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积尘湮没的爱与痛
多像电影镜头中的叫花子。
烟雨泥泞中,一个瘦削而头发焦枯的农村女人,走在深没脚踝的稀泥烂浆里。
一手拄着一根木棍,一手拎着一个网兜。
网兜不沉,但却拎得很吃力,又很愉悦。
颤颤巍巍地走向那个她久违了的、琅琅书声如阳光暖心的地方。
……
这个像叫花子一样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这一幕如电影镜头般的场景,二十多年来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我脑海中重现,在我睡梦中重演。而每次播映或重演,都如催泪弹,让我情不自禁地涌出泪花,模糊视线。
母亲毕业于四川财经学院(现西南财经大学),因爱上身为军医的父亲,随父亲转业回乡,从此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变成了五个孩子的母亲。
母亲生于乐山殷实之家,祖上有田地,有工厂。抗日战争爆发,外祖父变卖了商产,买飞机支援前方将士抗日,自此家道中落。
一朵生长于城市里的娇花,从成都市移栽到南充县大通公社农村后,这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让她从此与娘家形同决裂。
独自馥郁,难成风景。虽然一直都有一颗高傲的心,但入乡随俗却是生活的无奈,更是坚守的笃定。
曾经的大家闺秀被烟尘浸染,变得外表粗励,布衣粗服,食不果腹。
最令人痛心的是,岁月剥蚀外表、剥蚀青春与容颜之时,水土之异,粗茶淡饭,拖儿带女,扶老携幼,让母亲落下了严重的胃病,年纪轻轻就做了胃部部分切除手术。
自此,九死一生的母亲再不能干重体力活了,成了彻底的家庭妇女。
一家七口人,只有父亲一个人挣工分。贫穷如刀,摧残着我们的幸福,剜割着母亲的健康。从此,母亲便在父亲的强势中谨小慎微地活着,昔日的千金小姐完完全全沦为卑微的农妇。
马年春节,回老家祭祖,突生的念想,让我决定去废弃的老屋找寻儿时母亲自娘家带回却被我们当作玩具的翡翠。在陈年的积尘中,一个颓然出现的物件让我泪流满面。
一个皮质已经破败、拉链已经无法使用的紫红色手提袋。这是母亲生前去大通场赶集时总是拎在手上的手提袋。这个手提袋里,曾经装过贫穷家境里可怜的零食,也曾盛放着母亲那份汹涌澎湃却又万分无奈的爱——一个锅盔,或者几粒炒花生,或者几粒香蕉糖……
每当母亲从集市返回、笑颜如花地出现在屋后的小路上时,我们便扑上去翻找起她的这个手提袋。在鲜活的记忆里,纵然是一个锅盔分成九瓣(我们小家七个人一人一瓣,外加公公、婆婆一人一瓣),我只能分得其中如手指宽那么一绺;如果母亲买的是炒花生,那么,一人只能分得两粒,甚至是一粒;所买的香蕉糖一人只能分得一颗……当母亲慈祥而又心酸地看着我们美美地吃这些零食的情景时,她的爱是那么厚重而博大。
这个破旧的手提袋,曾经装载了我和兄妹们童年多少梦想和企盼啊。
岁月荫翳,吃不饱饭,又无药治病的母亲健康每况愈下。终于,她身体差得再不能赶集了,就连在屋后小路上走走,也得拄一根棍子才能勉强挪动几步。
然而,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正在高中教室里认真地听课的时候,却突然发现窗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衣衫缀着补丁,右手拄着一根棍子,左手拎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一个有盖的搪瓷盅。
“班长,这是谁?是你们生产队的?”我的同桌,一个父母在医院工作、平时为人高傲的美女看到窗外这个叫花子一样的村妇在盯着我笑时,肆无忌惮地问。
曾经,班上有一位男生,母亲前来看他,因嫌母亲寒酸,怕丢自己的人,他竟然对同学声称母亲是生产队里的社员,他的谎言后来被来自同村的同班同学戳破,成为笑话。想必此时美女同桌如此问我,也是有心戏谑。
“不,她是我妈!”
“你妈可真土!像个收破烂的!”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没理会同桌的话,向老师请假后,径直走出了教室,懒得顾及身后传来同学们的各种议论和唏嘘之声。
“妈,你怎么来了?”尚未等母亲开口,我就责备起她来。
出了门,站在母亲面前我才发现,同学们的嘲笑声在一瞬间让我也觉得,母亲给我丢人了,虽然我不会因此而声称她是我生产队的社员。事实上,我的话中也含有心疼她和对她已经病入膏肓的身体的关心。
母亲微笑着对我说:“儿子,你爸今天买了一笼猪肺叶炖萝卜,说给我补身体,妈给你送了些来。”
“妈,你自己吃吧,你的身体这么差呢……”
其实,我是很渴望吃这东西的,因为当时我天天吃的都是蒸红苕,无钱买菜,只能就着咸菜下饭。但虚荣的我也在心里隐隐担心,怕同学知道母亲给我送的食物竟然是猪肺叶,因为这个东西即使是在生活困难时期,也是不被人欢迎的食物,廉价、粗鄙。至少在我看来,教师食堂是不会卖这种东西的。
“不,儿子,你正在长身体,缺营养,需要好好补补。”母亲吃力地说,上气不接下气,还咯出了一小口血。
我的心针扎般痛了起来:“妈,你看你都病成这样了,都吐血了,还来给我送东西干啥呀?”
“没关系的,妈这不是吐血,是感冒了,咽喉肿,这是咳出的血丝。”虚弱不堪的母亲不以为然地说:“不要担心我。学校不是离家不远吗?”
学校离我家是不远,不过4华里,但这对一个气息奄奄、走路万分吃力的人来说,却无异于天涯。
母亲有气无力却泛滥着母爱的话,努力绽放却似被阳光晒蔫了一般的微笑,终于把我强忍着的泪催了下来。
记忆中母亲只到学校看过我两次,父亲却一次也没来看过我。原因可能是他们都忙,也因为我学习成绩好,不用他们操心。
然而就是母亲的这一次探望,却永远储存进了我大脑的“芯片”,铭刻在了我以后孤独岁月的成长回忆里和泪水涟涟的梦境中。
“几点了?快去上课吧,如果快到下课时间的话,我就跟你再待会儿;如果离下课时间还长,我就回去了,不能耽误你上课。”
“我又没戴手表,我咋晓得离下课时间还有多久?妈,你身体不好,快回去吧。”我的话把母亲噎住了。她猜不到我心中此时复杂的感情。
这时,一个上体育课的初中男生从我们身边跑过,他手腕上手表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异常闪亮,照得我不禁晕眩。
母亲看了看那个男生,疲惫的眼神多了些惊奇,她诧异地问我:“这么小的孩子就戴手表吗?”
“是啊,戴手表的学生可多了,哪像我啊!”我没好气地说:“要是有手表,考试时能掌握时间,做题时就能游刃有余,考出好成绩。”
我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悖逻辑,因为学生有无手表跟成绩好坏实在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但贫困的家境所带来的屈辱让我充满了深深的怨懑,于是,情急之下,就说出了如此莫名其妙的话。
我看到,母亲听了我的话之后,原本被阳光晒蔫的微笑,顿时变成了无能为力的羞愧和黯然。
母亲匆匆把那一搪瓷盅猪肺叶炖萝卜交到我手里,便转身离去,在我有些愧疚的目光里,她踩着蹒跚的步子,拄着那根棍子,落寞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我后来才得知,在路过场口时,泥泞没踝的泥泞滑倒了母亲,她被摔得吐了血,昏迷中的她像一株枯树一样倒在了地上。所幸,有一位好心的大妈见状及时扶起她来,又掐人中,又呼喊后,她才捡回了一条命,但内伤太重,又无钱医治,几天之后,母亲在病痛中告别了人世。
扶老携幼,历经风雨,积劳成疾的母亲,生命如昙花一现,在49岁那年,就这样去了天堂。一抔无情的黄土从此掩上了她曾经华丽多彩的生命画卷,而留给我的,是一个永不磨灭的剜心的离别情景。
母亲去世后,在清理她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封写给我的信,信封里装了一块“蜀星”牌手表。信纸上寥寥数言,但往日娟秀堪比字帖的钢笔字却一反往常地墨迹斑斑,零乱而无精打采:
“三儿:
妈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你星期日放学回家,妈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住了,所以给你写了这封信。
请原谅妈没出息,不仅挣不了钱,还生了病,花了家里不少钱。
手表是给你买的,你说过,手表对学生很重要,妈当时没表态,但记住了你这句话。
有手表后你要好好学习,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妈在天堂会想你的……”
看到这封信后,父亲“啊——”地一声哭了,眼泪从他那如萝卜干似的脸上滚滚而下。
原来,在母亲给我送猪心肺炖萝卜那次回家后的一天傍晚,做完农活收工回家的父亲发现家里养着的几只兔子不见了,母亲对父亲解释说,有人下乡收兔子,她就把兔子卖了,卖兔子的钱她拿去上医院检查身体了。
父亲当时问:“那检查出来啥病了吗?”
母亲苦笑着说:“没检查出来,医生说,乡上医院的设备不行,要检查出有啥病,得上南充城里医院去检查。”
“……”
父亲本来还想说什么,可是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自知无力支付高昂医药费的他选择了沉默。
现在看到这封信,父亲啥都明白了,他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哽咽地对我说:“你妈检查啥病啊?她是用这笔钱给你买了这块手表啊!”
“呜——呜——”我一下子大哭起来,扑在已经摆在门板上的母亲的遗体上:“妈啊,你这是在用你的命给我换了一块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的手表啊!”
此时此刻,我无比后悔当时对母亲说起别人戴了手表时那种怨懑的语气。一块手表,与母亲的寿命相比,能画等号吗?
母亲去世了,时至今日,她粲然的生命究竟是被何种病魔夺去,我仍不得而知,但我宁愿相信,剥夺她生命的是沉重的贫困和深深的母爱。因为贫困,没钱去医院检查,即便病入膏肓,也只能一再拖延,任由病情恶化;因为母爱,她丢弃了那唯一可以用来检查病情的钱,却给我买了那块手表,用自己的生命阐释了她对我殷殷的希望。
我长大了,却没有多大出息,只不过从农村来到了母亲学习过、生活过的城市。
天空阴霾,都市的喧嚣赶不走思念的跫音。母亲,从此葬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每年的清明、春节,甚至时时节节,都有一种无言的哀伤如猛兽般吞噬着我的快乐,潜滋暗长。探春踏青也好,节日欢庆也罢,我心灵的一隅都会因为抽穗拔节的怀念,因为萧冬冰寒的缅怀而愈加孤寂,愈加悲戚。
时光荏苒,母亲离世20余载,我再没听过那熟悉的声音亲昵地呼唤我乳名,再没有母亲那温馨的气息亲吻我的脸颊。沐富贵,浴奢靡,把母爱珍藏在心底的我,只有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在象牙塔里挥洒风华。母亲,您怎么如此命舛,如此柔弱?
绕膝呈欢,依其侧,寐其怀……谁没有渴望被母爱沐浴的情结?可是母亲,您对我的爱在哪里呢?一直爱我的您,怎舍得抛下年少的我从此不管,让我在爱的世界里幕天席地孤独成长?
栀子花冉冉芬芳,一年又一年的母亲节到了。
那时节,我总爱伫立窗前,看着一簇簇康乃馨在街上流动,一泓泓爱的清泉在灯火闪亮处蜿蜒。音容宛在,梦境难真,我的视线就这样阴雨霏霏,浸润漫溢。
扼腕之痛暗暗袭心,不由得碎心含悲向天问:“妈,您在天堂还好吗?”
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中,我找寻不到我的答案。
……
母亲短暂的一生,如鲜花凋谢,让我悲痛扼腕和对她倍加怀念的同时,也强烈地怨恨我的父亲,觉得是他的无能,才导致了家庭的贫穷。因为贫穷,才让母亲身体身患重疾而无钱医治,英年早逝。母亲下葬的那天,正处于青春期的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与父亲天昏地暗地大吵了一架,完全不顾及他在亲友们面前大失颜面。
之后,母亲的逝去,母爱的失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我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是出于悲痛和怀念,二是出于痛恨和鄙视。
当然,悲痛和怀念的是我的母亲。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而痛恨和鄙视的,当然是我的父亲。
如果他没有那么穷,如果他能干一些,如果他对我母亲好一些,我的母亲怎么可能那么年轻就离开人世?离开她挚爱的孩子们?
也许,时光是磨灭一切仇恨的利器。
随着年龄的渐渐长大,时光的河流渐渐消弭了我对父亲的怨恨;看到曾经暴烈强悍的父亲,渐渐在斑驳的岁月里变得弱不禁风,我坚硬的心也渐渐柔软下来。
多年后,我重新认识了父爱,重新认识了父亲,只因这一切均缘于对他人生不易的感悟:母亲去世时,我、妹妹、弟弟都还没成年,但父亲却坚强地独自撑起了这个因母亲离世而变得更加贫穷的家,他没再续弦,一个人把我们抚养成人。
有一种爱,润物无声,却总让我们熟视无睹;
有一种爱,默默无闻,却让我们弃之不能;
有一种爱,时常违迕我们的行止,让我们痛之恨之;
有一种爱,在我们孤独无靠之时,却如大山般挺立;
有一种爱,尽管被我们气过、怨过,却依然无怨无悔……
这就是父爱,伟大的父爱!
因为真正的爱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尤其是刚刚过去的2014年。
这一年,对我来说是一个沉郁多舛的年份,我在碌碌无为中恍惚过了一年,年近八旬的父亲被查出罹患贲门癌,呕吐不止,奄奄一息……
也正缘于此,在这一年里,我心力交瘁,因为害怕失去父亲,想尽一切办法来拯救父亲的生命,甚至不惜放下手中的工作潜心钻研治疗贲门癌的偏方。
然而,一切的努力最终没能挽留住父亲往生的脚步,2015年5月21日上午11时50分许,在饱受贲门癌一年多的折磨之后,父亲阖然而逝,安详地往生天堂。这一天正是农历节气中的小满节气,我没有看到任何小满的圆满,却感受着痛彻心扉的哀恸。
就在这一天,我成了一个再也不能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孩子,我成了一个因“子欲养而亲不待”而独履心的沙漠的孩子,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就在这一天,父亲去了天堂,我祈愿,在父亲的天堂里,没有美食不能尽享的折磨,没有窘困的经济,没有孤独抚养儿女的辛劳……
父亲仙逝,我有生以来一直在获得的源源不断的父爱也随即飘散,更为凄惶的是,2015年父亲节在即,这个世界上却再也没有人听我道一声:“爸爸,父亲节快乐!”
这个父亲节,将是我第一个没有了父亲陪伴的父亲节;这个父亲节,将是我第一个无法将“爸,我爱你”说出口的父亲节。
这样的痛,从此绵延无限,永无绝期。
有人说,父亲是儿子前世的恩人,今世的仇人。
意思是说,儿子是来报父亲前世对他的恩情的,但在今世做了父子后,儿子却非但未能报父之恩,还把父亲当成了仇人。
“父爱如伞,为你遮风挡雨;父爱如雨,为你濯洗心灵;父爱如路,伴你走完人生。
“恐惧时,父爱是一块踏脚的石;黑暗时,父爱是一盏照明的灯;枯竭时,父爱是一湾生命之水;努力时,父爱是精神上的支柱;成功时,父爱又是鼓励与警钟。
“父爱,如大海般深沉而宽广。
“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父爱了!”
这是高尔基的话。
我是一个凡夫俗子,对深沉父爱的理解有一个过程,那么名人呢?名人又有着怎样的父爱?
其实名人也是人,但是,做名人的父亲,做父亲的名人,与普通人的父爱又有什么不一样的?
如果说名人、明星是熠熠生辉的星辰的话,那么他们的父亲,在他们心中无疑是光辉万丈的太阳;父爱在他们心中,是永不消散的阳光。
名人明星如此,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