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二 星空、诗人、梦想及其他

推荐序二 星空、诗人、梦想及其他

蓝蓝(著名诗人)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一个天文学家和一个诗人有更密切的联系了。

任何一个民族的创世神话,都与天地宇宙相关。它不仅涉及到天地如何诞生,也涉及到人的本性、人的诞生。它指向人与万物的联系,人与自然和永恒渴望融为一体的隐秘冲动。人借助语言做一个生存之梦,以便寻求生的意义,借助隐喻向无限之宇宙敞开自我之有限,并在将世界符号化的过程中,摆脱孤立无援的生存意识——赋予宇宙万物以意义,则此意义保证人之世界的意义。这也是一个诗人执著于追问世界何以成为世界、人何以成为人的原因。

能有幸将天文学家与诗人身份合而为一的并不多见,李淼先生则是一个代表。

和李淼的理论文章相比,我读他的诗歌更多一些。我好奇于一个科学家是如何用文字将他的所思所感转化为诗句而不是公式。我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和诗的内容相比,文科生更好奇科学家的思维方式,比如‘潜意识回路放电’。和科学家比较相像的地方是,文科生也迷恋无知,那是想象力和创造力开始的地方。”

这里的“潜意识回路放电”是他诗中的一个句子,这样的句子文科生很少能写出来。我对那些能够知道我所不知事物秘密的人同样也充满好奇——他们是如何同世界发生关系的?以什么样的方式、通过什么样的途径?这种好奇源于对存在的认知渴望,正如加缪所说的那样——“我不感到厌烦的地方,就是我学不到任何东西的地方。”这里,“学不到任何东西”自然是指未知世界的地平线一直在你面前,引领你不断向前走,这是通往生而非死的道路。

我对星空的迷恋自童年起保持至今。儿时满天灿烂的繁星和划过夜空的流星,是我最早对永恒与死亡的认识。我的外祖母曾说:“一颗天上的星星坠落,就是地下一个人死了。”无边无际的星空不仅仅给我带来了无限遐思,也带来了对死亡的恐惧。

及至开始读书上学,当一个老师告诉我“你看到的星星也许早已经熄灭,因为它的光要走很多万年才能抵达你的眼睛”时,我的震惊无以言表。——或许,这就是我真正对“时间”、“宇宙”等概念感兴趣的开始,那时,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天文学家。

阴差阳错,最终走上了文学的道路,幸运的是,诗歌与星辰宇宙的联系是如此密切,盖因诗歌语言是一个巨大的隐语系统,它须借助世界万物的形象来表达作者的所思所想,并在这一过程中使万物互相发生联系,从而确立一个人在世界和语言中的存在。或许,这也能解释李淼先生作为一个科学家写诗的理由。

自波德莱尔以来,人与自然的隔离愈来愈远,古老的事物也渐渐失去了它的象征,这意味着我们在丧失赖以立足的精神世界。但在那片日渐缩小的梦的王国,依然还有人继续着造梦人的工作——当一个象征的世界面临解体时,重建与自然的关系仍然是创世纪工作的一部分,诗人通过语言的创造,给自己一个可返回的家园,而科学家则用艰辛的探索,将想象力付诸人与宇宙的连接。还用说吗,浏览一下《越弱越暗越美丽》这本书的目录,便知李淼兴趣之广泛——社会、家庭、婚姻、物理、数学、传说、宗教、神话、音乐、艺术等等,不一而足。正如他不惮于以一个颇有建树的科学家身份为广大读者写科普文章一样,此中的意义仍然围绕着从最细微的地方开始,重建人们的宇宙观以便获得一种有助于我们生活的宇宙感——这不仅关乎人们如何走出精神的困境,也关乎恢复生命和世界的基始关系,因而“弱”实则是一股强大的力量,隐喻性的语言则更是折射明晰的光芒。也正是因为世界的本质是倾向于隐匿的,人类才能更多地激发其精神力量,点燃语言的烛火,去照亮我们的存在。

一位学者曾精辟地引用柏拉图的话:“不参与永恒理念世界的本质,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存在。”正如时间是我们所有悲伤的来源,探索时间的秘密,也正是探索我们存在的秘密。尽管科学家们是通过其“观念模型或理论结构”的途径来接近事实存在,但毋庸置疑,这样的观念和理论恰恰也是其想象力和感受力组成的体系。且看一段李淼的诗句:

只能通过一次性的事物看见你

彗星一样美丽的前额

只一次抬头,空中两轮明月

相对的酒窝

(《想象》)

这里,必有一死的生命,和月亮星辰之永恒象征联系在一起,正是我们悲痛的一个原因,也是我们渴望“热爱”之不朽的向往。而理性告诉我们,月亮星辰若不仅仅是个象征,那么它们的存在也是一个有限的生命,每念至此,更会令我们倍加珍惜“现在”,盖因我们的停留不会长久,我们互相凝视的时刻也不会长久。不知死,焉知生?若无短暂,何求永恒?作为诗人的李淼和作为科学家的李淼在此融为一体,以诗句将我们日常生活某个瞬间的感受引入更广阔的事物之中,汇入生命的汪洋,使我们逐渐接近思维和存在的本质。

在他最近创作的《感想种种》这首诗里,有这样的句子:

在一分钟之内完成的梦,

竟朦胧了一生

李白有诗云:“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这些诗句和李淼一样,都在书写时间的奥秘:虽有与天地同悲之情,亦有对“时间”这一概念的觉醒。哲学家圣·奥古斯丁曾经说:“什么是时间?如果没有人问我,我还知道。可是当我想向人们解释什么是时间时,我坦白,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是什么。”尼采曾说:“是不是呢?时光流逝,而一切非永恒的东西不是只是一个谎言吗?”一切运动并变化的——消逝、熄灭、诞生、衰落——都在确切无疑地证明着时间的存在,粒子的运动、种子的萌芽、花朵的绽放,都像是对时间的赞歌和验证其存在的证据。不过,按照相对论的说法,倘若速度和光速相等,那么时间就不存在了。在李淼的诗中,时间的概念同样也不再是我们日常所知的持续流动的时间,“一分钟”和“一生”亦是相等的。我在一本书中看到过爱因斯坦给一位友人遗属的唁电中说:“如果时间是相对的,那么我们就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先于我们而死了。因此我们不要悲痛。”这位伟大科学家的话,和诗人的诗句一样,将我们从令人绝望的线性时间的深渊解救出来。但无可否认的是,李淼也深知:“只能通过一次性的事物看见你”,这一次性的事物难道不是把我们心爱的一切拿走的时间那冷酷的手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时间。

当“时间丧失了与空间结合在一起的那种力量,就丧失了其现时性”。

而李淼则知道:“幸福,就是静默中看见的忧伤。”在一个记忆中,时间和空间被完好地保存,停留在没有时间的“静默”之中,那些美好的瞬间在诗人赋予的意义里跨越了时间和死亡,使它们保留在永恒之中,带着人心中的无限忧伤。

关于创造力,李淼在书中是这样陈述的:“创造力是什么?创造就是第一个做最简单的东西。”这句话让我想起宋代理学家陆象山和明代王阳明的观点,即圣人易做。这两者都需要专注和精神的想象力活动。只不过做“第一个”比做“圣人”更为艰难,盖因最简单的东西务必通过复杂而回归,并为世界带来新的发现和发明,此过程便是创造,无怪李淼对于“不动脑子”的思维复制做法感到恶心,可见想象力与创造力是孪生兄弟,在精神活动中两者缺一不可。

一本《越弱越暗越美丽》在手中,仿若矗立在我面前一座巨大的秘密之山,我对其中无数我所不了解的诸如“额外维”“宇宙撕裂”“暗宇宙”“模拟黑洞”等稀奇古怪但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充满好奇,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本充满魅力的书,它也像黑洞一样吸引着我进入其中一探究竟。纵观当今世界,各种学科、职业越来越细化的分类,也不断加速着对人的异化,其中各种对世界认知的隔阂,也在事实中造就思想精神的高墙。我一直相信所有的书都是一本的说法,我也愿意看到一个受人尊敬的天文物理学家朝向书写一本百科全书、以其开拓更为旷阔世界的努力,而这正是此书带给我的惊喜。

为李淼先生的此书写序,作为一个“科学盲”我诚惶诚恐。然而无论作为诗人还是科学家,唯一共同之处便是想象力与创造力的必需,这两者都对超验之物无比热爱,都要借助我们的想象力去创造出对幻想之物的“体验”,科学如此,诗歌如此,美和爱亦如此——难道不是吗?当我们的所思所想——

有些形成在梦中

不稳定的扶梯上,

有些则形成于

看到一首诗之后,就像

登上一个孤岛

(《感想种种》)

2012年12月7日于西三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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