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独清
三年以后
还是这用白石铺着的,古旧的道路,
还是这绿色的河水在桥下缓流,
还是这两行夹着道路的高柳,
还是这孤立的矮桩据在桥头。
我慢慢地推开这庄园的门扉,
惊起了一群小鸟在喧叫,乱飞,
各种的树叶,花枝,落满了一地,
葡萄蔓颤动地护着那墙边的砖梯。
哦,一切都未曾改变,未曾改变!
只是往日我在此地时,门内的阶前,
没有这许多封住了入径的,滑脚的苔斑:
此外一切都未曾改变,未曾改变!
哦,不过是三年光阴,三年的光阴!
但是当我住在此地时,心胸尚是恬静,安稳,
今日,我却成了一个放荡的,无希望的人……
其实不过是三年的光阴,三年的光阴!
失望的哀歌
唵,太阳拖着夕暮的光辉,
凉风开始了愁人的号吹!
我在这高栏的桥上痴立,
隐带着一种伤感的迷惑。
唵,人生正像是这片河水,
过去的那些奔流的波迹
是再也不回!
是的,使过去的生命再回,谁也不能!
不管是欢乐,悲哀,不管是友谊,爱情,
不管是沉醉,希望,非常温柔的心境,
不管是宝贵的眼泪和诚意的誓盟!
但是我不是享受过最可爱的时间?
我不是有永远地不能忘记的纪念?
唵,回忆罢!唵,回忆罢!
在这憔悴般的夕照下,
我愿我病疮的心向沉梦中去安眠!
哦!一个温和而早暖的春天,一个温和而早暖的春天,
只有我和她,对坐在一所幽静的广轩。
被阳光射满了的窗扉在半开,半掩,
那没有尘埃的庭地都是mosaïque的花砖。
她披着件单薄的长衣,色泽很是素淡,
越显得她脸儿苍白,瘦弱,可怜;
像病了一样的,她略露着怯懒,
不曾梳理的黑发蓬松在她洁净的额间。
一个作画的台架放在她的当面,
她用她那可爱的右手描着我的容颜;
她描好几笔,便转过她动人的眼儿来把我一看,
看过后,又举起手儿去在台架上细描一番。
此时只有和蔼的沉默把四围占据,
我觉得,这世界上除我和她以外,一切都像是早已消失。
我觉得她是高贵而庄重,却没有一点儿虚骄的气质;
我觉得她有妩媚的姿态,虽然是不曾修饰。
我觉得我已改变了生活,再不像是个劳苦的浪子;
我觉得我今生最爱的是她,并且,是为了她,我才在这世界上寄居!
我陷入了陶醉的境状,就这样无言地和她对坐,
任她不停地看我,不停地描我,——作着她那优美的工作。
我就这样无言地和她对坐,她就不停地作着她的工作,
一直到窗扉上的阳光快要沉没:
她才放下了笔儿,带着工作后的烦闷,
无气力地在做着她娇困的欠伸;
我走向前去扶着她慢慢地起立,我的鬓磨着了她的腻鬓,
我的手触着了她的纤手,我的肩和她的柔肩相亲,
我们都倚在窗边,——窗外有蔷薇的棚架,
又有茂盛的丁香,满开着紫色的繁花。
微风由marronniers的顶上缓缓落下,
携着些轻冷,来吹动她的黑发。
只有我和她,倚在窗边,送着阳光淡红的薄影,
此时除了那些树枝颤抖的音响,再没有别的喧声。
她忽然把头儿靠到了我的胸前,好像耐不住那侵人的轻冷,
哦,就这样!我们是渐渐地,渐渐地隐在了黄昏之中……
唵,真可追想的那些可爱的时间!
唵,永远地不能忘记的那些纪念!
我伏着桥上的高栏,
痴望着水上的绿涟。
回忆罢!回忆罢!
我愿我的心呀,
就尽管这样在沉梦中安眠!
她的眉儿是怎样的表示着她纯洁的性格!
她的唇儿是怎样的泛着那娇润的颜色!
她的脸庞是那样的秀媚,美好!
她的身裁是那样的端庄,窈窕!
她的装束又是何等的优雅,孤独:
那淡青的颈巾!那薄黑的衣服!
她虽然是像有说不出的忧愁,失意,
常借她本来稳重的态度,守着厌烦多言的静默,
但是那伤害年青的,悲苦的痕迹,
却一点儿也不曾上她娇嫩而白皙的前额!
她的眼儿虽然是不肯向人多看,
常矜持地下垂,好像含羞一般,
但是她那传达着情绪的眼睑,
怎能掩住她眼儿里的明净,新鲜!
她的头发和她的衣服是一样的色泽,但却
更要浓厚,光滑;
她娆弱的双肩,又像胜不起她衣服的轻压;
没有一种音响像她声儿那样使人感得甜蜜;
没有一种动摇像她步儿那样能把人引得痴迷;
她的浅颦能教人发现她姿致是分外娟妙;
她的微笑能诱人证出她的精神确是清高——
啊,她那清高的精神!啊,她那清高的精神!
她的举动是无处不流露着大方,温存!
并且她那不施脂粉的素颊,不多整理的松鬓,
使人一见便知道,她从来不用无聊的修饰
去消耗光阴!
唵,真可追想的那些可爱的时间!
唵,永远地不能忘记的那些纪念!
我伏着桥上的高栏,
痴望着水上的绿涟。
回忆罢!回忆罢!
我愿我的心呀,
就尽管这样在沉梦中安眠!
哦!使我最不能忘记的是那一早晨,
她很匆忙地走进了我在等着她的那个Salon的宽门。
她是还穿着她长裙的寝衣,还没有顾得梳装,整顿:
她的黑发还散披在肩头,她苍白的颊上还带着睡痕!
她才看见了我,便奔向前来,用她半裸的两臂抱住我的项颈,
仰起她的脸儿向我诉说,但却哽咽得不能成声;
她的眼儿在涨着热泪,她的胸儿在起着鼓动,
她那不能抑止的感情,竟使她失了平日里的镇静,从容!
她在断续的向我诉说,她说她是犯了罪过,
她说她从此要谢绝一切人生的快乐;
她说她明知道不应该在那样的环境中爱我,
但她自主的能力,她克制的意识,却都完全被我收没;
她说为免除各人的烦恼,困难,
她只好让我远去,不敢强我再在她的身边留连,
若是将来有一天,有一天我要来和她再见,
那便请我不要忘记了,以后她的住所是最幽静的坟园!……
哦,她尽管向我诉说,任热泪把她的脸儿浸洗,
她酥软的胸儿是鼓动得更促更急。
她的悲苦纯然是真诚的流露,没有一点儿假意:
她是怎样的倒在了Canapé之上,几乎,几乎窒闭了呼吸!
哦!只有她,才能触动我深奥的灵魂!
哦!只有她,才是我真正的爱人!
我疯了一般的抱住她,在她冰冷的额儿上狂吻,
她额儿上为我出的那层薄汗,直沁痛了,沁痛了我的内心……
那一早晨是暴风像要把树木吹折,
斜雨湿遍了寂寞而嫰寒的长街,
我低着头走下了那个庄园门前的白滑的石阶,
遂与我一生唯一可恋的,一生唯一可恋的寓所,作了最后的告别。
唵,过去的生命怎么就这样在失望中消亡?
所余留的却仅仅是一个结在心上的病疮!
但是她的容貌,言语,到死也留在我的心上,
虽然我是再不能靠近她的身旁!
现在四面都已经入了沉默,
河水的颜色也变成了黯黑。
停止罢,我的沉梦!
那些纪念,
已把我的心涌满:
爆裂罢,我的哀痛!
那些纪念,
我愿我的全身呀,
快到地下
去作永远的安眠!
ADIEU[1]
我心中感着说不出的寂寞,
今夜我送你去漂泊!
但我更是个无籍的人,
明日,又有谁来送我!
哦,我决忘不了你!
因为你有一对好眼,
比晴天的夜星还要明媚,
因为你有一对可爱的,诱人的弯眉,
因为你奇妙的声儿
打动了我弱病的内肺,
因为你身上的香泽
调理了我的呼吸,
并且因为你的额儿是这般的秀美,
因为你这金色的头发,
乱丝似的在肩上散披,
哦,我决忘不了你!
我心中感着说不出的寂寞,
今夜我送你去漂泊!
但我更是个无籍的人,
明日,又有谁来送我!
NOW I AM A CHOREIC MAN
跳个walzer罢!跳个walzer罢!
我爱你这一对眼睛
好像是蓝宝石的水晶,
我爱你这一头毛发
好像是镀金质的丝刷。
跳个walzer罢!跳个walzer罢!
我要借你的腰儿
曲一曲我这僵直的硬臂,
我要借你的胸儿,
压一压我未喘过的呼吸。
跳个walzer罢!跳个walzer罢!
我愿我这枯瘦的容颜
在你的水晶中停留个很长的时间!
我愿你的乱丝刷低挥,
来给我轻轻地扫一扫唇上的薄灰。
跳个walzer罢!跳个walzer罢!
若是明日我独自死了时,
便再也不能到这儿来和你相见:
何若趁今日能见你时,
使我的狂病先痛快地发作一遍。
跳个walzer罢!跳个walzer罢!
死前
我是这样的荒唐,你不要恼怒,气愤,
我爱了你已经很久,哦,年青的夫人!
一年的光阴已经是很快地过去,
你更见年青,我却是更显得清癯,
我更显得苍白,你更显得新鲜,
哦,我,我是残冬,哦,你,你是春天!
我因为遭过许多,许多的绝望,失败,
青春的快乐好像是已经和我离开,
我已经得了不能医治的心脏的重病,
我是被流浪,忧愁送了我过去的半生;
我一看见了那寂寞的荒凉的坟场,
我便想到了,我最后要休息的卧房……
但是你,你正在追求着青春的快乐。
你的生活是青春时代的快乐生活。
你是只见在整理着你的修饰,
你的脸上常敷着淡红的胭脂,
你有一头浓黑的头发在夸耀着你的年青,
你有一对表示着你没有忧愁的明媚眼睛。
哦,我只愿你的唇儿落在我的唇上,
年青的夫人,请你恕我这样的荒唐!
我不知道是今晚或明天就要死去,
因为我是这样的苍白,这样的清癯……
我只求你的唇儿在我的唇边来一沾,
哦,好使我到我的墓中去,安静地长眠!
但丁墓旁
现在我要走了(因为我是一个漂泊的人)!
唉,你收下罢,收下我留给你的这个真心!
我把我的心留给你的头发,
你的头发是我灵魂的住家;
我把我的心留给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我灵魂的坟茔……
我,我愿作此地的乞丐,忘去所有的忧愁,
在这出名的但丁墓旁,用一生和你相守!
可是现在除了请你把我的心收下,
便只剩得我向你要说的告别的话!
Addio, mia bella![2]
现在我要走了(因为我是一个漂泊的人)!
唉,你记下罢,记下我和你所经过的光阴!
那光阴是一朵迷人的香花,
被我用来献给了你这美颊;
那光阴是一杯醉人的甘醇,
被我用来供给了你这爱唇……
我真愿作此地的乞丐,弃去一切的忧愁,
在我倾慕的但丁墓旁,到死都和你相守!
可是现在我惟望你把那光阴记下,
此外应该说的只有平常告别的话!
Addio, mia Cara![3]
威尼市
我们在乘着一只小舟,
却都默默地相对低头,
这小舟是摇得这般的紧急,
使我心中起了伤别的忧愁。
忧愁,忧愁,忧愁,
我知道你呀,你是不能挽留!
这河水是泛澜着深绿,
几片落花在水面轻浮:
我们都正和这些落花一样,
或东或西或南或北地飘流。
飘流,飘流,飘流,
我知道你呀,你是不能挽留!
花信
其一
妹妹哟,你寄给我白梅几朵,
用粉红的柔纸作成了包裹,
筒在了个水绿色的信封之中,
——啊,这是怎样的在刺着我的感觉!
妹妹哟,听说古时的诗人,
寻梅如同寻他的所爱;
我也被人称为个诗人,
我的所爱却把梅给我送来。
妹妹哟,梅花是象征着你的丰神,
你是像梅花一样的可人。
我真想来把你寄给我的这梅花吞下,
好使我的肺腑填满你的象征!
其二
昨日朋友拿来了碧桃一枝,
放在了案头的瓶中,教我护持。
可是一夜后便纷纷地完全落谢,
当到我一个幽幽的春梦醒时。
我望着窗外碧海的晴天,
我的心神飞得辽远,辽远:
四方都现出了春意正浓,
却怎么我的案头有了春残?
我没有心情作无谓的伤悼,
只用个信封来把这些花瓣装好,
寄给不在我面前的如花人儿,
希望她不要像这枝碧桃!
其三
今天你又把两朵花装在信内,
我接到时只怕它们要被压碎,
忙忙地打开了信封来看,
的确是已现出了十分憔悴。
这两朵花是可爱的玫瑰,
又恰恰是一红一白。
我想白的是代表你的心情,
红的是代表你的颜色。
从前法国有个名叫龙沙的诗人,
咏玫瑰正如他的生命;
波斯又有个诗人萨狄,
把玫瑰用作他诗集的名称。
玫瑰自古便受着诗人的爱宠,
它被他们争着写在了诗中。
不过我虽然也在写着诗歌,
我的情绪却总有点和他们不同。
我是不作那些空闲的欢笑,悲啼,
因为那些啼笑对于我只是无谓。
我所以对这玫瑰表示热情,
都因为这玫瑰是你所寄。
我正在说这玫瑰是代表你的整个,
那它的憔悴也正如你病后的娇弱,
可是它浓香的呼吸仍在扑人,
我把它放在了我的口边,——这便是接近
了,你的唇角……
[1]ADIEU,再见,含“永不再见”之意。
[2]意大利语,意思是:再见,我的亲爱的!
[3]意大利语,意思是:再见,我的亲爱的!