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干
一条鲤鱼被捉住了,挖掉了内脏(只留下精腺以便繁殖),用绳子挂起来在太阳下晒。鲤鱼挂了一天,又挂了一天,到了第三天,肚腹的皮皱了,脑袋干了,脑袋里面的脑髓也风干了,变得软绵绵的。
鲤鱼却一天天活了下来。[1]
“这太好了,”鲤鱼干说,“我已经办过手续啦!现在我没有多余的思想了,也没有多余的感情,更没有多余的良心——今后这类东西一点也没有啦!我的一切多余之物都风干了,挖掉了,干瘪了,今后我谨小慎微,平平安安,走自己的路!”
世界上总会有多余的思想,多余的良心,多余的感情,——这种话,鲤鱼还自由自在生活的时候就听说过了。然而,老实说吧,他是从来不羡慕拥有这种多余之物的。有生以来他就是一条规规矩矩的鲤鱼,不管闲事,不追逐“多余”,不想入非非,对靠不住的狐朋狗友也敬而远之。有一次,他在什么地方听见鲤鱼们高谈阔论,大讲宪法,立刻来了个左转弯,到水草丛里躲起来。然而,尽管如此,他的生活仍然不是没有恐惧,因为,万一突然……“如今是个奇怪的时代!”他想,居然有这种怪事,无罪正好有罪!人家动手搜查,你在附近什么地方躲起来,——可是偏偏就要搜查附近!原来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情?怎么来的?——上帝啊,发发善心,救救我吧!”所以,你们可想而知,当人家捉住他,把他的思想与感情全部阉割一空的时候,他多么高兴啊!“现在,欢迎欢迎,”他得意扬扬地说道,“什么时候方便,谁方便,请赏光吧!我现在证据俱全,都摆在这儿啦!”
鲤鱼干称之为“多余的思想与感情”的东西,究竟指什么,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眼前确实有许多多余的东西,这一点我们不能不表示同意。这种多余之物还没有人叫出过名字,但是每个人都依稀感觉到:不论你往哪儿瞧,到处都能看到某种蛇足。不管一个人的愿望怎样,这种蛇足或是必须考虑,或是必须回避,以免他以为人家在欺骗他。这一切产生了无数新的忧虑、纠葛,以及一般所谓的不安。想要照老办法走直路,可是直路上堆着狂风吹倒的树木,布满了雨水冲积的水洼,——喏,只好白跑远路。每一个平民百姓现在都意识到了这种困苦,然而对于上司来说,这种困苦究竟如何,——这可是故事难讲,笔墨难书。定员是旧的,而事情是新的,同时定员里面也出现了蛇足。从前,当官的都有铁打的腰杆:早晨十点钟坐下来,不到下午四点不起身,——一直办公!如今,他来的时刻已是早餐之后[2];抽一小时烟,哼一小时小调,其余时间便围着桌子打转。官府里的秘密,那是根本保不住的。他拿着一本卷宗翻来翻去:“你瞧,好一桩奇闻!”又拿起另一本卷宗:“你看!这简直妙极了!”他收集了许许多多奇闻,就上帕尔金[3]那儿吃午饭去了。你怎能阻止奇闻不在帕尔金饭店里传扬呢!我可以告诉你,即使官府里每一桩不体面的事情都有罚苦役的危险,他们也不会躲开不体面的事情!
请问:这里上司同谁一道高升呢!大家都有帮手,他却没有;大家都有庇护之人,他却没有!身处自己的城堡里,随便举目一望,多余之物及不应有之物到处满坑满谷的时候,怎能阻止“多余之物”不涌到平民百姓的天地里去呢!
艰难啊,唉,在这么一大堆蛇足当中生活真艰难啊!整条路只好摸着走。你以为你摸着了一个可靠的地方,可哪里知道,正好摸着了“附近”。尽是徒劳、枉然、残酷、可耻。比方说,无罪也有罪,这还算不上什么大麻烦,因为他们,这无罪的人,反正多得很!今天他无罪,明天谁知道怎么样?不过货真价实的麻烦正好在这里:真正的罪人始终没有!因此,又必须摸索,又从边上滑了过去!整个时光都在这当中过去了。很显然,甚至平民百姓当中最聪明的人士(他们不吃脂油蜡烛,也不用玻璃擦脸),也给弄得不知所措了!因为谁都不乐意光着身子坐在刺猬上面,所以每个人都大声疾呼:上帝啊!饶了我吧!
不,不管你意下如何,总有一天必须考虑这些蛇足,还得仔细观察观察它们;打听它们从哪儿来?为什么?打算钻到哪里去?它们毕竟不是厚着脸皮直往前钻的,因为它们身上还可以找到一点别的有用的东西。
可是,非常可能,鲤鱼的脑子里完全没有想到这些问题。然而,我再说一遍:同其余的鱼一起,他感到躲开蛇足也罢,跟着蛇足走也罢,——反正死路一条。只有在太阳下面舒舒服服地晒干,风干,只有他相信,他肚子里面,除了精腺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这时,他才精神抖擞,自言自语地说:喏,现在随你怎样我全不在乎!
的确如此,现在,他甚至一反常态,变得更为坚实,更加可靠了。他的思想,合情合理;感情,任何人都不触犯;良心,只值一枚五戈比的硬币。他袖手端坐一旁,说话满口正经。乞丐走到他面前,他先张望张望,如果有过往行人,就拿出一个硬币塞到乞丐手里;如果谁也没有,就把头一摇:上帝保佑你!遇见什么人,必然高谈阔论。他直言不讳地表示自己的意见,恭维大家谈的都是有根有据。他不横冲,不直闯,不抗议,不发誓,而是合情合理地高谈种种合情合理的事。谈论慢行可以致远,小鱼儿胜过大蟑螂,慌里慌张——笑话一缸,等等。而谈论得最多的,是耳朵不会长得高过额头。
“唉,鲤鱼儿啊!你老是闲扯淡太无聊啦!你吐得真恶心啊!”如果谈话对象是条鲜鱼的话,就会这样大声说。
“开头大家觉得无聊,”鲤鱼儿羞答答地回答,“开头无聊,可以后就好了。告诉你吧,你生活在世界上,人家要在附近到处搜查[4]你,——那时候,你想起鲤鱼儿就会说声谢谢,幸亏把我们教聪明了!”
的确不能不说谢谢,因为,如果说实话,确实只有鲤鱼说得最为中肯。常常有这样的情况:真正的聪明听都没有听说,而有的只是鲤鱼的聪明。人们萎靡不振,什么也不做,没有什么使他们欢乐,也没有什么令他们悲伤。突然,耳里传来令人欣慰和不胜神往的喃喃声:谨小慎微,平平安安,两次死不会有,一次免不了……这就是他,就是鲤鱼在悄悄地说呢!谢谢你,鲤鱼儿!你道出了真理:两次死不会有,一次可是自古以来就得经历的!
如果鲤鱼不来拉你一把,剩下的只有绝路一条。然而,他不仅指明了避难所,而且建造了整整一座城堡。同时这也不是好事之徒蹲在里面搜寻奇闻的城堡,而是瞧那么一眼谁也不会想到伤害的名副其实的城堡!那里一切严严实实,那里无论什么蛇足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走吧,坐吧,闲扯淡吧!对此无法再添什么蛇足。幸福美满,如此而已。
你自己会幸福,你周围的一切人也会幸福!你不碰谁,谁也不来碰你。朋友们,睡吧,安寝吧!不会在附近搜查你,因为到处都是平坦的路,所有门都是敞开的。“前进,不要畏惧和犹疑!”[5]或者,换句话说,向该去的地方行进吧!
“鲤鱼儿,你哪来这满脑子的智慧?”感恩不尽的鱼问他,多亏他的忠言,他们才没有遭受伤害,安全活了下来。
“一出娘胎上帝就赐给我智慧,”鲤鱼谦逊地答道,“何况晒干的时候我脑子里的脑髓也风干了……自此以后我就开始运用智慧……”
的确如此:当天真的人们正在九重天上神游,而为非作歹之徒却以社论的毒素毒害现实生活的时候,只有鲤鱼在运用智力,并且带来好处。任何中伤诽谤,任何仇视人类的哲学,任何阴险毒辣的社论,都不如这条平凡的鲤鱼模范起的教育作用大。“耳朵不会长得高过额头!”——正是古罗马人说的:想想后果![6]不过这更合我们的口味而已。
中伤诽谤固然好,仇视人类的哲学尤其不错,可是它们味道难闻,不是每一个老实人都接受得了。整个看来,这里一半是卑鄙,一半是撒谎。而主要的是没完没了,瞧不见一个边儿。听人讲,或者在书上读,你都不免要想想:巧妙倒也巧妙,可是下文如何呢?下文依然是中伤诽谤,依然是毒素……就这么个东西弄得人非常难堪。而平凡的鲤鱼的道理那就完全不同了!“你不碰谁,谁也不会碰你!”真是诗意无穷啊!不错,这个人人皆知的道理并无光彩,可是,你们瞧瞧吧,它把人缠得多么牢固,磨得多么光洁啊!开初谰言折磨,随后是牲口棚中的毒物麻醉,当受苦的整个过程完成了,当一个人觉着他的整个机体无一不是痛处,而心灵中除了无穷的苦闷外别无其他感觉,——就在这个时候,鲤鱼便带着他那平凡的格言登场了。他悄悄来到伤者面前,打一针无痛麻醉剂。于是,领他走到墙边,说道:“你瞧,这里记载着许多救命符,学一辈子你也学不完的!”
看看这些救命符吧,如果有兴趣,不妨探索探索它们的意义。这一大堆东西百物俱备,应有尽有:往日的遗教,今天的毒素,未来的谜。而这一切上面,还厚厚盖了一层形形色色的污秽,鸟兽的残食,春潮的水迹,凄风苦雨时期的遗痕。要是没有兴趣研究这些救命符,那就更好。不过,请信我一言,这些救命符的真谛用简单几个字就可以表达清楚:耳朵不会长得高过额头。然后,——过日子去吧。
这一切鲤鱼干是了解得非常清楚的,或者,最好说,不是他自己了解,而是他所经历的那番晒干过程使他了解这一点的。后来,时间和环境又收他做了干儿子,为他提供了广阔的用武之地。
活动园地一个接一个出现在他面前,每项差使他都担任。他到处讲自己的话,那句空洞无物,不值分文,但正好由于环境而变得再好不过的话。
混进官场之后,他竭力主张严守官府秘密,必须讲究推敲词句。他反复说:“重要的是,让谁也不知道,谁也毫不怀疑,谁也不明白;让大家迷迷糊糊,像喝醉了似的!”果然不错,事情非常明了,这正是需要的。至于讲究推敲词句,鲤鱼便理直气壮地说,不如此无论如何掩盖不了痕迹。世界上的词句多得很,但其中最危险不过的,就是那些直率的、真实的词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讲真话,因为它们会露出漏洞来。你说一句空话,然后兜圈子;兜过去,再兜过来,一边瞧,一边跑;要会说“非常遗憾,我承认”,而同时又不丧失希望;要追随时代精神,但也不忽略欲望的放纵。于是漏洞便自行消失,而留下的只有鲤鱼的真理了。这个时刻盼望的真理,会帮你度过今天,毋须猜测明天。
鲤鱼干跻身进了“得宠人士”的行列,——他在那里担任了差使。开初得宠人士态度十分傲慢:“我们,乃至于你们……应将我们的高明见解禀呈上司,伏乞鉴核!”只这么几句话。可是鲤鱼干只管自己恭恭敬敬坐在角落里,暗自想道:我的话还在后头哩。果然,他们禀呈了一次,又禀呈一次,还准备禀呈第三次,但都不能自圆其说。一些人喊着:不够!另一些人嚷着:太多!第三种人简直是宣布造反了:弟兄们,咱们走吧,干脆……放走你们算了!这时候鲤鱼干就来显示自己的本事了。他等候片刻,等大家喊干了喉咙,才说:“如果问我们,我们就禀呈,倘使不问我们,我们就该规规矩矩坐着,领我们的俸禄。”“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因为,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规矩:如果问,就禀呈!不问,你就坐着,好好记住,耳朵不会长得高过额头!”鲤鱼干这番话,顿时使大家恍然大悟,于是得宠人士大大夸奖鲤鱼干,对他的聪明才智甚为惊奇。
“你哪来这满脑子的智慧?”大伙儿把他团团围住,“要知道,如果不是你,说不定我们已经跟不赶牲口的马卡尔做朋友了[7]!”
鲤鱼干对自己的功绩,谦逊地表示高兴,解释说:
“我之所以聪明,是因为我适时地被晒干了。从那以后,仿佛有一道光把我照得透亮,多余的感情,多余的思想,多余的良心,我身上一点儿也没有。时时刻刻对己对人我都反复说着:耳朵不会长得高过额头!高不过的!”
“不错!”得宠人士表示同意,于是一劳永逸地作了一项规定:如果人家问,就禀呈!不问,就坐着,领自己的俸禄……
这规矩一直遵守至今。
鲤鱼干试图评判人类的谬误,这一点他也做得不错。他以显著的例子证明,如果用不着的多余的思想和多余的感情把生活弄得纷繁复杂,那么多余的良心就更加不受欢迎了。多余的良心会用怯懦把一颗心塞得满满,拦住准备扔出石头的手,对法官低声说:“检查一下自己吧!”倘使把谁的良心,连同五脏六腑,一股脑儿从肚子里剜出来,那么,谁就再也不会有怯懦,因而揣的也尽是石头了。鲤鱼干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顾看着人类的谬误,满不在乎地不时扔去石头。每一件谬误他都编了号码,对每件谬误扔去的石头,也编上了号码。剩下的只是记铁面无私的账。以眼还眼,以号码还号码。如果该全身残疾的,就弄他个全身残疾,这是咎由自取啊!如果该部分残疾的,就叫他残疾一部分,这是以儆效尤!由于他这番道理,个个都喜欢他,以至于不久以后,无论谁想起良心来,都不能不觉得好笑……
然而成效最大的,是鲤鱼干自愿在社会上传播合理思想的活动。他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在城市和乡村逛来逛去,老唱着一支歌:耳朵不会长得高过额头!高不过的!他不是唱得慷慨激昂,而是稳重、有节有理,因此没有理由对他发脾气。不过,要是有谁火气上来,也会大唱一声:卑鄙东西,唱得那么起劲!其实,在传播合理思想的工作中,想要人家不骂你卑鄙东西,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鲤鱼干并不因这些赠言而感到难堪。他不无理由地暗自说道:“先让他们听惯我的声音,随后我就会达到自己的目的……”
说实话,鲤鱼的训诫所面向的社会,并不是特别稳固的。这当中有信念坚定的人,但大多数却是杂色人等[8]。可以说,这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但在另一些地方,在信念坚定的人面前也会出现一些颇为不错的光明的间隙,可是这里,那些间隙却十分短促。请问,能否一小时之内叫这一大帮子杂色人等走上正路;请问,是否能使他们懂得自己的生存权利的概念,并且不是本能地仅仅懂得而已,而是必要时也能保卫这种权利。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项折磨人的任务。然而,为了它却毁了多少生命,流了多少血汗,有过多少痛苦和沉重的思索啊!如果说,经过这一切的努力,闪现了片刻的快乐(补充一句,是假想的快乐),那么,这已经是一种奖赏了,而且可以认为这奖赏足以抵偿将来经年累月的扫兴……
此外,时代又是混乱不安、动荡不定、残酷无情的。信心坚定的人苦苦挣扎,受尽折磨,四处奔波,不断发问,可是得不到回答,只见眼前是关闭的门。杂色人等在困惑不解之中跟随在他们后面挣扎,同时也闻闻空气,看有什么味儿。味儿不怎么好闻,而且感觉着有一天紧似一天的铁箍存在。谁来拯救我们?谁会说出合适的话?杂色人等每时每刻都在这样发愁,当那令人清醒的声音传入他们耳里的时候,他们才感到高兴。
短暂的思考时期来临了,因为杂色人等虽已下定决心,但还感到羞愧。后来,这杂色的一群人激动起来。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激动,突然发出了大声的号叫:耳朵不会长得高过额头,高不过的!
社会各界清醒了。一个一个摆脱多余思想、多余感情、多余良心的情景,确实极为令人感动,甚至那些制造谰言和崇拜仇视人类哲学的人,也暂时默不作声了。他们不得不承认,一条普通而又平凡的鲤鱼,只有晒干的精腺和风干的脑髓,却完成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保守主义的奇迹。有一点可以安慰他们:这伟绩是鲤鱼在他们的仇恨人类的号叫声掩护之下建立的。如果他们不推荐“刺猬手套”,不拿“弯羊角腰”吓唬人[9],鲤鱼能顺利进行和平复兴给人以实感的宣传吗?人家不会迫害他吗?不会讥笑他吗?最后,那些谰言制造者时时刻刻指出的蝎子鞭[10]和遍体鳞伤的前途,不会影响杂色人等的决心吗?
有些谰言制造者甚至准备好了应付困难的办法,以备不时之需。夸奖照旧夸奖,但怀里仍然揣着石头。他们说:“好极了,我们乐意容许社会各界清醒,非非之想得以取缔,由健康的朴实无华的生活取而代之,行使自己的权利。但这会长久吗?我们能长久清醒吗?这就是问题了。就这一点而言,说明我们复兴过程的和平性质,应当引起十分认真的思考。迄今为止,我们知道,谬误并不那么容易放下武器,甚至在一目了然的事实面前;而这里,突然之间,完全在意料之外,由于一句谚语(虽然这里意愿良好,并且由于数百年来的经验而成为十分可贵的谚语,但仍然不过是谚语而已)的权威,却出现了彻底和普遍的清醒!算啦,会这样吗?我们眼前发生的转变是真诚的吗?会不会是巧妙的妥协或者用以转移目光的暂时的举动[11]?轻浮的自由主义回避诸如刺猬手套之类久经考验的手段,希望用温和的措施驱散压在我们头顶的阴云,在这个伴随着复兴的方法当中,会不会有这种自由主义的迹象呢?这样一来不就十分容易忘记,我们的社会无非是一个各种潮流和积层的五花八门与毫无特色的集块岩,只有把它各式各样的成分预先归纳为一类,才能对这个集块岩起有效的作用?”
不管怎样,真正的、健康的调子找到了。起初,它在沙龙里为人们所领会,后来,它钻进小饭馆,后来……太太们兴高采烈,说道:“现在我们的舞会开始啦。”商店老板摆出货物,期待着生意兴隆。
只剩下一件事了:寻找用得上“健康”调子的、真正的、健康的“事业”。
然而这时却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现象。原来到现在为止大家脑子里只想到刺猬手套,很少考虑到事业,以致它的名字谁也叫不出来。大家都乐意地说:应该办事业,但什么事业,却不知道。而鲤鱼这时却在复苏过来的人群之中踱来踱去,扬扬得意地嚷道:耳朵不会长得高过额头!高不过的!
“别那么说啦,鲤鱼儿!要知道这不过是‘调子’,还不是‘事业’。”大伙儿反驳他,“我们该办什么事业,你讲讲吧!”
但是,他仍然唱他那个老调子,一步也不愿退让!所以,无论向谁打听这项事业的情况,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但是,除此以外,这时又忽然从旁边跳出另一个问题来:要是真正的事业终于办成,——会是谁来办?
“伊凡·伊凡雷奇,您要办事业吗?”
“我哪行呀,伊凡·尼基福内奇!我的房子在边上[12]……莫非您……”
“您怎么啦!怎么啦!难道我有两个脑袋!老兄,我可没有忘记……”
全是这个样儿。这个说:我的房子在边上。那个说:我没有两个脑袋。再一个说:我可没有忘记……大家都在张望,仿佛想往门缝里钻,大家的心都七上八下,一双手像挨鞭子的时候那样……
“耳朵不会长得高过额头!”这话说得很好,有力量,可是下文如何呢?念墙上的救命符吗?——虽然这也很好,可是下文如何呢?不乱说乱动,不管闲事,不发议论好不好?——这也好极了,可是下文如何呢?
越是努力寻求鲤鱼主义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就会越加讨厌这个下文如何的问题。
谰言制造者和信奉仇视人类哲学的人来回答这个问题了。
“名为鲤鱼主义而为人们所知的整套学说本身,”他们嘴上说着,文章中写道,“不仅不该指责,甚而可以称之为完全忠诚可靠。但问题不在于主义及其论点,而在于用以实现并且一开始我们便警告有关执事人员必须加以注意的那些方法。正如眼下已经显示出来的,这些方法是极不中用的。它们本身打着卑鄙下流的、屡次使我们濒临深渊的自由主义烙印。如果说,我们现在还没有掉进深渊,那仅仅是由于自古以来就成为我们生活基础的清醒的理智的缘故。现在还是让这个清醒的理智为我们效平凡之劳吧。但愿它能提醒一切真正懂得祖国利益的人们,我们可以借以达到某种结果的唯一恰当的方法,就是刺猬手套。旧时的传说让我们想到这点,今日的混乱也证明了这点。如果人们适时听取并注意我们的警告,那就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混乱了。我们一再说‘需要谨慎’[13],同时还为不懂拉丁文的人补充说:这句话翻译成俄语意思是‘别马虎大意!’”
因此,虽然鲤鱼已经晾干,五脏六腑也挖出来了,脑髓风干了,最后他仍然不得不解下腰带,以便招架。他从胜利者变为嫌疑犯,从忠良臣民变成自由主义者。在自由主义者身上,那成为他们宣传的基础的思想愈是忠诚可靠,那就愈加危险。
于是,有一天早晨出现了闻所未闻的暴行。一位最狂热的谰言制造者,一把揪住鲤鱼干的鳃,咬下他的头,剥了他的皮,当着大家的面把他吃掉了。
杂色人等看见这个情景,都鼓掌高呼:刺猬手套万岁!然而历史对此事却另有看法,并且心中暗自拿定主意:百年之后我非把这一切发表出来不可!
一八八四年
[1] 我知道,实际上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但因为童话不能挑剔字眼儿,看来这件事只能这样了。——原注
[2] 俄国人旧时习惯,早餐时间一般在上午11点左右。
[3] 当时彼得堡一家著名饭店的老板。
[4] 谢德林这句话是暗指19世纪70至80年代沙皇政府的大规模搜捕。
[5] 这里作者套用了普希金的诗句。普希金有一首著名的抒情短诗,原诗头两句为:怀着光荣与至善的希望,我毫无畏惧两眼望前。
[6] 原文为拉丁文。
[7] 谢德林常用“到赶牲口的马卡尔也不去的地方去”这句话暗指流放。这里讲法略有不同,意思仍然一样。
[8] 指缺乏坚定信念的自由派人士。
[9] 俄罗斯民间俗语。戴“刺猬手套”,意为严厉对待,严加管束。“弯羊角腰”,意为要人俯首帖耳,绝对服从,不得乱说乱动。
[10] 《圣经》用语,见《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第12章第11节。
[11] 原文为拉丁文。
[12] 俄罗斯谚语,意为“各人自扫门前雪”。
[13] 原文为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