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杂谈
一、年龄
纵观古今历史,省察世间实况,我们会发现人的名誉往往是与其年龄成比例的。想来像文学家或者技艺师这样特别要求技术纯熟的人,黄口少年、青面书生自然难得大成,他们只有在年寿渐增的过程中才能创造出大量的成果(诗文或艺术品)并渐渐得到世人的赏赞,而青年人则一般会为世人轻蔑或嫉妒,以至于生前不名一文。
在我国古往今来的文学家艺术家中,名扬一世而誉垂万载的,便多为长寿之人。就像被尊称为歌圣的柿本人麿,其年龄虽已不详,但他曾历经数朝,由此可知他必定长寿。此外,对于年龄有详细记载的人,我们可以列出下表。
这里只列出了其中最有名的人。在外国也是一样。像华山、三马、丈草这样的人,世间甚为罕见,而彭斯、拜伦、实朝则更是少有。由此可知,人生不超过五十是很难成名的,而到了六十、七十,成名就比较容易了。然而那些名垂千古的人,往往不在后世,而在上世。这是因为在人文尚未开化之时,比较容易出人头地并受到众人的尊敬,又因为是千年以前的古人,也就很少被人嫉妒了。唯有松尾芭蕉,他出生之时,距今仅有二百余年,门人却多达数百人,遍及六十余州,而他的年龄也不过五十有一而已。
古来赢得无数尊崇的人,大多莫如宗教的开山之祖。释迦、耶稣、穆罕默德自不必说,像达磨、弘法、日莲这样的人也是威灵灼灼,这实在让人惊讶。老子、孔子的学说虽与宗教相去甚远,但在他们去世后却获得崇信,继而引发了如同宗教一般的感情。这些都是身处上世的人。像日莲那样在纪元后两千年出生却创立了一个宗派的,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何况是其后三百年且立于宗教之外一闲地,却赢得无数崇拜者的芭蕉。这也无怪乎人们将芭蕉称作“翁”,而他的画像也都是白发白须的模样了。可他的年龄也不过五十有一而已。
二、平民的文学
凡多数人信仰的宗教,必然是平民化的宗教。宗教本来是平民化的,僧侣的布教、说教,其目的都是将宗教普及于下层社会。像佛教就设立了所谓“方便品”,才有了极大兴盛。看看松尾芭蕉在俳谐界的势力,与宗教家在宗教中的势力非常相似。多数芭蕉的信仰者未必对芭蕉的为人和作品有多少了解,也未必吟咏芭蕉的俳句并与之共鸣,而只是对芭蕉这个名字尊而慕之,即便是在日常的聊天闲谈中,说一声“芭蕉”“芭蕉翁”或者“芭蕉様”正如宗教信仰者口念“大师”“祖师”等一模一样。更有甚者,尊芭蕉为神,为他建了庙堂,称为本尊,这就不再把芭蕉视为文学家,而是将他看成是一种宗教的教祖了。这种情形,在和歌领域除了人丸之外,无有其例。而芭蕉庙堂香火之盛、“芭蕉冢”之多,远远超出任何人。(菅原道真曾被作为天神祭拜,并不是因为他在文学上的贡献,主要是因为他的地位和境遇,这与人丸、芭蕉并非一回事。)
我想,芭蕉博得大名的原因,不在俳谐作品本身,而在于他的俳谐的性质是平民化的。第一,他不嫌弃俗语;第二,他的句子短小。近来有人把芭蕉的作品称为平民文学,也不是偶然的。然而元禄时代(芭蕉时代)绝不像天保年间以后的俳谐那样具有真正的平民性质,这一点,只要翻一翻几本俳书,就会弄明白。元禄时代的其角、岚雪、去来等人的俳句,或者援引古事、或者使用成语、或者在用词上追求委曲婉转、或者在格调上追求古雅,有许多地方是普通的学习者所不能理解的,何况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呢?到了天保年间的苍虬、梅室、凤朗等热衷俳谐,哪怕没有一句注解,儿童莽夫也能吟咏,车夫马丁也能欣赏。那是俳谐最平民化、在天下百姓中最为流行的时期。而在那个时期,芭蕉非但没有失去威灵,而且其名声更甚于从前,其俳谐几乎被视为完美无缺、神圣不可侵犯的经典,而与此同时,真正懂得芭蕉的人却几乎没有。这种情况恰如宗教信奉者,对经文的意义不理解,却只管顶礼膜拜。
三、智识德行
尽管平民化的事业未必贵重,多数人的信仰也未必能够标示真正的价值,但是遍寻那些受万人崇拜、获百代声名的人,会发现他们总是有一些异于凡俗、超乎寻常的技能。何况多数的信仰者并不是那些匹夫匹妇和愚痴蒙昧的群众,其中不乏许多君子志士。譬如颜子之德、子贡之智、子路之勇,皆非他人所能企及。然而能够将三人齐聚一门,熏陶之、启发之、叱责之而能绰绰有余者,恐怕唯有孔仲尼一人而已。蕉门多才俊,恰如孔门有十哲七十二子。其角、岚雪豪放,杉风、去来老朴,许六、支考刚愎,野坡、丈草敏才,而芭蕉却能兼容这种种风调并执元禄俳谐之牛耳,足可证明他是智德兼备的大伟人。
这些人本就不是无学无识的凡俗之辈,在芭蕉去世之时,他们已各树旗帜并扩充门户,形成不相上下之势。其角创立了江户座,岚雪兴建了雪中庵,支考开拓了美浓派,而且各自的响应者不在少数。其他门派虽然不多,但是也都掌握一方俳谐权威,江户有杉风、桃邻,伊势有凉菟、乙由,上国有去来、丈草,他们都在暗中相互颉颃。到了后世,门户之间的倾轧愈甚,甲派非难乙派,丙流排斥丁流,他们各自称扬自家始祖而贬抑他家始创,整日只知勉力于拔高自己。然而对于芭蕉,他们却众口一声地推其为唯一的至尊之人,这就像净土与法华虽然视彼此为仇敌,却丝毫不会污损本尊释迦牟尼佛的神圣一样。其德行浩博,如同天日无偏无私;其度量宏大,如同海洋能容能涵。
许六刚愎不逊,视同门师兄弟如三尺小儿,然而却时常夸言自己已得蕉风神髓,对芭蕉深表尊敬。支考巧才炫智,著书立说,坚白同异之辩,博览强记,无所不能,然而其所说的一言一句,都不可不归于芭蕉遗教。他甚至因假称芭蕉之教伪作文章而被后世讥笑,此举虽然不免浅陋,但反过来看,这不也是对芭蕉才学与性行的彰显吗?
四、恶句
芭蕉作为一大伟人,这可以从上述的事实得到验证,但那是作为“俳谐宗”开山鼻祖的芭蕉,而不是作为文学家的芭蕉。要想理解作为文学家的芭蕉,就必须把他的俳谐著作拿过来吟咏研读。然而“俳谐宗”的信仰者却将芭蕉的俳谐句句视为神圣,虽然他们不能理解,却绝不允许别人对芭蕉有一言半语的批评。为芭蕉建寺庙、立石碑、开宴会、举办连俳会,就成了信众们对芭蕉所承担的分内的义务。然而作为文学者的义务却一点都没有尽到。我本家贫,没有能力赞助这些义举,又才疏,无心与那些顽信者、名利家们为伍。在芭蕉二百年忌到来的时候,我没有特别的喜悦也没有特别的悲伤……
我冷不丁地下一个结论,恐怕会教世人大吃一惊。那就是:我认为芭蕉的俳句有一多半是恶句劣作,属于上乘之作者不过几十分之一,值得称道的寥若晨星。
芭蕉所作俳句有一千余首,佳句不过二百首。比例仅是五十分之一。
说佳作“寥若晨星”,难道不是吗?不过,单从佳句的数量上看,一个人写出二百首佳句来,古往今来也是很少见的了,由此可见芭蕉仍不失为一个大文学家。至于说佳作的比例少,则另有原因。
芭蕉的文学不模仿古人,而是自得发明。与其说是对贞门派、檀林派俳谐的改良,不如说他开创了蕉门俳谐的崭新天地,自成流派。而这些都是在他去世之前的十年间完成的,而直至去世前的三四年,才在艺术上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要求一个人在区区十年间写出二百首以上佳句,岂不是苛求吗?
一般文学家的著作传至后世,是因为其著作的生命力。而对芭蕉而言,人们更多的是信仰他本人,至于其著作,则无论优劣好坏,一律加以搜罗,以增加其集子的厚度。有许多人在“家集”中也采录芭蕉的若干作品,在玉石混杂的作品中选出五十分之一的佳句,是没有困难的。
五、各句批评
古老池塘啊
一只蛙蓦然跳入
池水的声音
这是芭蕉住在深川草庵时所吟咏,曾被收入以蛙为主题的、描写春天景象的俳谐集的卷首,天下人哪怕对俳谐一无所知,却也没有人不会吟诵这首《古池》。一提起“发句”,人们立刻就会想起这首《古池》,再没有比这首俳句更广为人知的诗歌作品了。但是若问这首俳句的涵义,俳人们则回答:神秘、不可言喻,而一般俗人则完全不得要领。最近有西洋流的学者认为:这首俳句写的是俳人聆听着青蛙跳入平静的古池所发出的水声,不着闲静二字,却使闲静之意溢于言外,四周闲寂,感觉远离了车马纷扰、人声嘈杂的喧嚣,符合“美辞学”上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法,云云。这首俳句果真神秘吗?我不知;果真不可解吗?我不信。西洋流的学者或许有些道理,然而仍是未尽其意。
芭蕉独居深川的草庵,静静地思考俳谐流行于世的历史:连歌陈腐后兴起了贞门俳谐,贞门俳谐变得陈腐后,檀林派继之而起,然而贞门派也是“一时流行”而非“万世不易”,于是俳谐再度一变,使用长句法,夹杂一些汉语,脱离了贞门的洒落、檀林的滑稽,进而倡导新风,使一门昌盛,但这种俳谐时间一长,新奇一过,渐渐又生厌倦。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再次复归于檀林的俚俗、贞门的幼稚,不能踏袭连歌的老套,必须自创一体,方能心安。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减少使用佶屈聱牙的汉语,尽可能多地使用简易的国语。
而国语音节多,含义少,要在十七个字音中表达所思所想,就要省略那些无用的词语和无用的事物。写出这样的句子会怎样呢?芭蕉想来想去,心中若起蒙蒙大雾,惘然四顾,夜不能寐,那时万籁俱寂,忽然窗外的古池塘中传来青蛙入水的声音,于是“一只蛙蓦然跳入,池水的声音”一句,在芭蕉心中油然而生,芭蕉如梦方醒,抬起头来,破颜而笑。
以上只是我的臆测,实际情形也许不是这样。但我想芭蕉的思想脉络无非如此。所谓“蕉风”(世间一般称为“正风”)的形成就是在那个时候。或许有人说,《古池》一首表现了芭蕉在禅学上的大彻大悟,这种说法甚为可疑,但这样说也不无根据。俳谐上的开悟与禅学上的开悟是相似相通的。所谓参禅,就是放弃诸缘,万事休息,不思善恶,不论是非,摆脱自我意识和观念思虑,不图作为。蕉风俳谐也不出此意,只有断绝妄念、排斥名利,不论可否,不管巧拙,虚怀以待,不执着于作出佳句,方可得佳句。《古池》一句就是如此得来的第一句,恰如参禅之日,一朝顿悟,间不容发。而雀唧鸭鸣、柳绿花红这一禅家的真理所寄,也正是蕉风的精髓所在。《古池》一句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吟咏出来的,可以说是最为本色最为写实的。
或许有人说:芭蕉是先写出“一只蛙蓦然跳入,池水的声音”,而第一句的五字音尚没有想出来,就与其角商量。其角认为第一句可以是“棣棠花呀”,但芭蕉没有采纳,而是使用了“古老池塘啊”。为什么呢?芭蕉的意思实际上在后两句中已经表达尽了,而要再加上“棣棠花呀”,那无异于弄巧成拙,画蛇添足了,会显得不自然。而加上“古老池塘啊”,可以为下两句指明具体的场所。
关于此首俳句的来历,关系到对此句之价值的评判,对此世人常常难以明言。“俳谐宗”的信仰者一般将此首俳句视为神圣之物,不容许任何批评,因而这首俳句的价值也就无人论及了。我可以断言:这首俳句已经超越了善恶优劣,难以以优劣善恶的标准来作评价。若有人把它视为至高无上的作品,我不反对;若有人把它视为平平淡淡、无香无味的作品,我也不反对。这两种看法看上去相反,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它既非优,亦非劣,而是超越于二者之上的。
总之,这首俳句无疑是俳谐史上的重要作品,但在文学史又并非那么重要。看看芭蕉的俳谐集当中,还有像这样的超越了优劣巧拙的作品吗?我相信此外一首也找不到了。大概芭蕉悟入“蕉风”是以此句为标志的,但一般的文学家是不允许写出如此平平淡淡的东西的,他们多少要加一些修饰,因此,后来对于这首俳句产生了虚虚实实的各种说法,都是不无缘由的。
六、佳句
芭蕉是俳谐历史上的豪杰,绝不是俳谐文学中没有价值的人物。应该承认芭蕉的俳谐集有千年不易的价值,然而其佳作的数量却区区可数。这是什么原因呢?
文学艺术史上有一种崇高的作品类型,而日本文学史中尤其缺乏雄浑豪壮的要素。在和歌中,在《万叶集》之前多少有一些雄浑豪壮的作品,而《古今集》之后(除源实朝一人的作品外),那样风格的作品却消失殆尽。及至贺茂真渊,提倡模拟《万叶集》的歌风,但近世以来,却又倾向于纤巧细腻,雄浑豪壮的作品梦寐难求。和歌是如此,何况缺乏学识的俳谐之流。而唯有松尾芭蕉藏有雄壮之气,挥动雄浑之笔,叙天地之广大,述山水之雄伟,从而惊世骇俗。
芭蕉之前的十七字诗(连歌、贞门、檀林)皆落入俗套,流于谐谑,缺乏文学价值,芭蕉之前的汉诗排斥日本趣味,观念上也很幼稚。芭蕉之前的和歌重视双关语,达到了陈词滥调的程度,贺茂真渊的古调和歌开始清除此弊。而松尾芭蕉的出世,则在贞享、元禄年间树起了一面旗帜,不但使俳谐面目一新,而且也使得《万叶集》之后的日本韵文学面目一新。何况在雄浑博大方面,在芭蕉之前绝无仅有,芭蕉之后也绝无仅有。
七、雄壮之句
要说芭蕉的雄壮豪宕之句,当属下面这首:
夏日草欣荣,士兵奋勇得功名,都是一场梦。
这是芭蕉在奥州高馆的怀古之作。在他吟咏出的十七字中,说尽了千古的兴亡,昭示着人世的荣枯,让人不甚俯仰感慨。世人或许会认为此句平淡,然而平淡正是这首俳句的非凡之处,这都是因为它摆脱人为而贴近自然之故。
最上川汇五月雨,川中水流急。
《句解大成》中说:“据愚考,这首俳句取义于兼好法师的一首歌”:
最上川水涨,云雾沉沉罩川上,五月雨水降。
芭蕉的俳句从这首歌中脱胎换骨,言尽了“雨汇河中,河水流急”之状,虽是弄巧,却未落入纤柔,雨后大河滔滔、岩石碎裂、山体崩塌之势如在眼前。兼好的作品也难及此句,何况是凡俗的俳家歌者,怎能容许他们染指于此。
佐渡隔海望,欲渡奈何海波狂,但乞天河横水上。
这是俳人在越后的出云崎远望佐渡时所见的景色。这首俳句一读之下,就仿佛有波涛澎湃、天水无涯,唯独一座孤岛点缀其间的光景浮现眼前。这样的壮观景象若不以银河相烘托,如何能得以彰显呢?“天门中断楚江开”为此句之经,“飞流直下三千尺”为此句之纬,至此谁又能不惊叹于芭蕉的大手笔呢?
有人问:“横”字似不合语法,这又该如何解释呢?答曰:不合语法并非我们所愿,但韵文与散文相比本就应该稍有宽假(第一),加之语法不合并未引起意义不明,这也应当予以宽宥(第二)。除此之外,还有:
一声声杜鹃啼鸣,悠悠江上横。
芭蕉的这首俳句或许也并不符合当时的语法,但后世仍有人模仿,芭蕉的独树一帜也是应当褒扬的(第三)。总之,若要因为一个字舍弃这首俳句,实在是我不能容许的,那与二卵弃干城又有何异呢?
大井川上云垂垂,风起梅雨坠。
这首俳句再现了连日雨水使得大井川水位升高,浸没两岸,滔滔水流声激荡耳际的情状。
月夜竹林静,斑驳竹叶碎月影,杜鹃一两声。
这一处,修竹千竿,微风从远处吹来,一痕新月静静相照,月光从竹叶间渗漏下来,落下点点月影。俳人踏着满地月影独自信步闲吟,忽然听见一两声杜鹃啼鸣从某个山上传来,倏尔又似隐入云外,不留半点踪影。让人顿觉初夏的清凉气息沁肌彻骨。此句不描山,不绘水,仅借一丛竹篁便尽现天地之寥廓,堪称妙手。
栈桥垂垂危欲落,命悬几条薜萝。
岐岨峰上,栈桥沿绝壁、临深谷,委蛇屈曲,等屏息凝神走过几步,立定后向后回望,惊觉身后危岩突兀,桥柱垂垂欲坠。只见几条薜萝到处攀延,片片红叶犹如点点血痕。这首俳句雄壮中蕴含凄楚,凄楚中暗藏幽婉,实是妙笔。时有俗人称扬其中七字句的句法却不见全句的姿致,实属拜金箔而不见神佛。事实上,其中的七字句不免有弄巧之嫌,反而是此句的缺点。
悼一笑
哭声堪比秋日风,号啕动孤冢。
此句从《如动古人墓》这首古句中脱胎而出,“哭声堪比秋日风”一句可谓一气呵成,令人惊叹。这首俳句与人丸的“阿妹倚门看,眼波夷平座座山”一歌属于同一笔法。
秋风寒,昔日不破关,今已是杂木荒田。
《新古今集》中摄政太政大臣的和歌:
不破关颓芜,屋檐荒败无人住,只闻秋风哭。
对于以上歌俳,且读且思,我们可以看出芭蕉面对着杂木丛生、遍地荒田的不破关所生发的怀古叙今之幽情,他的笔力也足以游刃有余于这十七字的小天地之间。芭蕉的“高馆”之句以豪壮取胜,此句则是以悲楚取胜,实乃一对佳句。
雨横风又狂,野猪无处可躲藏。
这首俳句将暴风袭来,地动山摇,野猪也被吹卷而去的悲壮与荒寒尽付纸笔。
浅间狂风起,凛凛然飞石走砾。
此句状写浅间山中狂风骤起、乱石翻空的景象,意匠极妙,但“浅间”“飞石”的接续之处稍见技穷,可谓白璧微瑕。
在以滑稽与谐谑为生命的俳谐世界,芭蕉不受周围众人掣肘,独具慧眼,别出机杼,以这样老健雄迈的俳句崭然显露头角,这在文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然而这样的现象却仅仅止步在了这一开创者,即使到了后世,也没有出现能够模仿他的人,这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大约就是二百年间只有芭蕉一人不负盛名的缘故吧。就蕉门弟子而言,他们在力量上不仅不劣于芭蕉,甚至压倒其师者也有很多。数百人材中,在学识和才艺上被赞作唯一的晋子其角又是如何呢?他可以将古事古语玩味于股掌之中,从不以难题为难,不将俗境写俗,纵横奔放,自由驰骋,旁若无人。即便是这样的人,对于蕴藏在神秘造化之中的宏大景观,终究也难有只言片语。十大弟子中最为诚实的向井去来,在神韵与声调上甚至远超芭蕉,他又如何呢?的确,去来也不是没有一两首豪壮之句,却不能与芭蕉匹敌。那么除此之外的岚雪、丈草、许六、支考、凡兆、尚白、正秀、乙州、李由又是如何呢?这些人或许也写过一两首豪壮的句子,可到底未能写出更多。何况是其他的小弟子呢?
元禄以后,俳家辈出、俳运隆盛的时代当属明和、天明之间。白雄虽著《寂栞》以盛倡蕉风,但其神髓应归于“幽玄”二字,终究不能说是豪壮雄健。观其作,句句故弄纤巧,主调婉曲,实难登上芭蕉之堂。蓼太虽以敏才猾智一时耸动天下,可其眼界小如针尖,终难大成。芜村、晓台、阑更三杰从来是在蕉风之外自成一派的。这三人的独到之处是芭蕉及其门人在当时做梦也无法想到的,是以值得在俳谐史上大写特写。他们的俳句中不乏以雄健之笔写豪壮之景的佳作,然而他们的壮阔不如芭蕉的壮阔,他们的盛大也未及芭蕉的盛大。文政以后的苍虬、梅室、凤朗之流,如同坐于三尺井中的群蛙,只知自命不凡,却难阔谈大海。这使得芭蕉意气扬扬,昂首独步俳坛。噫吁!芭蕉以前无芭蕉,芭蕉以后更无芭蕉。
……
九、答问
或有人云:你说芭蕉俳谐集中的佳句占五分之一,难道还不够多吗?
我回答:我所说的佳句,只是就劣句而言的,并不是一种金科玉律式的标准。以这个标准而论,元禄时代的俳人各自应当有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以上的佳句。像芭蕉这样的五分之一的比例,就没有另外的例子。
或有人云:你写《芭蕉杂谈》,批评芭蕉的俳句,抹杀其名篇佳构,损坏其名声,岂不是对蕉翁大不敬的俳谐的罪人吗?
我回答:假如把芭蕉视为神明来信奉,把他的俳句视为神圣之作,将芭蕉及其俳谐二位一体,那可以说我是亵渎神圣。然而假如把芭蕉作为一个文学家,把他的俳句作为文学作品,以文学的眼光看待之,那就不会把他的佳作与劣作混同起来。怎能把这个叫做亵渎神圣呢?何况埋没佳句、称颂劣句者天下比比皆是,芭蕉在天有知,岂能以获得这样的尊敬而高兴呢?
或有人云:“俳谐”是“俳谐连歌”的意思,发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评价芭蕉不应只看发句,而必须看其连俳。芭蕉自己也不以发句自夸,而是以连俳自许。
我的回答是:发句是文学,而连俳不是文学,故不足论。连俳固然有文学的成分,但更有文学以外的成分。而以文学的成分而论,发句就足够了。
或有人追问:你所谓的“文学以外的成分”是指什么?
我的回答是:连俳所重视者,是变化。变化就是文学以外的东西。而这种变化不是那种在始终一贯的秩序和统一性之间的变化,而是完全缺乏有机联系的飘忽不定的急剧的变化。例如,“歌仙”这种连俳形式,只是将三十六首并列起来,唯有两首之间有着同一个上半句和下半句而已。
又会有人说:即便是将意义并不连贯的三十六首俳谐歌并列在一起,岂不也表现了与造化之变化相同的那种茫然漠然的趣味吗?
对此我的回答是:说得不错。但是,这种变化与普通的和歌或者俳句将三十六首并列在一起,其做法是相同的,并不限于连俳。上半句或下半句共有,这种情形不是出于感情,而是更多地出于智性。芭蕉的连俳长于其俳谐,这是事实,但这只能证明芭蕉的知识多。芭蕉弟子们的发句胜于芭蕉,而连俳远不及芭蕉,也证明了他们在文学感情方面较芭蕉发达,而在知识的变化方面不如芭蕉。
十、鸡声马蹄
以旅途为家,在鸡声马蹄间消磨尽一生的文学家有三人,分别是西行(和歌)、宗祇(连歌)、芭蕉(俳谐)。西行是文治六年(距离现在的明治二十七年已有七百零四年)二月十六日殁于旅途,享年七十三岁;宗祇是在文龟二年(距今三百九十二年前)七月三十旅至骏相境内去世的,享年八十二岁;芭蕉是元禄七年(距今二百年前)十月十二日殁于旅途中的大阪花屋,享年五十一岁。西行之后约三百年,宗祇出,宗祇以后大约二百年,芭蕉出,身前身后,似乎自有默契,实在令人称奇。
西行作为歌人,因漂泊天下,其歌吟咏名所旧迹者为多;芭蕉作为俳人,因流浪西东,其句叙写胜景旅情者为多;唯有宗祇以连歌为主,故而在旅途中少有发句。这是因为连歌注重前后的相连相续,故而很难取用眼前的风光为写作素材。我为宗祇深感惋惜。
西行原是北面武士,却转披僧衣成了漂泊的歌人;芭蕉原为藤堂藩士,却转而剃发做了漂泊的俳人。他们的境遇和气概都极为相似,这使芭蕉十分崇拜西行(或者说,芭蕉的笔法也是学自西行)。芭蕉集中根据西行或西行的歌所作的俳句如下:
洗芋女,若能解得西行趣,何不歌一曲。
庭院花木深,西行庵亦有此景。
滴滴白露净,涓涓欲濯浮世尘。
老人力已衰,牡蛎太沉不好带,莫如卖海苔。
青松枝头,挂着点点露水,也挂着西行的破草鞋。
西行上人像赞
弃世弃此身,雪中亦觉寒森森,花开重见君。
芭蕉的半肩行李中,总是装着一部《山家集》,可见芭蕉视之为珍宝。就连悼念芭蕉的俳句中也提到了此事:
时雨淅沥沥,忆昔君读山家集,今日为君泣。
此外,在芭蕉的遗言中有“于心,则思杜子美之老辣;于寂,则慕西上人之道心”之语,足见他对西行的尊信。
西行之后,芭蕉继而又仰慕宗祇。
时雨潇潇,一夜避雨心寂寥,恰如世间走一遭。
这是宗祇在信州旅途中的述怀之作。芭蕉也亲手制作雨笠并吟咏道:
宗祇匆匆来又去,世人皆如此。
芭蕉思及自己与宗祇的相似之处,不禁百感交集,继而吟出此句。芭蕉去世之后,世上再无安于漂泊生涯的俳人。芜村虽稍近其趣,但到底不是像芭蕉那样跋涉于山河之间,享受天然之乐的人。芜村有句曰:
戴斗笠,着草鞋
芭蕉去后,时未到年末。
十一、著书
芭蕉未著一书,然而他的门人借芭蕉之名著书者却不胜枚举。这就恰如释迦、孔子、耶稣等自己并无著书而有许多弟子编辑其经典一样。可见,时不论古今,地不分东西,但凡成大名者,皆自成一揆。
《俳谐七部集》一书最是盛行坊间,出版了五六种以上,该书由《冬日》《春日》《瓠》《荒野》《猿蓑》《炭俵》《续猿蓑》七部合卷而成,大约发行于安永年间。其后,宽政、享和年间相继出版了《续七部集》和《七部集拾遗》,文政十一年又出版了《新七部集》。此外,天明以后陆续出版了《其角七部集》《芜村七部集》《樗良七部集》《晓台七部集》《枇杷园七部集》《道彦七部集》《乙二七部集》《今七部集》等,与此相应地,《俳谐七部集》或许应该称为《芭蕉七部集》。
专门记载有关芭蕉事迹的书籍也有不少。《泊船集》(元禄十一年)、《芭蕉句选》(元文三年)辑录了芭蕉的俳句,《芭蕉翁文选》《芭蕉翁俳谐集》(安永五年)则收录了芭蕉的文章和连俳,《翁反古》(天明三年大蚁编)则是记载了芭蕉手书的短册中未传于世的俳句,《芭蕉袖草纸》(文化八年奇渊校)主要收集了芭蕉的连俳,《俳谐一叶集》九册(文政十年)是芭蕉的全集,俳句、连俳、文章自不用说,甚至连同芭蕉的一言一行乃至事关芭蕉的所有纪录全部网罗于此。虽说是全集,但像这样录尽一个人所有的作品在他国也鲜有其例。然而考证的疏漏却偏偏是因为贪多,这使得集子中混入了一些并不是芭蕉所作的俳句,可说是一大遗憾。《芭蕉翁句解大成》(文政九年)是对俳句的注释,《奥之细道菅菰抄》(安永七年)是对《奥之细道》的注释。然而注释往往失于牵强附会而难以精确。
关于芭蕉传记的书目虽然偶有所见,但到底不多。《芭蕉翁绘词传》(宽政五年蝶梦编)、《芭蕉翁正传》(宽政十年竹二编)等虽然稍嫌普通,却最为疏杂。近者宗周所编的《芭蕉传》抄本,是用编年体写成,内容极为详细,但有无印刻本已不得而知了。此外,虽有《芭蕉翁行状记》(路通著)等书,但一直未曾得见。另外也有刊行一些芭蕉笔迹的书籍。
另有一部奇书,名为《芭蕉翁反古文》(与大蚁所编《翁反古》不同),也称《芭蕉谈花屋实记》或《花屋日记》,是芭蕉临终时的日记(其角的《终焉记》就是依据这本日记所作),记录了从元禄七年九月二十一日开始到芭蕉去世的葬仪以及遗物的所有始末。这是惟然、次郎兵卫、支考、去来等为芭蕉侍病床前时代他所记,该书从芭蕉的容体言行到其门人的吟咏以及知交的来访等,尽书其中,毫无遗漏。一读之下,一代伟人临终的行状便如在眼前,实乃世界一大奇书。大约到了文化七年,此书始得付梓。芭蕉去世之后百数十年间,此书一直被妥善保存,实在是我等之幸,这也是因为芭蕉的声名。
十二、元禄时代
近年来出现了“元禄文学”这样一个新的熟语,有人说这一熟语不应该单指西鹤的小说,而应该包含元禄时代的一般文学,这样最为便利。元禄时代开始讴歌德川天下的渐趋稳固和四海泰平,事实上这正是德川文学蓓蕾将发的时期。这一时期,文学上有三大伟人应天命降临人间,他们年龄相当,却朝着不同的方向各伸骥足。这三大伟人是谁呢?他们分别是井原西鹤、近松巢林和松尾芭蕉。有年表记,此三伟人皆生于宽永十九年,这实属误记。西鹤和巢林生于宽永十九年,而芭蕉则生于正保元年,其间仅隔两年,亦不为奇(另有一说,巢林生于承应二年)。
西鹤开创了一种小说。他不效仿御伽草子的简朴和小理想,也未学习赤本金平本的荒唐和乳臭,而是将所见所闻以奇警的文辞和简洁的语法原样写出,其所记的卑猥之处虽使人感到甚为可惜,但《源氏物语》以来首次致力于模写人情的,非西鹤莫属,而开“八文字舍”之法门者,也非西鹤莫属,可以说小说界因为有了西鹤而受益颇多。
巢林子也开创了一种演剧。因为能乐的古雅无法迎合普通人的好尚,金平本脚色的稚气又不足以悦世人之耳目,于是巢林子在将两者折中之后,以敏赡流畅的文字模写世间百状,抒发人生热情,并托之于傀儡。以错综复杂的宇宙为底本,并在舞台上加以表现,这是近松之功。
芭蕉也开创了一种独特的韵文和散文并以此来引导后生。其散文虽不及韵文盛行,但像《风俗文选》《鹑衣》这样的文章,则在称为俳文的雅文、军书文、净琉璃文之外自成一派。而平贺源内以及天明以后的狂文不也间接地受到俳文的影响吗?
这三人几乎生于同时却各自驰驱一方。若对其著作精细吟味,虽不免多少有些瑕疵,但不能否认三人都是他们各派的开创者。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三人都摆脱了一直以来荒唐无稽的空想和质素冗长的古文,而使用平民化的俗语模写实际的人情。三人虽声异而色同,末分而本合。正因如此,方有元禄文学。
十三、俳文
三伟人中,近松成名稍晚,西鹤与芭蕉几乎是同时扬名同时辞世,文章也多有相似之处。其相似之处在于他们都破除古文法、崇尚简短,并尽可能删减文章中无用的词句。其不同之处在于西鹤多用俗语,而芭蕉则多用汉语。
芭蕉之文源自长明文、谣曲文而又独出机杼。自古以来,汉文是汉文,日文是日文,它们完全属于不同的文章,当然也有同一个人能作两种文章的情况。而长明则将两者稍加调和,《太平记》更是如此,谣曲又更进一步使两者相谐调,但是如果一味多用汉语的话,其句法便与古代的日文没有多少差别了。然而芭蕉的文章并不仅仅是单纯地使用汉语,而是在一章一句中都杂糅了汉文调(更确切地说是带有元禄调)。他所写的内容也并不是天然风光,而是自己的理想,特别是佛教出世的思想为多。以《野曝纪行》(贞享元年)的开头为例:
千里旅行,未聚路粮。或曰:“三更月下入无何。”假昔人之杖,于贞享甲子秋八月,走出江上破屋,听得风声呼号,顿觉寒意沁骨。
可以看出其与古代日文句法完全不同。而《鹿岛纪行》(贞享二年)的开头则写道:
……同行者有二,一人是浪客之士,一人乃水云之僧。僧着鸦色墨衣,脖挂头陀袋,背负神橱,橱中供着出山佛像,曳杖前行,出得无门之关,无障无碍,独步于天地之间。现有一人,非僧非俗,欲渡无鸟之岛,岛上有物,托名鸟鼠之间。于是自庵门乘船,抵达行德。
如果是普通的文章,至少会写成:
同行的人有两个,一人是浪客之士,而一人是水云之僧。
然而元禄以后,文章一般崇尚简单,芭蕉也不得不使用这样的句法。以真诚的语言来寄寓谐谑的含义,这就是所谓俳文的胚胎。《笈之小文》的开头:
百骸九窍之中有物,姑且命名为风罗坊。此物犹如轻罗,风吹即破。彼好狂句已久,终作了生涯之谋。有时倦怠,意欲放弃,有时奋进,企图自夸于人。心中难辨是非,为此心神不宁。虽欲成名立身,却为此所阻,又想以学愈愚,亦为此所破,终究无能无艺,只能专此一途。
其所说皆不出老庄的主张,其所述尽是汉文的结构。在叙述哲学思想的时候,不乏混合使用汉文句调的情况,但像这样多的却鲜见其例,这属于芭蕉的独创。一年之后,芭蕉又写了《奥之细道》的纪行文,其中有:
月日乃百代之过客,流年亦如旅人。江海浮舟之中,任凭年光流转;牵马羁辔之间,不觉老之将至。我就这样日日行于旅途,栖于旅途。古人也不乏死于旅途者。不知从何年起,我也会因风吹片云而浮起漂泊之思了。去年秋天,我浪迹海滨而归,拂去江上破屋的蛛网,转眼就住到了年末,冬去春来,看着云霞叆叇的天空,我又开始盘算着要渡过白川关一路行去。我就像被漫游神附身一样心中蠢蠢欲动,就像有道祖神牵引一般心神不宁,我缝好了裤子,换上斗笠的系带,针灸过足三里,心中早已开始惦记松岛的明月了,于是匆匆将住居转于他人,便去往杉风的别墅了。(“冬去春来”以下数句,颇似西鹤的文章。)
虽是老生常谈,但松岛确实占得了扶桑的第一风光,丝毫不逊于洞庭、西湖。水自东南流入松岛湾,湾过三里,潮水涌涨,如在浙江。湾中岛屿无数,高耸者直指云天,低伏者如卧碧波,重重叠叠,左勾右连。小岛倚靠大岛,大岛环抱小岛,如享天伦之乐。
与以前相比,这篇文章稍少了些棱角。不仅文章如此,在俳谐上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所谓俳文,其行文不仅庄重老健,而且常以滑稽谐谑取胜,这样的文章虽不足以称为俳文始祖,但就像和歌之外俳句兴起一样,和文之外,则无疑有另一种文体的勃兴,其门人诸子所写的俳文不就是由此脱胎的吗?然而他们只以谐谑为主而不能像芭蕉一样写出真诚的文章,这正如芭蕉能作壮大雄浑的俳句而他们不能一样,由此足以得知其各自才识的高下。
十四、补遗
芭蕉需要记载的事情很多,而我所指出的与那些专事评论芭蕉的宗匠之辈不同,只是在此无暇详论,只得暂且搁笔,下面我将其他未能说完的事项列举二三,作为本文的结尾。
一、松尾桃青,名宗房,正保元年生于伊贺国上野,是松尾与左卫门的次子。十七岁从仕于藤堂蝉吟公,宽文三年(二十岁)蝉吟公早逝,遂离家赴京,从学于北村季吟。二十九岁来到江户,寄居在杉风处。四十一岁秋,自东都出发途经东海道返回故乡伊贺,翌年二月又从伊贺出发,自木曾过甲州再到江户,是年,在鹿岛赏月。四十四岁从东海道回伊贺。次年在伊势参宫顺便拜见芳野南都,而后离开须磨明石,途经木曾,在姥舍赏月,并三至东都。四十六岁自东都出发,从日光、白河、仙台旅至松岛,通过象泻,取道北越,途经越前、美浓、伊势、大和,回到伊贺,直发近江。翌年入石山西幻住庵。四十八岁回伊贺,后寓居京师,并于冬初四至东都。五十一岁夏离开深川草庵进京,往来于京师近江之间。七月回伊贺,九月至大阪,同月患病,十月十二日殁。遗骸葬于江州义仲寺义仲墓侧。
二、芭蕉曳杖行吟,所至之处,东国为多,西国较少。他曾到过山城、大和、摄津、伊贺、伊势、尾张、三河、远江、骏河、甲斐、伊豆、相模、武藏、下总、常陆、近江、美浓、信浓、上野、下野、奥州、出羽、越前、加贺、越中、越后、播磨、纪伊,总共二十八国。
三、芭蕉掀起了所谓的正风,然而正风的勃兴并非芭蕉一人之力所能为,更是时运使然。贞室便时有近乎正风的俳句,宗因、其角、才丸、常矩等的俳句也早已暗含正风的萌芽,《冬日》《春日》等集虽编于正风兴起之时,但此时作正风俳句的人已不止芭蕉一人,其门人弟子也都作正风,不止其门人弟子,其他流派的人也作正风。而在正风发起之后,芭蕉的俳句却往往还留存着《虚栗集》的格调。综合这些事实详细推察,可以得知正风的勃兴是应时运变化自然而生的,芭蕉也不过是以其机敏使得正风得以发扬。
四、芭蕉的俳句只吟咏自己的境遇生涯,即他的俳句题材仅限于主观的能够感动自己的情绪以及客观的自己所见闻的风光人事。这固然应当褒扬,但完全从自己的理想出发而将未曾看到的风光、不曾经历的人事都排除在俳句的题材之外,这也稍能见出芭蕉器量的狭小(上世诗人皆然)。然而芭蕉因喜好跋山涉水,也就从实际经历中获取了许多好的素材。后世俳人常安坐桌边,又不吟咏经历以外的事物,却自称是奉芭蕉遗旨,实在是井底之蛙,所见不过三尺之天,令人不忍捧腹。而能够从空想中得出好的题材,作出或崭新或流丽或雄健的俳句并痛斥众人的,二百年来唯有芜村一人。
五、鸣雪翁说,芭蕉食量极大,因此罹患胃病去世,可得证于芭蕉手简:
糯米一升,黑豆一升,以及其他。
以上是今天晚餐时请传吉拿来的吃食。
刚才有两三个从乡下来的僧人来访,大约很快就会离开,恰逢家中无甚储备,因天冷倦怠,虽有不少素面,仍遣人买酒二升用以待客。
而且导致芭蕉去世的疾病就是由吞入细菌引起的,可见他的肠胃十分脆弱。虽然单将这段手记作为他食量大的理由稍嫌薄弱,但手记至少让我觉得鸣雪翁所说确有其事。多情的人在肉体的欲望无处延展的时候,往往会托之于食欲,芭蕉或许便是其中的一个。
六、芭蕉不曾娶妻,也没有与其他女子的相关传闻,这也许是他不怠戒行的缘故吧。史传中对此有无记载,尚且存疑。
七、后世俳人学习芭蕉手迹者甚多,这足见他们对芭蕉的尊崇。
八、芭蕉的论述,多是支考等诸门人的伪作,或者是出于误传。偶尔有确证为芭蕉论说的,不少也幼稚而缺少理论。虽说如此,我们也不该站在今天的角度横加指责。
九、芭蕉教导弟子和孔子一样,并非向每个人灌输绝对的理论,而是因材施教。
十、芭蕉曾戏作许六打鼾图,可见他也有顿智,近乎万能。
十一、天保年间有书记录了诸国所立芭蕉冢的情况。芭蕉足迹所到之处自不须说,其中甚至不无四国九州的边远地方。我曾在经过信州时考察路边的芭蕉冢,发现大多是在天保以后所设。到了今天,芭蕉冢已遍及六十余州,数目也是数不胜数。
十二、他在宽文年间称宗房,延宝、天和年间称桃青、芭蕉。那么他是在何时写下这首俳句的呢?
发句似年初,草庵春来,松尾桃青春亦来。
芭蕉是在深川草庵时因昔日的门人所称的芭蕉翁而得来的雅号,一般写作假名“はせを”(haseo),足见芭蕉对连写的自信。桃青一名的由来不详,据我推测,也许是芭蕉最初仰慕李白的磊落,因此取了与“李白”二字对举的“桃青”为名。到了后来,芭蕉虽不提李白而转学杜甫,但在他壮年驰驱檀林之时,与杜甫相比,他是更尊崇李白的。
十三、平安朝以后,日本的文学(特别是韵文)陷入了缘语、滑稽、理窟的桎梏,以致七八百年间都未曾产生摆脱这一桎梏而弘扬真诚的文学观念的人。到了足利末德川初,文学的衰颓达到极点,无论是和歌、连歌、俳谐、和文,还是汉诗、汉文,都是越写越拙劣。这样乌云深锁的文运,到了元禄以后终于开始渐渐发出光辉。俳谐中有了松尾芭蕉,汉诗汉文中出现了物部徂徕,和歌中有了贺茂真渊,和文中有了本居宣长,各派文学开始中兴,我国也有了真诚的文学观念(连歌自此绝迹)。而在这些人中,初辟鸿蒙、首成功业的当属芭蕉。他首次为日本文学注入了高尚脱俗的文学观念。我们又怎能将芭蕉单单视作一个俳人?
西鹤、近松的著作固然足可称为中兴之作,然而今天看来也不免幼稚和不尽如人意。而芭蕉、徂徕、真渊等的著作即便是今天看来也值得尊崇,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明治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七年一月)
- 五十分之一:原文如此,应为五分之一,作者在文末订正曰:“前段论及芭蕉的俳句时说他的佳句不超过二百首,不及千首的‘五十分之一’,应是‘五分之一’之误,因感于芭蕉俳谐集中劣句多,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错话。”
- 原文:夏草たつはものどもの夢のあと。
- 原文:五月雨をあつめて早し最上川。
- 原文:最上川はやくぞまさる雨雲ののぼれば下る五月雨の頃。
- 原文:あら海や佐渡に横たふ天の川。
- 原文:一声の江に横たふや時鳥。
- 原文:五月雨の雲吹き落とせ大井川。
- 原文:郭公大竹原を漏る月夜。
- 原文:かけ橋や命をからむ葛かつら。
- 原文:塚も動け我泣声は秋の風。
- 原文:妹が門見む靡け此山。
- 原文:秋風や薮も畠も不破の関。
- 原文:人住まぬ不破の関屋の板廂荒れにしのちはただ秋の風。
- 原文:猪も共に吹かるる野分かな。
- 原文:吹き飛ばす石は浅間の野分かな。
- 第八节“各种佳句”多为对芭蕉俳句的罗列,在此略去不译。
- 原文:芋洗ふ女西行ならば歌よまん。
- 原文:西行の庵もあらん花の庭。
- 原文:露とくとく試みに浮世すすがばや。
- 原文:蠣より海苔をば老の売りもせで。
- 原文:西行の草鞋もかかれ松の露。
- 原文:すてはてゝ身はなきものと思へども雪のふる日は寒くこそあれ花のふる日はうかれこそすれ。
- 原文:あはれさやしぐるる頃の山家集。
- 原文:世にふるはさらに時雨のやどりかな。
- 原文:世にふるはさらに宗祇のやどりかな。
- 原文:芭蕉去て其後未だ年暮れず。
- 八文字舍:江户时代京都的书店,起初出版净琉璃方面的书,至第三代八左卫门(自笑)开始,出版歌舞伎狂言本、演员评论记,后又与江岛其碛合作出版浮世草子,盛极一时。
- 出自《江湖风月集》广闻和尚偈:“路不赍粮笑复歌,三更月下入无何。”
- 原文:発句あり芭蕉桃青宿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