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在南方一家工厂里做保安,每天下班前要在一个黄色交班本上写当天日期,填自己的名字。若那一天对讲机没有坏,厂里没有失窃也没有员工斗殴,写完名字后,我还要写上一句:今日无事,一切正常。

我将这八个字认认真真写了一年。

那一年,我很年轻,还不懂两手空空在社会上生活,他人更在意你展示了怎样的态度,而不是你来自哪里、你是谁。

那一年,我未识乾坤大,不怜草木青,但每次站在工厂后面那座高高的桥上,凝视脚下奔流不息的闪亮河流,我的内心总会肿胀难当。可纵使肿胀难当,在那个总是后知后觉的年纪,也还是要到寂静无声的午夜,才能搞明白究竟是何物在肿胀。

记得当时我兜兜转转找到一份做保安的工作时,爸妈很替我开心,因为他们觉得做保安总比进工厂里干活儿要轻松,每天干十二个小时虽然长,但好歹每个月有四天休息时间,不像进厂,一个月只休息两天。我第一次在出租屋里换上那套淡绿色制服,提着买好的水壶和饭盒准备出门上班时,妈妈在我身后轻声说,崽,好好干,以后……

我在门口回头,看到爸爸在收拾桌子,妈妈走进了厨房,没有等来下文。出了门,走在路上,我想:以后一定是有的,每个人,不管想不想,需要不需要,只要他不死,一定都有以后。妈妈说不下去,可能是因为,一时间她没办法为自己这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儿子描绘一个既充满希望却又不太脱离实际的以后。她不能说“崽,好好干,以后当保安队长”,也不能说“崽,好好干,以后自己开个厂”。

那一年我和我妈一样,看到的是当时自觉不错的我。假如一切按部就班,我把“今日无事,一切正常”这八个字写一辈子,也没什么不体面的,或许不那么刺激,不那么精彩,但终归也算是无病无灾,拥有了一场人生。

但世事之妙就在于,那些让你明白你真正的本质,进而给你动力,让你亲手将自己的人生推向另一个方向的东西,并不在那些喧闹着不肯停歇让你为之狂喜狂悲的事物中,而在每一次你仰望一成不变的天空或河流,从亘古不变的映照中发觉自己渺小的瞬间里。那东西很安静,总是很安静,从不会打扰你当下的生活,不会尖叫着让你快点滚去干某件事,但它会在暗中积蓄,从微痒到肿胀,从让你坐立不安到让你如失控般把目光挪到它的身上。

忘记了是在哪一个傍晚,临近下班时,我在交班本上写完“今日无事,一切正常”后,看着那页纸上大片的空白和手上用了一年仍有半管油墨的笔,突然就还想写点什么。那一天像过去的三百多天一样,什么也没发生,但我就是还想写点什么,我觉得我的今天或许可以被那八个字概括,但我无法心安理得地这样日复一日概括自己。

我把笔摁在那八个字后面,想:

早上有个员工在厂门口摔了一跤,惹得正排队打卡的四五十个人哈哈大笑,我可不可以写?

今天刚来应聘的那个姑娘长得很漂亮,有可能跟原来的厂花竞争厂花这一名号,我可不可以写?

包装部那个大叔今天被美工刀割破了手,用自来水冲走血,跑到保安亭弄了点蜘蛛网粘在伤口上就回去上班了,我可不可以写?

我知道那些可以写在交班本上的事并没有发生,可我在今天又确实看到了很多事。过去无数个日子里我也看到了很多事,只是过去那些事都安稳地待在心里,不像此刻,它们尘埃般在我脑海里浮动着,寻找着栖身之所。我用力把笔摁在那八个字的后面,痛苦了起来。

那天我的痛苦没有持续多久,接班的同事来了,我放下笔,脱了制服,在机器轰鸣的工厂里拐四个弯,走进了宿舍楼。宿舍里,有人在看地摊上买来的黄书,有人在玩手机,有人对着镜子挤脸上饱满的青春痘。我想洗澡,但厕所门关着,不知里面的人在干吗。

这些景象过去我每天都能看见,但那一刻,这些人的脸和他们的姿态以及厕所那道关着的门,在我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意味。那天我没有仔细思考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就只是想,我得找个地方、找个方式把它们记录下来。我不会绘画,不会摄影,唯一现实的方式就是写。也许写下来没人看到,但我就是想记录。

我想记录每次站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有的人紧盯对面的红绿灯指示牌,绿灯一亮就走;有的人根本不看指示牌,人群动了,他也动。

我想记录每天晚上从宿舍后面开过去的那辆末班车,记录它在黑夜里,多像一幢摆满雕塑、会移动、亮着灯的小房子。

我想记录队长每次坐下打牌时,他那团从皮带头上方流出来的肚腩。

我想记录每次上夜班时被蚊香熏得不停往桌子上掉的黑色蚊子。

我想记录,因为我觉得自己能感知到的一切,正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锻造我,即使我每天都坐在狭小的保安亭里,它们也在沉默、持续不断地锻造我。锻造即改变,改变即痛苦,当痛苦积蓄到一定限度,在我身上的表现,就是那天我在那八个字后面留下的那个重重的墨点。

时至今日,我已无法完整描绘出那个微小的墨点对于我人生的意义,因为它带给我的太多了。我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但其实我开窍很晚,在那个墨点之前,我不像一些同龄人一样,一早就知道自己今后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过怎样一种生活。在学校时,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样,离开学校后,更是迷茫得像瞎了眼。那个墨点为我开启的,除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最重要的是它给了我一种非有极端热爱的事物而不能得的动力。

正如每一个写作者都知道的那样,你想记录得更好,涉猎更广,那就必须保持高强度、高密度的阅读和学习,不断提升自己的思考方式和对于文字的审美;你想记录得更真实,那就必须用心体验生活。不提其他,单凭保持高强度、高密度的学习的同时又用心体验生活这两点,记录这件事本身,纵使最后不能使我成为一个有名的作家、实现所谓的人生理想,也足以使我成为一个有别于往日、更有趣的人。

很久以前,我常觉得事物与事物间是彻底分割的碎片,因为我总是无法在两件无关的事物间找出联系,我的视角没有达到那样的高度。但自从开始记录以后,我突然察觉到,这世上很多事,其实都是环环相扣的,你拿起其中一节,深入它、凝视它,必会牵扯出其他看似无关的节。你拿起的时间越久,深入某一节的程度越深,越会发现自己能看到的,早已不局限在最开始的那一节。

我知道用文字做工具进行记录、刻画,水平有高低之分,我还知道,我生活的环境和我接受的教育,注定了我在用文字记录这方面的水平会不如那些随手一挥就是精品的人,但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在一个看不到以后但内心肿胀的年纪顿悟般找到一件可以称之为梦想的事,并允许这件事将自己的人生推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或许我穷极一生也写不出完美的文字,更不可能用文字去表达所谓的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但幸运的是,我终归是生平第一次将一件事坚持了如此之久,并最终做出了一点肉眼可见的成果。

这本书就是那个肉眼可见的成果,里面的一切都是我所观察到的世事和随观察到的世事而产生的思考和情感。在这样一个被人描述为阿猫阿狗都能出书的世道,我不知道这本书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就像我暂时还搞不清楚自己存在的价值一样。但我终归是用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将内心深处那些到处寻找栖身之所的东西释放了出来,让自己获得了暂时的轻松和幸福。

之所以说暂时,是因为这本书并不是我观察到的全部,也不是我想记录的全部,它只是那天我在“今日无事,一切正常”后摁下的那个墨点的一部分,我写在此书之外的所有文字,也一样,都不过是那个墨点中的一部分。

生活还在继续,所有人的生活都还在继续。希望这本暂时还谈不上所谓价值的书能让你在一切正常的今日,获得有别于往日的一小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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