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小姐的品位
一
第一次看到爱玲小姐的东西,是在2012年香港书展上。
就一个小小的角落,东西也不多,人也不多。
但对我这样的张迷来说,甫一见到,立时有点脚发软的感觉。看着她用过的包、穿过的鞋、衣服、照片、手表,以及她写过的字……隔着玻璃,人与物之间相隔只有十几厘米,那种激动的心情,想必只有粉丝才能理解。
爱玲小姐曾经是那么喜欢衣服的人啊,“再没心肝的女人,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小时候看着母亲立在镜子前打扮,看她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羡慕得不得了。长大了把添置衣服当成生命里的头等大事,没事爱去虹口的日本料子店买各种料子做旗袍,经济再困难,也会省下几百元来买乔其绒的衣料,把祖母陈旧如烂草的旧被面拿来做裙子,直到年老仍然记得这块料子“米色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着暗紫凤凰,很有画意,别处没看见过类似的图案”,甚至还想伙同炎樱开一家设计服装的公司。
从衣服看,爱玲小姐的品位很正,但生命的后期,那些不实用的绸子缎子从她的生活消失了,惊世骇俗的款式也消失了,但依然是见过好东西的富家子女洗尽铅华之后的知识分子品味。
晚年,她喜欢素色、黑白以及卡其色,还有看上去很神秘的旧旧的蓝绿色和饱和度很高的蓝紫色。如果是花色,要不就是极尽妖娆的大花(只有一件了),要不就是细细碎碎的菱形的花纹,或者绣花。和所有的世家小姐一样,她喜欢有质感的大衣,有着严谨而修长的线条,几乎都系腰身。
线条方面,她尤其喜欢椭圆,她有一个椭圆的闹钟,最普通的美国牌子,WESTCLOX(韦斯特克洛斯)BABY BEN钟,线条极其简洁。爱玲小姐很爱银色手表,《沉香屑》里乔琪的父亲乔诚爵士就送了薇龙一只白金嵌钻手表。《小团圆》里最著名的那句话,用的也是手表的隐喻,“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所以她自己的手表果然是椭圆的,非常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就是银色椭圆框配黑色表带,有一种熟女的娟秀。
唯一的一只背包也是椭圆线条的马鞍包,很中古的式样,后来爱马仕也出过同款。
色彩是暗暗的绿色,很特别,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起,她就欣赏这些一般人欣赏不来的中性色。
唯一带出少女味道的,是她常用的白色酒店拖鞋,上面配着蝴蝶结,她人纤长,脚却纤细,三十五、三十六的码数,我的朋友小勤见过实物,回来同我惊叹爱玲小姐原来这样小巧。
二
除却这些旧物,最能带出爱玲小姐风韵的就是她写的字了。后来我采访她的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先生,在加多利山公寓瞻仰过张爱玲留下的笔记,密密麻麻,中英文交杂。人人都以为她三十岁以后就没再写作,她当然写了,而且更多,只是,时代的动荡,让一个作者消失无踪了,在时代面前,个人真是细如微尘。
爱玲小姐的手表是椭圆的,银色表身配黑色带子。
我看着她的圆圆的、一小颗、一小颗的字,像小女孩密密然而又天真的心事,看着她在纸上涂改的一个又一个的墨疙瘩,想着偶像当年一笔一画在上面写下的心情。发黄的纸,圆而润的字,清秀而疏淡,冷静而稀松。顺着笔画看,你似乎能从那些勾撇点捺里感觉到一些些心跳。昏黄的灯光下,四十岁妇人手中的笔,以及落笔时微微落下的力度。在爱玲小姐每日带在身边的本子里,可以看见她亲笔写下的这样一句话:
坐在洋台上望下去,天井里那里磨珍珠光粉。
做短工的女人隐身在黑影里,有时候把一只手伸到阳光里来,将磨上的珍珠米抹抹平,金黄色泛白的一颗颗,缓缓成了黄沙泻下来。
真是沙漠。
——《异乡记》
到了美国,爱玲小姐也会写信来定做旗袍,自己画样子,标明颜色,特别注明要“极窄的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