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说诗

古典诗论在当代诗词创作中的实践价值

钱志熙

中国古典诗论是一个博大精深的理论宝库,它包括了诗歌理论与诗歌批评两个重要部分。在现代人文科学中的学科分野中,它属于古代文论这个范畴。本来研究古代文论,甚至研究古代文学,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为当代的创作提供借鉴。但是,实际上由于当代文学的主体,迄今为止仍然是现代文体,所以古代文学与古代文论的研究,对当代文学创作的直接影响并不大。现代作家、诗人也很少自觉地从古代文论中吸取经验,接受启迪。而另一方面,随着学术的发展,古代文学与古代文论的研究,事实上也越来越脱离实际的创作经验,成为一纯粹的理论兴趣或文献整理的工作。这种情况,已故南京大学的程千帆教授,曾经很精到地概括为当代文学研究中的知与能的分离。

随着中华诗词的当代复兴,情况已经在发生着变化,当代古代文学研究的知、能分离状况,可能会有所改变。在可望见的将来,我们将会看一个古典诗词方面既知又能的研究者群体与创作者群体。而古典诗论被作为纯粹的、历史上的理论文献来研究的情况,也会有所改变。但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当代的诗词创作者,在古典诗论方面的学习,第一是很不自觉,第二是造诣极低。一些当代诗词创作者,也看到当代诗词发展中理论与批评的重要性,想要建立当代的诗词创作理论,却忽略了古典诗论这个博大精深的宝库,失去了必要的资借条件,根据自己的有限经验,急于提出一些所谓的理论,往往不得要领,并且容易将作者引上歧途。所以在如何建立当代诗词创作理论与批评的话语体系时,也常常陷入某种困境。笔者根据自己在创作与教学、研究中的体会,逐渐认识到古典诗论对于当代作者、学者诗词创作、提高诗词艺术的重要性,认识到古典诗论仍应是当代诗词创作与批评的基本理论依藉。事实上,不少的诗词家及诗词评论,也已经在这样做了。但是,对于它的必要性,还是缺乏自觉的认识。因为我们总以为古典诗论,只是古代诗人与诗歌理论的成果结晶,对指导当代诗词创作的实际作用未必那样大。并且长期以来,在古典诗论的研究中,运用西方的文学理论来对它进行格义,将其置于西方文学理论体系之下来分析、评价,认为它是过于直观、零碎,缺少体系性,其中甚至含有某些封建性糟粕。使得这个博大精深的理论传统,在当代的文学理论面前,显得尘封甚至灰暗。所以,当代诗词家也很少意识到其对创作的资借作用。

古典诗论发源于古老的西周诗教时代,后经孔门的“学诗”、春秋至汉代儒家的解诗,建立初步的体系。其最重要的成果结晶就《毛诗·大序》,它所阐述的六义、讽刺、言志、吟咏情性等重要概念,不仅是构成儒家诗学体系的根干,而且对后来文人诗歌的发展,也有极大的影响。从魏晋到南朝,由于文人诗赋创作的繁荣以及儒学及玄、佛思想等理论的资借,发展出以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为代表的魏晋南北朝诗人的诗论体系,它与具体实践的结合,比汉儒的诗学要紧密得多。其后唐代诗人,继续联系它们自己的诗歌创作、针对他们当代的创作问题,发展古典诗论。如陈子昂的兴寄风骨论、白居易的讽喻论以及大多数诗人都参与创造的诗境论、兴象论。这些对于今天的创作,仍然是有重要的启迪作用的。当然,这需要当代诗词家深入到它们的理论语境与概念内涵中去,运用自己鲜活生动的创作经验去领会接受。比如说,当代诗词创作中情性的失衡、讽喻之失旨,或缺乏兴象,或风骨不振,各种现象都是存在的。通过学习唐人的诗论,可以让我们知道症结之所在。宋元时代,一方面,一些大诗人与重要的诗歌流派,继续提出他们的诗歌主张。另一方面,诗话及诗论专著的出现,事实是对古典诗论进行一种有效的整理与阐释。不但像《沧浪诗话》这样理论主张鲜明的著作,对于我们理解诗歌史的源流正变、思考诗歌的本质与精神有启发作用,而且像《苕溪渔隐丛话》《诗人玉屑》《诗话总龟》这样的诗论集成、诗论分类的著作,其中提供了我们各方面的理论需要。明代的复古派,虽然在实践上的是非高下尚需评定,但其在研究诗歌史、总结诗学理论方面的成就,却是十分显著。尤其是胡应麟《诗薮》、许学夷《诗源辩体》,对于我们系统学习古典诗歌史,掌握其艺术上的源流演变的作用,可以说迄今还没有可以完全取代他们的著作。到清代,格调派、性灵派、神韵派,也都提出他们的创作主张。在合理把握他们的理论内核后,对今天的创作,我认为仍然各有指导意义。最后一位对古典诗论做出贡献的是王国维。他总结、更新了传统的境界论,并在西方理论的某种参照下,再构传统诗论,其境界说对现代的文学与文艺创作,影响是巨大的。

上面只是一个根据我自己的学习,对古典诗论发展史的一个梗概描述,当然是极不全面的。但根据上述事实,已经能够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博大精深的古典诗论,在指导当代诗词创作上,其理论价值功能仍是任何其他的文学理论体系所无法取代的。即使在学术上,我们也极需要从当代诗词创作及当代诗词艺术的发展方面,重视研究古代诗歌史,重视认识古典诗论的价值。

由于篇幅的关系,在这里我无法对此问题展开系统论述,只是强调其必要性,并且根据自己的体会,例举一些古典诗人的经典诗论,说明其对我们体会诗词艺术的作用。

古今诗论很多很多,其中诗人自己谈诗,最值得重视。这些诗人往往并没有着意建构理论体系,但是他们论诗的只言片语,凝结着丰富的经验,指示性很强。比如杜甫就有不少讲述其写作心得的话,如“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这几句话,对写诗的人就很有用,指导我们平日要以什么样的心态去学诗。写诗最忌草草应付,要反复修改,锤炼,前人又叫烹炼。有些是指示诗的艺术境界的,诗句要自然、新颖。如梁代谢语评王筠“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如果学过诗,对于这些话,感觉可能就不一样了。从前学理论,学文学史,没有自己的体验,学了总是外在的。对于古人的理论,也只能从概念与观点上去把握,体会不到古人用意之处、精妙之处,无法与古人真正对话。纵使有所阐述,也只能说你说的是你的,未必符合古人的原意。中国古代的诗学传统,就是这样失去的。今天希望大家努力地学,做到真正能够与古人对话,然后用我们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与理论、学术表达方式,将它表达出来。

我刚才说过,中国古人诗论很多。结合创作来学习,会获益匪浅。我很想系统地从创作方面总结古人的理论,但心有余力不足。今天就讲两条我觉得对自己受用最大的诗论,一条是刘禹锡的,一条是梅尧臣的。都是他们反省自身写作经验的心得之语:

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风、雅体变而兴同,古今调殊而理冥,达于诗者能之。工生于才,达生于明,二者还相为用,而后诗道备矣。(《刘禹锡集》卷十九《董氏武陵集纪》)

“片言可以明百意”,是对诗歌语言的要求,诗是最精练的语言。我们日常的语言,是用来交际的,传达意图、思想、感情。刘禹锡自己的诗,就是这样,风格很自然,但表现力很强。举一首大家也许不太熟悉的:

渡头轻雨洒寒梅,云际溶溶雪水来。

梦渚草长迷楚望,夷陵土黑有秦灰。

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

十二碧峰何处所,永安宫外是荒台。

(《松滋渡望硖中》)

我们看句句洒脱无比,读过后回味无穷,禁得咀嚼。你看他的写景状象怀古,既自然明白,又富有境界。形象不是单薄的、平面的、线条化的,而是立体的、多层的,恍兮惚兮,其中有象。当然,古人这样的好诗还有很多很多。所以最重要的,还是要学古人。

还有一则是欧阳修转述梅尧臣论诗之语:

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六一诗话》)

梅尧臣的这番话也很重要,尤其是“意新语工”四字,应该是写诗的座右铭。一首诗算得上是写诗,意新语工是最起码的。大家读古人的诗,也要特别注意于此。

总之,古典诗论中,这种可以启示创作的话头是很多的。袁枚的《随园诗话》也多经验之语,有一条我觉得对我们很有用:

诗少作由思涩,多作则手滑。医涩须多看古人之诗,医滑须用剥进几层之法。

平时作诗,要同时多读古人的诗,对于初学者来讲尤其重要。学诗最怕的是会写以后,就很少再读古人的诗,任自己的兴趣来写。那样的话,纵使有一些天赋、有些真情实感,仍不容易写好。当代写诗词的人,这方面的问题最大。袁枚说医思涩要多读古人诗,其实医手滑的根本办法,也是多读古人的诗。

《随园诗话》还有一条,对我们初学诗的人也有启发:

少年之诗,往往有句无篇,能通体完密者最少。京口左墉,字兰城,年才弱冠,而风格清稳。《舟过无锡》云:“梁溪山色好,向晚放舟行。名酒分泉味,吴歌杂橹声。人家多近水,杨柳半遮城。遥见夕阳里,长堤一线平。”《湖楼》云:“夜静披衣坐,湖光浸满身。远山微有月,近岸寂无人。舟小渔成市,村孤树作邻。碧天凉似水,钟鼓报清晨。”《秦淮》云:“客中无酒醉花朝,骑马闲行过板桥。蝶影乱飞芳草路,歌声争送白门潮。重寻旧院人何在,空对夕阳恨未消。惟有春来堤上柳,年年烟雨换长条。”通首音节清苍。(《补遗》卷四)

还有一条,是讲苦吟与平易关系:

陈后山吟诗最刻苦,《九日》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郑毅夫云:“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都是花。”此种句,似易实难。人能知易中之难,可与言诗。(卷四)

袁氏论诗,注重灵感活泼,但也加意苦吟。这对于今日只知滔滔成咏者是一个启发。黄庭坚曾说“诗非苦思不可为”,当今诗坛,太多人不知道诗由苦吟的道理。初学写诗,《随园诗话》是可以参考的,因为袁枚论诗讲性灵,讲自然流露,不把诗看成是很神秘的事物。他举的许多诗,并不一定都是绝唱,但往往清新流便,饶有趣味,对于我如何构思、如何琢句,有启发作用。但是《随园诗话》只是入门,袁枚对于何为好诗的标准也放得特别宽。所以真正的取法的对象,还是要从唐诗中找。我们写诗,唐诗应该是主要的学习对象。

古典诗论是异常丰富的,对创作者来说,关键在于经常去注意,看看诗论、诗话,这样对提高创作,一定有好处的。总之,这是一个极其博大精深的理论宝库,也是民族文学的精华,如果通过当代诗词复兴这个机会,它能得激活,它的意义会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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