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时艰”

体验“时艰”

实际上从养鸡开始,我就已在体验成人的生活,因为好玩并不觉艰辛,喂食、捡蛋、帮鸡妈妈保护小鸡、防天上的飞贼——麻鹰,和地上的小偷——黄鼬,都轻松好玩,适合孩子。但随着战时经济崩溃,学校收入欠佳,教师工资不能保证,就只能“共体时艰”了。家里开始典卖值钱的服饰,以补家用不足。为了省下买菜的开支,还征得刘家同意,在他们菜园旁空地上开垦两块菜地自己种菜。他们很照顾我家,所有工具——锄头、耙子、粪桶、扁担等都可借用。这些我都可“避重就轻”地使用,独这粪桶,我身高不够,不论挑和抬,都很难完全脱离地心引力。

现在是很少看见传统的粪桶了,这次在那个破败不堪的老宅院,也没有在往昔放粪桶的墙角、猪舍旁看见其身影,倒是昔日养鸡的地方,停着辆机动三轮车,变化是真的大极了。

早些年,长沙的小西门码头一带,还有个专门的粪码头,城市的排泄物都要在这装上小木船,运到农村去卖个好价钱。由掏粪工一家家去收集,工具便是粪桶、粪车,极臭但谁也不敢嫌。直到全市厕所改造成封闭式,市区才见不到这个行业了,估计在农村应还保有。粪桶的一个特点便是桶上的提绊必得是硬的,由小竹枝或竹片弯成;高度是固定的,能直立不倒,故未见用绳做的提绊。时传祥那种背在背上的,其实不如湖南的干净。

自己种菜,只是纯体力劳动,只要见样学样,倒也不难。付出辛劳,取得收成,也许产量不及别人,质量倒还不差。很快,一般常见品种都可自给有余了。这让父亲颇有成就感,便找种子店函购新品种,记得番茄和芥兰菜也种了出来,这是当地没有的蔬果。那时种菜都是用人畜粪肥,还不知化肥农药为何物,虽有菜虫,多由天敌代我们收拾了,主要是麻雀,鸟鸦、喜鹊也常见,候鸟如雨燕也会按时来筑巢繁殖。现在人口密度太大,似已不来了,再看不到它们筑巢痕迹。有时也故意让鸡进菜园,荤素一起吃。

祖母是世家出身,严守礼制,对住在隔院的继母,也视同生母,每日都要去晨昏定省。有了新鲜蔬菜,当然要去孝敬,但第二天看到咬一口的西红柿丢在花坛,便知不必再送了。

因哥哥们功课多点,种菜的主力便只父亲和我二人,都不能挑。我是个头不够高,父亲骨瘦如柴,四十就有点驼背了,二人抬一桶倒不重,可我双手托起扁担放头上,好在水源、粪池都在附近,每日浇菜抬几桶也够了,只夏天每天要浇,不免又热又累。父亲白天要授课,只能下午课后和天黑前做这些事,翻地锄草就只好周日做。晚上他还得改大量作业本,总是“一灯荧荧,每至夜分”。这灯也就是两根灯草的桐油灯,不是学习和工作,还只许用一根灯草。长大后读《儒林外史》,见严监生临终时,为家人多点了一根灯草而伸着两个手指不肯断气。为了一时之穷,古今同心,虽写得刻薄,也笑不出了。

杨家滩原来有过一家小电灯公司,后垮了。当地盛产桐油,便用来点灯,这桐油是半干性油,是造船业的重要涂料,现在更是战略物资了。那时桐油广泛用作防水涂料,纸和木制雨具都要靠它,当灯油是大材小用,祖母用它涂布鞋,倒收到意外效果。先前祖母和母亲见别人做布鞋,便学了做,反正烂衣碎布有的是。因力气不够,底纳得不紧,也许不及老手做的经穿,为了防水,祖母便涂上桐油晒干,反复多次。寄到贵阳给大哥,后来他回信说同学都奇怪他的布鞋居然不进水。

“共体时艰”的原则,就是一切能节省的都要省,因为要靠父亲一人的薪水,养活一家八口,还有我们五兄弟的学费,就注定我没有新衣穿了,所以我可说:这“时艰”,除了父亲外,我体会得比哥哥们多。

说起来都是日常琐碎,其实普通人的生活,都是以感情调理日常琐碎而成,贤者见其大者,写成历史。不贤者见其小者,只能是回顾来时路而己。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