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村

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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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尾芭蕉许多名句都是咏叹秋冬风物,如“秋至矣,风到枕畔来”,“秋深矣,邻家可有人来住”,“雁声过耳,远赴京都之秋”,及至临终前“病在旅中,梦魂萦回于枯野”之绝唱,皆有闲寂之静,枯淡之侘,如枯笔淡墨之绘。元禄七年(1694)芭蕉辞世,蕉门分裂,蕉风式微,俳坛陷入低迷。直到享保(1716-1736)末年,江户俳坛重兴蕉风,倡导俳人“回到芭蕉去”,各地遂兴起缅怀芭蕉之风潮,俳人们也纷纷发起中兴俳句的运动。

其中一人便是与谢芜村。

明治三十年,正冈子规在《日本新闻》报连载作品《俳人芜村》。大正十四年(1925),芥川龙之介为《芜村全集》作序,云:

首先,我和一般人一样知道芜村的画儿和俳谐是什么。也知道芜村的生涯是什么。但芜村何以成为芜村,走过了怎样的道路,却只不过是模糊想象而已。芜村乃一代天才。当然不是说仅将天才视为天才是不好的。虽说是一代天才,但芜村亦非一朝一夕成为芜村。我想清楚知道他精进的路途。

一九三六年,诗人萩原朔太郎出版《乡愁的诗人·与谢芜村》,称芜村为春之诗人,因他多有歌咏春景之句存世。埋没百年的芜村,被正冈子规发现、推崇,被芥川龙之介推广,被萩原朔太郎解读,对明治以后的日本诗坛产生很深影响,譬如夏目漱石的俳句就很有芜村的风格。芜村曾独创十数首俳句并数联汉诗而成的连句“俳体诗”《春风马堤曲》。有句云:“古驿两三家,猫儿唤妻妻不来”,“可怜蒲公英,折下溢乳汁。频频遥念慈母恩,慈母怀抱别是春”,是明治新体诗之先声。

享保元年(1716),芜村出生在摄津国东成郡毛马村一户普通人家,即今天大阪市都岛区毛马町。本姓谷口,他出生时家产已经被祖辈荡尽。芜村是他的号,取自陶潜《归去来兮辞》中“田园将芜”之句。

童年时,他常常在淀川的毛马堤上游玩。晚年,他重归故地,在给门人的信中说:“余幼童之时,于春色清和之日,必与友人在此堤岸之上游玩。”他从小就喜爱画画。享保十三年(1728),母亲去世。享保二十年(1735)前后,弱冠之龄的他离开家乡来到京都,又去往江户,在早野巴人门下学习俳谐。

宽保二年(1742),早野巴人殁。廿七岁的芜村寄居下总国,即今日的茨城县,开始了绘画、俳谐的两方精进之道。

他很崇拜松尾芭蕉,安永九年(1780),他曾对门人几董回忆自己年轻时追慕芭蕉之心:“我过去在江户时,曾独自探索芭蕉翁的幽怀,其吐句潇洒,专爱《虚栗》(按,即空壳栗)《冬日》之高迈。然而世人不知其佳兴,其时芜村二十有七岁。”因此踏上芭蕉过去游历过的路线,去东北、关东地区行游。

对于芜村来说,“旅人”并不是需要他用生命去实践的身份。这只是他尝试切近芭蕉的途径,是他的一种人生体验,与修习技艺一样。在旅途中,他也不是芭蕉写《野曝纪行》时的孤绝心境。芭蕉说:

行走荒野,风中的心,栖息的身体呵。

这是随时可以在孤旅荒野中栖身。走在路上,便没有想过能够踏上归程。而芜村不同,他是时时要想着归去来兮的:

买葱归来,穿过枯林返家呵。
花开之暮,我身所寄之京城,归去来兮。

萩原朔太郎将买葱之句发挥出一大段:

穿过枯林、回到郊外家中的人。在那里有煮葱的生活。贫苦、借债、妻子、孩子、小小的租来的屋子。冬季天空下冰冷的墙壁、洋灯、寂寞的人生。但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人生。古老、令人怀念、浸染了万物气息的家。燃着赤色火焰的炉边。灶台边忙碌的妻子。等待父亲回来的孩子。然后是,煮着葱的生活!这一句的诗情,是强调这样的人间生活的“愁寂”。人生悲哀且寂寞,同时也令人眷恋并喜爱。芭蕉的俳句里也有“愁寂”,但芜村的诗更是人间生活中直接实感的“愁寂”,特别如这句,是其代表性的名句。

芭蕉的句子,写“蚤虱横行,枕畔传来马尿声”,这是芭蕉的放浪之旅,马厩亦可度过一夜。芜村却一定要作“无处投宿,灯影中夜雪掩映的人家呵”。如果说芭蕉是要枯寂的修行,那么芜村便是要世情的人间。

因此旅行过程中他一直没有中断与俳人画人的交游,在宝历四年(1754)的春天,三十九岁的芜村去往丹后的与谢,在那里度过了三年学画的时光。丹后国在今日京都的北部,面朝大海,有与谢野、舞鹤、宫津等区域,风景极佳。在送别会上,友人三宅啸山赠他汉诗:

丹阳桂胜地,远别聊微吟。松树为洲回,楼台傍岸深。
大山春雪白,北海暮云阴。江户兼京洛,应分两地心。

两年后,他也回赠啸山一首汉诗:

江山西望洛漫漫,闻边音爱此地难。只有春云似客意,夜来为雨满长安。

在丹后的时日,他过着半隐居的生活,画的是以山水人物为主题的文人画,即南画。他有时也会到寺院中小住,与僧人谈禅。到宝历七年(1757),四十二岁的他从丹后返回京都,将姓氏更改为“与谢”。传说是因为他母亲的出生地即是与谢野,他是想以此纪念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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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居京都的与谢芜村进入了绘画的探索阶段,宝历九年(1759),他给自己的住宅取名“三果书堂”,自号“三果轩”。又开始学习清代画家沈铨的画风。沈铨字衡之,号南蘋,浙江人。曾随商贾东渡日本。虽然他在我国名气很浅,在日本停留的时间也只有两年左右,但他精致细密、色彩鲜丽的花鸟绘画却给日本画坛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宝历十年(1760),他开始使用“谢长庚”一号,治印“丹青不知老至”,“四明山人”。此间所绘都是仿中国的文人画,如《松下童子侍主图》《陶渊明听松风图》《武陵桃源图》等,单从画题也可以大致推测他的画风。在《松下童子侍主图》上,他题了一首诗:

童子倚门松柏间,白云时自入庐闲。家翁昨夜前村去,知是围棋尚未还。

完全是“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的翻版。

芜村是在宝历十二年(1762)娶妻的,此年他已四十七岁。有关他妻子的姓名、出生地皆不可考。

在日本,芜村常常会被拿来与王维相提并论,他自己也很追慕王维,作得很好的汉文,句子确也有画境。每一句都可入画,作成饶有趣味的水墨小品。如:

(1)春夜呀,狐狸相邀的童儿。

日本民俗、文学、绘画似乎都对狐狸有着特殊的执着与偏爱,相关的传说、歌咏、描绘相当多。掌管农事、丰收的稻荷神社内也供奉着狐狸。在日本,磷火叫作“狐火”,传说山野之间浮游成列的磷火是狐狸出嫁时的送亲队伍,忽然降临的大雨是特意提醒人们回避,若有人看见,狐狸会追杀到底。这一节在黑泽明的电影《梦》里便有。俗语中又将太阳雨称作“狐狸嫁女”。传说有太阳雨的时候,就是狐狸在嫁女。葛饰北斋有一幅《狐狸嫁女图》,画的就是狐嫁女时天气突变、农人慌忙收拾作物的场面。太阳雨一词在日本各地都有不同名称,譬如德岛叫“狐雨”,山口叫“日和雨”,富山叫“天气雨”。阴晴不定的天气则叫“狐日和”。为什么非要将太阳雨同狐狸联系起来,好像也说不清楚,大概又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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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谢芜村绘《叡岳眺望图》

狐嫁女多在黄昏至夜中,而黄昏是昼夜的临界,正是一个暧昧的中间领域。在日本,黄昏是鬼怪出没的时节。譬如放学后空空如也的楼道、教室,在夕光笼罩之下,忽而陷入寂静,这也是很多故事中认定的灵异事件发生地。

“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类,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异类,狐则在仙妖之间”,说起来狐狸正是一种暧昧特殊的存在,《聊斋志异》中也有一则《狐嫁女》。

在京都,每年初春举行的东山花灯路中,就有一项狐狸嫁女。沿路上山都是花灯,灯辉如昼,看灯游人摩肩接踵。狐狸新娘是年轻女子扮演,穿着白无垢,戴狐狸面具,乘洋车,由众人提灯簇拥,自知恩院前到高台寺,一路观者甚众,满坑满谷迤逦追随。行到高台寺旁的天满宫,狐狸新娘会下车祈祷,最后被人扶到高台寺的院中去,游人也不能够继续朝前,惹人许多遐想。

芜村这一句清幽有趣,俳句没有起承转合,凌空而来的一句,意在言外,好像只掀开竹帘的一隙,内间的风景都要读者去揣测、想象。又如小石入水,余波不绝。他似乎对野外闪烁的狐火也一向很有兴趣,另有句云:

狐火与人影皆不见,晚秋寒夜雨。
狐火呵,髑髅浸泡在雨水中的夜晚。
狐火明灭不已,芒草白穗簌簌。

(2)纸烛微明,廊下幽映,五月之雨啊。

梅雨天空气潮湿,壁角生苔。室内薄光黯淡,白日亦需点燃纸烛照明。昼间廊下灯火幽微,正是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极力推崇的日本之美罢。他不喜欢现代灯具的明亮直接,认为灯火要隔着和纸映出方有美感。唐诗中有句“纸窗灯焰照残更”,是一样的意思。再说“纸烛”,是日本古来的照明用具。昔日宫中常用,以松木一端涂以油脂,点火,周围卷一层和纸。《源氏物语》中也时常出现这件器物,光源氏夜中清谈,与人讨论女人之趣,众人围坐在纸烛前。与夕颜相见的夜里,亦“手持纸烛趋近”。

萩原朔太郎感叹生活在金属环境中的西洋人无法理解这样的日式趣味。曰“日本文学之趣,多少都有氤氲湿气的浸润。一如日本人居所难免不沾染梅雨天的潮气罢”。

芜村句中多咏“灯影”与“烛光”,他给门人柳女写信为她修改句子,柳女的原句是:

怀念呀,朦胧月夜,春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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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岷江作浮世绘《狐廼嫁以李》中纳彩、婚礼的场面

他引贾岛的诗: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遂将此句改为:

春一夜,窗内濛濛灯影呵。

原句的“朦胧月夜”与“春一夜”有重复之意,芜村将月光隐去,辟出一角,在纸上透出窗内的灯影,令短短的十七音节纵深摇曳。

(3)秋灯呀,奈良幽寂的旧物街。

奈良是古朴寂静的古都,有些陈旧凋敝的况味。秋暮街中薄暗的灯光,照着旅人怅闷的路途。

(4)烛台火光里失去颜色的黄菊花呀。

烛火是温暖的黄色,照见黄色的菊花,就会不辨其本色,看起来像白菊。这种细微几乎不值一提的趣味,是他作为画家对颜色的敏感。

(5)烛火曳曳,春之夕。

(6)焚火节呀,白霜清美,京都之城。

京都十一月起诸神社皆有在神前点燃庭火的仪式。火影幢幢,白霜初覆,我曾见右京区广隆寺的圣德太子御火焚祭,白烟,赤焰,青空,红叶。这也是芜村曾经见过的京都。

(7)高阁凭栏,灯影相映的嫩叶啊。

(8)河豚汤的食肆啊,门前红灯影孤另。

美味的河豚汤香气勾人,贫穷的他却不能进去大快朵颐,就只有看看食肆外面挑着的灯笼。

(9)秋风起,酒肆中咏诗的渔樵人啊。

不知为何会想到这句诗:采菱声散横塘暮,多病词人莫倚楼。

(10)折枝山茶,散在昨天的雨中。

“昨天”一词加深时间感。

(11)折下的蕨菜,何时凋零迟暮。

(12)江中新获,竹筐内红肚皮的鱼呀。

这一句画面感极强,鱼要在“竹筐”内,而且是“红肚皮”,令人想起竹内栖凤画过的鱼筐。

(13)夏夜苦短,芦苇丛中的流水,小蟹吐出的泡泡。

此句很清凉,流水在芦苇丛中潺潺有声,他想到的是小小的蟹吐着泡泡。

(14)夏日青山呀,京洛满城飞白鹭。

芜村定居京都后,长住在东山脚下。这一句里的青山应该正是东山。东山有银阁寺、法然院、大丰神社、南禅寺,风物清幽。我日常很爱在此散步,但还未曾见过“满城飞白鹭”。

(15)夕风呀,水上青鹭的长腿。

曾在春日的黄昏在白川之畔见过水里一只苍鹭,抖一抖翅膀上很长的羽毛,一足提起,一足涉水。水上落樱缤纷,它逆流漫步,柳丝拂过水面,两岸灯影流光。它缓缓飞起来的时候,天色已全部暗下来,它就消失在苍蓝的夜色里。读到这句的时候,自然想到了当日看见的这一幕,如果可以请芜村为此作一幅小画儿就更好了。他确实也爱画风,很喜欢那幅《若竹图》,满纸风色,竹梢款摆,只是寥寥几笔,笔下分明也带着风。他与南画名家池大雅竞作《十便十宜帖》,有一幅《宜风》,笔致疏狂,流水深林都在风里。他还有一句:

“麦浪无声呵,熏风到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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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博物馆藏西山芳年《狐嫁图》

(16)水鸟翩飞呀,舟畔洗菜的女子。

与松尾芭蕉有交往的俳人池西言水写过一句:洗芋头的女子啊,月亮也落下来。

这是用久米仙人的典故,周作人记录过一个故事:“久米仙人者和州上郡人,入深山学仙方,食松叶,服薜荔。一日腾空飞过古里,会妇人以足踏浣衣,其胫甚白,忽生染心,即时坠落。”他译过武者小路实笃的《久米仙人》,收在《现代日本小说集》里。

水边清洗芋头的女子,露出白净的小腿与手腕,月亮几乎也要和久米仙人一样坠落凡间。说是形容女子的美丽,更是一种天然的风趣,像竹枝词里的春江春水,这样美,月亮也会动心。

(17)蚊虫嘤嘤,时有忍冬花瓣散落。

(18)灯油冻结啊,一旁觊觎的鼠。

(19)柳叶凋落,清水干涸,石头处处。

芜村很喜爱《赤壁赋》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意境,这一句应是异曲同工。

(20)唱着采莼歌,彦根的贫儿啊。

彦根是琵琶湖畔的城市,唱着采莼歌的人也应是从琵琶湖上而来罢。琵琶湖在滋贺县境内,是日本内陆最大的淡水湖,容养了滋贺这一片肥沃的土地,也为京都提供着水源。森本哲郎在《诗人与谢芜村的世界》里提到这首和歌,将“采莼歌”与“采莲曲”相比较,“莼”是春夏时节的季语,在日本传统文学的语境里并没有“莼鲈之思”。因此这采莼歌也只是贫儿单纯的咏叹了。

(21)炭灰埋火,消尽冬夜几宵,春将近。

日本从前室内常置火钵,是寒冬时节不可缺的家具,也可以烤橘子、烤红薯。如今已被油汀、取暖器等代替,不见此风景。

3

安永六年(1777),芜村六十二岁,俳名、画名皆盛,依然穷窘潦倒。此年曾作书向门人借钱。这在芜村也是常事。大约文人画家们都不善经营生计,只能卖文鬻画,得了一点钱又很快花光。不唯借钱,芜村在门人那里什么都借。譬如在信里写野鸭味道鲜美,难以忘怀。譬如言贵地靠海,产鱼,想要很多鱼,此外还要美酒一樽。又譬如芜村曾向门人大鲁致函索要鞣质足袋,一双不够,自己和女儿都要。芜村四十七岁娶妻,方得一女久野,可想而知该是如何宠爱。不知道他借走的这些钱物最终有没有返还。

读芜村所遗书简,时常且笑且叹,“去年要来的那只野鸭实在美味,至今都难以忘怀。真想再要一只。”不过芜村的贫穷与芭蕉的贫穷又有区别。芭蕉如行脚僧一般可以忍耐孤独,“乾坤无住同行二人”(《笈中小札》)。芜村则是热闹的。安永五年十二月,芜村的独女久野出嫁,家中有三十多位客人来庆祝。饮酒作歌,召艺妓舞妓到宅中设宴至天明。他回忆起那弹筝的女子“京师无双的妙手”,又想起舞姬们的姿容,颇为陶醉。可见他不是真正的贫穷,不过是太能花费罢了。今年春天离开北京前,我忍不住到茶店买了春茶,一下午都沉迷在醺醺然的茶烟里。明明穷极了,却要买茶。“这个要,啊,还有那个,也要!”千元一斤的茶只买得起一二两,闻一闻香气就觉得是无以复加的满足。想到“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觉得这也是可以原谅的行为。

芭蕉的人生与文字相通,是为一道。芜村却是将俳谐与生活分开两途。日常之颓废,作句之丰饶,一边是荆棘世界,一边是灯影幽明、春日迟迟。诗人最怕被日常生活消磨。芭蕉半生行在旅中,对浮世毫无羁绊。芜村在俳句上虽倡导“离俗论”(明和五年,1768),他却未有一杖一笠作旅人,而是真正在“俗”中,作句卖画为生。

有一日,门人问芜村何为俳谐的本质。芜村答:“俳谐最重者即是用俗语而离俗,离俗而用俗,此中以离俗之法为最。”

门人继续问:“可有离俗之捷径乎?”

芜村答:“有。即用诗之语言。”又引《芥子园画谱》中“去俗”一条来说明:笔墨间宁有稚气毋有滞气,宁有霸气毋有市气,滞则不生,市则多俗,俗尤不可侵染,去俗无他法,多读书则书卷气上升,市俗之气下降矣,学者其慎旃哉。

芭蕉有句云:“此道人迹罕至,秋之暮也。”芜村亦有句:“若出门,我与行人同在暮秋中。”这大约是芜村与芭蕉最大的不同。芜村一生对芭蕉仰慕追随,“回到芭蕉去”,而终于,他走的道路还是自己的道路。“为了成为芜村而生的芜村”。

芜村晚年一直与夫人住在京都,他在京都北部的金福寺召集俳人举行俳句会。金福寺属于临济宗南禅寺派,在诗仙堂附近。庭园东侧有一间很小的草庵,是仿利休茶室而筑。松尾芭蕉到京都旅行时曾在此短暂居留,因此这里又叫作芭蕉庵。芜村仰慕芭蕉,便将金福寺当成复兴蕉风的中心,这里也曾举办过授课形式的俳会,按照今天的说法,也许可以叫作“芭蕉俳句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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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芭蕉庵

天明三年(1783)三月,芜村一家人到嵯峨看花,夫人做了饭团与简单的便当。这年秋冬时分,芜村病势渐沉,食欲萎靡,心口痛楚,腹泻不止。女儿也从夫家赶回,日夜侍奉在病榻前。到这年旧历十二月廿四日(1784年1月16日)深夜,他病状渐转平稳,言语也清明。忽而对门人月溪说,有病中吟,且将纸笔拿来。月溪慌忙呈上。他一气作了几句,最后一首是:

白梅啊,长夜将明,生涯尽矣。

次日凌晨,六十八岁的与谢芜村果然就此长眠。

芜村殁后葬在金福寺内的小山丘上,可以与不远处的芭蕉庵两两相对。芜村因敬慕芭蕉,曾作《奥之细道绘卷》,那是他晚年绘画风格大成期的作品,笔意潇洒圆润,简洁灵动,满篇行云流水。金福寺本堂内有芭蕉并芜村两尊木像。芭蕉戴笠执杖,为《奥之细道》中的形象。寺内亦藏有芜村代表作《夜色楼台图》,画的是京都市街。夜雪纷纷,背景是苍茫的东山。

过去,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就住在东山脚下银阁寺畔。秋来至一乘寺、金福寺赏红叶为寻常事。偶尔会想,这或许是芜村曾经咏过的红叶,颇值得发思古之幽情。去年冬天,大雪过后,独往洛北金福寺探访芜村之墓。洛北是京都极安静的区域,寺院很多,人迹稀朗。金福寺就在一片山坡上,很小的门,庭园幽曲,当时还覆着厚厚的残雪。院内很多地方都挂着句牌,有些是芭蕉的,有些是芜村的。守园的老爷爷不在窗前,要在廊下轻叩一柄竹槌,他才姗姗而至。在芭蕉庵前坐了很久,而后顺着指示牌到山中访墓。芜村的墓碑很容易找,门人月溪就葬在他旁边,石碑稍稍小一点,他们大概都不会感觉孤寂。

2011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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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福寺内芭蕉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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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福寺芜村墓旁说明及随季节更换的芜村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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