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之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无常之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富贵优游五十载,始终明哲保全身”

晏殊七岁时,就能写出漂亮的文章,在家乡江西抚州临川县早早地走了红,是有名的神童,十四岁那年朝廷大员张文节巡视江南,临川县令抓住这个机会将少年晏殊当成当地宝物推荐了上去。

按当时的规矩,进入这个人才推荐程序,晏殊由皇帝亲自考考提拔即可。但晏殊少年气盛,主动要求参加全国考生的统一考试。在同时与上千名举人进行殿试时,他发现试题是自己曾经练习过的,就又很二地举手说明情况,请求换别的试题。真宗皇帝一下觉得这孩子不可小觑,遂破格赐其进士出身,授官秘书省正字。

当时宋朝正按照宋太祖的国策治国,从而进入了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太平盛世,政治环境宽松,对文官基本免死罪,甚至还鼓励官员享受生活。于是养小妾和流连歌楼酒肆成了官员们的生活常态。

晏殊刚参加工作,不会抓经济,手头拮据,因此没能参加干部们的郊外宴游和夜场K歌,没有银子呼朋唤友,就常缩在家里闭门读书。

皇帝好奇,打听晏殊的生活,听说他不爱娱乐,常关在家里读书写作,觉得这才像个干大事的,就召见他,要调他入东宫辅佐太子。他却很尴尬地告诉皇帝说,其实自己也很想玩,只是因为没钱。真宗皇帝想,这孩子原来这么诚实,产生了委以重任的想法。

接下来,晏殊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宋朝几乎所有威风的官他都做遍了,还封临淄公,身前死后都煊赫到了极点,号称“太平宰相”。

话说晏殊富裕后,变得相当洒脱,天天在家开流水席,《尧山堂外记》里说他:“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他家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喝酒,同时有演奏和吟诗作词等互动节目。

晏殊性格大方磊落、精通世事,历任要职期间,提拔有为青年无数,书载晏殊“喜称人善,奖掖人才”,说的是他喜欢表扬人、提拔人,后来成名的大人物如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皆出其门。酒客弟子们也都拍马称赞晏殊“前辈风流,未之有比”。

其实,晏殊一生中庸平和,是个老滑头,堪称官场不倒翁。他最危险的一次官场失手,是因为朝中有两派死磕,改革派的苏舜钦等人被打倒,该派人士请晏殊出面去皇帝那儿为大伙儿解危。晏殊却坚持做中间派,被激怒了的改革派揭了晏殊一个老底:在那个非常著名的狸猫换太子的事件中,晏殊知道皇帝的生母是李氏,而皇帝本人则是在养母刘氏死后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李氏的。但晏殊在为李氏撰写墓志时,却没有写上她生育了当朝皇帝这么伟大的一件事,这显然是对皇帝亲生母亲的大不敬。

这帮改革愤青还上纲上线,扒晏殊的老皮,谴责他做官、为人首鼠两端,毫无责任心和正义感。这一招算是点了晏殊为官之道的死穴,晏殊因此被贬。

不过,晏殊虽一生受过三次贬官处分,但贬的地方却都不差,而且贬的官与原职落差很小。

宋代的党争干得挺狠,帮派团伙之间动不动就死掐。而司马光与王安石(王安石是晏殊老乡)的新旧党争,寇准和丁渭帮派的“互殴”,范仲淹(范仲淹为晏殊门生)和吕夷简等权力集团的对练,晏殊当时都身处其间。

在权力场的博弈中,晏殊基本上游刃有余,可见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不倒翁。因为在宋朝,政治家的参政学问已经相当成熟了,晏殊可算是一颗硕果。在他死后,他的学生欧阳修为其撰写的墓志铭中也不得不写上“富贵优游五十载,始终明哲保全身”一句。

宋朝的文化生活,是成年人的智力游戏,晏殊最具代表性。在他立于不败的政治游戏之外,是他日日宴客的社交生活;在他敬上掖下的处世游戏之外,是他多妻多子的私人生活;在他和谐旷达的人生游戏之外,是他平静收敛的诗歌人生。

在这一切之外,是宋朝初期,在宋词的上游,显眼地站立着这位娴雅淡泊的宰相。

自古朱颜不再来,一回来,一回老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唐代教坊曲名,出自西施浣纱的若耶溪,故又名《浣沙溪》,后用为词调。沙,一作“纱”。

这首词之所以脍炙人口,传诵极广,我以为是晏殊在处理时间永恒而人生有限这个“诗歌经济适用”主题时,有两个高招,一是他沉稳的修为,使其获得了整体娴静的氛围,二是他在短短六句诗里干出了内容和形式均超级和谐的名句。这后一招尤其重要,一个诗人如果没写出让人深深记住的诗句,他就永远不是一个时代的好诗人。

好诗人往往可以几句定天下,一诗传千古。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一曲新歌,一杯美酒,去年阿,旧时光,老地方。

白居易在他的《长安道》里是这么写的:

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

美人劝我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

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

一回来,一回老。

晏殊这首词的词意来自唐朝的白居易,且开篇就套用了老白的第二句。人家老白是“艳歌”,他是“新词”,压根就谈不上比别人强。

对酒当歌这一主题对于晏殊这一代诗人而言也是有着千来年历史了,谈不上新颖。但我们应考虑晏殊的个性和身份,他不会在开篇立意上选择出奇制胜,他的底蕴就是他的创作秘诀:博采众长。

亭台是饮酒听歌的娱乐场所,去年今日,故地旧景,晏殊似乎产生了人事全非的怀旧之感。在古人手下,怀旧与伤今是一对联袂来去的表兄妹。此句也化用了五代郑谷《和知己秋日伤怀》诗:“流水歌声共不回,去年天气旧池台。”晏词有的版本“亭台”也作“池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太阳落山,我念想着时光能否穿越?

旭日可以东升,但时光匆匆流逝,个人的生命绝不可以复返,那么,昔日与某位红颜饮酒咏歌的时光还能回来吗。盼它回来,却又知它不能,唯可抒情而已。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花儿们飘零远逝,没有一朵能留下,燕子们又飞回来,我好像认识其中一只。

此二句最有宋朝词作之风,技术上属对工切,却比汝窑还润和天成,声韵如传统中国文化一样和谐,可算是千年名对。作者还将此二句用于《示张寺丞王校勘》一诗,可见作者对这二句的喜爱。

上句作者看见了过去的日子随花朵一起离开,下句又看见旧日的情人变成燕子飞回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熟悉的花朵、相似的归燕。人生离散,花去燕来,本只能是无可奈何,却又要说似曾相识,这就是太多情、太宋词的一个标志性玩法。

这里,我想起美国当代诗人肯尼斯·雷克斯罗斯(Kenneth Rexroth,垮掉派里面的小弟),他的中文名字叫作王红公,他对刘禹锡的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这么译写的:“以前公爵府里的燕子,如今飞到了医生和伐木工家里。”

是的,东晋时王家和谢家的燕子有了具体的去处,晏宰相家的燕子或女人却不知去了何方。

小园香径独徘徊。

院子里花瓣引路,我独自寂寞游荡。

香径,落花散香的小径。再次出现“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的影子,白居易的诗被晏殊弄成了为他的这首《浣溪沙》前后呼应的背景音乐,如果历史倒流,老白回来看见这首诗,真不知是何感受。所以,我认为读这首词时,心里一定要有白居易,否则如同童男处女谈恋爱,不解风情。

诗歌一直有着预言的功能,中国古代一直有着诗谶的说法。诗谶有多大可信度这里不讨论,我只是想借机在结束前引出晏殊的一点点私事,一鳞半爪,看看一个诗人敏感的内心。

晏殊以朝中要员的身份巡视洛阳时,在洛阳当官的弟子欧阳修请客娱乐,叫了一位青楼女子张采萍出来为大家唱歌助兴。老师晏殊当即一见如故,娶之为妾——张采萍成了晏殊的五姨太。

多年后,晏殊去世,晏殊正室夫人将众夫人解散,张采萍被遣回洛阳,飘零无踪。

后来,有一年晏殊的七公子晏几道去洛阳玩,在洛阳著名才子沈叔谦家中喝酒时看见了张采萍,两人很快发生了故事。

晏七是在他父亲在世时与张采萍勾搭上的,还是后来在洛阳沈家才和她好上的?不好坐实。但晏七是中国文学史上怀旧文学的大腕,他的很多作品中出现的那个叫萍的女人,却能肯定就是其父亲的五姨太张采萍。沈叔谦是聪明之人,他知道张采萍曾是晏七父亲的小老婆,也许是猜想或听说她与晏七曾经有过一些关系,加之自己和晏七成了酒友,于是说“采萍曾系晏家之人,而今重返晏家也”,将张采萍送给了晏七公子。

我一直假设在中国文学史中,魏晋是少年,唐朝是青年,宋朝是中年。如果说宋朝是中年,而情色和怀旧也许正是中年游戏的主要节目。宋词颓废而又腐败,很多次细读我都产生了强烈的尊唐贬宋之情,认为宋词没出息,总在脂粉里转圈。

但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类伟大的文明不在乎我们一些细小的喜好和标准。在人类文明近几千年中,世界上就只有中国的唐宋和波斯、阿拉伯同一时期出过这么好的诗歌,人类历史上如此有规格的文明成果实际上就那么几次,我们应该重新认识并敬重人类那些不多的创造,热爱宋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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