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的小厌物和它的爷

起富是山西沁水十里乡大坪沟生产队山神凹小队的一位农民,是我的小爷。我爷爷当兵南下走时把我父亲托付给了起富和另外一位三爷,要他们关照关照,也就是说我父亲是跟着起富和三爷长大的。三爷有儿,起富孤苦一人,父亲相对和起富好,在有些事情上如同亲生。起富于前年九月去世,去世时七十三岁。起富去世后,山神凹生产小队的男女老幼都高兴。那种高兴是发自内心的,脸上虽然有泪流下,但是泪蛋蛋上挂着很是明显的喜悦。

起富不想死。没有办法,时间冷不丁就给了他一个吆喝:“走啊!”

起富就安然了。

起富一生孤寡,无后。能吃在嘴里一口就是福。起富说。山神凹生产小队的男女老幼怕起富末了落个瘫症,那样,人就遭罪了。起富也怕。他说:十里岭的根保死了,三天没人知道,我上岭去看发现他的肚还在动。我就想,人到底还有一口气,还有救。我拿手摸他的肚,那动的地方就哧溜一下瘪了,我才看清是一只老鼠,老鼠从根保的裤口上窜出去,到底还是怕人。根保的肚上被老鼠咬了个洞。你说说老鼠,养你几代,养你最后吃尸了。

起富说起此事时,脸上透出一股寒气,叫人一下子就咀嚼到无数美好时光即将逝去的寒冷。

起富年轻的时候也成过家,后来媳妇跟人跑了。起富说:水浅王八多,有的是良机。可是良机一再错失。

1958年,从河南上来三个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男孩。女人说:河南的大锅饭吃不饱,来山西想顾个嘴。男人死了,谁收留我娘仨,谁就是孩儿他爹。生产队有人把他们领到起富的窑洞,起富算计了一下三张嘴的进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女人哭着走了。生产队长王胖孩说:“起富啊,羊窑终究不是长久之地,准备得了。”(听生产队的大人们说,起富在他的羊窑内常和外村的一个女人幽会。)

起富炫耀地说:羊屎的吧嗒声,就像是雨天里窑洞的滴漏,有那么多双羊眼睛看着我,劲头才足。王胖孩狠狠地说:有你劲头才足的日子。

起富一直放羊,一开始是给生产队放,后来给自己放。每日的行程安排是:窑洞——羊窑——山上——返回来。日子没有多大起伏。起富后来把羊卖了,开了一点自留地,种了些烟叶,秋天以后把烟叶搓成烟卷卖一部分,留一部分,卖出去的换一些油盐。酱醋,起富是不买的,自己做。我见过起富做酱,把面沤烂,晒干,放进一个罐子里,添了水放火台后等发酵。那酱算不得好,也可说是能让白水煮菜中有一样颜色。

有一年我父亲让我回老家和起富过年。我十四岁,摇晃着从山垴上走进起富的窑洞时,起富说:就你?我说:啊。起富说:啊屁,我还得伺候你,知道不?我说:不用,我要让你过一个美年。一副小大人的嘴脸。

我把给起富提回来的五斤肉拿出来炒了放进一个瓷缸里。肉香引来了村里人。这样,都知道成土(我父亲叫成土)的闺女回来和起富过年了。起富的嘴像被弹簧张开了似的,一边舀了半碗肉口齿生香吧唧吧唧嚼着,一边在众人面前说着成土的好。起富说:成土比亲儿都好,把独生闺女打发回老家来和我过年,还割了肉。城市里的猪到底膘厚,不像咱农村的猪,膘瘦,整天喝刷锅水,光涮肠不长膘。众人的眼睛就齐刷刷看着我,同时也看着碗里的肉。我就有了一种想表现的欲望。我看到起富脱下来的秋衣秋裤,我说我来洗吧。起富说:你去后河提一篮子沙回来。沙提回来后,起富把沙放在我炒肉的锅里,添了柴炒。黄沙腾出一股烟时,起富把锅端下来,把沙装衣袖和裤腿里用脸盆扣了闷住衣服。

村里的人问我一些城里的事情,我就听到脸盆里有豆裂的声音传出来。我听有人和起富说:咋不早炒?年头二十八就早想听响儿了,不怕成土的闺女笑话。起富说:笑话?几千年了,就这东西好和人亲近,行不离缝,动不出裆,真是让我打发了好多好时光。

我才知道起富用沙闷虱子。这中间的一段空闲让我非常难受,我明白了我父亲为什么不回来——我母亲嫌起富脏。我是自告奋勇要回来的,这怨不得谁。我下定决心把脸盆掀开了,有一股沤麻味冲出来,我把起富的衣服取出时看到衣缝上呈现出一种亮眼的白,我身上的鸡皮疙瘩立马就鼓了出来。

一种孤军奋战的感觉。在山神凹后的蒲沟河里,我看到那虱子圆圆的,泛着红色的光芒,在水中一粒儿一粒儿随着清清的泉水流向了远方。

在泉水深处我把锅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端了一锅泉水回到窑洞。当时一窑人看着我,我从石板院中走到窑门口时就听见有几个上了年岁的女人说:从小看大,这闺女行。我的心当时就美好了起来,突然感觉到了虱子的可爱。

我看到墙上的挂历,清一色的美女泳装照,横七竖八糊在窑墙上,一团一团的白肉晃过来,便觉得窑里所有不卫生的家什都很可爱。

那些挂历是父亲回老家陪起富过年时,父亲说要买年画往起富的窑内贴,我随手从一堆商店销售的过期挂历中抽出几本给起富带上,谁知道是清一色的泳装美女照。这一下就有了效果,男女老小都往起富的窑内跑,满窑的风情,多少年了,女人终于走进了起富窑洞的墙上。

起富有两件事成了心事,这两件事曾经让起富以为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报。第一件事是起富的老相好有个闺女认亲给了他,也就是干亲。闺女嫁给了外村,父母过世后就把起富当成了自己的长辈,逢年过节来给起富拾掇拾掇。天不遂人愿,干闺女坐三轮车翻沟里了。起富哭了很长时间,已经不干队长的王胖孩和我父亲说:起富哭闺女,哭着哭着就哭起羊窑的事了。

起富哭:天长眼睛,地长心,羊窑里长成咱俩的情,你前走来,我后走,前后都留下了羊窑的影。哭得人真叫个难过。

再一个就是我父亲成土。父亲也先起富而去。当时计划是要火葬的,起富听说后从老家上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要敢把我儿成土烧了,你就是天底下的大不孝。我当时的脸皮是黄刮刮的,两眼睛瞪着起富。起富说:看什么?是土里长出来的就得回土里去,你敢不让我儿成土成土?我说:谁敢不让你儿成土成土!

父亲走时说:小叔,没想到,我比你要走得快。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老弟兄四个就剩你一个了。要你进城里住,你不,将来怎么办?我是管不了你了,我早走一步,早走一步对你不是好事啊……

起富说:我这一辈子还会有好事?然后他倒吸一口鼻涕,呜呜地哭了起来。

起富在我父亲去世后又过了一个年。那一年的窑洞里灰冷冷的,起富的心事很重。他穿着我给他编织的毛衣在炕头上一袋一袋地抽烟,不时地从衣服里摸一个虱子出来在火台上挤一下,那声音反倒有一丝生气。起富说:这毛衣不舒服,尽藏虱子,还抠不出来,像蜂窝。我爬过去在毛衣上翻看,就看见虱子的屁股或脑袋在毛衣上露出来,我把它们找出来,一粒一粒地扔进火炉,就听得噗、噗的响声传出来。起富说:这东西寒碜啊!

我说:不寒碜。毛主席在延安的窑洞前和外国人坐着时就一边在裤腰上找虱子,一边和外国人说话,外国人不仅不觉得寒碜,还觉得毛主席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起富停止了抽烟有一段时间,说:我以为,穷人长虱,贵人长疮呢!

起富当时真是有一脸的不解。他甚至不知道在西方,虱子被称为神的明珠,爬满这些东西是一个圣人必不可少的记号。可见,虱子在历史上也还算一个重要角色。皆因起富生活的地盘不大,有许多暧昧难解的问题,起富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起富死前几个月里身体还行,就因为看到窑垴上有一棵柿子树,柿子树上遗留了几个柿子,嘴馋得想摘下来,结果从树上掉了下来。起富的左腿小腿骨折了。我回去看他时,他的腿肿了老粗,脚也不能穿鞋,趿拉着鞋在地上拄了棍走。我说:和我回城里吧?起富说:不。我说:这不是个办法,我走了,你吃水都困难!

起富说:真要不行的时候我也要给自己的命想个办法。

起富最后死时是一点办法没有,人炕上躺着,命还睁着两只眼睛。村里的人轮流给他送饭。正是农忙季节,时间一长人们就厌烦了,就想:起富,你早一些上路吧!

起富在傍晚还有阳光的时候走了。村里人后来和我说:起富的命就算是完了。

“起富”这个名字是算卦人起的,说是这孩子命孤寡,就叫起富,补命吧。一辈子到了也没有把命补富。农村中像起富这样的孤寡老人现在还有,有的是有儿不养老人,有的是无儿无女,他们老年的幸福就如同隔着窄门望星空——太遥远了。

若干年后,有关起富的记忆不知道还有多少乡人记得?他这一辈子太简单,能想起的人怕也不多。村庄就这样,一茬一茬人走了,谁又记得谁活着时的模样呢?记不住也好,予岁月稳妥,于社会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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