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国家,诸如意大利、法国、英国、德国、奥地利和西班牙等等,几乎无一例外流传着“浪迹天涯的犹太人”的传说。因而,古往今来关于这个题材的艺术作品非常之多。古斯塔夫·多雷的绘画耳熟能详。尤金·苏、德库塔·克罗理也都写过此类题材的小说。蒙克·路易斯著名的小说,则让我们记住了鲁西法和“滴血的女人”,同时也记住了“浪迹天涯的犹太人”。最近,别称费奥纳·玛库莱奥德的威廉·夏普又借用这个素材,创作了一个短篇小说。
那么,“浪迹天涯的犹太人”描述了怎样的一段故事呢?它描述了犹太人在耶稣基督的诅咒下,一面等待着最终的审判,一面继续着永远的流浪生活。根据不同的记载,那位犹太人的姓名并不一致——有时叫作卡尔塔费尔斯,有时叫作阿哈斯费尔斯,有时叫作布塔迪斯,也有时叫作伊沙克·拉克艾达姆。他的职业,亦因记载的不同而形形色色。有时是耶路撒冷的门卫,有时则是比拉多的仆役。当然也有鞋匠一类的职业。不过记载中关于基督诅咒的原因却是大致相同的。耶稣被押解到各各他时,曾在犹太人的家门口停留,耶稣想在那儿小憩片刻,却遭到犹太人无情的詈骂和残暴的殴打。当时的咒语是这样的——“诅咒无法让耶稣死去,你们在那儿等我回来。”后来犹太人像接受保罗的洗礼那样,接受了亚拿尼亚的洗礼,并获得了教名——约瑟夫。然而,一旦背负了那个咒语,便将永世无法获得解除,哪怕到了世界末日。关于一七二一年六月二十一日现身慕尼黑的说法,在霍鲁玛耶尔的手记中曾有记载——
近期,但凡查找古代的有关文献,即可随处发现与此相关的记录。最早的记录,恐怕是马修·帕里斯编撰的圣阿尔班斯修道院年代记中的有关记事。依据这段记事,翻译奈特说大亚美尼亚大主教访问圣阿尔班斯修道院时,时常与之相伴的正是“浪迹天涯的犹太人”和那张餐桌。此外,佛兰德的历史学家菲利普·姆斯克,在其一二四二年撰写的韵文年代记中,也曾有过同样的记述。所以,在十三世纪以前,或许,起码是为了以正视听吧,犹太人并未浪迹欧洲各地。然而一五〇五年,波西米亚一位名叫克司特的织匠,在犹太人的帮助下发掘出祖父六十年前埋下的财宝。一五四七年,石勒苏益格的大主教巴尔·冯·阿伊采恩在汉堡的教会听取了犹太人的祈祷。从那个时候一直到十八世纪初叶,许多文献上都有记载,犹太人开始出现在南北两欧的土地上。这里,可以举出几个最为显明的例证。一五七五年出现在马德里;一五九九年出现在维也纳;一六〇一年则出现在吕贝克、勒韦和克拉科夫三个地方。鲁道夫·波特莱斯认为,一六〇四年前后,他也曾出现在巴黎。然后经由瑙姆堡和布鲁塞尔,造访了莱比锡。据说一六五八年,斯坦福一位男子萨姆埃尔·奥利斯身患肺疾,犹太人教授他一个恢复健康的秘方——两片红色鼠尾草叶,加上一片其他种类的树叶,泡在啤酒中饮用。接着,犹太人经由慕尼黑,再度进入英国,在那里回答了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教授们的质疑。而由丹麦到了瑞典之后,却最终去向不明。从那时起直至现在,可以说音信杳然。
通过以上的简略描述,剖示了“浪迹天涯的犹太人”之人物背景,以及他过去拥有的所谓历史。然而在下的目的,并非仅仅传达此般信息。自己是想通过这样的传奇人物,提出曾经持有的两个疑问,进而绍介自己先前偶尔发现的古代文书。最后,亦将自己已经解决的两个问题公之于世。古文书中的相关内容,也一并公之于此。那么,自己曾经持有的两个疑问是什么呢?
第一个疑问,完全是关于事实的问题。“浪迹天涯的犹太人”,出现在几乎所有的基督教国家。那他是否也曾到过日本呢?这里权且不论现代日本的信教状况,早在十四世纪后半叶的日本西南部,几乎所有的信教者都是天主教徒。由德尔甫洛的《东方文库》可以查知,十六世纪初期,法蒂拉率领的阿拉伯骑兵攻陷埃里温时,便在战场上发现了《浪迹天涯的犹太人》。书中写到,Allah akubar(神法无边)的祈祷一直伴随着法蒂拉。在“东方”,显然已经留下了他的足迹。当时,日本尚处封建时代,贵族被称为大名。当时的贵族们胸佩黄金十字架,口中念着基督圣祷文——贵族的夫人们则手捻珊瑚念珠,跪伏在马利亚圣母像前祈祷。所以毫无疑问,他早已抵达了日本。引用当时极其普通的说法,我怀疑当时的日本已经输入了与之相关的传说,就像“玻璃”和葡萄牙四弦琴一样。
与第一个疑问相比,第二个疑问则有些许不同的性质。“浪迹天涯的犹太人”是因为虐待了耶稣基督,才背负了永久浪流的命运。然而将基督钉在十字架上,令之备受折磨的,并不仅仅是这么一个犹太人。有人给他带上了蔷薇的花冠,有人为之缠上了紫色的衣袍,还有人在十字架上钉上了I·N·R·I的牌子。向他扔石块、吐唾沫者,更是数不胜数。那么为何仅有犹太人背负了基督的那般诅咒呢?这是我的第二个疑问。应当如何解释呢?
多年以来,我一直带着这样的两个疑问,却徒然徜徉于东方、西方的古文书中,至今未有任何线索。而涉及“浪迹天涯的犹太人”的文献,却是非常之多。我希望通读相关的诸多文献。但至少在日本,那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我担心,自己将永远无法解答这些疑问。去年冬天,我陷身于那般绝望之中。作为最后的尝试,我遍历了两肥和平户天草的诸多岛屿,目的还是收集古文书。结果,在偶然间获得的文禄年间 MSS.中,发现了关于“浪迹天涯的犹太人”的传说。在此无法详细叙述有关古文书的鉴定情况,只需简要描述文书的来龙去脉。其实,不过是当时一位天主教徒的传闻,原样不动地将其口述记录了下来。
根据这段记录,“浪迹天涯的犹太人”是在平户至九州本土的渡船上邂逅弗朗西斯·札比埃罗的。札比埃罗单独侍奉老神甫。神甫描绘了当时的情景。这种描述又在信徒当中传播开来,渐渐地传遍四方,终于在数十年之后传到了“记录”的作者耳中。如果可以相信那位作者的记录,那么“弗朗西斯神甫与浪迹天涯犹太人的问答”,正是当时天主教教徒间有名的故事之一。这段故事,似乎经常被用作传教的材料。在大致绍介了“记录”内容的同时,我想引用两三段“记录”原文,让读者一同领略冰消疑团的喜悦——
首先,“记录”中讲到,渡船里“装载了各色各样的水果”。所以,当时的季节或可推断为秋季。后段有关无花果之类的果物记述,亦是极其鲜明的凭据。此外那艘渡船,似乎也是独一无二的。时间则是正午。——笔者在进入正文之前只写这么多,倘若读者希望复原当时的情景,不妨由记录的其他内容中,加入自己的独自想象。阳光照耀在海面上,反射出鱼鳞一般耀眼的光芒。读者可以想象到渡船中装满的无花果和石榴,也可以想象到三个红毛鬼坐在船舱中,津津乐道地谈天说地。自己不过一介书生,所以不可能栩栩如生地描绘出真实之中的景象。
倘若读者亦觉困难,不妨参阅贝克所著《斯坦福的历史》。也许,书中时而涉及的“浪迹天涯的犹太人”身着的服装,可以有效地启发读者的想象。贝克这样描述道:“他的上衣是紫色的,纽扣一直系至腰间,裤子也是紫色的,看起来不算太旧。鞋子是纯白色的,鞋面不知是亚麻还是毛绒。须髯和头发也都是白色。手中还握有一根白色的手杖。”以上是身患肺病的萨姆埃尔·奥利斯之亲眼所见。贝克只是将它记录下来而已。所以在弗朗西斯·札比埃罗的时代,或许已经有了那样的服装。
那么如何知晓这便是“浪迹天涯的犹太人”呢?“因为神甫在祈祷之时,他也在恭恭敬敬地祈祷。”据说,是弗朗西斯首先近前搭话的。两人交谈片刻,弗朗西斯便已知晓此非凡人。无论是说话的内容还是说话的气度,皆与当时浪迹东洋的冒险家或旅行家不同。“他对天竺南蛮的古往今来,竟然了如指掌……据说老神甫对此亦瞠目结舌。”便问:“你是何方人士呐?”对方回答:“吾乃居无定所的犹太人。”起先,神甫亦对此人的真伪感觉到些许怀疑。“记录”中写到神甫问及“来世、天国和誓约”,对方“便就誓约之类的话题与神甫交谈,涉及形形色色的问题”。从那些问答中可以获知,最初他们只是探讨了历史存在的事实,几乎完全没有触及宗教上的问题。
他与老神甫一起,说到圣女乌苏拉和一万一千童贞少女的“为主献身”,讲到圣帕特里克洗净罪业的传说,又谈及当今信徒间的传教,最终说到耶稣基督在各各他背上十字架。这段记事中还记述到,恰巧说到这儿,船上的水手送来了船上装载的无花果。神甫和“浪迹天涯的犹太人”一同品尝了水果。此前说到季节的时候亦有涉及,这里再度提起。当然,实际上这里并无过多含义——从他们的问答中亦可看出。大致的情形,如下所述。
神甫问:“我主耶稣受难时,你在耶路撒冷么?”
“浪迹天涯的犹太人”答道:“是啊,我在现场仰望着受难的主。本来我叫约瑟夫,是住在耶路撒冷的工匠。当日,我主受到了比拉多殿下的裁判。我竟然把全家老小统统唤至门口。真是罪不可赦呀。我们就那样说说笑笑地观望我主受苦受难。”
“记录”当中又这样写道,基督“在疯狂的群众当中”背负十字架,跟随着人群踉跄而行。守卫在身旁的则是法利赛人(基督时代犹太教的戒律主义者)和祭司。基督肩上披着紫衣,额头戴着蔷薇花冠。他的手上脚上布满了鞭伤和刀伤,像玫瑰花似的留着红色的印迹。只有那双眼睛仍旧像平常一样。“主那寻常一般的蓝澈目光”,没有悲哀,没有喜悦,充满着超越万物的奇异表情。这种表情,在不信“拿撒勒(耶稣故乡)木匠之子”教诲的约瑟夫心中,也留下了异常的印象。借用他的一段表述。他说:“即便在这种时候,每当看见主的目光,便会产生莫名的亲切之感。也许是因为,那目光很像自己死去的哥哥。”
当时,基督灰头土脸、周身汗污地途经犹太人家门口,他停留下来期望小憩片刻。门口有扎着鞣皮皮带、指甲长长的法利赛信徒,也有头发染成青色、散发出干松油脂气息的娼妇。或许那里还有罗马士兵佩带的盾牌,在晃眼的夏日阳光里,左右两面都闪闪发光。然而“记录”之中只是写到,当时的那里“人头攒动”。约瑟夫“在众人面前,竭力向祭司们表现忠心”,他看见基督的脚步停了下来,就一只手挟着一个孩子,另一只手腾出来,揪住“人类之子”的肩膀粗暴地推搡——“他对基督恶言相向:一会儿让你慢慢受用磔刑,把你的身体钉在那十字架上,而且双手要高高举起。”
基督闻言,静静地抬起头来,责难似的看着约瑟夫。他以庄重的目光看着约瑟夫,那目光多像已经死去的哥哥。基督说:“诅咒无法让耶稣死去,你们在那儿等我回来。”——犹太人望着基督的眼睛,感觉那些话像热浪一般强烈,仿佛瞬间燃烧到他的心头。基督究竟是否说了这样的话呢?其实犹太人自己也说不清楚。约瑟夫真的担心:“这样的咒语将留在自己的心中耳中,永无解脱。”举起的双手自然地耷拉下来,心头的憎恨亦自然地消解。犹太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不由得跪在了大街之上。他战战兢兢将嘴唇贴在剥去指甲的基督脚旁。然而天色已晚。基督在士兵们的驱赶下,已经离开门口五六步远。约瑟夫茫然地目送着基督那紫色的衣衫,不一会儿便消隐在杂沓的人群之中。与此同时他意识到,一种无以言表的后悔之情在他的心底翻动。但却没有一个人对之表示同情。他的妻子、儿子也是同样的解释,认为约瑟夫那样做,与戴上蔷薇花冠的行为没有两样,也是对于基督的嘲弄。自然,街上的人们都在耻笑他,感觉十分有趣。耶路撒冷的阳光晒得石头发焦。约瑟夫顶着铺天盖地的沙尘,眼里含着泪水,一动不动地久久跪伏于路边,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怀中的孩子,何时已被妻子抱走……
“呜呼!耶路撒冷如此广大,然而,知道令主蒙羞的罪过者,恐惟己一人。正是因为我知道这样的罪过,我才受到了那般诅咒。犯了罪却不知罪者,天罚又有何用?那么,我便独自承受了将主钉在十字架上的罪业。而接受惩罚者方能赎罪。所以日后受到主之拯救者,亦非己莫属。说到底,对于有罪知罪者,上天会同时颁下惩罚和救赎。”——在记录的最后部分,“浪迹天涯的犹太人”回答了我的第二个疑问。这里,没有必要探究回答的恰当与否。因为好歹有了一个答案,我已十分满足。
倘若有人在古文书中,发现了有关“浪迹天涯的犹太人”为我释解疑难的答案,望不吝赐教。本来我想列举出上述引用书目,且将这小小论文的体裁发挥透彻。不巧,自己无暇实现这一初衷。我只有简略介绍贝林古德的一些说法。这些说法涉及了“浪迹天涯的犹太人”的传记起源——马太(耶稣的十二个门徒之一)传中的第十六章第二十八节以及马可传中的第九章第一节。
(一九一七年五月)
魏大海 译
- 古斯塔夫·多雷(1832—1883),法国画家,素描家,插图家。
- 尤金·苏(1804—1857),法国小说家。
- 德库塔·克罗理,指乔治·克罗理(1780—1860),出生于爱尔兰的诗人,小说家。
- 蒙克·路易斯,指M.G.路易斯(1775—1818),英国小说家。其作品《僧侣》(The Monk)是哥特式文学的代表作品。
- 威廉·夏普(1856—1905),英国作家。
- 比拉多(?—36),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的第五任执政官(公元26—36年在任),判处耶稣死刑。
- 各各他,地名。耶稣被钉死之地。
- 霍鲁玛耶尔(1787—1848),奥地利政治家、历史学家。
- 马修·帕里斯(?—1259),英国修道士,编年史家。
- 菲利普·姆斯克,十三世纪法国历史学家。
- 石勒苏益格,位于德国的最北部。
- 吕贝克,德国地名。
- 勒韦,法国地名。
- 克拉科夫,波兰地名。
- 瑙姆堡,德国地名。
- 正确应为“十六世纪”。
- 德尔甫洛(1625—1695),法国东洋学者。
- 埃里温,亚美尼亚共和国首都。
- I·N·R·I,拉丁文短语Iseus Nazarenus,Rex Iudaeorum的缩写,“耶稣,拿撒勒人,犹太人的君王”之意。
- 抄本。
- 弗朗西斯·札比埃罗(1506—1551),西班牙耶稣会神甫,一五四九年到日本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