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街头即景
被人们称之为“安努什卡”的电车轻轻向前行驶,它响着铃铛,哐里哐当,摇摇晃晃,沿着克林姆林宫河滨路向基督大教堂飞驰。
基督大教堂门前令人心旷神怡。从白色宫墙起至莫斯科河对岸区一排四根讨厌的不冒烟的烟囱挺立的地方,河上好大一片空旷。
教堂后面原先有一座亚历山大三世塑像,脚登百褶靴,高大而令人感到压抑,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基座——一个笨重的大墩子,上头空无一物,看来将来也不会再有什么。基座之上只有一根空气的柱子直通蓝色天穹。
没人能提起兴致再到这里来散步。
冬天,通向纪念碑的巨大石级被白雪所掩埋,变成了浑然一片。那些叫卖“亚瓦”牌烟丝的半大小子飞身扑在小雪橇上,从山坡一溜而下;或是向驶经这里的“安努什卡”大掷雪团。夏天,教堂前的石板路上或是基座的台阶上也看不到人影。难得有那么一两个人在这里晃上一晃,转身朝坡下的电车路走去。其中一人身背绿色皮带背兜,内装自己那份配给面包。冬天莫斯科几乎有一半人都背着这种背兜。小雪橇上拖的也是这种背兜。可现在却再也用不着它了。老百姓再也不吃配给面包了。怀里揣上个几百万到商店去买就是了。
另一位没背背兜。他穿得体体面面。白衬衫浆得笔挺,裤子是带格的。脑袋上戴着一顶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丝绒大盖帽,帽箍上有一枚金色的徽章:不是锤子和铁锹就是镰刀和耙子,但绝不是镰刀和锤子。这是一位红色专家,在某部或某局任职,官场得意,食用无亏,每天都要到特维尔大街莫斯科食品公司的大商店(在那神话传说时代这地方曾被叫作“极乐世界”)去巡视一遭。他伸出一根手指朝陈列着珍馐美昧的玻璃橱窗指指点点说:
“呃……来它两磅……”
系着白围裙的店员忙说:
“是……先生……”
“唰”地一刀割下去,但却不是专家先生指点的那块新鲜的,而是边上那块看上去有点问题的。
“请到收款处付款……”
票子掏出来。小姐举起票子迎着光一照。不照这么一下票子是无法流通的。不论谁收进票子,少不了都得迎光一照。可究竟照的是什么,莫斯科谁也闹不明白。收款机“啪”的一响,嘎啦嘎啦吃进了专家先生的一千万。找回两张小票子,每张一百卢布。
在莫斯科食品公司——“极乐世界”——镶满镜子的厅堂里,顾客川流不息。你买三磅,我来五磅。罐头瓶子里的黑鱼子酱在泛光溢彩。熏制的白鲑鱼、苹果、橘子堆成了山。一个自虐狂把鼻子紧紧贴到橱窗上,瞪大眼睛盯着那盏吊灯,那串葡萄,那座橘子山。脑袋一个劲儿地发晕:睡过去的时候是1918年,醒过来却到了1922年!
坑坑洼洼的路上,自行车一辆接一辆驶过,还有摩托车、汽车。有的呼啸而来,有的嘎啦嘎啦作响,还有的就像机枪在“嗒嗒嗒”地射击。燃料用的是“车用白兰地”。倒进车里开动起来,屁股后头一溜青烟,令人窒息。
那些拔了毛挂了花散了架的汽车在路上风驰电掣。乘客们有的夹着皮包,有的头戴漆了红星的钢盔,间或还能看到颤颤巍巍的皮座上坐着个身披华贵披肩的太太,头上戴着在库兹涅茨基大街卖到一亿卢布一顶的皮帽子。她身旁自然少不了一顶褪色的丝绒大盖帽——暴发的新贵,“奈普曼”。
有时,也会有一辆锃光瓦亮的小轿车无声地滑过。车里的先生身着洋派服装,教人目眩神摇。
马车忽而成串成行,忽而单独驶过。风暴的影响并未波及这些马车。1822年它们是这样,2022年时只要马儿不绝种,它们也还会是这样。对于讨价还价的人这些家伙可是很不客气,对那些“大款”却是又溜又舔。
“上车吧您哪!”
普普通通的苏维埃老百姓——就是莫斯科电车乘务员叫作“公民们”(重音在第一个音节)的五光十色的一群——坐的则是电车。
谁知道这电车是从哪里搞来的,又是什么人负责修理它们,不过车倒是越来越多。现如今已经是在莫斯科十四条线路上哐当哐当地跑来跑去了。多数是些站也没法站,坐也没法坐,躺也没法躺的玩意儿。不过地方倒满宽敞。瞧那辆“安努什卡”正朝普列齐斯坚斯基门的大钟下拐过去。车上有一名司机,一名乘务员和三名乘客。地下候车的三位先是下意识地排成一行,可突然队伍散开,个个脸上现出焦急的表情,互相拐动胳膊肘挤了起来。其中之一死死地拽住左边扶手,而另一位则拽住右边扶手。他们不是往车上走,而是往车上爬。居然是朝一个空车厢发起冲击。干吗非要这么干?搞什么名堂?据研究,这种现象叫作返祖现象。它来自人类对于并非直立而是吊在树上的状态的记忆。人们尚未忘却背着大包小裹乘车的年月。所以现在见车就要吊上去!不信就试试:在亚罗斯拉夫车站有人背着五普特重的大麻袋就要往车上挤。
“公民们,不许带大包乘车。”
“哪是大包啊,才这么个小包……”
“公民,不行不行!听不懂话是怎么着!!”
铃响了。车停了。请下车吧。
接着:
“公民们,请买票。公民们,请往里挪挪。”
公民们往里挪,公民们掏钱买票。公民们穿的衣服也是五花八门:有坎肩,有衬衫,有军便服,有西装。绝大多数穿的是军便服——这是一种最让人恶心的服装,它教人想起战争。鸭舌帽、硬檐帽、皮夹克。脚上穿的多是磨歪了后跟的伪劣破烂货。有时也能见到闪闪发光的漆皮鞋。被苏维埃政权解雇的小姐们脚上穿的是白胶鞋。
电车里仿佛正在举行一场光怪陆离的化装舞会。
电车站上人声嘈杂。嘶哑的女中音含混不清地叫卖:
“今天的《消息报》……吉……洪大主教……社会革命党……《前夜报》……刚刚从柏林收到……”
电车穿行在谈话声、叫卖声、车笛声中,向市中心驶去。
电车驶过莫斯科大街。这里的牌匾挤成摞。小才一尺,大可逾丈。颜色鲜艳夺目。内容包罗万象。除了硬音符号和字母“亚其” ,招牌上可以说应有尽有。什么“中空局”“中餐联”“莫农工”……所云何物,只好请君猜上一猜了。还有什么“莫木部”“酒商城”“老雷科夫酒排”。这“酒排”二字又出来了,只是写法上少了个硬音符号:“体育酒排”。“劳动人民剧院”。这才对头,劳动人民才该进剧院休息。还有生产“托鞋”的,看来应该是“拖鞋”才对。女鞋、童鞋、“半大小子鞋”。“农工内国临”“综贸”“莫贸”“总林贸”“央纸托拉斯”。
黑色的背景上排着一串五颜六色的单词和字母,其间画着一具白色的骷髅,双臂伸展向天:救救人们!大饥荒!一个小女孩的面部,头戴荆棘之冠,乱发披拂,小脸笼罩着死亡的阴影,眼睛里燃烧着饥饿的痛苦。照片上的孩子们个个浮肿,大人们饿得皮包骨头,偃卧于地。看过之后可想而知一天是什么滋味,真是满目心酸。不过饱汉焉知饿汉饥?暴发户们扬长而过,视若无睹……
直至深夜街上依然人声鼎沸。那些半大孩子——红色商童——仍在进行交易。灯光通明的大圆钟上时针已爬向两点,特维尔大街还在呼吸,在懒洋洋地走动,发出喧闹。“布谷鸟”咖啡厅里小提琴还在吱吱嘎嘎响。但一切终于逐渐沉寂下去。小巷的灯火渐渐熄灭……在红色节日前夕,经历了纷杂而琐碎的一天之后,莫斯科沉入了梦乡。
……夜晚,专家先生临睡之前不知正在向什么神祈祷:
“有件事要求您老人家,在您不过是举手之劳:明天下场暴雨吧。最好是一场冰雹。有的地方不是下了两磅重一个的大冰雹吗?哪怕下一磅半的也行。”
心里暗想:
要是明天人们上了街,手里拿着标语牌,突然却劈头盖脑地……
雨果然下了起来,而且还不小,从通体锈蚀的水溜子里哗哗往下淌。不过从时间来说这雨下得也真够荒唐的:总是在谁也不需要它的时候——夜晚。第二天早晨,天上却连个云丝儿都见不着。站在城门口的一位妇女对身边女友说:
“看样子老天爷也站在布尔什维克一边。”
“亲爱的,这话还似乎真有道理。”
十点整特维尔大街响起震耳欲聋的进行曲。一连接一连的红军士兵头戴钢盔,臂戴红臂章,穿着新军服,胸佩红蓝橙三色勋带,和着嘹亮的军号和腰间叮当作响的餐具声,肩并肩行进在两边橱窗曾经灯火辉煌、墙上挂着一面面褪色红旗的大街上。
骑兵连身佩双色骑兵标志,催动胯下各种毛色的战马沿街小步前进。装甲车向前爬行。
黄昏,各街心绿地上人群蚁集。普希金低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瞅着他脚下人声嘈杂的特维尔街心花园。他在想什么?谁也说不清……入夜,广告牌灯火辉煌。星星在闪烁……
……莫斯科又进入了梦乡,灯火通明的大钟指着三点。寂静中每过一刻钟莫斯科上空就要响起一声温柔清脆的神秘钟声。它来自古老的钟塔。钟塔脚下彻夜长明着一盏灯,站立着一位不眠的哨兵。每过一刻钟克林姆林宫墙上就飘来一阵清脆的鸣响。在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红色贸易城——中国城,街道进入了梦乡,等待它的又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明天。
1922年7月写于莫斯科
- “奈普曼”,直译意为“新经济政策人”,指20世纪20 年代初苏联社会从事个体经济活动的活跃分子。
- “亚其”,十月革命后经俄国文字改革废除的一个元音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