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说话是否仅有四家
对所谓的“说话四家”,研究者也每生疑窦;甚至对有否四家,也提出过质疑,如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第四章《说话的家数》中指出:“总观以上诸说,四家之内意见一致的是小说、讲史和说经三家,其馀的如说参请、说诨经、说公案、说铁骑儿、说诨话等都有问题。究竟哪些算做一家,哪些算做另一家,恐怕在当时就没有一定的说法,或同时有几种说法。但耐得翁提出四家之说,必然有他的现实根据。”(7)胡先生虽然接受了四家之说,但对于小说、讲史、说经以外的第四家,却不那么坚信,而认为当时恐怕“就没有一定的说法”。而萧相恺先生《宋元小说史》则坚定地认为:“其实,‘说话有四家’之说,不过是耐得翁、吴自牧的一己看法,是他们对当时‘说话’的粗略分类,耐得翁的记载含混不清,反映他自己对所谓‘四家’之说尚在犹豫之中,并非不遵循不可的科学法则。”基于此,萧先生提出说话三家说(8)。程毅中先生《宋元小说研究》也提出近似看法:“说话有四家可能只是耐得翁的一家之言,未必是当时公认的说法。”但程先生最后又采取了折中的态度,他认为:“如果一定要找出第四家的话,那么合生一家还是比较有资格的。”这样,在小说、说经、讲史之外,程毅中先生补足了第四家合生一科(9)。
如上所述,最早涉及到说话家数的,是孟元老编著的《东京梦华录》,该书卷五《京瓦伎艺》条说:
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孙宽、孙十五、曾无党、高恕、李孝详,讲史;李慥、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贾九,小说;……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毛详、霍伯丑,商谜;吴八儿,合生;张山人,说诨话;……外入孙三,神鬼;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
《梦华录》成书较《都城纪胜》早八十八年,孟元老虽未曾提出说话四家,但他已经明确标出讲史、小说、商谜、合生、说诨话、说三分、讲五代史,这分明指的就是说话家数;并且,就这里所开列,已经超出四家。而八十八年后,到灌圃耐得翁,说话业益趋繁盛,在《都城纪胜》对说话的著录中,不仅含括了《梦华录》中提及的小说、讲史、合生、商谜,更多出说经、说参请诸项,暂不论其著录是否完备,仅此罗列,所谓“四家”说就已经难以包容。
原耐得翁所谓“说话四家”的初衷,或者不过是要举出说话业中之荦荦大端,并非谓说话仅只四家;而其“一者小说”之“一者”,亦非序数的“第一”之义,当意指“其中之一”。至于其后吴自牧《梦粱录》所谓的说话四家数,显系步趋并误解了耐得翁的原意,自然不足为据。正因为说话家数并无定说,所以不仅《梦华录》未标明其具体准确的数字,在谈及或著录说话艺术的《西湖老人繁胜录》、周密《武林旧事》、罗烨《新编醉翁谈录》等文献中,也均无说话仅只四家的说法。
窃以为,研究界关于说话家数的约十种看法,都存在其合理的方面。而所以会出现这诸多的指认,正说明说话不止四家,而是多家存在。在他们颇见分歧的分类立目中,事实上,不少科目本身,正是说话艺术中卓然独立的一枝,也即独立的家数。
根据以上我们对“说话”一词的理解,结合文献记载及著录,我认为“说话”在小说(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说铁骑儿)、讲史、说经说参请说诨经三家以外,另有如下一些家数:
1.说三分。见于《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说话各家,说三分与讲史分列,“说三分”艺人霍四究也不在讲史艺人名录,这说明“说三分”已经能够与讲史分庭抗礼,独成一家。
2.说五代史。艺人尹常卖,见于《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该书《元宵》条在歌舞百戏中也有“尹常卖,五代史”,说同上。
3.合生。《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单列“吴八儿,合生”;又该书《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观神生日》列“合笙”一科;《都城纪胜·瓦舍众伎》于“说话有四家……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后,接“合生与起令、随令相似”;《西湖老人繁胜录·瓦市》列“勾栏合生,双秀才”;《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列“合笙:双秀才”。
4.商谜。《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列“毛详、霍伯丑,商谜”;又《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观神生日》条百戏中列“商谜”一科;《都城纪胜·瓦舍众伎》于合生后列“商谜”;《西湖老人繁胜录·瓦市》列“背商谜,胡六郎”(10);《梦粱录·小说讲经史》列“商谜”一科;《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列“商谜”及艺人名号共十三家。
5.说诨话。《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列“张山人,说诨话”;又《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神保观神生日》条列“说诨话”一科;《西湖老人繁胜录·瓦市》列“谈诨话,蛮张四郎”;《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列“说诨话”及艺人“蛮张四郎”。
6.诸宫调。《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列“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都城纪胜·瓦舍众伎》载“诸宫调本京师孔三传编撰,传奇、灵怪,入曲说唱”;《西湖老人繁胜录》列“说唱诸宫调,高郎妇、黄淑卿”;《梦粱录·妓乐》载:“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今杭城有女流熊保保及后辈女童皆效此,说唱亦精。”《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列“诸宫调”并其艺人名号四家。诸宫调以历史、灵怪、传奇故事为题材,叙事说唱,在勾栏演出,应当为说书又一家。
7.唱赚、覆赚。《都城纪胜·瓦舍众伎》载:“唱赚在京师日,有缠令、缠达……中兴后,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又有四片《太平令》,或赚鼓板,遂撰为赚。赚者,误赚之义也,令人正堪美听,不觉已至尾声,是不宜为片序也。今又有覆赚,又且变花前月下之情及铁骑之类。”《西湖老人繁胜录·瓦市》列“唱赚,濮三郎、扇李二郎、郭四郎”;《梦粱录·妓乐》也载“唱赚在京时,只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只有两腔迎互循环,间有缠达。绍兴年间,有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有《太平令》,或赚鼓板,即今拍板大节扬处是也,遂撰为赚。赚者,误赚之之义也,正堪美听中,不觉已至尾声,是不宜为片序也。又有覆赚,其中变花前月下之情及铁骑之类。今杭城老成能唱赚者,如窦四官人、离七官人、周行(竹)窗、东西两陈九郎、包都事、香沈二郎、雕花杨一郎、招六郎、沈妈妈等。”《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列“唱赚”及其艺人名号二十二家。
8.弹唱因缘。《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列“弹唱因缘”并艺人名号十一家。
此外,如叙事鼓子词等,亦宋代民间说书形式,恐怕也应该算作宋人说话家族中的独立成员之一。
总之,对宋人说话家数的探讨,应该以事实为依据,既不能为了强调宋代说话业的繁盛,不符合实际地夸大其辞;也不可因旧籍中有那么一两句随意性的记载,为前人所遮蔽,捆绑住我们的手脚。看来,要真实地还原宋人说话家数的原貌,还得从耐得翁那含糊其辞不负责任的“说话四家”中挣脱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看清楚那些事实上分明存在着的说话门类,从而对说话艺术作出更科学、更精确的判断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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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史部》本。
(2) 南宋·耐得翁《都城纪胜》,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史部》本。
(3)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史部》本。
(4) 邓子勉《〈净发须知〉、净发社及其他》,《中国典籍与文化》1998年第2期。
(5) 南宋末·罗烨《新编醉翁谈录》卷一《舌耕叙引》,《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26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
(6) 孙楷第《沧州集》卷一,中华书局1965年版。
(7) 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版。
(8) 萧相恺《宋元小说史》上编第二章第三节《“说话”的家数体制及其对后世小说的影响》,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9) 程毅中《宋元小说研究》第八章第二节《南宋金元说话的昌盛》,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10) 南宋·西湖老人《西湖老人繁胜录》,涵芬楼辑涵芬楼秘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