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内忧(上)

南国内忧(上)

刘义康一党被踢出朝堂后,宋文帝对朝野内外做了新的调整,地方上基本呈现“刘宋宗室星罗棋布担任刺史”的奇特现象。

这批人主要有荆州刺史刘义季、南徐州刺史刘义宣、南兖州刺史刘义庆、南豫州刺史刘骏、江州刺史庾登之、湘州刺史刘铄、徐兖二州刺史臧质、青冀二州刺史杜骥、豫州刺史刘遵考、雍州刺史刘道产、梁州南秦州刺史刘真道。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年,刘骏及其四弟刘铄都成了坐镇一方的刺史,而刘骏才十一岁,刘铄则刚满十岁。出于这个原因,刺史职位是遥领,刘骏本人还在石头城内熟悉军务。然而,此时国内外大环境催促着这批刘宋皇少需要尽快成长起来,因为这段时间内北方正有条不紊地推进统一大业。

曾经兴起于草原、崛起于代北(指北魏)的索虏,自打在中原扎根后,便开启了统一北国的计划。北魏第三位君主拓跋焘在位期间,版图更是急剧扩张。刘义康时代结束后,刘宋和北魏围绕仇池地区展开了长达数年的争夺。在元嘉二十二年(公元445年),双方握手言和。原仇池地区被一分为二,十分之九的版图为魏军占领,刘宋册封的武都王杨文德只能在刘宋益、梁两州之间和仇池部分领土上建立流亡政府。

这时,北方已经完成统一,而刘宋王朝内部却再次出现内讧,这一次搞事儿的是山越。“山越”狭义上特指江东、江南一带东吴腹地内的少数民族——越族,而广义来说则包括湖南、湖北、江西、福建等整个南中国范围内的百越。

众所周知,南方开发得晚。早先,南方少数民族的人口数量是远大于汉族的,我们将这些少数民族统称为“越族”。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开始征伐百越,使得庞大的越人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部落,分散于南方。但秦汉两朝的核心统治区域还在北方,对被分割在广大南方区域的山越并无心征讨。东汉末年,孙氏割据江东后,为了能够和北方抗衡,必须保证江东内部的稳定和充足的兵源。对那些时不时出来捣乱的山越肯定是要打压了,而且为了北伐曹魏,那些山越也必须充作兵源。更重要的是,经过与山越的交战,许多江东将领发觉这是提升部队战斗力、搜刮财富的好办法。面对东吴的死命围剿,山越的数量和破坏力大大降低。东晋时期,迁居江东后再次面对和东吴一样的境况。但东晋政权从建立之初就处在持续的动荡之中,别说北伐中原了,就连内部矛盾都处理不好,更遑论清理山越了。于是,解决山越问题落到刘宋王朝的头上。

凭借刘宋王朝强大的凝聚力和国力,终将困扰南方千余年的山越问题彻底解决了。山越问题的解决表明,自那以后,在整个南方,少数民族和汉族的冲突几乎消除,这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要知道,在北方,少数民族和汉族的矛盾依旧持续了上千年。

仅凭这一点,我们足以将宋文帝刘义隆称为“千古一帝”,并非因他的“元嘉之治”带来南国经济的腾飞,而是其正确的做法弭平了汉越之间的民族矛盾,这点即使孝文帝的汉化政策都没能做到。而刘义隆仅用了二三十年,就做成了很多王朝连续几代帝王都未能做成的事情。

刘义隆讨平山越的战役中,最为辉煌的一系列战役是由其第三子即后来的孝武帝刘骏,率领沈庆之、宗悫、柳元景等干将取得的。

元嘉二十二年(公元445年)初,宋文帝任命十六岁的武陵王刘骏为宁蛮校尉、雍州刺史,镇守襄阳。这是刘骏第一次出镇地方,再也不用待在石头城学习军务了。襄阳是南北对峙时期的一座著名的边镇,是南人阻挡北方势力南犯的要冲,也是南人想要收复的前哨。但自东晋偏安江左以来的一百多年间,尚未有任何一位皇子镇守过襄阳,刘骏有幸成了百年来第一位出镇襄阳的皇族。

东晋以来,南方除汉族外,最大的民族就是山越,他们从长江中上游地区向东向北扩展。而刘骏所在封地武陵的山越叫作“五溪蛮”。各部蛮人分别由蛮王统帅,多者几千户甚至上万户,少者也有几百户,在地域上他们并不相连,语言也不一致。宜都、天门、巴东、建平及长江以北诸郡的蛮人都居于深山重阻之中,人迹罕至。

朝廷为使蛮人纳租服役,先后在蛮人地区设立数十个郡县,规定蛮人归顺者一户只需交纳谷物数斛,其余无杂调,比汉民的负担要轻得多,这也诱使相邻地区的汉民有时为逃避重赋而逃入蛮人地区。当天灾人祸发生或地方官吏治民不力的时候,这些蛮人,尤其一些力量较强大的蛮族部落,往往会在蛮王的指挥下进攻汉人的城邑,抢掠商旅和汉民的财物。他们又立场动摇,时南时北,摇摆于刘宋和拓跋魏之间以获取更大利益。

前任雍州刺史刘道产治理雍州期间采取怀柔政策,使得居住在深山中的山越纷纷走出山谷,在平原附近安居,在给地方增加户口的同时也造成了极大麻烦。出山后的山越暴露出野蛮凶性,开始大规模骚扰汉民。

起初,宋文帝派遣归来英雄朱修之为征西司马前去征讨,但朱修之铩羽而归。愤怒之下的宋文帝将朱修之打入大牢。而后,建威将军沈庆之代替朱修之成为征讨山越的领军人物。沈庆之孤军深入,大败沔水流域诸蛮,俘获七千余人。

南国内忧(中)

当得知武陵王刘骏前往襄阳赴任的消息后,山越再次集结兵力,沿途骚扰,意图给这个皇三子一个下马威。哪知这位刚满十六的武陵王意气风发,下令随郡太守(今湖北随州)柳元景负责清理路上阻碍他赴任的山越。

柳元景也是一位将才。尽管此时他缺衣少粮的,仍从郡县守备不多的卫队里挑选出五百勇士埋伏在驿道边。夜间,见蛮人出来举火急攻,蛮人不知官军多少,惊扰践踏、跳水溺死者达千余人。官军趁夜色鼓噪追击,又砍杀数百人。清扫掉这些不听话的山越,刘骏重整旗鼓前往襄阳。

刘骏成功到达襄阳后,考虑到这些山越平素为祸一方,既破坏了地方经济的正常发展,又或许会成为未来南北大战时掣肘南方的麻烦。于是,刘骏上书宋文帝,请求斩草除根。上书得到宋文帝的首肯,很快以沈庆之为主帅,中兵参军王玄谟、随军太守柳元景,外加司空参军宗悫组成的讨越联军驻扎到沔水流域,总兵力达两万。而后,诸将兵分八路,开足火力绞杀山越。沈庆之和柳元景的能耐自不必介绍,参与到此次战役中的两名新将,王玄谟战力稍差一些,宗悫则是难得一见的猛将。我们熟悉的成语“乘风破浪”就与宗悫有关。前番时日,他还出征林邑国(今越南南部),打了一场漂亮的国际战役,差点灭了林邑国。

遇上这群精英,那帮山越只能是死得很有节奏感了。败北的山越凭借地形优势居高临下,在山上对官军进行阻击。沈庆之在察看地形后对诸将说:“若依旧法必败。去年风调雨顺,诸蛮丰收储备丰足,要靠围困一时难以奏效,那只能使官军受损。如今一改成法,各率所领到山上扎营,这样出其不意,诸蛮必定惊恐;趁其惊乱,可不战而胜!”

于是,诸路军砍山开道,但不与蛮人交锋,只顾摇旗呐喊,以乱蛮人军心。看到官军同样占据山险,蛮人见优势已不复存在,并且担心自己被困在山上,纷纷溃散四逃。这样,自冬至春,官军有了蛮人丢弃在山上的粮食,省却了驿道的运输成本。

不久,原已归顺的南新郡(治所在今湖北房县)蛮帅田彦生带领六千余人反叛,围攻郡县。沈庆之派遣柳元景率领五千人急救。柳元景的军队还没有到达,郡城已经被攻破;蛮人纵火焚烧,仓库及庙舍都化为灰烬,随后又驱逼城内吏民屯居附近白杨山。柳元景率军追至山下,把山包围成几重。宗悫率领将士先登,众军奋力急攻,大破蛮兵,威镇诸山。群蛮这才叩头请降。

沈庆之患有头风病,常戴着狐皮帽。群蛮看见他的狐皮帽就害怕,称他“苍头公”。看到他的军队,蛮人都会惊叫:“苍头公又来了!”攻破了田彦生的蛮军,沈庆之就率军从茹丘山到达检城,又大败诸蛮,斩三千首级,俘虏蛮民两万八千余人,招降蛮民两万五千余人,收缴牛马七百余头,粮食九万余斛。武陵王在白楚建了纳降、受俘两城来安置蛮民。此后,只有幸诸山的犬羊蛮屡屡寇扰,沈庆之又率领众军前往讨伐。

官军在山下依险要处筑营,营中开门相通。沈庆之又命令诸军只在营中打井取水,这样就可防蛮兵下山烧营。一天,蛮兵趁着大风在夜间下山,人人手举火炬准备烧营——官兵营房多为幔布及草屋。蛮兵刚点燃,官兵就随即浇灭。同时,官军又多用弓弩夹射蛮兵,蛮兵不能抵挡,于是四散奔逃。后因山高路险,夏雨正盛,不得已,沈庆之就下令建六处营垒在山下戍守。蛮兵被困日久,粮食匮乏,纷纷下山归降。这样,官军又俘获数万人。

前后俘获的数万蛮民,沈庆之在请示朝廷后,把他们都迁往京都建康作为营户——俘虏的民户配置各地,归军队管辖。

就这样,利用迁移同化的方式,刘宋在很短的时间内将山越这个群体彻底消化掉了。与之相比,北魏拓跋焘采取融合其他民族的措施要明显野蛮、血腥得多。那么,他依靠的是什么措施呢?暂且不表,后面会提到。

武陵王刘骏通过这次讨伐山越战役,在雍州地界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也为其日后争取政治资本积累了民心。而沈庆之、宗悫、柳元景、王玄谟等人也都在即将到来的南北大战时一显身手。继檀道济死后,刘宋王朝新一拨军界之星也正式走向前台了。

但此时,刘宋王朝内部再次发生了一起事件,牵动了宋文帝的神经,也把刘义康往死路上又推了一把,更让一代史学才子范晔丢了性命。

刘义康被废后,范晔被宋文帝提进中央。此人最出名的一件事是他撰写了前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之一的《后汉书》。当然,没人能想到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史学大家居然头脑发热去搞政治,最后还把自己搞死了。

元嘉二十一年(公元444年)正月,临川王刘义庆病逝。同年八月,长公主刘兴弟也死了。刘宋宗室最有分量的两位长者先后离世无疑让被废的刘义康心里更加惶恐和紧张。同年,宋文帝让七弟刘义季顶替之前刘义庆的职位,将六弟刘义宣安排到了荆州。同时,宋文帝另外两个儿子,第五子刘绍、第六子刘诞分别担任江州刺史和南徐州刺史。面对刘宋王朝的人事大调整,有一个躲在幕后的小人物突然窜到前台,决心酝酿一场政变,改变整个刘宋王朝的走向。这个人叫孔熙先,原广州刺史孔默之的儿子。

此人博览群书,最感兴趣的却是谶纬学说。一天,他夜观天象,自己又占了一卦。据卦象显示:刘宋皇室将会骨肉相残,宋文帝会死于非命,而江州之地会出现新的天子。对于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家来说,这一发现可谓振奋人心。至于这个“江州天子”的头衔,孔熙先则锁定在被废的刘义康身上。

之所以选定刘义康,一来是孔熙先觉得他身在江州,又有政治资本(毕竟刘义康时代长达十余年);二来也是因为当年自己父亲在广州任上遭人弹劾时全靠刘义康帮助才得以幸免,孔家一门都对其感恩戴德。

南国内忧(下)

小人物要搞大事情,则必须联络皇帝身边的近臣,至少也得是手眼通天之人。孔熙先首先想到了范晔,因为他知道对方不得志。

范晔为什么不得志?得从他的职业入手分析。熟读历史的人一般都觉得自己很厉害,通晓古今兴废,好像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能力。可事实上,他并没有那种能力,理想上的巨人往往对应现实中的屌丝。这样看,范晔确实不得志。他无能但想搞大事情,这么一来,他当仁不让地上了孔熙先的贼船。

接着,孔熙先继续物色人选。他瞄准的二号人物叫臧质。据他判断,臧质也必定不得志。原因何在?得从他的身份去分析。臧质是外戚,却是很没有存在感的外戚。臧质是刘裕发妻臧爱亲的侄子。按理说,凭臧爱亲在刘裕心中的地位,她娘家应该受到不少照顾,其实不然。要知道,在一个凡事都讲究门阀等级的社会,论资排辈是先看门第的,哪怕是外戚。刘裕亲妈赵安宗那一支、后妈萧文寿那一支的发展远比臧家好得多。尤其萧文寿,她的外戚中直接出了一个刘宋王朝的终结者——萧道成。臧质本人出身不高,长得也丑。高颧骨、凸下巴、秃顶,稀疏的几根头发还是卷毛。不满二十的时候,他曾去拜访雍州刺史赵伦之(刘裕的舅舅,赵安宗的弟弟)。赵伦之对其非常怠慢,臧质不禁大怒道:“你我都是外戚,不过是依靠老女人们支撑门户而已,至于如此轻视我吗?”说完,就拂袖而去。可见,同样是外戚,臧家还要被稍高一等的赵家鄙视,更遑论还要高贵一些的萧家了。

后来,会稽长公主常在宋文帝面前给臧质说好话,他才当上建平太守。任职期间,深受当地少数民族的爱戴,不到三十就历任历阳、巴东等名郡太守。因处事干练,喜欢军事,宋文帝认为他有才能,将其晋升为徐兖二州刺史。

显然,臧质本人还是很有能耐的,可惜门阀制度一直阻碍他的晋升之路。而现在,姑姑唯一的女儿——会稽公主刘兴弟也死了,他今后升职又能依靠谁呢?所以,对于孔熙先投来的橄榄枝,臧质也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而后,孔熙先继续串联运动,刘义康以前的家奴、宗教头目法略和尚、法静尼姑、胡藩儿子胡遵世先后加入其中。据说,法静尼姑还和孔熙先勾搭上了,而后者则利用其僧尼的身份,作为联络刘义康的中间人。

当然,孔熙先大搞串联之中也有一处败笔,那就是他又找上了徐湛之。起初,徐湛之作为刘义康早先的同党,心中还是感念刘义康对自己的好。可随着计划进一步深入,徐湛之越琢磨越觉不对劲:不对啊,现在三舅对我这么好,我是他眼前的红人,干吗还没事找事继续联合四舅搞政变啊!更何况,老妈死了,万一事情败露,就连能出面保我的人都没了啊!

徐湛之担心政变会失败,就将范晔等人的计划向宋文帝告密了。他上书称:“近期,员外散骑侍郎孔熙先突然让大将军府吏仲承祖传达范晔和谢综等人的意思,将要谋反。以臣过去曾蒙受刘义康眷顾,加之去年臣母去世,这群人跑前跑后,判断臣定会与他们苟合。不久,范晔亲自前来劝说,称臣的名声逐渐不好,将来能够全身而退都很困难。当时,臣就向皇帝密报了,圣上令我暗中继续与之周旋,以探究出实情……现将檄文、人名等全部上呈。”

宋文帝下诏:“看到徐湛之的奏表,朕吃惊不小。范晔素无品行,年少即有恶名,只因他有才华,才用其所长,把他晋升到高位。可是,他阴险之性却记不住恩遇,还心怀不满。朕每每包容,望他能改过自新,没想到其人竟猖狂到如此地步!”遂下令有关部门彻查该案。

当夜,宋文帝召范晔及百官入宫,将其软禁在客省(处理藩属事务的衙门),并逮捕了谢综和孔熙先兄弟,三人全部招供。范晔却还是嘴硬,一口咬定自己没有谋反,同时又说孔熙先等人临死拉垫背,很下作。孔熙先听后,笑着对殿中将军沈邵之道:“所有部署、文告、书信都出自范晔之手,事到如今还抵赖什么!”

宋文帝将搜查来的范晔的亲笔书信都给他看了,范晔这才无话可说,乖乖认罪。第二天,全副武装的士兵将范晔押到监狱。范晔入狱后,还在询问徐湛之在哪里,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是被徐湛之出卖的。

对于孔熙先从容认罪的胆色,宋文帝倒生出了兴趣,亲自派人传话:“卿家是大才,却不受重用,与市井小民为伍,理应生出不臣之心,是朕辜负了你啊!”同时,他又质问吏部尚书何尚之:“你是如何选拔官员的?孔熙先这种人才不被重用,必然要去做贼啊!”

孔熙先可能也良心发现了,在狱中上书宋文帝,坚信自己的占卜无误,让宋文帝小心晚年骨肉相残之祸。

很快,这场由“占卜”酿出的谋反案最终以范晔及其三子、孔熙先兄弟子侄、谢综兄弟等人悉数斩首而告终。值得一提的是,范晔临死前丑态百出,一点都无坦荡之色,喋喋不休自己做鬼也不会放过徐湛之云云。

迷信害人,深当为戒。这是电视剧《风云》在片尾要说的,也是以上事件给后人的启发。不过,孔熙先的占卜倒确实没算错,只是这个“江州天子”没有应在刘义康身上,至于应在谁身上,后面会揭晓。(关于那些玄乎其玄的预言可参见附录三)

而此事件的涉案人员还有三个侥幸逃脱一劫。首先是徐湛之,他是污点证人,自然免责。其次是臧质,由于这次谋反事件尚在策划初级阶段就被调入京城,后面的谋划参与较少,宋文帝倒也没对他下杀手,仅将其降职为义兴太守。宋文帝不会想到,正是自己的一时手软,让这个表兄弟后来成了南北大战中的风云人物。

作为此次事件的焦点人物刘义康,则被削去爵位,连同子女一起废为庶民,除去宗籍,流放到安成郡(江西安福)。宁朔将军沈邵领兵监视刘义康一家。而身在安成的刘义康终于有闲暇时间读书了,在他了解了西汉“尺布斗粟”的故事后,终于明白那日老和尚劝他读书的道理,慨叹:“前朝已有此事,我不了解,获罪也是理所应当。”

边关告急(上)

就在孔熙先意图颠覆宋文帝政权的同时,刚刚统一北方的拓跋焘也未消停。很快,拓跋焘残酷血腥的种族灭绝计划引发了一场波及整个关中的大动乱。

之前说过,宋文帝通过“军事打散,文化征服”的决策,基本消除了山越这个困扰南方千年的民族问题。可与之相对的拓跋焘在北方,直接在战争中达到灭种的效果。

拓跋焘的军中会掺杂鲜卑族和其他民族的成员,后者一般冲在队伍最前面,每次承担攻城、堵箭等危险任务。这样,无论战争胜利与否,拓跋焘都是最后赢家:战争胜了,攻城略地,满足了自己的欲望;战争败了,其他民族人员必然可死掉大半,撤退时还由他们负责殿后,鲜卑族可以保存实力,安然无恙。拓跋焘不断发动战争的结果,使得其他民族的人口比例急剧下降,这恰恰是北魏没能重蹈十六国覆辙的根本所在。

所谓各族融合,于拓跋焘这样的战争狂人来说不过是一块遮羞布。他所谓的民族融合的途径绝不是文化交融,而是利用战争机器达到种族灭绝。十六国交替的很大原因就在于各族比例持平,谁都没有对他族产生绝对的控制力,而这个情况到了北魏初期发生转变。

大家不难发现,曾经的屠各匈奴没了,氐族也几乎没了,羯胡也许有但很少。汉族嘛,毕竟基数在那,即使灭不了,也开始被鲜卑同化了。而这一切的改观,全部是在拓跋焘的操作下实现的,甚至在不远的将来,他还会恬不知耻地在盱眙城下炫耀自己这一成功的灭种计划。

话说回来,其他民族也不是傻子,在一次次被拓跋焘忽悠着送死之后,他们也萌生了反抗之心。于是,在一个名叫盖吴的卢水胡人的带领下,关中各族人民发动了一场反抗拓跋焘种族灭绝政策的起义。然而,毕竟不是专业性军事武装,这些散兵游勇在久经沙场的帝国军人面前,全部成了待宰羔羊。而拓跋焘为了防止刘宋联合盖吴,还派部队前去刘宋国境内烧杀抢掠,在淮北大片地区执行“三光政策”。

此时,刘宋内部接连发生雍州山越叛乱事件(之前提到的刘骏定雍州)、孔熙先谋反事件,根本腾不出手支援盖吴起义。这场声势浩大的起义仅持续了一年不到就被镇压下去了。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起义中,有一个响应盖吴的人叫薛永宗。他战败后,族人薛安都杀出一条血路,南投刘宋,并在南国继续书写了一段辉煌。而拓跋焘在镇压盖吴起义的同时还掀起了一场灭佛运动,凡是和尚都成了拓跋军队屠宰的目标。

搞定了内部,拓跋焘又将触角伸到北疆,柔然在索虏的强大攻势下,暂时退居漠北。

面对北方的日益强大,刘宋中下级军官王玄谟多次向宋文帝上书陈述北伐之意。他对宋文帝说:“彭城是水陆交通要道,应当以皇子到此镇守。”宋文帝觉得此言有理,于是在元嘉二十五年(公元448年),任命前不久在讨伐山越中立下大功的武陵王刘骏为安北将军、徐州刺史,镇守彭城。第二年,又以六子随王刘诞为雍州刺史,顶替刘骏。

宋文帝的举动也引发了拓跋焘的警觉。他趁着北征柔然归来之际,重新组织大军南下,声称要会猎梁郡(今河南商丘)。宋文帝听闻拓跋焘提兵十万南下,担心他又要假借狩猎对淮河沿岸的百姓进行劫掠,于是下令边境部队:“敌人来时人少,就坚守城市;敌人如果大举南下,就和百姓撤往寿阳。”可宋文帝的旨意还没下达,索虏的部队就大举南下了。刘宋宣威将军郑绲、绥远将军郭道隐两人均弃城而逃。拓跋焘随即下令掳掠淮河两岸,杀戮不少边民,进而进攻淮西重镇悬瓠城(今河南汝南)。悬瓠这座孤城在临时太守陈宪的带领下,仅依靠不足千人的兵马和拓跋焘十万大军死磕了月旬。而此时,悬瓠大战已引起刘宋高层的关注。宋文帝急命此时驻扎在彭城的三子刘骏出兵增援。

这是刘骏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虽然之前也有征讨山越的作战经历,但毕竟都是在沈庆之、柳元景这些将领的帮助下完成的。这次增援悬瓠对刘骏来说意义重大。他知道,这次行动对自己是一次考验,没有了沈庆之、柳元景,所能依靠的唯有彭城的一些地方部队。但若能依靠这些部队立下功勋,他日也能无惧于天下了。

刘骏出发了,仅带了一千骑兵,外带三日口粮,从徐州奔袭悬瓠,目的是为打拓跋焘一个措手不及。他深谙,即使是久经杀阵的拓跋焘也未必会猜到刘宋援军会来得这么快,而且是从东北的后方前来增援。刘骏恰恰就是打他个出其不意。此次,将部队分为五支,以刘泰之为奔袭部队的元帅,后分别交由垣谦之、臧肇之、程天祚、尹定和杜幼文率领。其中垣谦之带领的一支人马在途中又进行了扩编,抵达战场时已近两千人了。

而当垣谦之到达汝阳城附近的时候,恰巧遇上当时驻扎在那里的魏军拓跋仁所部。他们负责在此地掳掠奴隶和整理物资。这些部队平日负责抢掠,战斗力并不高,外加其注意力集中在寿阳方向过来的援军上,压根没想到彭城方面会来援军。所以,当宋军出现在魏军大营附近时,魏军都吓傻了。宋军这支千人突袭队攻入索虏营中,大杀一番,一举击毙了三千魏虏。而此时被捆绑的宋人百姓看到杀来的宋军,个个喜出望外,高呼道:“王师杀回来了,给我们狠狠打这群胡鬼!”百姓一边呐喊,一边趁机逃脱,一时间竟也逃了不少人。

魏军被冲击之后开始四散奔逃,宋军原本想继续追击,但由于急行军体力损耗过大,追出一段后只能折回汝阳。此时,魏军的钜鹿公余嵩正率军从虎牢赶来押送奴隶,看到这支宋军突袭队没有后援,便下令将其包围。

由于此时的突袭队已是强弩之末,在魏军重重包围下,加之还未用餐,很快就陷入了无序的慌乱之中。之前果敢坚毅的垣谦之此刻却抛下部队逃命去了,也许面对强压之下,一直紧绷的弦断裂之后,人也就失去了主意。而作为突袭队元帅的刘泰之自知取胜无望,便感慨道:“兵败如此,我又有何颜面回去呢?”于是,他放弃逃命,下马坐在地上,被魏军乱刀砍死。剩下的四名将佐中,臧肇之溺水而亡,垣谦之、尹定、杜幼文三人侥幸带着九百人突围成功。

边关告急(下)

事后,宋文帝大为震怒,将三子刘骏的军号由安北将军降为镇军将军,王玄谟作为刘骏的辅官连坐被免官,而立有功劳的垣谦之却因临阵脱逃而被斩首,尹定、杜幼文两人则被投入大牢。

细看宋文帝的这一做法,相当不公平。武陵王以千余人击杀索虏三千余人是立有大功的,且救下的百姓又不计其数,最终却因寡不敌众而招致罢免,不得不令人意难平。即使垣谦之逃跑可恶,但突击也是有功的,无论如何也不至论死。可我们若翻看前史,檀道济、到彦之、刘湛、裴方明等人的际遇或许已向我们展现了宋文帝其人确实是“于左右少恩”之人。

作为宋文帝最不宠幸的儿子,刘骏对这个结局或早有觉察。而此次事件似乎也让他开始意识到,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己只有更努力,获得更多的成就才能改变失宠的命运。不过这次突袭对刘骏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有一个人记住了这个刘宋皇子,记住了这个敢于只带千余人就只身突入千军万马合围的安北将军。

悬瓠城下,灰头土脸的拓跋仁来到拓跋焘面前。拓跋焘骑在马上,连正眼都未看拓跋仁一下便问:“敌军多少?你们死伤多少?”拓跋仁面有难色道:“敌军不足两千,我军阵亡……阵亡三千。”“真是笑话!我堂堂数万鲜卑儿郎居然被数千人击斩了三千余人!”拓跋焘转而看着拓跋仁道:“守彭城的是谁?岛夷还有此等人才?”

“据说是刘义隆的三子,安北将军武陵王刘骏。”拓跋仁应答着。拓跋焘咀嚼着刘骏的名字,突然笑道:“彭城远距千里,居然敢解此地之围,而近在咫尺的寿阳却按兵不动,刘骏,呵,没想到刘义隆还有这等儿子!罢了,把攻城器械烧了撤兵吧!”拓跋仁不解:“陛下,何故?”拓跋焘摇了摇头道:“大军顿于坚城之下月旬不克,师必溃矣。放心,我们还会回来的。”

考虑到此时宋文帝已从寿阳方向派遣宋军主力北上,拓跋焘明白再留下去只能损失惨重,于是在斩杀多名推责将领后,下令烧营撤退。此次悬瓠战役宋军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宋文帝为了嘉奖陈宪的顽强死守,将其加封为龙骧将军,领汝南新蔡二城郡守。但此次拓跋焘对淮河两岸边镇的破坏是毁灭性的,淮西六郡人口锐减,许多村庄被索虏夷为平地。而拓跋焘北返后,不依不饶写了封信讥讽宋文帝,称呼其“趁火打劫,掳掠边民,结果反倒在这次南征中损失惨重”,还扬言若想息事宁人,宋文帝需割让长江以北所有领土给北魏。最后,癫狂十足的拓跋焘还说自己有符咒,可以于千里之外咒杀宋文帝。

当宋文帝收到拓跋焘的书信后,他终于明白:这人怕是真疯了。对战争狂人来说,唯有武力破灭他的一切,才能让他彻底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行。宋文帝准备打醒这个老狐狸!

于是,宋文帝召开廷议,讨论北伐事宜。朝臣立刻分成两派,以丹阳尹徐湛之、吏部尚书江湛、彭城太守王玄谟、尚书吏部郎袁淑等人为首是主战派;以太子刘劭、太子步兵校尉沈庆之、护军将军萧思话、左军将军刘康祖等人为首是主和派。

这不禁让人有些好奇了,主战派里除了王玄谟算是稍微懂点兵机的,其他都是清一色的文人。而主和派却糅合了当时刘宋军界里的实力派。当然,还得解释一下,所谓主和派并非不想北伐,而是认为应该推迟北伐。他们之所以希望推迟北伐,想必是从悬瓠城之战中总结了经验教训,认为此时刘宋军队各方面素质还达不到开启南北大战的指标。但垂垂老矣的宋文帝实在无法按捺心里“封狼居胥”的豪情壮志了,立刻反驳道:“北方人民在索虏的高压之下,处处揭竿而起,我王师一旦杀到,他们无不望风归降。此时多拖一天便是多消磨一天他们的耐心。”

宋文帝此言有些一厢情愿了。事实上,确有北方人民期待宋军北伐,但并非全部。在局部地区,尤其北魏的核心地区——山西、河北一带,当地民众已高度胡化,誓死效忠鲜卑索虏,后文会有所提及。

沈庆之依照自己的行军经验再次给刘义隆浇了一盆冷水,他说:“我方主力是步兵,而敌军是骑兵,正面迎敌根本无法相抗,当初檀道济两次征讨都无功绩,到彦之也是铩羽而归。王玄谟说他仅靠青徐二州接济就能担当北伐主力,这纯粹是痴人说梦,他的才干比不过二人,只不过是徒增败绩而已。”

宋文帝却不以为然道:“前番两次北伐失败是有缘由的,檀道济是养寇自重,到彦之是突生眼疾。你说的索虏倚仗的弓马之便也并非没有战胜的可能,现在是夏季,正是我们舟舰利用水系大展神威的时刻,等朕拿下滑台虎牢,持重进兵,到时索虏又能奈我何?”沈庆之还想争辩,宋文帝却不耐烦了:“你小子烦不烦?要论战去找江湛和徐湛之去!”

见宋文帝不想再理论下去,沈庆之也只能无奈道:“治理国家得找对方法,稼穑之事当问农夫,绣红女工当问婢女。陛下现在要北伐索虏,居然问策的是一群白面书生,这样怎么可能成功?”

沈庆之如此不识时务,宋文帝竟也不恼,而是哈哈大笑。看来,北伐的刺激让他也进入到一种癫狂状态。同样癫狂的还有大江彼岸的拓跋焘,听到宋文帝要北伐,他又修书一封,称:“两国升平已经很久了,可你总是那么贪得无厌,多次诱我边民,所以我才去你边境烧杀抢掠。先有盘古后有天,鲜卑健儿还在前。我是代表天命的象征,你又岂能来我桑干川和中山?倒是我可以怜悯你久居江南,和你易地而居。不过你已经五十岁了,据说还没出过远门,如何比得了我们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今送上十二匹白鹿马还有毛毡、药物等。你来的话,如果缺乏马匹,可以乘坐;路途遥远,也许会水土不服,可以吃药。”

南北大战(一)

又是一通狠话!

走火入魔的拓跋焘此时已经语无伦次,而同样亢奋的宋文帝也看懂了这信文的意思。他没工夫和拓跋焘耍弄嘴皮子,下令全国紧急总动员,准备调集所有兵马,一举夺回当年的失地。

就在刘宋朝廷如火如荼准备北伐之际,拓跋焘却将三朝老臣崔浩处死,一同被杀的还有崔浩所在的家族——清河崔氏,以及他的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全族。此次事件牵扯人员之广、杀戮官员之重都是创了纪录的,史称“国史之狱”。

事件的起因很简单,就是拓跋焘让崔浩撰写北魏国史,要求实事求是,崔浩确实也实事求是了,还把撰写完的史书刻在了石碑上。有意思的事情来了。老百姓闲来没事去看这些国史,一看吓一跳,这国史的内容当真比小说还刺激,什么“拓跋家来路不正,是大汉奸李陵的野种”,什么“拓跋珪强奸小姨妈案”,以及“清河王杀爹案”……一通通、一件件无不实事求是,却也搞出了大事。

拓跋焘也是要脸的人,为了尊严,只能用崔浩的人头来泄愤了。表面上看,这是一桩“文字狱”案,实际上则是北魏内部汉人集团和鲜卑集团内讧之下的一次大爆发。经过此事件,北魏朝堂上汉人高官为之一空。这也从侧面说明,拓跋焘心中的天下绝不是融合汉人和鲜卑人共有的天下,天下始终是鲜卑人的,至于崔浩等汉人只是有利用价值的一枚枚棋子罢了,等到他们威胁到鲜卑人利益时,也离死亡不远了。

那么,崔浩是否真的威胁到鲜卑人的利益了呢?答案是肯定的。庙堂之上,崔浩不断塞进汉人来做官。更重要的一点是,拓跋焘几次三番准备大举灭宋都遭到崔浩或多或少的抵制。而眼下南北大战一触即发,自己的阵营中也决不允许出现“魏奸”或疑似“魏奸”的人,所以崔浩必须死。

搞定了崔浩为首的汉官集团,拓跋焘准备和宋文帝放手一搏。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年)七月十二日,宋文帝亲自下达宣战诏书,南北大战正式爆发。

他在诏书中称:“敌人虽然近期遭遇挫败,但狼犬之心未绝,驱赶压榨着沦陷区的国民,妄图再次发动战争。这些年来,黄河以北、秦雍之地的各族人民都饱受鲜卑族人的摧残,他们翘首盼望王师前去拯救。据他们所说,今年春天,柔然趁着索虏南下之际,突袭了鲜卑人的老巢,致使他们部族损失惨重。而拓跋焘残忍好杀,生性多疑,刚刚诛杀了三朝老臣崔浩,敌人根基已经动摇了。我刚刚接见了柔然的使者,他们约定要和我们南北对进,一股消灭鲜卑丑类。如今雨水丰沛,江河畅通,正是百道俱济、出师北伐的大好机会。”

而后,宋文帝下达了行军路线:东路军集团由宁朔将军王玄谟担任前军,下辖太子步兵校尉沈庆之、镇军谘议参军申坦等,率领一万战舰北上进入黄河;使持节、督青冀幽三州徐州之东安东莞二郡诸军事、辅国将军、青冀二州刺史霄城侯萧斌坐镇山东军区,节制王玄谟等人。同时,镇军将军、徐兖二州刺史、都督徐兖青冀幽五州豫州之梁郡诸军事、武陵王刘骏,率领东部集团军主力,水陆并进,协调萧斌的山东集团军。

中路军集团,由太子左卫率、始兴县五等侯臧质担任前军,下辖骁骑将军、安复县开国侯王方回,建武将军、安蛮司马、新康县开国男刘康祖,右军参军事梁坦等,率领十万步骑,直插许昌、洛阳;使持节、督豫司雍秦并五州诸军事、右将军、豫州刺史、领安蛮校尉、南平王刘铄坐镇重镇寿阳,节制臧质等人。

东路军和中路军是进攻主力,所以在这些人的上面,宋文帝又派了自己的五弟——侍中、都督扬南徐二州诸军事、太尉、录尚书、江夏王刘义恭进行协调指挥,而作战中心指挥部则在徐州。西路军相对分散,主要从汉中和武关两个方向进攻北魏。汉中集团军由督梁南北秦三州诸军事、绥远将军、西戎校尉、梁秦刺史刘秀之统领,下辖辅国将军杨文德、宣威将军巴西梓潼二郡太守刘弘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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