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疾病与哲学

生命、生活的第一律令就是要

赋予存在以意义与价值

唯有这样,生活才能叫作生活,生命方能称为生命

身体是不会病的,病的永远是人;

实际上人也是不会病的,病的永远是心,

所以,许多病都可以被认为是哲学病。

——老斯

疾病实际上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它的来路,

从而也就无法弄清它的去向。

——陆蜉

康德说,哲学是对于某种更好世界的思念。同理,我认为,哲学也是对某种更健康生活的向往。哲学肯定与人的健康有着某种重要的关联。从某种意义上说,精神上没有正确的哲学,生理上就没有健康的身体。没有哲学就没有健康,没有哲学就无从奢谈健康。

哲学是人类用最好的智、最高的慧来理解、认识、阐释事物的一门学问。哲学是关于这个世界的观念,是关于我们如何生存的思想。它不仅是关于如何思索的学问,更是关于如何生活的学问。尽管哲学这一概念源于西方(它的希腊文原义是“对于智慧的爱”),中国古代没有这一术语,与之接近的说法可能是“理”和“道”,但作为一种对一门学问的称呼,哲学这一概念在今天还是被全世界普遍接受了。尽管每个民族、每个时代都有它特定的哲学,但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时代对哲学的基本定义却是一样的,即哲学是关于思考和生活的学说。它是用来回答关于生存、价值、真理的。当然,也是用来回答生活的。我认为,疾病是人生存的一种常态,或者说是人生活中很容易出现的一种情形,既然哲学是关于生存的看法与学问,那么,哲学就肯定与疾病有关。在我看来,疾病就本原来讲,并非如人们想当然认为的那么“生化”,那么“生理”,那么“医学”,那么“科学”。我认为,作为传统医学范畴的疾病仅仅是人之更深沉问题的一种生理表现,是一种肉体层面的生化表达。事实上,几乎所有的疾病都有它更深层次的意识学、观念学、心理学、精神学、道德学、伦理学、哲学方面的根源。即,总是与某种存在之更为本质的形而上学背景有牵连。如果说绝大多数病都可以归结为意识病、观念病、心理病、精神病、道德病、伦理病的话,那我们同样有理由——至少在某种意义上——把许多病都概括为哲学病。既然病与哲学有关系,那我们关于疾病之哲学的说法就可能是成立的。

疾病理应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重大主题,成为我们应该用心去关注的一个思考对象。有人认为,在没有宗教的中国,历史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宗教。这种说法违反常识与逻辑,经不起推敲。因为所谓历史就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流,反映在文本上,就是历史学家对已发生事实的叙述。既然是叙述,就很有可能有真有伪。说历史是一面镜子,对我们以后的所作所为有借鉴作用,这话有理。说历史可以证明某种宗教,可以证伪某种宗教,这话也说得过去。但要让这证明或证伪的材料成为证明或证伪的对象本身,恐怕就有点颠三倒四,因果不辨,云泥不分。生命、生活的第一律令就是要赋予存在以意义与价值,而且是充分的意义与全阶的价值(由低到高)。唯有这样,生活才能叫作生活,生命方能称为生命。生命才能往下扎根,往上生长,生活才能苦乐共济,通泰舒畅。如果正常的意义资源被封堵,全阶的价值通道被掐断,那人们必然就会去寻找这种意义与价值的代用品、替换物。哪怕这种代用品、替换物是以反意义、反价值的面貌出现的,也在所不惜。因为意义与价值绝不允许为零、为空,诚然是负意义与负价值也会胜于零意义与空价值。在这种情况下,疾病就应运而生,顺理成章地出现了,变成了意义与价值的替代。只要一出现疾病,我们顷刻就能在我们的世界中感觉到意义的存在。即使是一种负面的意义,也会比先前无意义的人生略胜一筹。于是,无关注的世界一下子就成了有关注的世界,而且是一个强烈关注的世界。无张力的人生一下子就成了有张力的人生,而且是一个充满了强暴张力的人生,尽管这是一种极具悲剧色彩的负张力。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疾病就成了我们无意义世界的意义世界,无张力世界的张力世界,成了我们无精神世界的精神狂欢节。我们错位地感觉到意义的存在,在以一种颠倒的方式来感知意义的意义。这既是无意义世界的悲剧,又是无意义世界的宿命。

木刻版画《爱的起源》 毛喻原作品

我认为,与其去关注那些不接地气、不沾人气的假大空,还不如去关注我们自身和周围的疾病。因为无论从哪方面说——无论是群体,还是个体——疾病都关涉我们自身。就群体而论,聒噪自己的传统是如何的优异,这是病。就个体而论,心口相反,嘴手背离,这是病。整天鼓捣成功学、发财学、厚黑学、心灵鸡汤,这也是病。实际上,人类社会从来都是疾患不断的,我们的个人从来都是疾病缠身的。只不过此患彼患,张病李病,大家都以患作标,以病互参,才使得普遍的病显得不那么普遍,严重的病显得不那么严重罢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既然我们的生命早已步入疾病化的路径,那我们就只好迈入生活治疗化的征程。也许,带病生存就是我们必然的命运。

毫无疑问,我们应该对下面的观点投上赞同的一票:以我们所有的热情与精力投入生活,欢庆生活,欢度生活,爱我们的命运,甚至爱我们的疾病。爱疾病如同爱我们的仇敌,这是一种何等宽厚与博大的胸怀!有了它,我们才会有转换、调配一切的空间与余地,才会有由负而正的变化的契机。

实际上,所有的疾病都是与我们每个人“生活中应该知道而又不曾知道的那部分知识的多少”,与我们每个人“生活中应该思考而又没有去思考的那部分内容的多少”,与我们每个人“生活中应该实施而又未曾实施的那部分行为的多少”成正比的。也就是说,我们愈是该知的不知,该思的不思,该做的不做,我们就愈有可能患病得病。一般说来,那些感到自己活得充实、饱满、富裕、有意义,实现了自己潜能,顺应了自己命运、忠实于自己的人,相较而言,患病的概率就会比别人低得多。也可以这么说,生活愈苍白,尚未发挥的潜能愈多,生病的概率就愈大。很难想象,一个口是心非、文过饰非、出卖自己、背叛自己的人不生病;一个锁定自己、封闭自己、不了解自己的人不生病。如果说,健康事关开放、辽阔、透彻、了然、均衡的话,那封闭、缩窄、浅薄、固执、失衡就难咎其发病之责了。

所以,最重要的是人要在他的生命中首先去排列出生活内容的优化顺序。生命中何重何轻?何大何小?何主何次?何全何偏?必须有一番心明脑清的考察与揆量。这是我们首先要去面对,并且予以解决的问题。当然,要排出生活内容合理的顺序,这就需要我们明白:生活是由哪些向度构成的?世界上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价值?需要我们弄清楚价值的种类、等级,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不用说,价值的问题自然涉及哲学、形而上学的范畴。

尽管有关生命健康、疾病,生活异化、变态的判断与标准不好言说,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判断与标准是主观的、随意的,更不意味着它们是虚无的,不存在的。这里面自然要涉及一个参照系的问题,也就是说,要给某种东西以一种相对准确的定位和评估,最重要的,就是我们要找到一种由低到高,由浅至深,由表及里的比较完整的参照系列。如果没有这一套可靠的参照系列,的确我们的判断就会陷入一种不明不白、不伦不类、不清不楚的混乱境地,这当然也包括我们对疾病、病理、异化、变态的基本判断。

木刻版画《梦想天庭》 毛喻原作品

我觉得,生命中有两件头等重要的事情:其一是竭尽全力开化自己,找准参照系;其二是在参照系的框架内心平气和地说服自己,安定、安放、安顿好自己。

我认为,事物的意义来自于人们对事物的解释,正是对事物的解释才使我们了解了事物的意义。当然,对事物进行解释的前提是对事物的认识与理解。没有认识和理解,就没有解释,所以对人来说,对事物的认识和理解才是最重要的。关于疾病的情况也是如此,如果对疾病没有正确的认识和理解,也就谈不上对疾病有正确的解释。没有对疾病正确的解释,就无从把握疾病对健康与生命的意义。如果我们对疾病的认识和理解是错误的,甚至是颠倒的,那导致的结果就只能是:(1)人更容易生病,因为我们不知道生病的机制与原因,无从有效防范;(2)即使人病了也难以得到康复,因为我们的求医之道和治愈之法也许从根本上说就是答非所问、问不对题的,是事倍功半、不着边际的;(3)甚至把疾病当成健康,或者当成据之可以去炫耀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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