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那时节的心境,比任何含苞待放的玫瑰还美

Chapter 1 那时节的心境,比任何含苞待放的玫瑰还美

海风夹裹湿凉气息扑面而来。

徐烈收回瞭望星空的视线,思绪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舷栏之外,汪洋大海浓成整团松烟墨汁,连浪涛也变得深沉静默。海上宫殿在徐徐闭幕,照明灯暗淡地摇曳出昏昏欲睡的光影。

也不知道现在是凌晨几点,反正毫无睡意,他便想去上层甲板走走。

电梯间角落靠立着一名工作人员,见到客人勉强站直身体,机械地问好。

游轮上海乘穿着制服,比较好辨识。只一眼,徐烈脑中的人脸识别功能已自动检索完毕。

“林瑞恩。”低沉嗓音在封闭空间中回荡。

年轻海乘一个激灵,瞌睡醒了大半,颇感意外地借着电梯间的光线仰脸看他,脸上很快绽出惊喜:“徐哥哥!这么巧?是来旅行的吗?”

“蓝色星云号”游轮初航两日,正坐标于大西洋上。本次航程,从英国南开普敦出发,经法国,穿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西班牙,途经古罗马战场,神话发源地希腊,驶过地中海,经由苏伊士运河进入红海,再到阿拉伯海,印度洋,太平洋,历时两个月,最后的终点站是天津港。

勿怪阿瑞表情像被彩蛋砸中。此时整个游轮乌泱泱地收纳了多达五千余人,然而中国籍游客与海员加起来,也就一百多号人。茫茫海上,偶遇实在是概率极低的事情。

徐烈随意“嗯”了声,思绪仍在工作与私事上打转,片刻才发现她嗓音不对。

“感冒了?”

阿瑞指指喉咙:“啊,发炎。正要去拿点药。”

去医务室的途中,她向徐烈讲起,自己正在读酒店管理专业,利用大三暑假空闲,与几个同班同学一道,做两个月的实习海乘。同学父亲有间国际劳务派遣代理公司,所以很便捷地替他们办妥了全套手续。因着管理哥哥家小侄女积攒的经验和不错的绘画功底,她被分派做了儿童看护。

徐烈对林瑞恩印象还停留在早年,没想到小豆丁如今长成“孩子头”了。他不由得好笑,问的却是:“Baby Sitter不用工作到这么晚吧?”

阿瑞揉揉黑眼圈:“原以为夜班就是坐冷板凳呢。没想到十点多还有人将孩子送过来托护,爹地妈咪们则去夜场玩,过二人世界。日常到两点也就该下班了。今晚都三点多了,有个小男孩也不见人来接……”

说话间行过高档付费餐厅。

医务室就在过道前方几十米,闪着醒目标记。

阿瑞却停下脚步,吸吸鼻子侧头张望。

餐厅尚在打烊中。落地橱窗只开小小一盏指明灯。反而最深处的厨房,暖橘色灯火已是一派通明。

酒酿发酵面团经高温烘焙出的焦香,丝丝缕缕地溢散出来,柔而不腻。加上手工咖啡的醇厚,浸润了凌晨潮湿沁凉的空气。

阿瑞猫下腰,循着味道进去了。

里间有人讲着中文,厚重的男中音很悦耳:“四点多钟喝大杯黑咖啡,等下看你还睡不睡了?”

“这才多少咖啡因?酒酿红糖面包还是您亲手做的最好了!就着加勒比岛咖啡简直人间至味。”略带鼻音的柔软语调,有着绝对的辨识度。

分明就是……

徐烈不由得顿下脚步。

“说了多少次,刚出炉的面包要放凉才能吃。酵母菌高温产生的二氧化碳对身体不好。”依旧是那个低沉的男中音。

“这样趁热才外脆里松软,好吃得不得了!再说我也等不及了啊!呼,好烫!”

阿瑞冷不丁跳了出去:“哈!Morning!明医生,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躲懒!”

明与暗织起模糊边界。

明霓站在光源那头,被头顶吊灯照拂。半长发束成蓬松马尾,光洁的额头印有小小光圈。苍白细腻肌肤,淡樱色嘴唇,面孔微陷露出笑颊。

光影下眉目生动如画。只见她冲阿瑞扬眉:“怎么?感冒加重了不是?早提醒过你夜班时要多穿衣,多喝热水的嘛。”

时隔四年,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遇见。熟悉,又陌生。足以颠覆混淆全部记忆。明知道会相见,可似乎什么都没准备好……

半瓶烈酒此刻才化作酒意,醺醺然袭上头。

徐烈闭了闭眼睛,站稳身体。

明霓毫无察觉,转头对身旁人道:“你知道吗?自助餐厅后厨小胖子,老拍胸脯自夸说感冒像失恋,走个过程而已。年轻人皮糙肉厚底子好,扛两天就没事了。结果呢,肺炎,赶下船住院去了。”

“里德是个传染源。你不戴上口罩躲他远点,还专心听他讲歪理?医生做到这份上简直就像知法犯法,好意思给别人治病!”男中音语带责备。

“上百种病毒会攻击人体免疫细胞,导致感冒症状。谁知道我又在哪儿中了招?您不要总是拆我台行不行,Chef!”好听的女声半撒娇地讨饶。

阿瑞上前几步:“哦,原来明医生你也感冒了啊?!”

徐烈本已转身朝向门外走,闻言放缓了脚步。

明霓轻咳一声端出医生派头,公事公办地反问阿瑞:“你都什么症状?”

“喉咙有点肿痛,流清涕,头重脚轻。”

“嗯,不要紧的。我这儿别的没有,治感冒的药五花八门,据说完全可以……”开万国博览会。明霓突然噤声,拿马克杯的手也在空气中滞住。

那个离去的背影挺拔孤傲,好像……

阿瑞捏了明霓递过来的现烤面包,好意提醒道:“明医生脸色好白哦,好看是好看,晚上出没怪吓人的。记得要多晒太阳啊。”

明霓几口喝完咖啡,收拾起杯碟径自朝前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无意识地回了声“哦”。

进入自己主场,角色转换倒是快。明霓套上制服口罩,立刻就代入了无表情白衣天使模式。检查完喉咙,埋头敲单子为阿瑞开药,耐心叮嘱注意事项。

医务室的里间门突然打开,英籍护士扬声喊道:“Doctor,Emergency!”

明霓便撇下阿瑞,快速地重新更换罩衣,再度洗手消毒,几步迈进里间。

游轮上配备了两名全科医师和五名持照护士,二十四小时换班。明霓是编外人员,但也是常驻主力。日常工作多处理些基础病症,突发情况较少。一旦遇到,必须尽全力想办法,动用一切药物设施,坚持到陆地或空中救援赶来那一刻。

她几乎是立刻投入到脚不沾地的忙碌中。

徐烈在甲板上站立了许久。

如此暗夜仍有星光闪耀,她的声音总在耳畔回荡,酒意迟迟无法消散。

海与天尽头,渐渐从混沌不清变成深蓝色,然后海蓝,再到刚蓝,白蓝,深白,淡黄,浅橘,粉紫,橘红,玫粉,朱红……云朵松软得像白莲瓣,棉花糖,澳洲羊毛,边缘处蓬蓬的一大丛,渲染成层层的粉蓝,鹅黄,淡朱。

等到太阳终于喷薄而出,海天层界分明,清清朗朗。打翻了的颜料罐子被大师级神笔重新调和起来,明灿灿的霞光普照出一轮蓬勃的新希望。

散落于甲板各处,迎着日出的海员和游客们,有人张开双臂大呼:“Aurora!”

“Good morning!”

情绪感染开来,众人大叫:“Hooray!”

“morning!”

“早上好!”

“Hello Sunshine!”

“Hi World!”

他知道“Morning”是她现在的英文名,原来这收藏阳光的名字是这么来的……一转头,蓦然发现她就在自己身侧数十米开外。

明霓手扶白色舷栏,纤长柔美的身姿朝向晨曦而立。她闭着眼睛微仰了脸,整个人完全沐浴在千瓣金光中,仿佛还沉浸在日出瞬间。

他注视她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唇边有丝笑意浮出。

傍晚时分。

甲板一隅,和风喁喁细语,阳光跳跃着亲吻身体。

明霓找了处僻静地方躺着晒夕阳,顺便看会儿书。从专业角度看,适当晒太阳有助于提升血清素水平,消除体内负电荷。

大半个白日睡眠极差。断断续续的梦境,伸手可摘的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发出亮而冷的光。都是最炙热的恒星,可惜距离总是幻象。她冻得厉害,只能不停地呵气说话,让自己心里感觉暖和些。

突然腿上一痛,原来是阿瑞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不小心绊脚撞了她。

明霓刚想问她感冒好些没有,阿瑞却没有抬眼,忙忙地低头道了声歉,似有什么急事,小跑着向前追上了一个高大男人。

他则半转过头来看阿瑞。

傍晚的天空,半深白,半浅橘,交叠出异样融洽的明媚清新。海洋呈现出油画般的孔雀蓝,温柔深沉多情缱绻,犹如大众恋人。

他的鬓角刮得极短,黑衬衫领口挺括,衬出轮廓分明的侧脸。

随即他们交谈起来。

他比阿瑞高出许多,仿佛耐性很好地侧头倾听片刻,俯身跟她说着什么,然后拍了下阿瑞的肩膀。

明霓仿佛心上被扎了小针,赶紧将眼睛转回书里。

温度、湿度、光线都十分适宜阅读。可惜每个字块像是浮在书页空间上,胡乱排列组合着,完全抓不进眼睛里。

明明只是消遣读物,为什么根本静不下心来看进去?她将书盖到脸上,索性装死。

身旁来了一群赤脚泳装女子,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咔咔咔玩着自拍。标准跑道上,不停有长跑爱好者挟裹小片风声,像低空中觅食的燕鸥般掠过。下层甲板游乐场,孩子们发出的尖叫声,兴奋愉悦,气氛火爆。

海陆天空十面八方,自然的人工分贝数,在耳畔加起来,一时近到轰鸣,一时远如背景。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算平心静气,她重新展开书慢慢阅读起来,直到一抹阴影笼罩住她。

心中蓦地一跳,她缓缓抬起眼皮。

散发冷气的沙冰盏先递送到她面前。菱形小块的杧果、火龙果、奇异果、无花果,软糯Q弹的紫薯木薯小圆球,漂漂亮亮地混合于水晶盏。刨得细细的棉冰沙堆成座小雪山,雪山上浇了巧克力与秘制枫糖糖浆。

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明霓急忙起身道谢,双手接过冰盏。这才看清来人。

“陈……学长?”她有点不确定,又暗忖,最近游轮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驶进了哪道洋流旋涡般的人际圈里。

也难怪明霓疑惑。跟随肇和钧热带候鸟似的飘零海上两年多,航程加起来绕过了赤道三周半。认真算算,都没有本次遇到的故人多。

曾以为与许多人的缘分,是相交过后分赴不同方向的光线,每秒拉开三十万公里距离……却不料无数次旋转折射间,仿佛奇迹般再度交叉到一起。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陈致行像功成身退的前辈看后起之秀般露出欣慰的神情:“不错啊!这么多年,还记得老校友。”

明霓再度深吸口气。

此刻手中水果沙冰,像一把通关秘钥,终于让她从情绪密室中逃脱出来。“您可是大学里的风云人物,站在权力巅峰。小的怎么敢忘哪?!”

陈致行被逗乐了,替自己要了杯橙汁,在她身旁随意坐下,长腿一伸。“翻篇吧啊,也不知道哪个公元前的事了。”

是啊。青春真好像跨越千年时间海,好不容易过去,又矫情地恨自己最好年华已不再。明霓搅动着水果沙冰,她已经多年都不再想起大学时代的事情。

本科校友多年未见,也没熟稔到交流更深话题的程度。

陈致行对明霓过往的“冷饮控”还留了印象,于是问:“以前学生会旁边有家小卖部,记得吗?”

“当然。冰镇西瓜,豆沙冰棍,冰咖啡,珍珠奶茶……”她简直如数家珍,“不过最经典的还数东门艾德熊了。”

“哈,雪山乐啤露呀!”

“您也爱喝?”

“那种怪怪的Root味,怎么说呢,整个就是风油精勾兑暗黑物质。考前饮用提神醒脑,习惯了居然觉得还不错。”

“雾冷杯也极好的!”

“可惜关掉了。”

“可惜关门大吉。”两人几乎同声道。

“被兼并之后国外还有A&W,好像国内某超市也有售。”

“心境都不同了,谁会为学生时代喜爱的某款饮料,去满世界刻意寻找呢?”两人相对苦笑,深以为然。

陈致行转头首次认真地打量明霓。

膝上放着Alice in Wonderland,白底帆布鞋在脚上轻晃,米色宽松衬衣领口微敞,露出雪白一段脖颈和锁骨。全身唯一的装饰,是编在松松发辫里的蔷薇色丝织品……随意又精致,像是时尚图册里的非标准答案。

相差三个年级,学生时代的交集只落在校学生会那唯一的点上。他忙于学生会工作,忙于考TOP2研究生,时间点再也不容许他,创造出更多相交的阴影面积。仅限于认识,并有好感罢。

此刻偶遇倒像是冥冥中某种安排似的。

陈致行原本讲完电话,心生烦闷,到僻静处抽一根烟,冷不丁看到她,犹豫了一下才决定上前打声招呼,却发现根本不用刻意找话题。

说说笑笑间,陈致行突然扬眉问:“这沙冰是什么味儿?”

“您没尝尝看?”明霓抬眼看他故作好奇的神情,转转小勺子,玩笑地说,“爱丽丝首次发现drink me缩小药水的味道。”

陈致行摸摸下巴回忆细节:“那就是口感特别混乱,菠萝苹果葡萄橘子太妃糖什么的。至于配方嘛,僵尸手指、蠕虫脂肪、死者口袋硬币、希望药水外加白皇后口水什么的……是不是这样?”

表情一派扬扬得意。

听说如今精英都十项全能,却不想全能至斯,连小女孩的玩意都懂得。明霓神情微诧,仰望膜拜过来,雪白牙齿依然咬着小银匙。

“咦,这么暗黑的配方,你居然也能吃下去?”陈致行故意皱脸做出嫌恶表情。

“啊,这算什么,我可是黑暗料理界冉冉升起的超新星。”明霓哈哈笑着数道,“彩云风羽衣甘蓝炒鹿角菜,辣黄瓜酸奶冰棍儿,榴梿椰汁盖浇紫米红薯饭……”

无数次被行政总厨严下禁令,拎出或是扫出厨房。

“是有够暗黑的!”陈致行笑道。听说她在生化领域颇有些建树,想必跟她在一起,日子必定是精彩与惊险并存,需要勇气,但绝难感到乏味的。

看看时间,他忍不住问道:“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请超新星小姐共进晚餐?”

明霓歉意道:“时间不凑巧呢,等下我要工作。”

轮到陈致行露出些惊讶:“你?竟然在这里工作?你这是打算改行环游地球啦?”

“是正在进行时。”明霓眯眯眼睛,“说环游地球也不尽然,只环游热带及亚热带地区而已。”

陈致行略想下就明白了。沿赤道强日照蒸发大量海水,形成积雨云,这些云层在海洋上会朝着寒冷区集聚,在寒带产生巨大风暴。

“往寒带地区风浪大风险大,且不适合休闲型度假。大概商业游轮都偏好走温暖路线吧。像季候鸟似的。”

明霓笑着点头。“厉害,可以跨界做海洋纪录片导演了。”

陈致行笑叹道:“还真有此打算,又被你看穿了……不过,想必商业船只也不乏行走于危险海域的。只是谅你这样的小女子是不敢的。”

“呵,谁说谁不敢啊?”明霓死鸭子嘴硬。忽想到狂野海岸,几十米高滔天巨浪,一堵暗墙惊拍过来。再联想到泰坦尼克、海神号、万年冰川,果然还是算了罢。

陈致行狡黠地眨眼:“冒险、寻求刺激是男人的天性,安稳、寻求保障是女人的天性。源于生物特性和基因,与生俱来。作为专业人士,你一定比我更懂的。”

明霓意味不明地接口道:“哦,多巴胺和血清素啊。”

突然间,她似乎为自己那些翻来覆去的梦中,倾诉欲爆发找到了一个合理化解释。

异国荒野,惨烈车祸现场,浑身是血的重伤者。

对外伤急救,学化学的她仅停留在有限的理论知识上。几乎是凭着直觉和本能在救人,根本不敢去深想,自己会否处理不当反而害命。

伤者体温越来越低,心底涌起越来越多的无力。

当手指触到他下颌疤痕瞬间,脑中本就不多的血清素,简直降到了最低水平。

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寒冷与恐慌瞬间攫住她的心。她浑身颤抖起来,只能尽力让自己放松放松再放松,可是怎么也做不到。

她看出他的意识在飘散,可是她固执地不想让他就这么结束生命。

从来没抱过希望,有一天会重新遇到他。更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她还没来得及变得更优秀,甚至不知怎么地把眼前生活弄得一团糟,学业前途堪忧,种种不如意……

爱好捉弄人的命运却还要玩一把更大的,要让她无力地看着他曾偷偷地热烈地喜欢了好多年的人,无情地流逝掉生命。

在她情绪失控的很短时间里,牙关不受控制地打架,身体颤抖得厉害。

其实好想哭。

却只能不停地为自己打气,不停地聊空泛话题。不知怎么地,就管他叫起了“长腿叔叔”……

陈致行奇怪地看明霓拿手半捂住脸:“怎么?我说错话了?”

明霓浮起一丝无力感,嗫嚅道:“学长,你说追求安全感是女性的生理需要。那么在极度不安全的场景下,做了错事或是说了什么错话,是不是可以被原谅?”

陈致行严谨地答道:“视后果而定吧。有造成严重或不可挽回的后果吗?”

“没。”她一口咬定,然后又有点不太确定,“我想应该,没有的吧。”

陈致行“哦”了一声,手扶舷栏看风景,并不打算刨根问底细究下去。

这处事风格正是明霓欣赏的地方,她鬼使神差地追问:“学长,你喜欢观星吗?”

陈致行眼望远方,面上一本正经道:“这个嘛,容我先回去恶补知识,明天再谈可以吗?”

他的回答成功让明霓笑出声来。博学如陈致行,也有知识短板。

或许,不是谁都能懂得“长腿叔叔”代表的背后含义!

晚宴正酣,夜生活将将开始。

冷光笼罩中,医务室倒难得清静。

明霓在暖橘台灯下捧本厚重参考书,在稿纸上涂涂写写。眉头与鼻头一齐微皱,神情专注得浑然忘我。阴影下的面孔,靡颜腻理。

有人敲开虚掩的门,把一只大纸盒递送进去。护士玛丽坐在门边,起身接过盒子,热情地道声感谢。

转头,徐烈就听到胖胖的女孩在里面夸张地大叫道:“啊,啊!又见法兰西玫瑰!嫉妒使我质壁分离!”

徐烈有双极好的耳朵,学生时代曾经被同学戏称为“听风者”。惊乍的声音,让他的手指松了松,半支燃起的香烟坠地。

那包装精美的礼物是玫瑰?她识人水平不行,偏还爱招惹是非……徐烈沉了沉脸,下意识想回避,腿脚却没移动半分位置。

然后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霎时击退了廊道里的全部黑寂。

明霓头也未抬,咬着笔杆笑道:“呵,嫉妒使你中文进步神速!浓盐水才能令你质壁分离!”

闻言,他面色缓和起来,也就不再试图挪动脚步了。越了解越发现她是个大孩子,心理年龄不知还停留在十几岁上。

玛丽哈哈地笑。她在努力学习汉语,越发来劲,抑扬顿挫地用中文背诵起上次查到的香槟玫瑰花语:“爱你是我最大的幸福。想你是我最甜蜜的痛苦。没有你的我像一只迷失了航线的船。你是我今生唯一。”

英国人自小学习莎翁戏剧,天生喜欢诵十四行诗,玛丽也是。只不过汉音平仄,被她完全坐错了小板凳,听着像一排巴巴讨糖吃的小朋友般,可爱又滑稽。

明霓忍住笑意,认真鼓励道:“A plus!”

“老师我要奖励!不要口头的分数,来点儿实际的成不?!”

“哦?”明霓漫不经心地问,思维还在书本里打转。

“你们中国人不是有个成语叫‘见者有份’的吗?每次我跟卡尼亚买哈根达斯的时候,你都会说这个!你还说这是你们的流行语。”

“……”明霓汗颜,自省了三秒。

“那是成语吗?确定不是四字词语?哎呀你的中文当真是我教出来的?”她挠挠脑袋做思索状,然后无解地捂脸道,“……好吧好吧,养了个七十二变的猴子,菩提老祖一世英名也是要认栽了!孙玛丽,你想要几支?不能给你太多哦!”

言罢,她终于丢开书本,起身去拆蝴蝶结盒子。银色盒子里散露出百来支原生态花朵。带着长茎、绿叶、尖刺和露水,不难看出几小时前刚刚采摘自玫瑰园。丝绸般柔美沉郁的香槟玫瑰。

玛丽疯狂迷恋玫瑰属植物,一本《玫瑰圣经》都快翻烂。尤其钟爱诱人香味,闻之忘忧。她眼巴巴瞅半天,末了,咬唇沉痛地说:“唉,Roommate看到又会嘲讽我了。又不是男生送的,成天混你的有什么意思?不过我看她比我更迷恋这种清纯芬芳呢。”

“那你也带回几支送她?”

“才不便宜她呢。成天取笑我!你说,哪天我才能等到睡王子醒来,想起被遗忘在医务室角落里的豌豆公主呢?”

这小体型也快够上豌豆了,明霓轻声漫笑:“既然你都说青蛙王子们睡了……总得逐一去亲吻,才能找到真命吧?!”

玛丽没太懂,抓抓头,忽而注意到走廊外背对她们站着一位长身而立的男子,似乎在看悬挂外墙的医务人员执业证书。

只是一道高大挺拔的背影,肩部线条若隐若现,已足够引人遐思。简洁的男装款式让他穿出了英伦绅士范。如今即便身处英伦,那气度其实也难寻了。

正是她欣赏的类型。

玛丽好奇了,又不能叫人家转过头来。她急中生智,大声道:“噢,Morning你说美丽的花见者有份。这里有位绅士,是不是也该分他几支呢?”

徐烈闻声转头,恰与明霓的视线在空中遥相对。

他的眼珠是冷漠的。目光有如射线,又直又刃,深具穿透力。十几年时间,让他从桀骜少年变成了威严男人。

可似乎他还是他。而那正是她认识他的招牌表情。

不管他有没有变,她似乎总能在人堆里一眼找出他来。就像过去在学校操场,隔了百来米的距离,她也能感知到他在不在那个老地方。

视线对上之后,他忽然眨巴了两下眼睛,仿佛瞬间有了温度。

难道眼皮还能自带“热得快”功能?

明霓微近视,看得并不真切。可几乎是瞬间将他认了出来。

要命了。思路立刻跟视觉同样混乱。

她又忍不住捂脸。刚打算原谅自己的那颗心,被她抛飞到九霄云外。

像做了错事被警察叔叔当场逮了个现行,只觉心跳停摆,最后泵出来那点子血,偏偏全汇聚到面颊两端。

白山茶灼成桃花瓣。

这互动显然没自己什么事啊。玛丽叹口气,借口去卫生间哭会儿。

为什么要跟他讲自己那些破事?什么长腿叔叔,Daddy-longlegs的,听起来简直像撒娇!

她总奉行着少说少错,交浅言浅的原则,跟谁都不交心不倾诉。那些事到最后她都没有告诉自己的父亲。可是她把心里的伤全部揭开让他看到了。

她完全不敢细想下去……

隔着距离,徐烈在暗影中注视她垂得越来越低的脸,略有不解。看情形是认出他来了?还是没有?脸色忽红忽白又为什么……

只是就这么直视着她的脸,心无端地漏跳了一拍,他也开始停滞思考。

见她终于又抬眼看过来,他露出自诩无害的表情,朝她招手。

明霓表情微滞。那神情或许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不记得自己,更忘掉了那些胡话?也是,当时他伤得那么重,兀自跟死神战斗都忙不过来,哪里会注意细听一个女生絮絮叨叨呢?

明霓搓搓脸,装模作样客套地问:“这花很好养,要不要带几支回去?”

徐烈踱步走得近了,半玩笑半讥诮道:“这样不好吧?送花的人该伤心了。”

她哽了一下,拙劣地回敬回去:“我想阿瑞应该会喜欢吧。”

这话噎得徐烈感觉也不好了。原来她早看到了他,也认出了他。却不愿跟他哪怕小小地上前打声招呼。

不过,阿瑞那孩子完全没长成啊,他都多大年纪了,又没特殊癖好……

徐烈张张嘴,向来没多大耐心的他居然解释道:“林瑞恩的同学今天上岸走丢了,误了船期。她请我帮忙找那个女孩。”

明霓愣了下,没想到他在异国海上居然有能力找人。她对阿瑞及几个小伙伴都熟,忍不住问:“人找到了吗?”

“差不多。”徐烈不愿多提不相干的,只是意味不明地直视她。

明霓哪敢解读啊,赶紧低头,假装精心挑选花束,拿出最好的几支,递到他面前。

那些花连刺都没打掉,不小心扎进掌心,活像扎在心口上。

他没接,只伸出一只手来。“徐烈。不徐不疾的徐,烈火骄阳的烈。”

她偷偷喜欢他多年,然而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明霓似乎呆了一下,慢慢放下花束,犹豫着,磨磨蹭蹭地,伸出自己没受伤的手。“哦,Morning。Good morning的Morning。”

这算什么名字!徐烈握住她的掌心,低低地笑一声。成熟男音像湍急河流,偏又能想见少年时代的那份清澈。

明霓略惊异地抬眼,发现他十分认真地,用陌生人初次见面的目光打量她,他礼貌而不容拒绝地追问道:“早上好小姐,请问中文名是什么?”

她不得不磨蹭着答:“明霓。明天的明,霓虹的霓。”

掌心传来干燥温暖的温度。在他越发专注的目光下,她的心再度失控地怦怦跳起来。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就这么崩塌了。

深呼吸深呼吸……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正常而礼貌地微笑。也只当是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女。

直到徐烈松开她的手,明霓才暗自松口气。

这人,压迫感太强了。

徐烈上前一步,略好奇地问道:“霓虹的霓?为什么不是彩虹的虹?好像女孩都比较喜欢用虹字。”

她想了想才说:“这问题小时候写作文还真问过爸爸。爸爸说我们家出自蒙满的明安氏。《梦溪笔谈》里写虹是日照雨,色七彩炫丽,我们又姓明,姓名放一起不符合中庸之道。所以给我取名霓,比虹色浅淡,一道副虹。不常见,比虹挂得更高远。”

徐烈略颔首赞赏:“人如其名。”

明霓没过大脑地客套回道:“彼此彼此。”

“……”

徐烈注意到她笑意消退后微微皱起的脸,半藏于身后的另一只手。他扫了一眼玫瑰花,瞬时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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