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美的窝
我终于看到了云雀的窝。海边的人谁没听到它在不停地唱啊,谁没看到它在高高的天上飞啊,可是谁看到了它的窝?谁能告诉我它那个小窝的样子?
啊,这是我的第一次,第一次发现!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它,蹲在跟前看了又看。我真舍不得离开,但最后还是要走了。为了以后能够回到这个地方,我在稍远处仔仔细细做了标记,然后又退开几步,坐了一会儿。头顶就是那个焦急万分的云雀妈妈,它一直叫啊叫啊,几次往下俯冲,又几次飞到高空。
它因为担心和急躁,喊得嗓子都有些哑了。我觉得有一阵儿它肯定是绝望了。就因为可怜它,我才会这么快地放弃观看小窝。
我相信很少有人见过云雀的窝。让我说说吧。这事儿不说可受不了。我敢说这是全世界最美的小窝了,美到不像真的。它就藏在一株小小的白茅花下边,一点都不起眼。白茅花弯腰护着它,白天晚上都在看护它。小窝是由细细的草丝、叶梗和绒毛编织的,光滑极了,柔软极了,引诱人总想伸手去摸一下。可我还是忍住了,因为外祖母讲过:只要人的手摸过鸟窝,鸟儿就会闻到刺鼻的汗气味儿,从此就会害怕这里,渐渐厌弃这只千辛万苦筑成的窝。
这是一只比小孩拳头还要小的“草篮”,篮里静静地躺着四颗带棕色斑点的蛋。这是云雀的孩子。到了那一天,蛋壳会被里面的小鸟儿啄破,然后娇嫩的小家伙就会叫着挣出来,那时它们的妈妈就要捉小虫喂它们了。我蹲在窝前,努力克制着才没有伸手。天上那只云雀一直在叫。
我仰脸对云雀喊:“别害怕,我不过是看一会儿,我连一手指都不会动它们!”这样喊了两遍,它好像有点听懂了,高处的叫声不再那么急促了。我一直用力听,它好像在说:“我吓坏了!你千万别碰它们,那是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我离开时想了两件事:一是要不要经常来看?我多想亲眼看到小草篮里孵出小鸟啊!再就是要不要告诉好朋友壮壮?他待在那个小果园里,我们已经好多天没在一起玩了。最后我决定每个星期只偷偷来看两次,如果实在忍不住,再告诉壮壮。
在我见过的所有鸟窝中,要数云雀的最美了。那是它编织的一丝不苟的小家,需要有多巧的一双手,不,多巧的一张嘴!鸟儿用嘴巴衔着东西,一点一点修筑自己的小房子,这是特别需要耐心的活儿。我见过老鸦窝,那是用乱糟糟的一堆小木棒穿插起来的,漏风漏雨,到处都是缝隙,看不出哪儿是窗、哪儿是门。这种粗粗盖起的房子尽管里面铺了一团草叶,到了冬天肯定不会暖和,下雨也会淋湿。
我敢说这是全世界最美的小窝了。
白茅花弯腰护着它,白天晚上都在看护它。
这是一只比小孩拳头还要小的“草篮”,篮里静静地躺着四颗带棕色斑点的蛋。这是云雀的孩子。
我蹲在窝前,努力克制着才没有伸手。天上那只云雀一直在叫。
斑鸠窝更差,那不过是把几束树枝搭在一起,借着几个树杈搁好,上面再垫几片树叶就算完事。我真替小斑鸠们担心,风摇树杈时,那个松散的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摇下来。还好,总算没掉下来,小斑鸠在窝里淋着雨长大,吃尽了苦头,然后跟着爸爸妈妈飞走。
啄木鸟的窝做在大树半腰,它在那儿不停地啄,啄出一个深洞。洞口不大,里面还算宽敞。它一会儿叼进一根小草,一会儿叼进一片羽毛,那就是准备生蛋了。当它开始往洞里叼小蛾子、小蚂蚱时,那就是小鸟儿破壳了。啄木鸟的窝筑在高处,又是挖出来的树洞,所以最坚固也最安全,只有蛇会顺着树干爬上去,偷吃洞里的小鸟。
我回家对外祖母讲了云雀的小窝,她说:“你可不要吓坏天上的妈妈!”我说没有,我很快就离开了。“你也不要摸窝里的蛋!”我说绝对没有。她叹气:“鸟儿和人一样,最心疼的是自己的孩子,盼着它没病没灾地长大。”我说:“它们一定会长大。”她摇头:“老鼠、蛇、鹰,还有狐狸和野猫都会伤害它的孩子。鸟儿这一辈子啊,和人一样,真不容易!”我们很长时间不再说话。我想起了离家的爸爸和妈妈。
因为忍不住,第三天我就领着好朋友壮壮去看了云雀的小窝。不过我们在那儿只待了几分钟,我就拉他走开了。我们在林子里闲逛,不知做点什么才好。我们在一起总是高兴的。壮壮的猎人叔叔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因为壮壮往那支枪筒里偷偷撒过尿,所以我特别佩服他。他爷爷看了一辈子果园,给他讲了许多故事,我们在一起时就让他说来听听。
壮壮不是擅长讲故事的人,三两句就说完了:“狐狸来偷酒喝,揍跑了。”“狸猫要在夜里进鹊窝,被狠揍了一顿。”我需要不停地问下去才行。“怎么发现了狐狸?”“它喝醉了,露出了尾巴。”我笑了:“狐狸就是有尾巴嘛。”壮壮“嗯”了一声,说:“狐狸装成人的模样,来一户娶亲的人家骗酒。”多么有趣的故事啊!我长时间想着那个情景,觉得那个娶亲的人家太小气了!狐狸老远地从林子里跑出来讨几口酒喝,是多么好的事啊。我说出了这个想法,壮壮说:“是的。”
我们作为好朋友,意见从来都是一致的。
在林子里走了一会儿,看到了一丛茂密的柽柳,旁边是高大的橡树和槐树,地上是一片洁白的沙子。柽柳紫红色的梢头像花儿一样。我们坐在沙地上玩了一会儿,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不错的主意:在柽柳棵里搭一个不大的窝,就是一个草铺,可以住得下两个好朋友。这个想法使我兴奋起来,我觉得这个主意实在不错。
想想看,我们常常来林子里,而且一玩就是半天,可惜这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不如一只鸟!如果突然下起了大雨,那就得赶紧往回跑,一会儿就变成了落汤鸡!更主要的是,如果在这样隐蔽的地方建一个小窝,想躺就躺,想坐就坐,高兴了还可以待上一天一夜,而且谁都不知道,那该多棒!真的,我们这么大了,不能只待在一个地方,也许早就该有另一个住处了。
我对壮壮说出了这个想法,他马上两眼一亮,十分赞同。要不说是好朋友嘛。我们俩很快激动起来。我说,小窝搭好以后,咱们就不是一般的人了!想想看,我们把它藏在林子里,谁能想得到?猎人、采药人,他们都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咱可以躺在里边讲故事,最好的故事不要随便讲,一定要躺在这里讲;另外,从家里拿来好吃的东西,也要藏在这里。”我说。
壮壮说:“爷爷那儿有一本小书,我要把它拿来。”这让我高兴坏了!外祖母教我识了好多字,就为了有一天能够自己读书。外祖母有一个大木箱,里面全是书。这些书中的字虽然大半认不得,但一定要拿几本来才好!想想看,这里有吃的,还有书,是多么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小窝,在林子里藏得严严实实,想想都让人高兴。我随手在沙上画了几个字,让壮壮读。他低头看了许久,读不出。
我们现在就动手搭这个小窝。先是想好它的模样:四方的,藏在柳棵里;要有防雨的顶盖,有大软床,还要有两只枕头;开两个小窗户,从窗上能看到外面的鸟儿。为了抵挡大风,一定要用粗粗的木棍做架子,用最结实的马兰叶子绑得牢牢的。我们在沙子上画了图,商量着,再也不想耽搁。
先要折下一些粗枝。这事很不好办,因为没有镰刀,只得两人一起费力地扭拽。后来我们找到了好多干枯的杨树杈,这样很快就把材料备齐了。直立的粗枝底部埋到深深的沙子里,然后用马兰叶子捆绑起一道道横杆。木架搭好了,而且真够结实。天黑了,往回走时我们相互叮嘱:千万不能对别人讲。
这一夜壮壮就住在我们家。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和朋友坐在可爱的林中小窝里看书,吃一大串葡萄。天亮了,我和壮壮吃一点东西,说一声“采蘑菇去了”,就直接奔向林子。远远地看见黑乌乌的一丛柽柳,立刻高兴起来。这一次是有备而来:带上了割韭菜的小镰刀。
接下来要做的是修筑四面墙壁和窝顶。我们割了一大堆艾草,折下笔直的紫穗槐枝条,剥了一些结实的桑树皮,开始编织草荐,用作墙面和窝顶。一座小草铺很快就有点模样了,好得让人不敢相信!我们在东西两面墙壁上各开了一个小窗子,还挂了可以掀起的草帘。整个过程又细致又耐心,尽管出了不少汗,可是一点都不累。
壮壮原来是个做窝的好手。他一声不吭地干,先把一根根枝条扎好,然后又用艾草覆上一层,用树皮加固。小窝越来越好,有门有窗,而且藏在柳棵里面,如果不就近端量谁也发现不了。我们歇了一会儿,高高兴兴地打量着。已经差不多了,不过还有一些活儿放在后边,那是需要更加用心的部分。
我们可不能忘记下雨:林子里的雨说来就来,常常是和大风一块儿从四面八方赶来,谁也无法阻挡。以前听老广说,有个采药人在林子里遇上了大雨,雨水像鞭子一样不停地抽他,疼得他在沙子上打滚,差点就没命了。所以防雨是最大的事。我们将四壁反复加固,覆上了一层马尾松,用白杨叶塞住所有的缝隙。窝顶做成了一个斜坡,披上苫草,又搭上厚厚的蒲叶。
我们找到了好多干枯的杨树杈,然后用马兰叶子捆绑起一道道横杆。我和壮壮吃一点东西,说一声“采蘑菇去了”,就直接奔向林子。远远地看见黑乌乌的一丛柽柳,立刻高兴起来。
接下来要做的是修筑四面墙壁和窝顶。我们割了一大堆艾草,折下笔直的紫穗槐枝条,剥了一些结实的桑树皮,开始编织草荐,用作墙面和窝顶。一座小草铺很快就有点模样了。
我们相信这个小窝不怕雨也不怕雪,就连冰雹也不怕。想想看,当整个林子在风里雨里大声吼叫,像来了大妖怪似的,我们俩却能轻轻松松地在小窝里谈天,多有意思!壮壮说:“下大雨时,要大声读书,咱们大概很快就能识不少字了。”我说:“那当然。不过识字多少都可以读书,那不碍事。”壮壮愣愣地看我,我就端起一片树叶认真地读起来:“小羊在老爷爷身边睡下,老狼跑了,躲在草垛下,看老爷爷抽烟……”这是一本小画书上说的,我已经记在了心里。
小窝做到最后,我们才发现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没有干:做一个舒服的大床。不过这个一点都不难,到处都是干树叶,那是上一个季节堆积的。最软的是苫草须,经过一个冬春的风吹雨淋,它已经变成了美丽的桃红色。我们割了许多红色的苫草须铺成了一张大床,躺下颠着身子,幸福得叫起来,可惜叫着叫着就陷到了里面。我们顶着草叶爬出来,觉得这张大床更像厚厚的被子,冬天肯定冻不着。还需要动手做一张席子:割来一些蒲叶,用心地编织起来。
小窝差不多做好了。我们享用了一会儿小窝:躺着或坐着聊天。太阳歪到了西边,该回家了。我问壮壮:“咱的小窝里还缺什么?”他说以后把家里的好东西搬来就成了,“你见过云雀的小窝了,那多棒啊!”“那是一只鸟。”“我们做窝的本事还是比鸟差多了。”
怎样才能让小窝变得更好,这让我和壮壮动了不少心思。我们一定要让它变成整个林子里最诱人的地方。我们想念它,隔不了几天就要跑去看看。为了让它的四壁更光滑,我们采来许多野麦草,用光滑的草秆儿编成一片闪闪的帘子。床边镶了柳条,小门用马尾蒿扎成。两只枕头是用白茅花做的,软得像小鸟羽毛。为了坐得舒服,我们特意扎了两个大草墩。
坐在草墩上,跷着腿,一会儿掀开窗帘往外看看。柽柳棵里跳着几只小鸟,它们并不怕人。艾草的香气灌满了小窝。壮壮说如果爷爷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大概也会赖着不走的。我说外祖母会同样喜欢。但我们决定将这儿当成最大的秘密,不能告诉家里的人。
稍稍担心的是这儿会被什么人发现。采药人和猎人整天在林子里窜,这些家伙眼尖鼻子也尖,他们也许会找到。那时他们一定会惊得大叫,说林子里出了奇事。
小窝完全做好以后,我们再次去看了云雀的窝。天哪,刚刚走近就听到了“呀呀”声,原来小云雀出生了!瞧它们粉嫩的小身体长出了绒毛,张大四只黄口向我们叫着,闭着眼睛。它们大概把我们当成了妈妈。
我们心疼它们,一点都不敢碰它们,也不敢吱声。
一阵响亮的叫声,是歌唱,在我们头顶响起来。那是云雀妈妈。
林中一夜
我们自从有了一个小窝,就觉得自己与以前完全不同了。我们有了很大的秘密。在林子里藏下这样一个宝贝,是多么棒的事!我不能盯着外祖母看,因为担心她会从我的眼神里看穿一切。我要装出忙碌的、稍稍忧愁或不太高兴的模样,掩盖心里的无比快乐。
我更多地去林子里,独自在小铺子里待一会儿,想想高兴的事,有时刚刚离开就想念起来。它离我们的茅屋稍远一点,所以来来去去要花不少时间。外祖母看到我匆匆忙忙的样子,终于起了疑心,问:“你这些天跑来跑去干什么?怎么就不能待在家里认字?上学前要多认一些字。”
我只好坐下来。小画书上的字太多了,我记得住上面的故事,就是记不住字。我把刚认得的字写在瓦片上、台阶上、树叶上、手背上、脚上、镰刀上、桌子上。有一次我在外祖母做饭的铲子上写了一个“火”字,这让她很不高兴:“我还要用它炒菜呢。”
我把两本小画书、一只白色的小瓷碗带到了小窝里,为防丢失,藏在了席子底下的草叶里。壮壮除了拿来那本小书,还从家里偷来了爷爷的一只烟嘴,是石头做的。我们轮流叼着这个烟嘴儿玩了一会儿,然后交流学到的新字。他对我的进步感到惊讶。我们认为:上学或许没有那么可怕,无非就是多认一些字。
我们在小窝里想着许多愉快的事,还有一些又害怕又好奇的事。比如假设一个妖怪知道了这个地方,它会干什么?把我们赶走?这家伙当然会嫉恨我们,它会把窝抢走,然后在林子里干各种坏事,干完了就回到这里歇息。壮壮最担心的是那些猎人会把这儿占为己有,他说:“我叔他们啊……哼!”这样谈了一会儿,开始说一些好事。我提议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来享用,因为任何美味放到这个小窝里,只能变得更加馋人。
“我们吃好东西时,所有野物都会围上来,它们的鼻子最尖!”壮壮说。
我完全赞同。我想到了心眼最多的狐狸:它们会变成老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我们也许无法分辨它们。这真是个难题啊,在野外生活,首先防备的就是狐狸。我想了一会儿,似乎有了对策:既然所有狐狸都是酒鬼,那就把外祖母的蒲根酒带一些来,谁来了就先让他喝酒,谁酒后拖出一截尾巴,谁就是狐狸。
壮壮说我的办法太好了!“不过,”他有些作难,“如果是打鱼人和猎人,他们喝起来就会没完没了,把整个酒坛搬来也不够用。”这倒是个难题。但我们商量了半天,觉得最有效的办法还是用酒来试:如果喝了许多酒仍然没有露出尾巴,那就是人了。
我们讨论的事情可真多,上学的事、妖怪的事、野物的事,说也说不完。最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另一件大事:在这儿过一夜!真的,每天只在这儿待一小会儿,那太不过瘾了。多好的小窝,而且藏了这么多好东西。我们都认为一到夜晚就扔下小窝,它会孤单的,会想念我们。天开始热起来,夜晚也不会太冷,如果到了夏天,蚊虫就会缠得人没法安睡。所以现在是在林子里过夜的最好时机。
不过真要在林子里住上整整一夜,那也不是小事。骗过那两个老人容易,只说住在对方家里就可以了。最大的难题是想一想心里不踏实。长长的一夜啊,林子里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黑咕隆咚的,这么多野物,坏野物和好野物都可以排出长长一串名。“到了半夜,我们会害怕的。”壮壮说。我咬咬牙关:“谁知道哩,也许我们什么坏事都遇不到。”
我们开始做着过夜的准备。吃的喝的好办,壮壮从爷爷那儿弄来炒花生和油炸糕,我带了一些干硬的小饼。关键是酒,我到窖里灌来一小瓶蒲根酒。
除了吃的东西,还要有防身的武器。那把小镰刀自然要带上,还找到了一只铁哨子:有的野物不怕武器,不怕有力气的人,就怕尖尖的声音,它们一听到响声撒丫子就跑。
一切都弄好了。我和壮壮分别撒了个谎,说去对方家里了,不到半下午就来到了林子里。我们玩着,等待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白天的林子全都熟悉,夜晚,特别是深夜,等到满天星星出来,林子里会发生什么呢?这有点难以想象。听大人们说,大多数动物白天从不活动,要趴在窝里睡大觉,只等着晚上走出来闹腾。比如说猫头鹰,白天睡大觉,一到了晚上两眼贼亮。再比如说豹猫,大白天趴在树丫上打瞌睡,半夜是最凶的时刻。总之夜晚成了野物的天下,它们咕咕叫,踏踏跑,急火火地干着各种事情,大半都是坏事。它们把日子和人平分:人管白天,它们管黑夜。所以人要在黑夜干点什么,就得从野物那里借时间。
天黑得很慢。太阳落到柞树梢上,天上出现了一颗星星。又待了一会儿,整个天空变成了灰紫色,太阳回家歇着了,星星撒了满天。银河斜着流淌,河滩上有密密的小星星。风不大,从树林深处吹来,先是温温的,后来就有些凉了。一只怪鸟在远处喊了一声:“回窝啊!嗤嗤!”喊过后四周静静的,大概所有的鸟儿都回窝了。
在夜晚,除了少数几种鸟还要出门,整个林子都是四蹄动物的天下。翅膀歇下的时候,爪子就忙起来。一只野猫白天懒洋洋的,好像没有睡醒,天一黑就变得虎气生生。它喜欢吃鸟儿,对钻出地面的仓鼠不感兴趣。仓鼠是猫头鹰的粮食,鸟儿是野猫的酒。我和壮壮喜欢鸟儿,只害怕四蹄动物。“如果真的有老狼,那就糟了。”我说。“如果有大熊,那更糟。”壮壮说。我还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听人说那是比凶猛的野物厉害一万倍的东西,它没名没姓,忒古怪,谁也不认得它的面目,那是从大海里或深山里爬出来的东西,没头没脸的,人们只叫它“煞”。“煞”有一股野生生的刺鼻子的怪味,在风里传上很远。这家伙总的看属于妖怪,但不是一般的妖怪,所有的人和动物都怕它们。那些渔人和猎人,更不用说老广了,全都知道它们,只是因为害怕,一般不提这个话头。
“我们有一杆枪就好了!”壮壮语气发颤。
我不得不告诉他:“没用。像‘煞’那样的大妖怪刀枪不入,更不怕子弹。”
“那怎么办?”
我琢磨着:“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大概全靠鼻子了,咱们只要闻到特别难闻的气味,撒丫子就跑,一口气跑回家去。”
满天星星到了最密最亮的时候,我们坐在了小窝里。这是最安静、最舒服的时刻。仰脸躺下,享受又软又香的大床。谁也不说话,耳朵在捕捉四周最小的声音。小虫在柳棵里叫,它为我们的到来而高兴。还有更多的小虫在远远近近的地方唱起来,它们也得知了客人的消息。这里的小虫像别处的一样,非常好客。这样待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猜猜看,我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壮壮想了想:“上学?”“呸,最不想。”“那是什么?”
“看大海!”
壮壮呼一下坐起:“现在?今夜?”
“当然不是。外祖母说要等到上学以后。许多事都要等到那时候,真急人。”我挠着头,“学校里那么多人,想一想,怪不自在……”壮壮“嗯”了一声:“真的。我也会慌的。”“咱从来没和那么多人在一块儿,烦不烦啊。”壮壮叹气回应我:“宁愿和许多野物待在一起,我也不想和一大堆生人待在一起。”我安慰他:“先别想上学的事了,那还远着哩。”
北边远远地响起了凄厉的叫声:“喀呀!喀呀呀……”我们猛地坐起。“这是什么?从来没听过!”壮壮张大了嘴巴。我想这可能是一只鸟,像野鸡那么大,从叫声里判断,它大概刚刚挣脱了一只猛兽。我仿佛看到了它脱落在地上的翎子,它惊慌的眼神。这一声喊叫好像打开了整个林子的开关,紧接着各种声音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响起来,一下乱了起来。不知是风吹树梢还是动物飞窜,只听到“呜呜呼呼”,一阵沉闷的响声从头顶掠过,然后又消失在很远的地方。正听着,壮壮往小窗上指了一下,湿漉漉的手抓紧了我的胳膊。
我也看到了:就在离我们小窝十几米的地方,有一对发亮的野物的眼睛。我的心马上慌跳起来,手里攥紧了镰刀。那是一种阴冷的目光,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蓝,尖尖地盯过来。树丫在响,野物的身体压在上面,最后“咔嚓”一声,折了。那个家伙一个腾跳,蹿了。我的脸上出汗了。壮壮吐出一口气:“啊呀!”
从这会儿开始,我们都紧张了。黑影里藏了多少不怀好意的家伙,它们在盘算什么,生出了哪些恶毒的念头,只好去猜了。
我们明白,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能一直待在窝里了,这样会被暗处的家伙偷偷包围,然后突然攻上来。它们从来没见有人这个时候出现在林子中,又好奇又嘴馋,一传十十传百地将这消息告诉了其他野物,说:瞧瞧去吧,来了两个好大的吃物,比野鸡大,比兔子肥,身上的肉可真不少!它们商量好了不要争抢,认为只要捉得住,足够大家饱餐一顿了!它们认为遇到的也许不是人,人不会在大黑天来这里。“八成是一种人形草兔吧,味道不会错的……”
我差点哭出来,对壮壮说:“咱们撤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壮壮没有吱声,一只手抓紧了棍子,另一只手按在小门上,嘴里发出了屏气声,猛地推我一下,撞开门就冲了出去。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我清楚地听到四周有“唰唰”的奔跑声和“嗵嗵”的蹿跳声。有个野物飞快爬到就近的一棵大树上,又跳到了邻近的一棵,逃到了林子深处。
壮壮一直追出了很远。我紧紧攥住镰刀,赶过去与壮壮会合。
这个夜晚我觉得壮壮比自己勇敢。他白天看上去瘦瘦的,像没见阳光的南瓜苗儿,没想到一到夜晚这么厉害。我又想到了以前一块儿去小泥屋的事。一阵羞愧让我不再害怕,我说:“让我们巡逻一会儿吧,看看还有什么坏家伙!”我们把小窝附近仔细搜了一遍,甚至用脚挨个踢着灌木和草棵。没发现什么异常,除了看到一只刺猬、惊起两只小鸟,再没有其他了。
剩下的时间不知干点什么才好。大约到了半夜时分,肚子有些饿了。我们吃了炒花生和黏糕,香极了。吃过东西之后从小窗往外看,发现柳叶是绿的,柳梢是红的,周围的一切都有了颜色。原来月亮升起来了,升到了大树顶,林子里亮了。这会儿外面不再令人害怕,不过稍远处的树丛像大山一样黑,还是有些骇人。
月亮升得更高一些,将林间空地照得一片白亮。茜草花、打破碗花、地黄花,全都笑吟吟地看我们。我们走到林子里,一直往前走着。大概是月光的原因,那些阴险的野物可能全藏起来了,而另一些比较和善的野物溜达出来。一只像小猪那么大的獾从一棵苦楝树下走过来,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它的花脸仰起,鼻子对准我们嗅了嗅,害羞地低下了头。它跑开了,步子轻轻的。
我和壮壮跟上它走了一会儿。小獾消失在一条水沟边,这使我们想到它是来找水喝的。茂盛的蒲苇生在浅水中,里面有鱼的溅水声。水边的白沙细细的,我们坐下了。花盖虫沿着苇叶爬下,爬到了我们跟前,双须活动着,嗅着陌生的气味。一只碧绿的青蛙从对面跳来,钻到圆圆的浮叶下边,一对鼓鼓的眼睛在偷看我们。
壮壮望着天空,问哪颗星星是北斗?“是那颗最大最亮的吧?”我以前也这样问过外祖母,她告诉我:“北斗是七兄弟。”我对他一一指点那七颗亮闪闪的大星。“那颗不让人迷路的星呢?”“那是北极星,北斗星绕着它转。它看上去不是最亮的,可是一动不动地待在正北方。”
我们在北极星的指引下走了一会儿,走进了一小片栾树林中,还发现了几棵皂角树。忍冬花在皂角旁开得旺盛,散发出一阵香气。树木变得稀疏了,地上的月光越来越浓。一棵粗大的加拿大杨吸引了我们:它的树干斜横着,长成了一把大笊篱的形状。我们一直爬到最高处,跨在它顶部的枝丫上,像骑马一样。
从大树上往前看,可以看到很远。一些疏疏的小树下边,小虫子在草间飞舞追逐,大概它们同样喜欢月光。这时,有几只身体细长的四蹄动物抖着闪亮的毛皮走出阴影,在草地上哈着气,低着头,迈着小步跑向前方。它们刚刚离开,又有什么出来了,是兔子,蹦蹦跳跳,先是一只,接着是三只,一见面就拥抱起来。它们在草地上滚动了一会儿,长长的耳朵突然直立起来,一对前爪提在胸前,然后飞快地跑到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有一只小熊模样的家伙走出来,但不是熊。它沉着地一边张望一边往前,轻轻摆头,抬起前蹄挠挠痒,一直走向了林子深处……壮壮说这可能是新出现的一种动物,到底是什么,要回家问爷爷。我敢肯定它不是熊,也不是野猪。
如果继续往北,就接近了老林子,穿过它,不远处就该是大海了。多么诱人啊,如果这个夜晚去看一下传说中的大海,会是多棒的一件事!可惜谁都不敢在夜间钻进老林子,就连猎人也要躲开它。“这么可怕,打鱼的人怎么回家?”壮壮问。我以前也这样问过外祖母,她说打鱼的人常走一条路,这叫“赶牛道”……
“‘赶牛道’在哪儿啊?”我们讨论着,好像听到了“哞哞”的叫声。
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夜晚,该回我们的小窝了。我们本来要好好地待在那儿,躺着讲故事,然后睡一个好觉。可是这个夜晚发生了一些事情,多少耽搁了我们的计划。不过也让人好好见识了一下,知道林子里的夜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走回小窝时天已经快亮了。黎明前,忙了一夜的野物们都安歇了,它们上床的时间正好和我们相反。林子里的这一刻真够安静,连一丝风都没有。所有的生灵都在打盹儿,都想在太阳出来之前补上一觉,我们也不例外。
我和壮壮躺到了软软的大床上,头刚挨上枕头就呼呼大睡起来。
在老林子里
一想到“老林子”三个字心里就痒痒的。我用蜡笔把这三个字写在饭桌上,还写在了馍馍上。我知道它们包含了吓人的野物、妖怪和各种各样的奇事。可惜还要等到很久以后才能走近它。我有时想:采药人老广准是为了吓人,才故意把那个地方说得阴森森的。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我对外祖母说:
“打猎的人什么都不怕,还有打鱼的人,他们都常去老林子。”
外祖母冷着脸:“打猎的人有枪。打鱼人走的是‘赶牛道’。”
“我有镰刀!我也要走‘赶牛道’!”
外祖母不再说话,我明白,那是不容商量的一件事。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咕哝:“你妈妈知道了会打屁股的。这事连想都不要想。”
我忍着不想。可奇怪的是越是不想就越是惦念,怎么也忘不掉。我专门和壮壮讨论起这个事,他伸伸舌头:“爷爷说他小时候就去过,不过那是迷了路,不知不觉就走进去了。”“后来呢?”壮壮抿着嘴:“后来他爸揍了他。”“没发生更坏的事?”“他遇到一只狼,躺在一棵大橡树下。”“再后来呢?”“再后来,”壮壮把两手握成拳头举在耳边,“爷爷这样吓唬它,它就爬起来走了。”
我觉得那是一只好狼。从这里可以判断,老林子更多的不是什么凶险的事,而是让人吃惊的事、有意思的事。我们该早些到那里去,说不定哪天就会迷路,然后也就不知不觉地走进去了。迷路这种事早晚会有,从大人嘴里知道,许多最奇妙、最惊险的事,都是因为迷路才发生的。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猎人和打鱼的人,差不多人人都有过迷路的经历。
奇怪的是我从来都不会迷路。有时走在林子里,沿着弯弯曲曲没头没尾的鼹鼠洞走了很久,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从没见过的杂树林子,可是安静下来,只需一小会儿,就会重新醒过神来。迷路这种事是不能硬装的,这是一个麻烦。
秋天眼看就要过去了,再有不久树木就会落叶。叶子常绿的有冬青、女贞和石楠;黑松、蜀桧和侧柏也会一直绿下去。离我们家不远的那片小果园成了最让人迷恋的地方,因为那里不光有壮壮,还有老爷爷和花斑狗,有吃不完的果子。老爷爷的职责就是看护果子,不过他对我和壮壮从不吝啬。那儿的葡萄最甜,还有一种模样像宝葫芦似的黄梨,咬一口蜜水就顺着嘴角一直流到衣服上。花红果、秋花皮、山楂和黄海棠,什么都有。最让人想不到的还有长在树下的野瓜,它们是生了金黄纹路的“虎皮脆”,像大棒槌似的青瓜,紫红色的“关羽脸”,甜得令人发抖的小西瓜。
凉风飕飕的日子里,外祖母给我缝了一件背心,上面是木槿花的图案,穿到身上怎么看都有些可笑。我觉得自己往小果园那儿走,一路上都有鸟儿对我哜哜笑。进了小果园,花斑狗看着我的打扮,不太情愿地摇着尾巴,并不向前。老爷爷第一眼见了我的新衣服就喝一声:“嚯!”小果园的果子已经摘光了,只剩下吃不完的鲜葵花籽。老爷爷怀抱一只大个儿葵花,飞快嗑瓜子的模样就像兔子。
我们坐在炕上,花斑狗坐在杌子凳上,这样它就和大家一般高了。我缠着老人讲故事。老人吸着烟说:“那时候林子里的大家伙可不少,它们是狍子、花鹿和老狗獾。有一只老狗獾跟上我一直往前走,一开始让我害怕,后来才知道它想讨一口烟抽。我把烟袋杆插进它嘴里,它连吸几口,呛得咳嗽起来,声音像八十岁的老头儿。”
“听说有一条大蛇,它拦在路上……”我记起了老广的话。
老爷爷的烟杆指指北方:“那时候挨近了老林子,说不定就能听到‘’声,像吹铁哨子一样,就是那条大蛇在吹气。它警告谁也不要靠近。”
壮壮两眼睁圆了:“怎么现在听不到了?”
“那条大蛇有一百岁了,没了。它是专门为一个老妖婆守路的,如今接替它的是一只大脸鸟。”老爷爷说。
我吸着凉气,暗暗记住了“大脸鸟”和“老妖婆”。他以前说过,那个老妖婆就住在老林子里,是整个海边的头领,管住了所有的野物,再凶的家伙见了她都得服服帖帖。我不知道那些猎人怕不怕她?想到这里,就问起了老人那个狠巴巴的猎人侄子。老爷爷马上说了声:“呔!”
壮壮抿着嘴,看爷爷一眼,告诉我:“他上个月被‘大脸鸟’打了一巴掌,在家抹了药膏……”
“啊!”我从炕上跳起,花斑狗因为焦急,两只前爪不停地踏动。
老爷爷愤愤地说:“作孽的东西!哪回从林子里出来都不空手,装野物的帆布袋子都染红了,报应!那天他想往老林子里闯,谁知走到半路,从树隙里伸出一只斗大的巴掌,一下就把他打翻在地……”
“斗大的巴掌!”我惊呼起来,那该有多大啊,我相信没人能受得了。一个老妖婆让大蛇和大脸鸟为她守路,说明这条路通向了她的老窝。想象中那儿不仅树高林密,而且长满了荆棘。那个老妖婆该是什么模样?她是人还是野物?我和壮壮都猜不出。老爷爷认为她什么都不是,就是老妖婆。
“她有几百岁的年纪了,问她,只说九十了,海滩上的树木、鸟儿、乱跑的野物,都是她的朋友。她高兴了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不高兴了,就会念几句咒语,把不喜欢的东西一下变没了。”老爷爷说。
“把人也变没了?”我问。
“人、树木、脚下的沙子,什么都能变没,再也找不见了。”
壮壮眨着眼:“去了哪儿?”
“没去哪儿,没了,就像从来没这回事似的。”
我觉得真是可怕极了。不过我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问:“她还能把这些东西再变回来吗?”
老爷爷眯着一只眼:“那要看她高兴不高兴了。有时她也能反悔,比如有一阵她把月亮变没了,一到夜里总是黑乎乎的,她出门不得眼,摔了一跤,就又把月亮重新变回来了。有个看渔铺的老头惹了她,她就把他变没了,三年后她想起了他送的鱼酱,那东西掺上葱花放在锅里蒸了吃香喷喷的,有些嘴馋,就把老头儿变了回来。如今那老头儿还住在海边渔铺里,不过老得没牙了,冬天穿一件狍子皮大氅。”
“什么是‘大氅’?”壮壮问。
老爷爷眯眯眼说:“就是大衣。”
我和壮壮走到冷清的园子里,长时间没有说话。我觉得那个老妖婆不像一些害人的野物,她不会把谁杀死或弄伤,不过却更加可怕:让对方无影无踪。她如果把壮壮变没了,我就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
壮壮琢磨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要紧的事,问我:“渔铺老头变没的那三年是怎样的?他去了哪里?还活着、还吃东西吗?”我被问住了,这真是一件大事。我想要弄明白,也只得去问那个老头自己了。
天越来越冷了。满地落叶有黄的、紫的、红的、黑的、白的、蓝的,像铺了一地花儿。大叶枫的每片叶子都让人舍不得扔。野枣和桃子挂在光光的枝头,变得格外馋人。这时候的野果是最甜的,有一股野蜜味。我和壮壮走在林子里,编了一只草篮、一只柳条筐,分别用来放野果和蘑菇。这个季节的蘑菇不多,它们大半是风干的,长在粗树桩下。我们把一些好东西全藏在了林中的窝铺里,觉得那是另一个家。
外祖母喜欢的野葱和野蒜到了最肥的日子。野葱的叶子在冷风里变得更绿,紫色的葱茎扎在沙里,要小心地掏出来。野蒜的叶子已经半蔫了,藏在沙子里的蒜头像橡籽那么大,外祖母会用它做糖蒜。壮壮一路帮我采野蒜,偶尔揪个野葡萄塞到嘴里,嘴巴很快变成了紫色。
半上午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几只嘴巴细长的鸟儿,它们见了人并不急着起飞。它们的名字叫大沙锥,嘴巴真像长长的锥子。离近了才发现,原来个个都是肥家伙。跟上大沙锥往前走,不知不觉被一条浅渠挡住了。我和壮壮这才发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水渠很怪,渠岸是阶梯形的,中间凹进一截,长满了绿油油的莎草,下面就是水流。莎草两旁稍高一点的台阶其实是一条小路,好像经常被人踩踏,上面的狼牙草全都伏在地上。
那些大沙锥都钻到莎草里了,它们碰得草棵乱摇,还发出一串“嘟嘟”的水泡破裂声。壮壮指着不远处飞起的两只长腿鸟说:“看!”那是脖子长长、后脑披了一撮羽毛的白琵鹭。莎草里蹿跳着青蛙和蟾蜍,还有通体像木炭一样黑的小鱼。靠近沙岸的浅水中有挤在一块儿的螺蛳,它们多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水虫旋到空中,一路翻滚着飞向远处。
我们沿着台阶路往前。脚下时常发出“嗵嗵”的跳水声,那是被惊动的大鱼或青蛙。有一次甚至看到一条二尺多长的花鱼,在水底一声不吭地移动,就像一只潜艇。壮壮试图逮住凝在草秆上的红腹水蜻蜓,总是在最后一刻失败。水鸟的“咕咕”声,不知名的动物在水草中弄出的各种响动,这一切常常引得我们停下脚步。
大约到了中午时分,都感到肚子有些饿了。我们大概走得有些远,身边的渠水生满了荻草和蒲苇,两岸的林子变得茂密高大,空中成为碧蓝的一条大道,好像是通向更远的天边。沿着这里走下去就一定是大海了,我心里又兴奋又紧张,看看壮壮,他嘴巴张着,正定定地望向一片摇晃的苇荻。
原来那儿有一只栗黄色的野物,半个身子被掩住了,正在低头喝水。我屏住了呼吸。它的全身终于露出来了,啊,像一只小羊那么大,耳朵长长的,一双清澈的眼睛抬起来望了我们一下,一个腾跃上了台阶路,又蹿上了渠岸。
我们不再想别的,只紧紧跟上。它在钻入一丛灌木时回头看了一眼,好像对我俩有点恋恋不舍。我马上想到了以前见过的那只小狐,心上一阵发烫。前边的马尾蒿摇动起来,接着是一片粟米草飞快地从中敞开,像被犁过一样。它跑过之后,四周安静下来。它钻进了又高又密的黑松林,这儿一点声音都没有,连一只鸟儿都看不到。我正犹豫,壮壮用力瞥来一眼,咬着嘴唇,下巴点着。我循着他的目光去看,发现那个栗黄色的小家伙正贴紧了树干向这边望来,肚腹随着呼吸一动一动。
这家伙太可爱了。我们快一阵慢一阵地追赶,不知跑了多远,再也见不到它了。林子更密了,远一点的地方有“咯呀咯呀”的叫声,那是老野鸡。野鸽子在喊:“布噜噜!布噜噜!”这声音让人有点发慌,因为这等于提醒我们:老林子到了。我突然醒悟过来:“刚才我们遇到的那条水渠,大概就是‘赶牛道’!”
壮壮没有说话。他像嗅着什么,仰脸吸着,也许害怕了。林子黑乌乌的,树隙里很少杂草,白沙上布满了各种蹄印。我发现了兔子、沙鼠、野鸡和鹌鹑的痕迹,还有蛇和蚂蜥之类。一种又深又大的梅花蹄印让人想到猫,但肯定不是猫。不过这里不会有老虎,也不会有豹,到底是什么弄不清,反正是吓人的家伙。而我们没有武器,连一把镰刀都没带。
此时我们应该赶紧回到“赶牛道”,然后就能一路向南回家。可是到底由哪儿返回,我和壮壮看法不一,争执起来。我说自己从不迷路,他只好听从了我。我爬到树顶看太阳,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去,看到了太阳,可是从树上下来还是找不到方向。看来这回真的迷路了。
又走了一会儿,身上的汗水干了,风更凉了。不远处传来了大笑,但不是人的声音,而是一种大鸟。这是一个幸灾乐祸的家伙,它肯定在嘲笑我们这两个人。为了避开这个不怀好意的东西,我们就往旁边绕开,结果真的好极了:黑色的密林竟然一下到了边缘,出现了稀疏的钻天杨,还夹杂着一些洋槐和青桐。沙地上的落叶一片金黄,深秋的茅草变成了紫红色,从金色的落叶里露出,像一丛丛花儿。
有一只兔子蹦蹦跳跳跑在前边,并不慌张。戴胜鸟在光秃秃的青桐上,待我们走得很近才飞开。成群的麻雀旋转着,吵吵嚷嚷,这在密林里是很难见到的。我们甚至发现了一条小路,弯弯曲曲,路旁长了马兰和灯盏花。多美的小路啊,它会把我们引向哪里?不知道,只沿着它往前就好。太阳把一切照得通亮,到处金灿灿的。
前边有几棵碧绿的龙柏,它们在一片金黄色的林子里十分出眼。接着我看到了从龙柏下伸出的一截篱笆、木栅栏门、一座小小的茅屋。壮壮小声喊起来,又马上捂了嘴巴。老天,这简直不像真的,小屋和篱笆多像我们家啊!正这样想着,一个像外祖母那样的身影出现了。
我眼都不眨一下,这时看清了,她的年纪和外祖母差不多,不过胖多了,圆脸,头发花白,这会儿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我的心扑扑地跳,差点抬腿跑开,可不知为什么,整个人就是动不了,好像被一双大手按在了原地。老太婆向这边一下下招手,壮壮像着了魔法一样,随着手势一步步向她走去,而我也不知不觉地跟在后边。
“从哪儿来了两个大宝孩儿?”老婆婆笑眯眯的,一边说一边伸手把我们揽过去。我想挣脱,可是做不到,不知怎么也像壮壮那样靠近了她。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正从茅屋里飘过来。我的肚子饿极了,所以也就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昨夜我梦见两只大鸟落在门前,想不到就是你们!”老婆婆咕咕哝哝,欢天喜地,扳着我和壮壮往屋里走去。
我从进院的一刻就开始暗暗观察这里的一切。茅屋比我们家要小一些,窗户是老式木格的,糊了白纸;屋内竟然没有隔间,进门就是一个大锅灶,它连着大炕,炕上铺了苇席,上面早就摆好了一张小饭桌;墙壁上挂了许多东西,有蒜头、蘑菇串、南瓜、干鱼和玉米穗;沿着西边的墙下放了一溜大缸、一些小的坛坛罐罐。屋里除了锅灶上冒出的饭香,还有浓浓的草药味。
老婆婆揭开锅盖,白气一下升起。我和壮壮不由得伏到跟前,看到了紫色的地瓜、金黄的玉米饼、一碗蒸鱼、几个毛芋头、三个煮梨、一碟辣椒眉豆。这些好吃的太诱人了,于是我一点都不害怕了。
老婆婆招呼我们上炕,让我俩盘起腿准备吃饭。所有好东西都端到了木桌上。她不再问我们话,只把吃物夹到面前。壮壮大口吃着紫皮黄瓤地瓜,烫得“啊啊”叫。老婆婆说“慢慢吃”,把玉米饼和蒸鱼端得近一些。她自己吃得很少,只看着我们吃。吃饱了,每人分一个煮梨。我这时才想到一件怪事:她怎么正好蒸了三个甜梨?正疑惑着,只听她说:
“我的梦从来灵验。两个大宝孩儿,真是两只大鸟儿变成的?”
这种叫法还是第一次听到。我和壮壮飞快摇头,怕她真的把我们当成大鸟,那样她如果高兴或生气了,再把我们变回大鸟,那就糟透了。“你们从什么地方飞过来?”她问着,脸上全是笑。
我有些慌,磕磕巴巴地回答:“我们……沿一条水渠……所以,没有遇到那只……那只……”
“那只什么?”她皱皱眉头。
“那只……大脸鸟儿!它没有拦住我们,所以……我们还要回家,家里人会焦急的……”
在我这样说时,壮壮脸色煞白,往我跟前靠紧了一点。
老婆婆笑出声来:“本来就是两只鸟儿,要飞走还不容易?就在这儿好好玩,我还有好东西给你们吃!”
壮壮带着哭腔嚷:“我们真的不是鸟儿,也不想吃好东西了!”
老婆婆抚摸着壮壮,安慰说:“不是鸟儿,是两个大宝孩儿。不过也不能吃饱了就溜啊!”说着下炕,到西边墙下的坛坛罐罐那儿找出了几个大红苹果、甜柿子和秋桃,用衣襟兜着爬到炕上。果子的香味钻到鼻子里,很快让人忘掉其他。我和壮壮吃起来。多么甜的柿子和秋桃,就像野蜜一样。大红苹果已经吃不下了。
“大宝孩儿,我这里能看到打鱼的、采药的和打猎的,就是看不到你们。”她再次把我们拥在怀中,一个个端详,笑着说:“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你们能记住路吗?”
我壮着胆子说:“不能,我们迷路了,真的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找不到那条水渠了,您能把我们领到那儿吗?我们会再来的……”
“两个大宝孩儿,好吧!”老婆婆歪着头,看看天色。
太阳偏西了,老野鸡的叫声越来越远。老婆婆把我们领到茅屋后边,那儿有一条小路,沿着它向右拐弯,很快走进一片黄毛栌中。回头看,小茅屋掩在火一样的红叶中。老婆婆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跟树上的鸟儿、路旁的野物说话,有时声音很高,有时像说悄悄话。我只担心她变了主意,想快些找到那条水渠。我几次想问:那是不是“赶牛道”?最后还是忍住了。我的心一直“嗵嗵”跳。
脚下的小路拐来拐去,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渠边。又看到高高的苇荻和绿油油的莎草了,我大舒了一口气。老婆婆在渠边搂住我们,又一边一个藏在胳肢窝那儿,看着几只白鹭飞过去,这才松开。
我们不敢回头,沿着水渠一阵猛跑,像飞一样。
一口气跑了很远,这才站住。老婆婆在哪儿?北面什么人影都没有,而南面是稀疏的林子,是柳树、槐树、紫穗槐和无边无际的白茅花……我和壮壮突然不再说话。我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而且十分难过,好像刚刚把最好的什么丢失在林子里。“老婆婆!”我咕哝出声,长时间回头看着。渠两岸是浓密的大树,中间是大树夹出的一片天空,就像一条通天大道一样。
黑色的密林竟然一下到了边缘,出现了稀疏的钻天杨,还夹杂着一些洋槐和青桐。沙地上的落叶一片金黄,深秋的茅草变成了紫红色,从金色的落叶里露出,像一丛丛花儿。
有一只兔子蹦蹦跳跳跑在前边,并不慌张。戴胜鸟在光秃秃的青桐上,待我们走得很近才飞开。
我们甚至发现了一条小路,弯弯曲曲,路旁长了马兰和灯盏草。
云彩把一切都染红了。这个时刻,外祖母该抱柴火做饭了。我和壮壮站在渠岸上,好像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们长时间仰脸看着,看那条通天大道。
采药去
采药人老广背着那条粗布口袋来了,像过去一样,在茅屋里喝了一碗水,说了一会儿话,就要到林子里去了。他的口袋是装药材用的,里边还有别的东西:一把小镢头、一个干粮包、一只水壶。他离开前朝我一个劲儿挤眼睛噘嘴,想让我一起出门。我的心上一热,就转脸对外祖母喊了一声:“我也要去!”
外祖母皱皱眉,抬头看看窗户,没有同意也没有阻拦。
老广笑吟吟的:“放心吧,他跟我一块儿什么事都没有!”
外祖母没说什么,回身包了一些吃的东西,装上一瓶水,把它们塞到老广的粗布口袋里,叮嘱我:“听老广叔的话,别一个人在林子里乱跑,早去早回。”我一个劲儿地点头,心里乐坏了。我知道她的最后一句也是说给老广听的。
这种好事早该发生。在我眼里,路过我们家的都是一些最有意思的人,比如老广,总是一个人在林子里窜,就像一只野物差不多。他手里既没枪也没刀,却什么都不怕,胆子比那些凶巴巴的猎人还大,这才叫本事。跟着这样的人在林子里过一天,那该多来劲啊。我对采药这种事十分好奇,以前曾经翻看过老广的这条大口袋,发现里面是五颜六色的根须,散发着说不清的浓烈气味,使劲嗅一口就要打个喷嚏。这些根须我全不认得,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挖来的。传说老广是他们那个村里最有钱的人,喝酒吃肉,所有的钱都是口袋里的东西换来的。
我们一走出小院,老广就得意地哼唱起来。
“广叔,你的药材卖给谁啊?”走在路上,我想起了这件事。我在动一个心眼:说不定以后我也会像他一样,用挖来的药材换回喜欢的东西,比如一些小画书。
老广喷喷鼻子:“我只采顶好的药,一般不卖给收药材的代销店,咱要直接卖给老医家。”
“什么是‘老医家’?”
“就是上年纪的老大夫,他们最懂药了,见了好药舍得花钱。”老广抿着嘴使劲点一下头,“‘老猫知道肉香’,我有了好药都是送给他们。河西有个叫‘由由夺’的老医家,他不光买我的药,高兴了还送我一壶好酒。”说着从衣服里层掏出一个小扁壶,摇一摇,喝了一口。
浓浓的酒香。我不信谁会有这样的名字,就问为什么?他拧紧酒壶放好,说:“大概他姓‘由’吧。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说着指指一旁的大橡树,“它为什么叫‘橡树’,你能告诉我?”
我当然不能。不过我肯定会记住那个河西老医家的,记住他古怪的名字。
我们往前走,发现总有一群麻雀跟着,它们落在前边不远的树上,待我们走近一点再飞到更远的树上。后来它们突然往西散开了,原来是一只雀鹰飞过来了。“麻雀的日子不好过,天冷了,鹰和野狸子要对付它们。”老广右手做成枪的样子吓唬那只雀鹰。我们走路时,两脚总要不时陷进沙子里,因为纵横交织的鼹鼠洞多极了。老广说:“单讲挖地道,谁也比不上它们,也多亏用这种办法躲过了黄鼠狼、猫头鹰和野猫。过日子啊,谁都不容易!”
老广这一路好像并不在意药材,我问他:“这里没有药材吗?”他摇摇头:“到处都有!看脚下的白茅根、艾草,那些开紫花的地黄,它们都是药材!看见松树了?连它的叶子都是药材。不过咱们要采的是更稀罕的东西,它们都藏在老林子里,有的长了上百年,那才算得上宝物!”
我在心里重复着“老林子”几个字,有些激动。原来这个老广一次次进林子,是为了寻宝物啊。我指指从落叶下伸出的节节草:“它也是药材?”
“那当然,它叫‘麻黄’,人得了风寒就得吃它。咱海边人常受风寒,老天爷专门为咱备下了它。”说着,老广用脚推开一些落叶,露出一些车前草,“看看,这也是药材,村里一个人得了火蒙眼,就用它的种子煎水。还有这些柏树的叶子,有个外号叫‘玻璃头’的秃子就用它治好了!”
我从脚下揪出白茅根,撸去一层沙子嚼起来。这是在野外对付口渴最好的办法,汁水又凉又甜。“它也能治病吗?”我一边嚼一边问。老广也取了一截茅根塞到嘴里:“它的用处大了!有个老头儿病得尿血,痛得在炕上直打滚,老伴见人快不行了,就煮了一锅白茅根,一碗接一碗舀给老头儿喝。就这么治好了,现在老头儿能扛着镢头下地干活了。”
往前走,草丛和灌林间出现了干枯的蝴蝶花、瓜蒌藤、酸枣、苍耳,老广都说这些全是“好药”。我弯腰去摘一串通红的枸杞果,老广马上说:“这叫‘地骨皮’,有大滋补啊!就连根上剥下的皮都有大用,专治肺热咳嗽,‘由由夺’最爱用它了。枸杞果装在兜里,一天吃上几粒,走路一天不累……”
我问:“林子里一共有多少种药材?”
老广撇撇嘴:“这谁能数得清?咱每走一步都能碰到一种!想想看,你一天里要走多少步?就因为什么药材都有,林子里的野物才活得好,它们个个聪明,得了什么病就采什么药,一丝都不会错!”
正说着远处的老野鸡叫起来,我说:“我敢肯定它害了风寒,听这哑嗓子!”
“风寒没治好,拖得久了,就变成了这种粗嗓子。野鸡从来都是这样。还有乌鸦、花喜鹊,嗓子都不太亮堂。要比嗓子,那还要数小黄雀和百灵,嗯,画眉也不错。它们都有保养嗓子的良方,咱平时要看这些家伙采什么药吃,多留心……”老广使劲搓了一下脸,探着头,“不过野物们小病小灾靠自己,得了大病大概还得找咱们!”
我估计他马上就会说出一些秘密。果然,他四下里看看,压低声音:“有些事我从来不跟别人说,只藏在心里。我在这海滩林子里可算救了不少野物。它们比村里人对我好,也讲义气!我给刺猬除过蜱虫,给兔子绑过断腿,给狐狸治过胃病。哦,那可是一只好看的母狐,就因为贪嘴,吃伤了。我给它使上了三棱草老根,也就是‘香附子’。那只狐狸不知该怎么报答,就变了个聪俊的闺女,大辫子黑油油的,要跟我回村里去。我不图报答,对她摆摆手……”
他说这些时,我一直盯住了看,想看出什么破绽。看不出。我说:“啊,‘香附子’,我记住了,等一会儿看到了你告诉我。”
老广笑眯了眼:“我知道你也想帮帮狐狸。不过它们犯胃病的不多。”说着又板起脸,“那药也不是难找的东西,水渠那儿就有……”
原来就是莎草。
“一只老獾一连几天跟着我,只离开三五步,不靠前。我还以为它犯了酒瘾,掏出怀里的小酒壶摇一摇,它不动心。后来才知道它的一颗牙有毛病,里面扎了一根骨刺。我没有办法,‘由由夺’也只会内科。焦急中我给它灌了酒,扳着大嘴,把扎上的骨刺拔出来,再撒上止血粉……如今那只老獾活着,起码也有二十四五岁了。”
老广吐出一口气:“野物有情有义,我帮了它们,它们也护着我。这片林子里没有敢惹我的,咱走到哪里都吃香的喝辣的。有一年夏天我害困,一次靠在一棵老连翘下边睡着了,一只野物想打我的主意,那是饿了几天的豹猫。它刚往前凑,就有两只山鸡在头顶尖叫,接着一只瘸腿老狼赶来了。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豹猫‘吱哇’一声逃窜了……”
我听得凝神。尽管不全信,但还是从心里羡慕和好奇。对于这片林子,他比外祖母知道的秘密还多。
我们一路说着话,走进了密林。这里的树又粗又大,大橡树比老广的腰还粗。槐树、柳树、白杨、苦楝、榆树、健杨、桤木、黑桦,个个都是大块头。树叶快脱光了,斑鸠蹲在枝丫上,就像结出的沉甸甸的果子。灌木和杂草都不多,显然不会有太多的药材。老广拍拍树干说:“这都是七八十年的老树了,十年前我在这里挖到一棵老茯苓,算是一个宝贝,让老医家两眼放光!”
一片空荡荡的草地出现了,这儿有两道隆起的沙岗,上面长满了苫草。老广的脚步立刻加快了。我们登上沙岗后,老广一直低头看着。我发现了一片密集的小球果,叫了一声“小孩拳”,采了一把填进嘴里。这种球果的形状就像小孩握紧了拳头,所以才有这个名字,而外祖母叫它“茜草”。
老广掏出那把小镢头,从它的四周小心地刨开沙土,抚摸着紫红色的粗根说:“这家伙不知长了多少年,才有这样的老根!”我觉得茜草并不稀罕,眼前的这一棵可能太老了。老广把一大坨根须抖掉沙子,小心地装进口袋:“这么大的‘拉拉蔓’,我一年里也见不了一次!”我问它能治什么病?“止血、跌打伤。医家离不开它。”
沙岗阳坡积了一些风旋草,老广把草拂开,一下露出了一簇簇暗红色,像花又像种子。一股浓烈的香气飘起来。老广凑近了嗅着,咕哝道:“老沙参啊!”说着把油亮的叶子抚几下,“没有比这里的沙参再好的了,‘由由夺’最挂记它!那些种在园子里的沙参,老医家从来不用。”他直接伸手去沙子里掏,把胖胖的根茎捧在手里,端量一会儿,像对小孩儿哈气那样发出一声“哎”,才放进口袋里。
我像老广那样掏着,很快采了许多。太阳转到正南,身上热乎乎的。老广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乐滋滋地用草梗扎成一束,拍拍手说:“吃饭!”
老广带了“千层饼”,放在我鼻子跟前晃了晃。他取出扁扁的铁盒,里面装了小咸鱼。外祖母交给我一个四方柳条筐,就像砖头那么大,有盖儿,里面铺了芋头叶,叶子里包了黑咸菜、鱼酱、烤刀鱼尾巴、煮花生,还有玉米和麦子做的“金银饼”。老广一边掏出小酒壶,一边盯着我手里的东西,建议: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放在一块儿,那样吃起来才有滋味。
老广找来一些白杨叶子,摆上所有的吃物。他捏起一条烤刀鱼尾巴,仰起脖子放到嘴里,又抿一口酒,说:“真是一等一的生活啊!”
吃过饭,老广取出几根沙参嚼着,又递一支给我。有点甜,说不上好。老广说:“吃了不咳,不喘,眼神儿好使。药材里凡是带个‘参’字的,一准是好东西!”我马上想起了人参和党参,问:“‘党参’是怎么回事?那是党员才能吃的一种‘参’吗?”老广摇头:“那倒不一定,我爹也吃过!”
太阳把沙子晒得热乎乎的,风也不大,我们躺了一会儿。天上云彩不多,老鹰三三两两。老广看着它们说:“它只要不动,就是找食儿。”“找什么?”“地上活动的兔子、仓鼠和一些小野物。它们的眼最尖。”我想起了什么,问:“刺猬,老鹰敢逮吗?”老广摇头:“没听说。我琢磨它是嫌扎嘴。”
休息了一会儿,反而不愿动了。老广爬起来说:“走,找徐长卿去!”我以为那是他的老友住在林子里,问了问,老广“哼”了一声:“那是一种药材。”真奇怪,分明该是一个人嘛。老广说:“取了人名的药材可不止这个,还有一种叫‘刘寄奴’。”我笑了:“该不是两口子吧?”“呔,两个人都是男的。”
我盯着他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想问你呢。等你学问大了那天再告诉我吧,先记住这事,嗯。”说着,老广把袋子拎起来。
我们从沙岗往北,进入一片杂树林子。这里荆棵很多,小柞木连成片。苔草密密的,它们中间不再生其他东西。有时见到灰色的、毛茸茸的叶子,老广说这是“茵陈蒿”:“咱这儿最多,要春夏采下来。”旁边有一棵变黄的细长叶,他蹲下摸了摸,“瞧见了,这是‘威灵仙’,也是一种常用药,模样有点像‘徐长卿’,可别把它们弄混了。‘徐长卿’文绉绉的,开小黄花。这个老威粗粗拉拉的。”
老广低头往前,生怕漏掉了什么。我也像他一样,尽管从来没有见过那种药材,却相信只要遇到一定会认出。后来我看到了一株长长的绿叶草,很秀气的样子,一眼就喜欢上了。我蹲下了,老广从一旁走来。
“‘徐长卿’,就是它!啊啊,你怎么发现的?”
我们都很高兴,看了一会儿才动手去挖。一束像粉丝那样的根须露出来。老广捧在手里:“它在这片林子里不多,也怪它太羞腼,真不容易找到。”我问它的作用,老广一边仔细收起一边说:“头痛牙痛、跌打损伤,都管用。谁被蛇咬了,也要找它。”
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一共找到了二十一棵“徐长卿”。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另一个“男人”,也就是那个叫“刘寄奴”的……
四季吃物
我们一家住在林子里,大部分时间只有两个人,这在别人看来多么可怜:没人和我们说话,也没有吃的东西。其实我和外祖母一点都不孤单,也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林子里还有很多野物,我们可以和它们玩。吃的东西太多了,这是林子外边的人怎么也想不到的。
家里有一个地窖,里面装了无数好东西,那是外祖母藏起来的。一年四季窖里都可以收藏东西,特别是秋天,让大小坛罐都装满一点不难。冬天下雪,到处都被厚厚的雪蒙住,走路都得小心,那正是盘腿坐在大炕上享用的日子。肉和鱼,还有菜,冒着白气摆在小炕桌上,夜里点上一盏罩子灯,真是太好了。
谁也想不到大雪底下有一种黑菜,又肥又嫩,连胖胖的白根一块儿掘出,扔进鱼锅或肉锅,好吃极了。胡萝卜和白菜都埋在沙子里,它们可以吃整整一冬。天气好的时候踏雪出门,往西穿过几棵大核桃树,穿过挑着雪朵的夹竹桃,去一片空地挖荠菜。它们也躲在大雪下面,剖开雪就能看到卷起的荠菜叶。就像黑菜一样,荠菜的白根连同嫩嫩的叶心一放到案板上,就散发出特别的香气。外祖母剁着肉和冬荠菜,准备做馋人的、大雪天才能吃到的荠菜水饺。
我们要感激屋后的地窖,那是一个藏宝地。它很早就在那儿了,是父亲从山里回来时掘成的。它真了不起,又深又大,踏着台阶下到底部,会发现里面原来是这样:隔成了许多间,分别藏了土豆、地瓜和芋头;各种坛坛罐罐放在尽头,墙上也挂满了东西。外祖母说:“你爸手巧力气也大,他一个人就做成了这个地窖。”在我眼里这是一座地下小屋,这儿不仅有好吃的,还冬暖夏凉。我和外祖母捉迷藏,就伏在一只柳条囤子上。她手端蜡烛,借着它映出的侧影很容易就把我揪住了,说:“囤子上长出一朵大蘑菇!”
冬天是闷头大吃的日子,所以我在这个季节里总是最胖。妈妈从园艺场回来,隔着棉衣捏捏我,每一次都非常满意。她给爸爸写信,念给我们听,上面有一句让人忘不了的话:“孩子就像小猪。”
冬天是想念爸爸的日子。我从外祖母和妈妈的话中想象着大山,晚上梦见一个男人光着膀子,不停地抡锤,眉毛和头发上落满了石粉。我把梦境告诉外祖母,她叹一声:“野物还要冬眠,他们还不如野物。”她最担心的是爸爸没有充足的吃物,却要对付铁一样的石头。“说起来没人信,你出生第五年,南边村子里的人、山里的人,有半年主要是吃草。”我叫了一声:“羊和兔子才吃草呢!”外祖母低着头:“是啊!”
“后来呢?”我固执地问下去,外祖母低下头擦脸,不再说话。
妈妈有一年往山里送了一些腊肠,这是她和外祖母亲手做的。回来时妈妈说:“人太多了,他们每人分了拇指那么大,他不能一个人吃。”她说山里的冬天干冷,男人们就不停地抡锤打钎,用这个方法取暖。我问:“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妈妈说:“那得等一座山打穿了。”
妈妈回家来两手从来不空,她会随手在路上采到干蘑菇和果子,大雪天也能带回一只红色的桃子。她把那只桃子献给外祖母,把我领到一边说:“桃子长在光秃秃的树梢上,不是太怪了吗?这可能是一个仙桃,人吃了长生不老!”
外祖母年纪大了,背有些驼,如果真的吃到仙桃多好!我相信妈妈的话,每天都要细细看一遍外祖母,看她吃过桃子后的模样。好像是真的:她嘴角那儿的两道深皱好像变得浅了。
我如果找到一枚“仙桃”多好!我常在大雪刚停的日子出门,看到地上布满蹄爪印痕,知道野物们在夜间出动,它们不停地搜寻各种吃物。其实这些家伙当中有的像人一样,入冬前就藏好了食物,比如仓鼠,它一家至少有三个贮物间,里面放了花生、豆子、豇豆和玉米,还有嫩草根,就差香肠和鱼酱了。它们大雪天出门,一定是想找到更稀奇的东西。
我们家有许多好吃的,但我总想发现新的吃物。我试着摘过冻成一坨的野葡萄,把它们放在嘴里,感受一种特别的酸甜一点点化开。枸杞果、野杏和野草莓,它们在雪中焐过半个冬天,不光颜色变深,还变出了另一种味道。高处的一颗野枣在阳光下闪亮,好像从来没有挨过冻。我摘下后舍不得吃,小心地裹在衣兜里,要献给外祖母。我相信越是严冬,林子里越有可能藏下仙果,这是老天爷故意跟人捉迷藏,考验人的机灵劲儿,还有他的运气。
我和好朋友壮壮一起在冬天的林子里探险,碰着运气,干得特别用心。我们采到了十几种不惧严寒的果子,它们有的能吃,有的好看却不能吃。踏着厚雪走远,去我们搭起的那个草铺里,看看它在大雪天变得怎样?入冬前,我们故意在里边藏了苹果和书。啊,书还在,不过冻得更有趣了,刚看了几页就止不住大笑起来。苹果变得钢硬,咬一口棒极了。铺子上有几片灰色的羽毛,这使我们得知一只大鸟曾在这里过夜。整个草铺的外面都压上了厚雪,而里边却是这样干净和温暖。
冬天一点都不难过,这个季节真让我们舍不得。不过春天还是来了,雪化了,蜜蜂来了,沙滩上的小蚂蜥歪着身子飞跑,一见人就斜着眼睛瞅过来。春天的气味很怪,在花没有大片开放的时候,一股烂蘑菇和酒的气味从地下冒出来,是憋闷了一个冬天的味道。当花儿开得越来越多时,就全是香气了,百灵高兴得一天到晚唱歌。每年春天最了不起的一件事,就是等待我们茅屋旁边的那棵大李子树开花:这是一个真正的树王,谁都没有发现林子里哪棵树比它更大!在开花的日子里,它自己就是一片花海!
沙地上的雪化得很慢,还不等雪化,我们就要挖白茅根吃了。那种又香又甜又凉的滋味,谁吃过都忘不掉。雪化掉一多半时,白茅花开始打苞了。它的花苞一开始像针尖一样,深紫色,再过五天就会开放。在它的针尖刚刚顶开沙子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美味。这是关于它的一个了不起的秘密,没有人知道,说起来也许没人相信,这秘密最初是从兔子那儿探到的。
兔子最盼春天。它在冰天雪地里寻找嫩草根、啃食树皮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疼。春天的阳光下,所有兔子都穿上了新衣服,跳跳跃跃往白茅那儿钻。刚开始以为它们要去挖茅根吃,后来才发现它们用双爪扑扑地刨开沙子,一支刚刚成形的、未开放的花苞尖露出来,它们就飞快地活动三瓣小嘴嚼着,幸福得眼都眯上了。
我们也像兔子那样干:扒开沙子,然后轻轻揪住花苞往上提拉,听它发出“迪迪,咕咕”的声音。整个花苞抽出沙土了,展开苞叶了,里面是比羽绒还要嫩的细细的花丝,放到嘴里一抿,天哪,原来那样香甜清鲜!这种美味必须在它钻出地表的前一天采摘,晚一天都不行。我们叫它“迪咕老”:前两个字是采摘时它发出的声音,后一个字是我们担心它变“老”。
吃过“迪咕老”之后,沙滩上的大片花就开放了。粉红色的报春花、白色的珍珠草和星宿菜,黄色的连翘和紫色的丁香,还有挤成一大堆的狼尾花……香气罩住整个林子的是洋槐花,多极了,可以生吃,也可以做成槐花饼。壮壮最爱吃外祖母做的槐花饼,可当我们向采药人老广夸耀时,他摇摇头,说海滩林子里最会做槐花饼的是一只母狐:它平时闪化成一个大辫子姑娘,住在水渠边的一座蒲草屋里,那些穿过林子的打鱼人都吃过她的饼。
我和壮壮至少见过三条南北向的水渠,可从来没见过一座蒲草屋。从老广的嘴里,我们听不出那只会做饼的母狐有什么恶意。他还说:它从林子里炼了松子油,还采了野蜜,所以那饼又甜又香。我问:“母狐为什么要送人饼吃?”他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去?野物的心思人怎么知道。”我和壮壮私下里都喜欢那个野物,只盼着早些吃到它的槐花饼。
有一种浅黄色的月季花,刚放到嘴里有些苦,嚼一会儿就变得香甜起来。野李子花、梨花、卷丹的嫩根,掺上月季花,卷到薄薄的地瓜饼里,放到灶里烤熟又会怎样?我们刚要试一下,被外祖母看到了,她一把夺下,打开来看一遍,放到嘴里嚼几下,说:“加一点盐。”
这就是我和壮壮发明的“五花饼”。我们已经不再满足原有的东西了,而是要发明。我们从沙子里挖出一种通红的胖根,烧熟后发出芋头的香气,味道和蔓菁差不多。我们叫它“老面根”,拿回家炫耀,却被外祖母呵斥了一顿。当她知道我们只吞食了三根,这才说:“乱吃会死人的!有个小孩儿背着家里人吃一种沙地里的红果,再也没有救过来!”
我和外祖母走在林子里,碰到果子之类总要讨论一下:可不可以吃?有没有毒?最需要鉴别的是蘑菇,外祖母一遍遍告诉我哪种蘑菇有毒、哪种最鲜美最好。有一种蘑菇丑丑的,像插在地上的一支烟斗,我一看就知道有毒,可她说这是最好的蘑菇了。“你不能只从模样上看,有一种害人的毒蘑菇,长得再好看不过。”“那怎么办呢?”我觉得这事难极了。她说:“记住,千万不要去试蘑菇!”
我和壮壮放过了危险的蘑菇,但对其他东西还是不太甘心。如果不亲自试一下,那怎么知道有没有毒?也许有足够的聪明可以省去这些麻烦。比如我们走在水渠边,看着刚结出的小蒲棒,那么香嫩,就忍不住尝了几口。味道好极了。我们每人吃了好几支。因为这种香蒲的嫩叶和根都可以吃,蒲棒自然不会有毒。我们叫嫩嫩的蒲棒为“蒲米”,回家对外祖母说:“今天吃了五支‘蒲米’。”“什么东西?”她瞪大眼睛。我和壮壮仔细讲了一遍,她不再吱声。
夏天到了。茅屋旁的大李子树结满了果子。远一点的地方就是粗大的响杨和加拿大杨,总是落下黄鹂和杜鹃。有一种鸟不停地呼叫“光棍好过”,外祖母说那是“四声杜鹃”。有一种通身蓝绿的鸟,让我惊得目瞪口呆,外祖母说这是“三宝鸟”。壮壮从爷爷那儿提来一只鸟笼,里面是一只麻雀,外祖母劝说他放掉了。
杨树林里长满了黑麦草,中间有小伞样的黄花摇动着,它的蒂部长成漏斗状,一揪,蒂中立刻流出许多汁水,沾到手上黏黏的,抿一下像蜜一样!我喝了两支花蒂,这才想起外祖母的警告。我阻止了壮壮,说:“忍忍吧,如果明天我还没有死,你就大口喝吧!”
这天夜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做了一个好梦:一个大辫子姑娘扎了围裙,端着许多槐花饼。天亮了,阳光真好。壮壮来了,我一听到推门声立刻闭上了眼睛。他到炕前推拥、胳肢,我忍不住笑了。他喊着:“啊,原来你没死!”
我们很快去了那片杨树林。
由于采摘这种蜜一样的花蒂,它总是发出“吱吱”声,我们就给它取名“吱吱”。
“吱吱”是夏天里最迷人的吃物,而且是我们发现的。
滩主
按照那些老人的说法,每个地方都是被一只野物给管着的,也就是说,到处都是有主的。一片林子,一个村子,甚至是一条河或一道沙岗,都有什么在明明暗暗地看管。每个村子都会有一个头儿,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那些在暗处活动的野物也有头儿,这大概是有人怎么也想不到的。
壮壮的爷爷说,我们这片无边的林子就由一个老妖婆管着,她是整个海滩的主人,所有野物都听她的,那叫说一不二。“我们人也要听她的?”我不信。他点头:“多少总要听听的。”我说:“我听外祖母的。”老爷爷还是点头:“那也成。不过她有时也要听老妖婆的。”
我回家问外祖母,她说:“他和老广两个人就愿吓唬人,逗小孩玩儿,说得像真的一样。从来没人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比如今天我想去林子里捡柴,就会去;明天要蒸玉米饼了,也会蒸。”我想了想,问:“如果真有一个老妖婆,你敢招惹她吗?”外祖母说:“招惹她干什么?咱过自己的日子!”
这番话并没有解除我的疑惑。我和壮壮还是信老爷爷的话:真的有什么在暗中管着一切,具体到一条河、一片林子,都是有主的。采药人老广对此更是深信不疑,他说:“哪有没主的地方?真要那样,一切还不乱了套?林子里的人哪有不知道这个的!”我问:“东边的水渠谁来管?”“过去是一条瘸脚老獾,现在就不知道了。”“西边那片老槐林呢?”“传说是一头野猪。”“你们村子呢?”老广鼻子哼了一声:“传说是一只刺猬。”我笑了:“村子肯定是人来管,刺猬懂什么!”老广的大嘴撇着:“你小孩子家就不明白了!人能管住暗中的野物?他有这个威信?”
我想着刺猬害羞的模样,认为老广说的也许有道理:人总是喜欢办事稳妥一点的,大概野物也不例外。它平时待在草垛里,夜晚就出来办野物的事情。有些事情真的不是人能解决的。我想起了林子深处的那个老妖婆,就问老广。老广一下下点头,并不否认她的权威和本事,但也有自己的看法:
“她年纪太大了,整个海滩多少事啊,她一准顾不过来,能管好那片老林子就算不错了。各处都有自己的头儿,那叫‘滩主’,狼、狐狸、花面狸、狗獾,都有自己的地盘。老鹰也不是省油的灯,它天上地上都管,一个猛子扎下来,谁都害怕。”
我点点头:“真是这样!”
“所以说,林子里的事最好交给野物去办,人不能仗着有几条枪就狂得不成样子,这要倒霉的。等有工夫,我给你讲讲村里人倒霉的事,那都是眼前发生的,不是瞎编。”
我请他现在就说来听听,他吸着烟:“以后吧,一会儿的工夫哪里说得完。”“说一个也成。”我央求好几遍,又把他嘴里的烟斗拔了出来。
“俺村的头儿脾气大,动不动就揍人。他有一回走在村边,见柳棵里有几个黄鼬在玩,就骂着扔石头去砸。结果几天以后他老婆痴了,又叫又骂,对村头儿不依不饶,说的都是黄鼬的话。还有一次他捉了一只狐狸小崽,半夜里狐狸妈妈伏到窗户上哀求,他不仅不放小崽,还用暗网捉住了母狐。谁知两天过去,一些野物把他田里的庄稼全糟蹋了,还跳上屋顶揭瓦,往屋里哗哗撒尿……”
我大笑起来。
老广朝一旁使个眼色:“人和野物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人帮它,它就帮人。比如大林子,给咱这么多药材,还有蘑菇和果子,咱离开大林子可不行。”
我从心里同意他的话,不过我想得最多的还是管住一方的“滩主”,认为它们一般都是凶猛的家伙,比如老鹰、大熊和狼,再不就是心眼多的家伙,比如狐狸。我说出了这个看法,老广摇摇头:
“那只是一方面,还有个威信的问题。小刺猬有多大本事?可它仗着勤快、忠诚和老实,照样能管住一个村子。天黑下来,野物就在街头巷尾、柴火垛那儿忙起来,蛇、老猫、狸鼠、小鼩鼱,一个个都窜来了。这时候大人和孩子都在炕上睡觉呢,一个村子就交给了野物。有人半夜借着月光往窗外看,见到街道上好热闹,才知道它们一点都闲不下来。野猫在屋顶嗷嗷叫,吵嘴打架;大脸鸟呼啦啦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小狐狸轻手轻脚钻进巷子。个个都忙得很。所以说它们当中也需要一个野物管事,上传下达……”
“‘上传下达’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事报告上面的野物,还要把一些要紧事告诉村里的野物。”
我似乎明白了:林子里的老妖婆要管很多事,只要她高兴管,这边的村子也在她的范围之内。村子里需要被提醒的事也有很多:东北转过来一只老熊,东边飞来一只大,这些都得给大家提个醒。我有些不解的是,村里人饲养的鸡、鸭、鹅、狗,还有猫和鸽子,它们听不听刺猬的话?我觉得这是一个必须弄清的问题。老广说:
“它们听主人的,也听刺猬的。一句话,它们受‘双重领导’。”
我们接下去又讨论了一些更具体的事,比如离我们家不远的那个小果园由谁来管?老广说可能是一只兔子。“我们家四周又是谁管?我想那会是一个厉害的角色。”老广看看我,眯着眼说:
“你们有一座茅屋,你外祖母对林子太熟了,还有你,都不好糊弄。所以管那一带的‘滩主’前后换了几个,一开始是瘸腿老獾,后来是一条狼,再后来又是猫头鹰。它们都没有干好,最后就换了一个小不点儿的家伙——小黄鼬。”
“啊,我不信。就是一只兔子、一只银狐也比它强啊。胡编。”
老广哼着,腰弓得像一个老人:“你瞧不起小黄鼬就错了。谁比它更机灵更勤快?它平时东瞅瞅西看看,腿脚麻利,小半天就能把一大片林子巡逻一遍。它对人对物都讲礼貌,见了人就站起来作揖。它是靠本事才谋到这个位置的,不是靠蛮力。小黄鼬在这个差事上干了好几年,干得正经不错。你们家四周这些年没发生什么大案吧?”
我认真想了想,觉得也对,这么多年来我们家四周总算太平。不过我想到了小泥屋那儿:一到夜里就聚起一伙野物,它们闹得厉害,有时真的吓人;我特别想起了一个夜晚,那一次好像碰到一个大黑家伙,它在小屋里慢腾腾地走,要多吓人有多吓人……我最后说出了这件事。
老广翻翻白眼:“出大事了?”
“倒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有个大型野物,总是危险啊!”
“真要危险,那个小黄鼬,也就是‘滩主’,一定会设法告诉你们家的。它天天跑来跑去,什么不知道?它暗中办的好事太多了,为这么多鸟儿虫儿和四蹄动物操心,还要照顾好你们一家,多么辛苦!依我看,你得为它做点什么才是……”他咂着嘴,声音低下来。
我觉得老广是个经多见广的人,他的话总有道理。我问:“做点什么?”
“给它一些吃物,比如鱼啊肉啊,放在墙头和后院,它走过来就有东西吃了。你们家养鸡没有?”
“当然养了。”
老广笑笑:“小黄鼬没有吃它们吧?我得告诉你,它其实最喜欢吃鸡,就因为当了‘滩主’,要带头办好事,只好忍着。它不仅自己不伤害鸡,还得管住所有想吃鸡的野物,就凭这一点,你问问姥姥,是不是该好好感谢小黄鼬?”
我不作声了。他说得真有道理。
老广的话给了我很多启发。我更相信他的话了。我后来把他的话告诉了外祖母,说我们这一带的“滩主”是一只小黄鼬。外祖母笑着,一边忙着一边说:“这个老广啊!”
不知道外祖母是什么意思。我说:“老广懂得可真多。”她说:“他懂得多,以后就做所有野物的头儿吧,那样它们就更听话了。”“小黄鼬真的是‘滩主’吗?”“是不是我都喜欢小黄鼬。”
我经常拿一点好吃的东西放在房前屋后。几天之后这些东西就不见了。我发现一只小黄鼬从屋后匆匆跑过,就跟上走了很久。它穿过橡树和杨树,爬到高处的楝树向西遥望,下来以后又往北走去。这时它的步子稍稍放慢了,一边走一边嗅着,有时还站下来,细细地研究地上的痕迹。它抬头注视四周,已经顾不得看我,目光十分专注。显而易见,它在想一些事。它为所有的事情操心。
不远处有什么发出“嘎呀”一声,小黄鼬不再耽搁,飞快地往那儿跑去了,一转眼就消失在绿蓬蓬的草叶中。
几天来我一直留心屋子四周。从一早到黄昏,我已经看到了四次小黄鼬。它差不多一直在急匆匆地奔走,颠着碎步,有时简直一路小跑,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我注意到,它往东从不越过那条水渠,因为那是瘸腿老獾的地盘。它往南大约只跑到一片榔榆那儿,那里有一条细细的小路,到了小路那儿就折头向西了。往西总要跑到很远,一直跑上好几里路,到了几棵石楠下才会止步。往北要越过小泥屋,在小泥屋四周停留很长时间。是的,这儿发生过非常复杂的事情,这一点它大概十分清楚。
有一次我一直跟在它的后面,走到了小泥屋旁边。它没看任何方向,而是迎着小窗走去,轻轻一跃跳上窗台,往里看了几眼,然后钻进去。
当时是半下午时分,阳光还好,屋里不会有太多野物。我想它一定是像我一样,正蹲下来细细辨认地上的痕迹,比如鸟爪和其他蹄印,这样就能掌握所有来客的消息。自从经历了那个吓人的夜晚,我来小泥屋的次数少多了,天色一晚更要远远躲开。
小黄鼬大约在泥屋里待了十几分钟,才从里面走出。它继续往北,步子比刚才轻松多了。在它稍稍停留的一刻,我大着步子走到跟前。它当时正在思考什么,被我弄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一抖,但很快安静下来。它的小脸圆圆的,嘴巴发青,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这双眼睛由惊讶变为友善,我相信它认出了我。当然,以它的身份来说,茅屋和泥屋以及主人,它都是一清二楚的。
“小黄鼬,让我做你的朋友吧,我想帮你做点什么。你一天到晚太辛苦了,也许它们还不能理解你……我知道你负有很大的责任……”
在我这样讲时,小黄鼬站起,两只前爪提得很高,脖子伸长了看过来。它的这个姿势真是让人惊讶。这时,我看到林隙里投进的一束阳光正好照在它的脸上,那双眼睛闪着碧蓝的天空的颜色,胡须是青色的,很短,很齐整。它看着我,神情专注,一看就明白它要好好倾听了。大概它这一辈子,还很少有人这么认真地与它说过话。
“也许我说得不对,但是,”我尽可能放低了声音,以显得慎重,“我只是把自己亲眼看到的向你做个介绍,你就明白该怎么办了。我们小泥屋白天没什么,你也看到了,没什么。天一黑就有了各种野物,鸟儿吓得缩在屋角和梁上。最凶的是豹猫,不过还有暗中的一个大家伙。那一天……”
小黄鼬伏在地上,两爪伸向前方,听得更加认真。我咽一口唾沫,说下去:
“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不过我敢肯定屋里有个很大的家伙,它走得很慢,摇晃一下就不见了。以前,外祖母说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从外地来了一只老熊,来找自己的孩子。不过老熊早就离开了。所以这事很怪,也许老熊又转回来了……”
小黄鼬收回前爪看着我。它听完了。这样待了一会儿,它站起,低头看看沙子,看看小草,抬头望向远处。风吹着它的头顶,有一撮毛撩了起来。它一步步走去,走了十几步又回过头,重重地看了我一眼,跑开了。
我想,小黄鼬完全听懂了我的话,而且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