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到家一看,暗乎乎的门厅里,脱鞋石上摆了一双麻花襻的雪屐,挺眼熟。一见之下,来客那张平板单调的脸,立刻浮在眼前。又来耽误工夫,心里不免生厌。
“今儿上午算又白糟蹋了,唉!”一边想,一边上了木板地,女佣人阿杉慌忙出来迎接,手拄地上,跪在那儿,仰头看着他脸说道:
“和泉屋老板正在屋里等您回来呢。”
马琴点了点头,把湿手巾交给阿杉。可他不想马上进书房。
“太太呢?”
“朝香去了。”
“少奶奶也去了?”
“是。带了小少爷一起去的。”
“少爷呢?”
“去了山本老爷家。”
家里人全出门了。他有点扫兴。不得已,只好拉开挨着门厅的书房门。
一看,客人端坐在屋子中间,正抽着一管细细的银烟袋,白脸膛上油光光的,拿捏着一股子劲儿。马琴书房里,除了裱着拓本的屏风,壁龛里挂着一对“红梅黄菊”条幅外,再没一件像样的装饰品。挨着墙,清一色摆了一排五十几只桐木书箱,倒也古色古香。窗户纸恐怕过了年还没换过。东一块西一块补窟窿的白纸上,在秋阳的照射下,斜映出硕大的芭蕉残叶在婆娑弄影。正因此,客人的华丽服饰,同书房的氛围就越发显得不协调。
“哟,先生,您回来啦。”
隔扇一拉开,客人就圆滑地打招呼,还毕恭毕敬低头行了个礼。他就是书铺老板和泉屋市兵卫。当时《新编金瓶梅》声誉甚高,仅次于《八犬传》,便是由他承印的。
“等了不少工夫吧?偏巧今儿一早去洗了个澡。”
马琴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依旧彬彬有礼地坐下来。
“哎呀,一清早去洗澡?真是不错呢。”
市兵卫一声感叹,好似大为钦佩的样子。不论多么小的一点事儿,他都能信口恭维,钦佩一番,这种人很少见。何况那钦佩又是装出来的,就更加少见。马琴慢条斯理地抽着烟,照例赶紧把话转到正事上。他尤其不喜欢和泉屋老板那钦佩人的劲儿。
“不知今儿有何贵干?”
“哎,那个,又来请您赐稿哟。”
市兵卫指尖捏着烟袋转了一下,说话一副娘娘腔。这家伙性格有些怪。多数场合,表里不一。而且,何止是不一,经常是适得其反。一旦执意要做一件事时,说起话来,准是拿出一副娘娘腔儿来。
马琴一听这声音,不由得又皱起眉头。
“要稿子,那可不成。”
“哦,有什么为难吗?”
“何止为难!今年我接了几部小说,压根儿腾不出手弄长篇。”
“难怪。真是大忙人呀。”
说完,用烟灰筒磕了磕烟袋上的灰,刚才的话仿佛忘得一干二净,脸上像没事人似的,冷不丁提起鼠小僧次郎太夫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