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棉袄

我的棉袄

陈丹燕/文

我小时候很爱得病,平均每个月要到医院小儿科去看一次病,总是扁桃腺发炎、发高烧,小儿科的医生都认识我了,每看到我拿着厚厚的病历卡走进小儿科,那里的医生就朝我长长地叹口气,说:“你又来报到了。”所以,别的小孩还没穿毛衣,我就已经穿上毛衣了。等梧桐树掉叶子、天开始刮北风了,别的小孩穿毛衣,我就该换上棉袄了。等下雨了、下雪了,别的小孩都穿棉袄了,我妈妈就担心我的棉袄不够暖了。经常感冒、发烧的我,比同龄的小孩都要瘦小的我,能一口气吞下四片大药片的我,在我妈妈看来,需要最保暖的棉袄。

妈妈是东北人,会做棉袄。她总是在天还没冷下来时,就开始准备我的棉袄了。从前人们说,小孩子的骨头嫩,不可以穿新丝绵。妈妈就把她自己穿了一冬的旧丝绵棉袄拆了,把她棉袄里的丝绵拿出来给我用。丝绵是微微发黄的、亮晶晶的、滑溜溜的东西,听说是用蚕宝宝吐的丝做成的,不是真正种出来的棉花,是很珍贵的东西,我看到妈妈用手轻轻将它们拉松,平平铺在纱布上,铺出一件棉袄的样子。她喜欢我这时一直在她身边,常常伸手摸一下我的肩膀,轻轻地摸肩膀的边缘,说:“呀,这么窄!简直就没有肉,什么衣服也撑不起来。”说着,在肩膀那里将丝绵铺得厚一点。或者,让我把胳膊伸出来比比,我的胳膊常常比一般小孩要长。妈妈这就高兴了,说:“看看,差点就把袖子裁得短了!袖子一短,棉袄再暖,身上也不会暖的。”妈妈每次做的棉袄袖子都很长,第一年不得不将袖子挽起来。袖子又厚,挽在手腕上,觉得自己的胳膊像两把大榔头。但是我不敢抱怨妈妈,妈妈不是那种喜欢做家务的人,常抱怨做家务。她喜欢听音乐。她为我做棉袄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家别人的棉袄都是买的,只有我的棉袄是妈妈亲手做的,她在肩膀、袖子和后背处都絮得格外厚些,好让我暖和。

妈妈絮好丝绵,用纱布细细地、软软地包着,用细棉线轻轻地连成了衣裳的样子。然后,她把它放到罩布上,用罩布包起来再缝上。妈妈常常将她的缎子旗袍拆了,给我做棉袄的罩布。她有好多漂亮的旗袍,不适合穿的都在我家箱子里压着。开始时妈妈还存着,每年夏天都拿出来晒霉。后来她绝望了,认为她这一辈子是再也穿不上它们了,就开始胡乱将它们拆了,给我改衣服穿。妈妈的旗袍都是用极细的好缎子做的,手摸上去,老觉得手上的皮肤太粗了,沙沙地勾着了缎子的丝,让人不敢摸。它被灯光一照,泛出一片柔和明亮的光来,令人不敢想穿在身上的样子。妈妈垂着头,密密地缝着我的棉袄,说:“这件旗袍是春秋天穿的。有次穿了去开晚会,让一个刚到上海的波兰人见了,羡慕得不得了,她忍不住动手来摸,也顾不得礼貌。”我见过妈妈穿旗袍时的照片,温婉漂亮,配了象牙胸针和高跟鞋。我和妈妈,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将它改成我的棉袄,真是糟蹋了。可是我们都没说出来。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中国,连我这种小孩都知道有些事需要放在心里不能说,何况是妈妈。

用缎子做的棉袄是又轻又软的,就是经不起磨。我的棉布罩衣只要一个冬天,就把棉袄的缎子面磨破了。那像云霞一样闪烁的缎子面被磨掉了,露出里面红色的底子,像照片的底版一样。在红色的底子上,隐约还可以看到面子上的花纹。我这才知道,原来缎子上的花纹是分好几层织上去的。妈妈看到我的棉袄这么快就破了,并不吃惊,也没有抱怨我不爱惜。她也许知道我非常爱惜,我从来不乱脱、乱扯、乱放,从来不像别人那样,晚上睡觉时将棉袄压在被子角上,当毯子用。她只是说:“上好的缎子怎么禁得起贴着布,天天磨呢?”她好像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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