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旧梦
寻梦杨家滩
幼时和所有小孩儿一样,无忧无虑的。到该上小一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长沙先“自焚”,小人只好跟着大人去逃难。因此有点记忆的人生,于我便是从湘乡的杨家滩(那地方现划归涟源)开始的,而不是长沙的上黎家坡。
毕竟很少有人能记得自己六岁以前的生活。对一个城市的孩子来说,生活的空间好像很小,到处是墙和门,数不清的令行禁止。一到乡下,满眼绿水青山、稻田菜圃。广阔天地,大有玩头,又没有学校可进,不几天便成了满口乡音的野孩子,虽然后来跳级进了初中,童年也随“八年抗战”而消失。
到自已也有儿孙时,就常梦想再回杨家滩,回味一下自己是怎么长大的。退休前是奢望,现在却因侄儿从涟钢退休而有了可能,他还找了个熟悉那地方的同事当向导,叫上两个弟弟,开起“斯巴鲁”,上午去下午回,帮我找到一车的回忆。原以为不可能的梦想终于实现,这完全得归功于他们几位。这事儿看上去不难,可当年逃离长沙时,可是坐着小木船,逆水行舟,三百多公里水路走了好多天呢。
眼前的和记忆中的杨家滩
杨家滩原属湘乡县,而湘乡是个出大人物的地方,所以社会发展有相当基础。杨家滩虽只是个乡镇,却因地处水陆交通中心,商业繁荣,经济发展得很不错。童年时印象深刻的有:适于小河道营运的木船运输业,那种木船十米左右长,两米多宽,纯人力操纵,在小水道通行十分灵活;农产品加工如榨油坊,那巨大的木榨、几百斤的大木槌、工人劳作时的号子声和沉闷的落槌声,都让我震憾难忘。
杨家滩仅存的一段老街
曾经繁荣的见证(庆湘裕号本票)
尽管那时印象中,就那么两条街,但后来听人说,各行各业甚至娱乐业(嫖赌)都有,我还收集到一张由“庆湘裕号”发行的“铜元五十枚”的本票。这用来代替笨重的铜元或找零,发行时间竟是民国七年,虽然后来庄号己不存在,但说明一九一八年这个小地方就有了金融业。
这次重游旧地,导游李工说,还有一条老街在。拐到后面去看,虽是破败难看,基督教堂居然还在,但门窗紧闭,可能时逢午后上帝也下班了吧,也可能与时俱进搬了新房。当年西医不曾普及,但那里却有个从湘雅医院出来的药师执业,曾救我一命。
现在的新市街,三层的大酒店、超市和汽车修理店都多,还有个医院;原来连小学都没有,现在可是有了个涟源三中。还有一帮子用机动三轮车改装的红色甲壳虫在担任着出租车角色,显然是它们取代了轿子甚至木船,加上跑来跑去的各种汽车,生活的节奏是和人口的增长一样快!行政上从湘乡划归涟源,靠近涟钢,托庇重工业也促成了眼前的这个我己不再认识的杨家滩。
逃难到杨家滩
所谓的逃难,就当时来说,是从长沙疏散出去。真正的“长沙会战”爆发己是一九三九年了,日本侵略者从华北南下的速度因遭到越来越大的抵抗而慢了下来,不过他们总是以轰炸开路,对老百姓造成的压力和伤害极大。武汉失守后,日本军队很快进入湖南,占领岳阳,矛头直指长沙,因后继无力又缩回去,据说是胶着于新墙河一带。
长沙“自焚”是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三日,日寇离长沙城还有一百多公里,地方当局自相惊扰,在“焦土抗战”口号下,先放火烧城。幸好当时已疏散大部分人口,约三十万人口的长沙,只留下三成。不过也有报道大火烧了几天,因此死了约三千市民,留下一片焦土,现铸一大钟并刻碑以警世人。
疏散人口的主体自然是机关、学校及员工多的单位。父亲任教的私立文艺中学就是先期疏散离长沙的。
纪念长沙大火的“警示钟”
“焦土抗战”纪念碑
昔时庭院已凋零
唐朝李白留下了“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叹息。因为我们每人确实都在这“浮生”中不断追寻着自己的梦想,也不断从现实中警醒。一位少年时的朋友在文章中写道:“芸芸众生都在圆自己革命人生的梦。”他少年立志革命,现在是老干部,我自己少年时何曾想到要立志干革命?病残之后更是只希望能自己养活自己,不成为社会的负担,实在算不得梦想。现在还去寻找儿时的旧梦,也没什么出息,也许是对逝去的时光还有点不舍,所以它们还牢牢地留在记忆里,七十年前那种仿佛田园牧歌似的童年生活,确实单纯得耐人回味,但当时年幼,只能体会其中艰辛,现重访旧地,也一点没有儿时的感觉可寻了。正如醒来之后,几乎所有的梦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一样,即使是梦也会随岁月流逝而辨不清模样。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刘师善堂是一幢很不错的庄院。随着年龄增大,自己会去留心各种事物了,对这个庄院的某些印象也更深刻。就只是人老了再看儿时的环境,更感到一切都萎缩破败了。
据说刘家祖先曾是二品候补道,之所以有点亲戚关系,是因我祖母娘家有个妹妹嫁到刘家,这是三代以上的关系,估计也是前清光绪年间的事了。旧时代的官或商,有了钱就买田当地主,希望子孙都可靠地租不劳而获,平平安安过下去;也会在自己的地盘上,选一块风水宝地建个大庄院,胜得过现在的别墅。其建筑形式有共性,也有个性,如刘家是做官的,就有个二道门,在进大门几步处再做个同样大的木架门,有点像现时的玄关,但平日进出,只从这门的两边绕行,只有贵客光临才“大开中门”迎送。
刘师善堂是三进大庄院,虽是砖木结构,但重瓦厚墙,走道、台阶都是麻石板条,虽不算雕梁画栋,但正厅的拼花格扇也很讲究,山墙上的镂空花砖、门前的大坪、半月形大水塘、官道、石阶码头直到河中……都显出主人的“讲排场”和“图长远”。三进大院也是为儿孙众多设计,但时至今日刘家后人似没有亠个成功人士。这次重访,虽还有一个同辈略小的儿时玩伴在,却始终没上过学校,因到他父辈,田产就变卖成鸦片抽光了。不过这庄院尽管残破,却还在。上游不远的另一栋也姓刘的大庄院——刘佩兰堂,则可能是因改建涟源三中而完全无迹可寻。虽然向导指一小段约二米长的旧墙说是仅存的孑遗,但也和我六十五年前上学时的记忆连接不起来了。
曾经住过八年的房子还在
我望着儿时住过的房间,不想去打扰现在的住户,里面几个门通到那里,我仍记得很清楚。看天井,原来整齐的大花坛和茶花树己清除干净,一条水管横过天井,石灰剥落的土胚墙上的电表、许多屋顶上装的朝天锅(电视天线),都显示过去的已然残破,现代的生活照样会来,原来的空屋能住人的都已分给旁人,不适合住人的仍旧空着。而庄院前后的空地,现在都建满各式房屋,红色火砖房与原来土胚配青砖,表明时代差别,并不相混。庄院外原来满眼的良田,现今也为房屋取代。算一算七十年前,中国大约四亿人,现在是十四亿,得要多少房才够?
富不过三代,是中国社会的一条铁的规律,旧社会那些不能过三代的家庭,主要是教育缺失。家庭教育上,父辈是坏样儿,也谈不上学校教育,如那时的杨家滩就没有学校,但重视教育的家长还是会努力送子女去较大城市读书的。
做快活的小难民
我去做难民时,是正要入学的时候,还有张在家照的、站得规规距距的老照片,可能是一个长辈用相机照的。那时还没发明闪光灯,所以时代感特强。
因为年纪小,没有什事要我操心,除了在父兄的指导下自修小学课程(因为那里没有小学),便是和所有小孩一样,到处鼓捣以长见识,听大人胡聊以长见闻。
那时在杨家滩做难民的是个庞大的群体,光是父亲任教的私立文艺中学,就有七八百人,教学活动和学生都在佩兰堂,校长和教师住师善堂。我是五年之后才混进文艺中学读初一的,那时一点都不懂得人和事的复杂,在这个群体中我基本上是最小的。班上不少同学已为人父,周围的人和我平辈的只有几个年龄相近的孩子,大人都是长辈,最老的是大我四辈的老外婆,是祖母娘家的继母,她甚至还带了个管家。我们都尊称老管家为“张舅爷”,胖胖的,说话底气十足,见多识广,又能言善辩,在足不出户的女主人和我们这些小辈面前,差不多是绝对权威。大人们说笑,讲他是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我问过花坛种的是什么,他指着苏铁说这是铁树,还说铁树是不开花的,所以人家常拿“铁树开花,擂槌结瓜”来赌咒,以证明不可能。不过后来我却发现这雌雄异株的苏铁,开花是寻常事,还见过它结果。不过在当时,这东西城里也不多见。我房间的窗外有株茶花,已长到屋檐高,开白花只有茶杯大小,一点也不打眼,年年繁花满树,但细看就发现每个花瓣的正中都有一条鲜红细线,所有花瓣都有,已是定型品种,张舅爷说这叫作“抓破美人脸”,比较名贵,我一直也留心,倒还真的七十年没再遇到过。当然,我见闻也有限。记得还有罗汉松,后来才知是珍贵树种,当时只觉好看,好多年后在船山学社,见有一株很单薄的罗汉松,枝条搞得七零八落,说是被游客偷折的,因可插条嫁接,又是做盆景的好材料,有人见了手痒。长沙桔子洲公园以七位数高价,移植几株百年罗汉松,还要承受三分之一死亡的代价,因大树移植要上去树冠,下去老根,还要截肢减少蒸发,即使成活,也要多年才能再成型,实在何苦?所以说“人挪活,树挪死”就是这道理。再去杨家滩时就在想,那几株花木到“土改”时已一文不值,或可侥幸活下来吧?甚至还希望,如果还在,倒可讨几根枝条来嫁接,结果是天井空有土堆,花坛无一存留,估计是取石材作别用所致,就那时代说,移植别处可能性很小,塞进灶膛的机会居多。焚琴煮鹤,惜哉!
六岁逃出长沙时的作者
破坏中的老宅可窥见曾经的华丽
大约十几年后,我偶然在长沙一条小街口看到一个眼熟的老人在摆摊修鞋,他认不出我,我却高兴他能脚踏实地度完余生,也猜想他那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后来也不会比他强,做二地主的结果,倒真和小说里写的差不多呢。
开始去做难民时,我因年幼而不需承担父母的忧患,却能在增长见识中,享受生活的乐趣,如帮父亲晒他的古书,帮母亲喂鸡,以及后来还得自己种菜,加上进了初中后,功课相当吃力,生活日趋严峻,我这小难民也就渐渐快乐不起来了。
河虽小,一样的不舍昼夜
我们都已习惯用河的湍流来形容历史的绵延不绝,也用似水流年来形容时光不再,都是因为那位孔老先生,曾站在河边说了一句不无感慨的大实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后人也确实很容易理解这句话。
杨家滩的那条小河,地图上在它的上游标名孙水,经水府庙、湘乡、湘潭可到长沙,我在河边住了八年,还差点淹死在那条河里,也没问过它的名字,这次重去也没想到去求证名称,只要它还在那里,就会不舍昼夜地流下去。在此之前,我也算住在湘江边的城市,因为太小不自由,没见过江河是什么样子。眼前这条小河约莫十来米宽,南深北浅,刘家码头修在北岸,走完石级到水里,也不过一米深,下游十几米就是一个卵石浅滩,主航道靠水深些的是南岸。现在看码头不见了,向导说移到上游去了,因时间不多没去看,但根据浅滩位置与河岸地形,我依然记得哪段水深,哪里水浅,何处有礁石,哪里是深潭。
大约是第二年看见别人都下河洗澡,我们兄弟才去,那些会游水的都往深水区跳,我们都在浅水区学游,他们也不准我单独行动。不过看着清澈见底的卵石上有鱼儿游来游去,实在太有吸引力了。干是努力亦步亦趋地学游泳,渐渐地胆子就大起来,有点不知深浅了。有次走近了主航道,以为靠近浅滩水不会深,哪知因做航道一侧挖深了,而且水流急得多,把我一带,水就过了口鼻,那时还不会游,感到要没顶了,只好向三哥招手。他们吓坏了,赶紧游来把我拉出航道,因有此一遭,胆小了许多。游泳也没学全,蛙泳、侧泳、自由泳、狗爬式都会,只仰泳时鼻子总呛水,一怕就没学会。因遇过险,倒也学了些避险逃生的招数。
那条河除了夏天洗澡学游泳,我还发现它能治病。有一年夏天酷热,室外活动多的都长疖子,当地人叫它“闹疮”,因发病快,老人们说:“闹疮一根绳,起势走脉经,腰上转三转,屁股啄老鹰”。也就是先从四肢开始,向全身扩散,最后连一般不易生疮的屁股也难免。那时什么药也没有,只好任它烂到自身有了抗体自然好。但我发现一到河里,就招来很多两三寸长的小鱼,都来咬那些烂疤,觉得好玩就坐在浅滩上,让流水冲泡,没几次全身脓疮全给鱼儿吃干净了,长出了新肉,也没留下痕迹,这是大医院都不知的高招,也是只有那种小河才能有的奇迹,起作用的是清亮的流水,不怕人的两三寸长小鱼儿。别人学不了,尤其现在哪里还有干净河?
小河的可爱就在一清见底,又是卵石而非泥塘似的,才是可以亲近的,如见岸边绿油油的水草随波摇摆,鱼儿穿梭,一幅恬静安祥,就最好不要涉足,因草只生在泥底,不知深浅,如觉深陷就会心慌拔脚,反而易被水草缠住,游不出来,终至越缠越紧,成俗话说的“鬼扯腿”,能误大事,只能冷静用手解开水草,游向深水,再从无草处上岸。
这次没有细看这条孙水河,还因车经水洞底镇时,看到一段污浊的水流,向导说这就是从杨家滩那流来的。虽然那应在上游几十里,但我已不敢自信,便是山川依旧,能不污染?旧时庭院已有自来水管,往日河边洗衣洗菜妇女不断,今则似已无人。虽遥望浅滩依然波光粼粼,已失往日生气,也就没去探个究竟了。
不过这都无损于我那七十年前的美好记忆,后来在各地旅行,我仍然独爱小河小溪,看到清清流水,都会想到儿时曾以生死相托的那条可爱小河。有一年看电影《哈姆雷特》,看到神经兮兮的奥菲丽亚载着花冠赴水而死,画面美极了。看去那条小河有点似曾相识呢。
也许天下小河都一样,又都不一样。都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随历史有变也有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