语言文字的能力,如“丑锣俊鼓”一语,用得多么漂亮啊!

俗曲反映的一百多年前北京的风俗面貌,是极为全面的,各方面的风俗情况全有,有的写得极为细致,如文章开头时所说的长篇写婚礼的子弟书《鸳鸯扣》,长篇大套,由“相亲”一直写到“回门”,篇幅等于现在的一篇中篇小说,而且写的都是旗人,基本上是满洲旗的婚礼全过程,不唯可以据之研究清代北京的婚礼风俗,亦可据之研究满洲民族的婚礼习俗,是十分珍贵的风俗资料。因为原文过长,这里只引“迎亲”一段中轿子娶来新人、到了男家、新人进入新房、挑盖头、吃子孙饽饽数十句:

轿夫们抬起一霎便离了家门,自然是一路喧阗来回都抱包儿接,单是那女家清冷,虎不拉(突然意)就少了一人。到婆家娶亲的爷们也将门闭,本为是叫人吹打好热闹街邻。关了会说是磨性也就开放,把轿子抬起棚内回避了闲人。旗下礼不兴宝瓶,只把红毡来倒,娶送的两旁搀定慢移身,进洞房未曾归座大奶奶先说话:“请二爷挑盖头不要假斯文。”二阿哥手拿秤杆轻轻走到,把盖头款款挑去面生春,不好观瞧怕的是新亲笑话,出房去佳人才坐下面冲着喜神。仆妇沏茶款待那房中的堂客,男亲们并不归座就各转家门。丈人家包来的饽饽交与厨役,赏封儿一个知他是几分银。不多时下好端来把铜盆合放,请二爷双双享用就馋坏了亲人。侄儿说:“厄吃各少吃休忘了我。”兄弟说:“阿哥你留点我也尝新。”乱哄哄挤在窗前不肯散去,阿哥他进房坐下就暗留神,灯儿下见那新人对面坐,虽然说前番见过到底不比这番真,四个瓣儿的盘头面上也无脂粉,只这种羞眉泪眼也就惯引人魂,身穿着大红衬衣儿取的是吉利,低头儿端然稳坐不敢瞧人。仆妇们端上饽饽送亲的就让,先说“姑爷请用”,然后才让佳人:“你昨日水米不沾,用些儿才好。”怎当他十分害臊那肯沾唇?勉强的咬点边儿仍然吐掉,阿哥他嚷是“生面”就笑坏了旁人,大奶奶笑骂:“猴儿,你怎么好傻?快吃了不要胡说,那就是儿孙,多吃些五男二女累你这业障。”他果然吃了一碗才肯抬身。本来是借此为由观看玉貌,吃完了不好再坐只得出门。

这是迎娶的一段。旗人婚礼,娶亲之家一早花轿到女家,由男家嫂子(亲叔伯嫂子也行)同去迎娶,嫂子为新人遮好盖头,嫂子即先坐车回来等候。花轿由送亲妈妈陪同,一路吹吹打打来到男家,男家亲友故意先把大门关好,不放花轿进门,说是磨新人性子。花轿抬进大门喜棚内,同汉礼有所不同,不兴“宝瓶”(按,“宝瓶”不知何意,不知是否就是由姑娘舅父抱新人进洞房,北方乡下过去有此礼),而是铺“红毡”,搀新人走进洞房,端坐在喜神前。新郎用秤杆轻轻挑起新人盖头。娘家把带来的包好的饺子,即“子孙饽饽”,送到厨中去煮,不能煮熟,要生的,以借作生男育女之口彩。凡此等等风俗,都演唱得十分细腻。

在洞房中吃完了“子孙饽饽”,接下来就是“坐帐”,新人要初步改装,即绞三把脸、梳头等等。所以前面说“四个瓣儿的盘头面上也无脂粉”等等,表示还是姑娘的打扮,“坐帐”时,初步改装,即改妇人装。然后就是“合卺”,新夫妇圆房。要在第二天一早,才由梳头太太来改装、“绞脸”,用三股丝线像剪刀一样把汗毛绞去,梳头、擦粉、簪花、戴头面,作为新少妇装束,谓之“开脸”。开脸之后才“拜堂”,然后“会亲”,宴请女方父母。再过一天新人一对回娘家赴宴。谓之“回门”,已经是第四天了。

当时编了这样长篇大套的专门讲旗人结婚礼仪的俗曲,作什么用呢?在今天看来是很有趣味的风俗资料,值得重视。但在当时,这些东西都是大家知道的,在台上经常演唱这个,有谁来听呢?实际这种俗曲,编了原不是为一般杂耍园子中演唱预备的。而是为了人家办喜事时,在喜棚中演唱的。结婚喜事,宴席堂会上唱喜歌。过寿时,唱寿歌。如《红楼梦》中写“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让芳官唱曲子,芳官一张嘴就唱“寿筵开处风光好……”别人不爱听这种俗套子,喊打回去,芳官才改唱别的。如果我们今天把“寿筵开处风光好……”的全词都拿来,可能也是很好的风俗资料。另外白事还有唱“挽歌”,这也是历史上很早的风俗,从魏晋时期就有了,当时还有职业唱挽歌的“挽郎”。

长篇大论的《鸳鸯扣》子弟书,还详细描绘了男女服装打扮,也给我们今天留下了近代非常生动的服饰打扮资料。如写女人的打扮:

但见他(她)随身穿着羔儿皮袄,蓝绉绸吊面,银鼠的袖儿雪白另挽着,小袄袖儿是深红浅绿,开禊儿衬衣微露手帕在肋下拖罗。有大襟的坎肩儿红青库缎,鸭嘴的章绒领儿里边红领儿立着,排扣儿焦黄,胸前是珐琅银钮,大长的两条飘带,也就作了个得。梳的是如意盘头不多戴花朵,半翅蜂儿蝴蝶斜簪在鬓角,玉色的绫帕把乌云紧系,女儿顶犹如墨染,配着细细的双蛾,探春花儿朵长耳挖上穿定,凤头的钳子,珍珠坠都是金托,打扮的不淡不浓十分合式。

再看其所描绘的男人的装束:

见阿哥骨种羊的秋帽儿在头上戴,南红的杭披缨子不少又不多,聚锦斋的起花金顶十分时样,越显他面皮儿粉嫩雪白,两孤拐隐隐发红苹果颜色,争酒窝一边一个真正的长了个使得。鼻洼儿一点微青小时节缝过,重眼皮不算还是个圆下颏,左耳上小小的金钳一定也有个双顶,细腰儿不过两拃高矮也匀和,果然是目秀眉清十分俊俏,小毛儿银鼠皮褂身上穿着,玫瑰紫的灰鼠皮袄,领袖是银针水獭,配合他身材灵便,会没有半点儿勒嘚。月白绫的夹袄开禊儿半露,方头儿皂靴学的是他哥哥,“阿思哈发都”行时就飘动,荷包是纳纱,手巾是月白,小刀子时样,小荷包一定圆满,洼杭儿摔定,胸脯儿还是挺着。

所述男女装饰打扮,其特征之一,都是旗装打扮,与汉装有相同处,又有不同处。清代入关之初,统治汉人,制定各种制度,服装很注意,有所谓“男降女不降”的说法,即男人都改清代服饰,女人则仍延续明代服饰。因而在清代,男人的服饰,一般不分满、汉,基本上都一样,而女人的服饰,则满、汉分得十分清楚。一直到清代末年仍然如此。宫中嫔妃,偶着汉装,是一种消闲、行乐打扮,遇有典礼和外出,仍要着旗装。故宫博物馆所藏乾隆妃子画像,有作汉装者,都是“行乐图”样子,正式影像则作旗装。旗装妇女穿袍子,不穿裙子,因而叫“旗袍”,此名称直用到现在,还是由旗装、汉装不同而形成的。旗装妇女在“庚子”、“辛亥”之后开始发生变化,这在“百本张”大鼓书《劝妻》词中也有反映,什么“旗装打扮穿裙子,实在不合样,汗巾搭拉有多长,散着裤腿不把腿带儿绑”等等,都说明旗装初起变化时,社会上还看不惯。

特点之二这两段唱词,都是描绘冬季服装的。因为在清代北京官场中,特别讲究穿皮货,一般夏天的衣服,穿着再讲究,也不值多少钱,所以有“荷花大少”的说法,是讥笑人的话,就是夏天荷花开的时候,穿得飘飘然;到了冬天,就讲究不起了。所以《鸳鸯扣》的编者,细致地描绘了男女冬天的衣着。女的蓝绉绸面子的羔皮袄,但挽袖是银鼠皮的。旗装不管袖子肥瘦,必要挽起一段,俗名“挽袖”,按旗礼见尊长必放“挽袖”,如男人请安必先放马蹄袖。羔皮袄而挽袖用银鼠,因一贱一贵,以装样子,清时常常有这种别出心裁的“伪装”。如清末男人衣服最流行之两截长衫,两截皮袄。上一种是一件长衫,上半截是夏布或竹布的便宜衣料,下半截是官纱或熟罗等贵重衣料,后一种上半截是羔皮、猫皮等便宜皮货,而下半截是灰鼠、狐腿等珍贵皮货,就是既要装阔,又要省钱。两截长衫,上面黑纱外褂或马褂一罩,人家就看不出来了。原来只为省钱,后来却变成流行的服饰。女人皮袄,羔皮统子、银鼠挽袖也是由于省钱而形成一种流行式样。社会风尚的形成,常常是由于社会心理的趋向、各种应时俗习形成。古代、现代以及未来,常常是一样的。因而必须重视社会心理及风俗习尚的研究,才能及时引导好的,改变坏的。清代服装,极多的都铜扣子,衣上钉搭绊,扣环一套,一翻即挂牢。铜扣子都炸黄,像金的一样,所以叫“排扣儿焦黄”。“钳子”是耳环,在写男人打扮时,也说“左耳上小小的金钳一定也有个双顶”,这是旧时陋俗,生下男小儿,怕难存,也刺个耳朵眼,以女贱男贵的心理,以为当作女孩子育养,就无灾无难了。又因习惯上说“男左女右”,因此男小孩扎一个耳朵眼,必在左耳。凡此等等,描绘都十分细致。“勒嘚”,北京土语,表示衣着不挺捶服贴。有“猪八戒挎腰刀,勒嘚兵一个”的歇后谚语。“阿思哈发”是满语,似是绑腿带。“荷包是纳纱”,“纳纱”是纱地用丝线像纳鞋底一样,纳出花纹,不同于绣。当时最讲究,最好者为朝鲜工,俗名“高丽纳”。

一时服饰风尚,在俗曲中俯仰可拾。另外写不同人物的穿着习惯,如“百本张”琴腔《训妻》中写旗人婆婆的规矩、马头调《阔大奶奶逛西顶》中描写阔大奶奶梳妆打扮,也变化多端,细致传神。

举后者为例:

晓起临妆佳人对镜,元宝头梳了个两蓬松,粉略拍拍那眉略画,胭脂少抹一星星,配玉钗淡儿(而)不艳的金珠翠,耳挖上穿一朵石榴血点儿红,换衣衫绵纱袄儿杨妃色,雨(羽)缎的一件厄林袋,薄绵儿燕尾青,没有那绣花边子栏干等等,滚彀儿韭菜匾儿厢沿那么窄窄儿的一层。月白缎子帮儿配的是瘦鞋底儿的蝴蝶梦,套裤带儿系的往鞋底儿一般儿平。

这段中提到“套裤”,现代人这种玩艺看不到了。在一百年前是极普通的,像现代劳动时的套袖一样,两条腿上再套一条裤腿。上面用带子系在裤腰带上。不过作用不同,现代套袖是为了防脏,而旧时套裤则是为了保暖。服饰变化从古以来就是最多、最快的,新式样子和旧式样子一直至老年人和青年人不同的爱好中冲突着,而其变化又是那么奇怪,即以镶边来说:一会儿多,一会儿少,一会儿宽,一会儿窄,没有几年,就发生很大的变化。袖口镶边一时宽到肩上,谓之“大镶沿”;一时窄,谓之“韭菜叶”;一时又多,多到十三道,谓之“十三镶”,真可以说是花样百出了。

这类反映风俗的俗曲太多了,几乎当时北京社会上各种风俗习惯都有反映,不要说各种庙会、岁时节令、喜庆礼俗风尚、娱乐场所、饮食筵席、衣着打扮都有人编了俗曲来演唱,甚至连教书先生、票友登台、厨子包酒席等都编了俗曲来演唱,这是现在人很难想象的。如演唱教书先生的“百本张”子弟书《先生叹》:

只落得半途而废将京上,庙宇中设帐教书度晚年,连一个“经文书馆”都贴不起,也不过“童蒙任附”学报子高悬,就有那方近儿童将书念,束脩少每月无非四五百钱,念的是《三字经》儿《百家姓》,若要教到《论语》我就难。每到那朔风凛凛三冬景,吩咐那徒弟都攒煤炭钱。夏日炎炎当永日,搭天棚也是公中大众攒。更有那丁祭之期多快乐,除剩钱还带还吃肚内圆。终日教书写仿把儿童训,操心费力外带难缠。遥念中秋节又至,学生们家中都要送节钱,得些个新鲜果品烧黄酒,到了那十五良宵我吃个圆。沉醉书窗须尽兴,那管那日日教书那些急与难,这如今俗名叫取“教书匠”,反惹他人作笑谈。

又如写票友唱戏的子弟书《票把上台》云:

子弟消闲特好玩,出奇制胜效梨园,鼓镟铙钹多齐整,箱行彩切俱新鲜。虽分生旦净末丑,尽是兵民旗汉官,歌舞升平鸣盛世,万民同乐庆丰年。择日开排邀请票友,祭喜神人人恭敬把驾参,早有走场铺毯调桌椅,挂下了台帐与台帘,木庙头后台忙把水牌写,派定了许多的戏目在上边。催着鼓师傅来将通儿打,一霎时游人如蚁拥挤台前,吹台已毕开了戏,敬神的三出吉庆热闹非凡,不过是封相、赐福、点魁、五代(指“五代同堂”,非唐五代)、遐龄、献岁、报喜、八仙,帽儿(指帽儿戏,即以上开台先演之吉祥戏)唱完开单戏,也无非花包头金王帽与青花衫,浪旦、丑旦多笑乐,正生黑净本庄严。更有那武行要唱把子戏,大轴子刀剪出彩件件齐全。

最后再引一段专门写厨子的,子弟书《厨子叹》云:

自古庖人赞易牙,到而今传留行次有厨茶,饭庄食店非他不可,吉日良辰不可少他。活计的忙闲在人自做,当行的伙伴仗艺抑压。铺面的劳金好些吊,日夜的工钱数百,五味调和酸甜苦辣,百人偏好凉香木麻,正用的东西猪羊菜蔬,配搭的样数鱼蟹鸡鸭,应时的美馔烧燎蒸者,对景的佳肴煎炒烹炸,手艺刀勺分南北,生涯昼夜任劳乏,开单子一两就够必开二两,约伙伴两人的活计偏要约萨(仨)。懂局儿的人家儿厨师傅替省,四桌可以把六桌拉,饱饱满满真装样,拣拣挑挑再打发,生气时不拘好歹都折杂烩,只因为东人待慢他混充达,槟榔烟酒本家儿的外敬,零星的肉块暗地里偷拿,大肠头掖在腰间送妻儿他就酒,小肚儿带回家去请孩子的妈妈,藏海味忙时候预备包席面,换燕窝碰巧儿货卖与东家,不少的吃喝要酒醉饭饱,大百的青钱往腰柜里砸。老年时米麦丰收歌大有,地皮儿松动世界繁华,整担的鸡鸭挨挨挤挤,满车的水菜压压叉叉,糙粮杂豆堆堆垛垛,南鲜北果绿绿花花,娶媳嫁妇会亲友,窝子儿行日夜奔忙不顾乏。先时羊肉准斤六十六个,肥猪一口二两七八,大碗冰盘干装高摆,肘子稀烂整鸡整鸭,罗碟五寸三层两落,活鱼肥厚鲜蟹鲜虾,买的也得买,做的也得做,亲朋也欢喜,脸面也光华。这如今年年旱潦飞蝗起,物价儿说来把人笑杀,斗粟千钱,斤面半百,羊长行市猪价扎啦,一个大钱买干葱一段青椒一个,八九十文买生姜一两、买韭菜一掐。办事的将将就就誊(腾)挪着办,事完慢慢的再嚼牙,嫁娶的筵席都是汤水菜,家家钱紧不敢多花,红汤儿的是东蘑,白汤儿的片笋,肉名儿的丸子,团粉末的疙瘩……

以上引了三段演唱三种不同职业的俗曲,可见这种通俗作品所反映的生活场景是多么广阔,凡是描绘生活场景的唱词,也必然显现了一个历史时期、一个特定地区的社会风俗面貌,另外这种俗曲中还有大量的反映了当时社会的腐朽面,虽然也不完全是黄色的诲淫诲盗的作品,偶然也有劝喻世人的词句,如写鸦片烟鬼、妓女苦处等等唱词,但终因是十分腐朽的东西,并不足以显示地方历史风俗的纯朴面貌,所以,诸如此类的唱词,一概不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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